PersonalCorpus 版 (精华区)

作        者： 黑涯 力天使
精華稱號：助理 評文稱號：一般評論家
 更新時間： 2003/09/27 12:33:37 
　　讀金庸作品，常常感覺好像再讀自己；不一定是主角，也可能只是一個非主要角色
。



　　金庸描寫主要人物，最大的特色在於其時間延續性。看郭靖的故事實際上在看他的
成長過程：從懵懂無知、守舊固執、乃至於俠之大者，使讀者不但滿足對於虛構人物的
結局期望，也在一定程度上滿足對現實中自己的想像期望。



　　武俠是幾近純虛構的創作，加入時間延續性就大大加深了武俠作品的生命度。古龍
著重於故事的邏輯嚴密性，是以看楚留香、李尋歡、蕭十一郎、江小魚等人，我們曲折
緊張於一個接著一個的、重重環扣的懸疑劇情之中，直到故事結束。但如客觀而論，將
楚留香的角色以李尋歡或者江小魚替代，對整個故事情節將有何重大影響？恐怕不見得
有，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古龍想描述的重點。



　　相反的，金庸以龐大的筆墨，敘述人物一生的遭遇；不只是外在環境的變遷，更包
含其內心思路對這樣變遷的應變、反省、已至於成長。許多時候，這種成長又是受限制
的，因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所以我們比較難想像：無論是令狐沖變成「倚天屠龍記」的主角、楊過愛上的是趙
敏、或者段譽練成了黯然銷魂掌，……整部小說豈不完全改觀？



　　因為金庸筆下的人物，個性皆極為鮮明；讀過三次以上的朋友，說不定就可以僅僅
根據一句話、判斷出這句話出自何人之口。但鮮明之外，情節發展與人物成長交互重疊
進行，就已經大大地加深了復雜度。諸如胡斐從機巧聰明到歷盡滄桑；張無忌從敦厚老
實到以德服人；韋小寶自市井無賴變成皇宮權貴；……讀這些人物，我們跟著他們的一
生，拓增視野，體驗苦痛與成就。



　　瞧瞧楊過。



　　*******************************************



　　這一下出手，三個化子都是吃了一驚，立時躍開，均想：「這廝原來假扮新郎，戲
弄我們。」那火性化子肩頭吃了一掌，雖然楊過未運勁力，卻已大感臉上無光，叫道：
「好啊，賊廝烏裝傻，來來來，先領教你的高招。」



　　楊過道：「你說向我媳婦領教，怎么又向我領教？」那化子怒道：「跟閣下領教也
是一樣。」楊過道：「那就糟啦，我甚么也不會。」轉頭向陸無雙問道：「好媳婦兒，
我的親親小媳婦兒，你說我該教他甚么？」



　　神鵰俠侶，第九回，百計避敵



　　*******************************************



　　郭襄很是高興，伸出右手便牽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陽城中的豪杰為伴，眾人
都當她是小侄女看待，互相脫略形跡，絕無男女之嫌，這時她心中一喜，竟也沒將楊過
當作外人。



　　楊過左手被她握住，但覺她的小手柔軟嬌嫩，不禁微微發窘，若要掙脫，似乎顯得
無禮，側目向她望了一眼，見她跳跳蹦蹦，滿臉喜容，實無半分他念，於是微微一笑，
手指北方，說道：「黑龍潭便在那邊，過去已不在遠。」借著這么一指，將手從郭襄手
掌中抽出來了。



　　神鵰俠侶，第三四回，排難解紛



　　*******************************************



　　楊過前后判若兩人，其轉變歷程由金庸以數十萬字加以形容，寫的何止是江湖軼事
，更是夸張化亦合理化的人生。



　　且再舉我們最熟悉的例子之一，金庸的成名作、愛情故事里的正格，郭靖與黃蓉。




　　*******************************************



　　她性子向來刁鉆古怪，不肯有片刻安寧，有了身孕，處處不便，甚是煩惱，推源禍
始，自是郭靖不好。有孕之性子本易暴躁，她對郭靖雖然情深意重，這時卻找些小故，
不斷跟他吵鬧。郭靖知道愛妻脾氣，每當她無理取鬧，總是笑笑不理。若是黃蓉惱得狠
了，他就溫言慰藉，逗得她開顏為笑方罷。



　　不覺十月過去，黃蓉生下一女，取名郭芙。她懷孕時心中不喜，但生下女兒之后，
卻異常憐惜，事事縱恣。這女孩不到一歲便已頑皮不堪。郭靖有時看不過眼，管教幾句
，黃蓉卻著意護持，郭靖每管一回，結果女兒反而更加放肆一回。到郭芙五歲那年，黃
蓉開始授她武藝。這一來，桃花島上的蟲鳥走獸可就遭了殃，不是羽毛被拔得精光，就
是尾巴給剪去了一截，昔時清清靜靜的隱士養性之所，竟成了雞飛狗走的頑童肆虐之場
。郭靖一來順著愛妻，二來對這頑皮女兒確也十分愛憐，每當女兒犯了過錯，要想責打
，但見她扮個鬼臉摟著自己脖子軟語相求，只得嘆口長氣，舉起的手又慢慢放了下來。




　　神鵰俠侶，第一回，風月無情



　　*******************************************



　　可還記得黃蓉機伶無比、絕頂聰明的個性，在「射鵰英雄傳」之中是如何討人喜愛
，以及郭靖在大事上是如何擇善固執，不容變更。到了「神鵰俠侶」怎會有這么大的不
同？



　　首先當然可以說，因為要描述的人物變成了楊過與小龍女，郭黃的光芒就不應該喧
賓奪主，遮掩祝主角的光彩。但更貼切的說法，也許是從戀愛到婚姻，這樣一段字絢麗
而平淡的過程。當生活重心成為柴米油鹽的組合，原先自以為是的寬大包容，逐漸被一
次又一次的吵嘴或者協調所取代。而更可能的，也許是郭黃兩人個性上根本的不同或不
完美。而從「射鵰英雄傳」中已可略見端倪。



　　*******************************************



　　黃蓉拔出匕首，嗤嗤嗤嗤，向她左右臉蛋邊連刺十余下，每一下都從頰邊擦過，間
不逾寸。穆念慈閉目待死，只感臉上冷氣森森，卻不覺痛，睜開眼來，只見一匕首戳將
下來，眼前青光一閃，那匕首已從耳旁滑過，大怒喝道：「你要殺便殺，何必戲弄？」
黃蓉道：「我和你無仇無怨，干嘛要殺你？你只須依了我立一個誓，這便放你。」



　　穆念慈雖然不敵，一口氣卻無論如何不肯輸了，厲聲喝道：「你有種就把姑娘殺了
，想要我出言哀求，乘早別做夢。」黃蓉嘆道：「這般美貌的一位大姑娘，年紀輕輕就
死，實在可惜。」穆念慈閉住雙眼，給她來個充耳不聞。



　　隔了一會，黃蓉輕聲道：「靖哥哥是真心同我好的，你就是嫁了給他，他也不會喜
歡你。」



　　射鵰英雄傳，第十二回，亢龍有悔



　　*******************************************



　　黃蓉的本性是自私的，她的為善從來都不是出自己愿，什么人威脅到她的愛情，就
是她絕對的敵人。倘若穆念慈遵從義父遺命，誓死嫁給郭靖，黃蓉的未來就會完全改觀
了。



　　直到嫁給郭靖之后，這層憂慮隨之消逝，黃蓉本性上的缺陷也就在婚姻之中、乃至
於對待楊過與小龍女的態度上表露無遺。



　　當然，不同讀者將有不同感受或者詮釋；然而不可否認地，這樣深度的描寫，非有
極豐富的生命歷練或極豐富的想像力不能成功。



　　金庸的十二長篇之中，射鵰、神鵰、倚天三部是有連續性的，又，雪山飛狐、飛狐
外傳兩部概括來說也是連續的；仔細觀察其中重疊的人物，不難看出「本性不移、心智
成長」的精彩描寫。上述郭黃二人便是一例。又譬如東邪、西毒、南帝、北丐四大高手
，力氣漸衰、內功益純、涵養日好的形象，全真五子（本來七子）的豪氣不減，胡斐的
跳脫飛揚、機智過人……等等，在金庸安排的世界里，我們一次又一次，看著一個又一
個人的，一生，又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