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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  望


                               一


    大年初二，接了姥姥来家里过年。老爸老妈在厨房忙着准备大餐。我去厨房晃
了晃，问要不要帮忙打下手，得到的答复是要我在屋子里陪姥姥聊天。跑回前屋，
见姥姥坐在炕沿上。我便上了炕，挨了姥姥身边坐下。

    几位老人里面我和姥姥最亲近了，对姥姥有种说不清的依恋。连老妈都带几分
妒意的说，我对姥姥的感情比对她的感情还深些。陪老人聊天，常常重复某些熟悉
的话题，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忆旧。比如聊起我婴儿的时候怎样没日没夜的啼哭，
怎样傻乎乎的被小我三个月的表妹欺负，再扯得远些，便会聊起妈妈小时候如何打
破了家里的水壶，甚至聊到姥姥年幼时如何因为意外在额头上留下了伤疤。

    姥姥说着自己的伤疤的时候，下意识的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姥姥个子不
高，很清瘦。清瘦的似乎只是皮肤和骨头。我看过姥姥年轻时的照片，姥姥年轻的
时候和妈妈现在的样子很像，是大脸盘的那种，现在瘦下来，颧骨就更显得突兀。
姥姥额头上是很深的一块月牙形的疤，有一寸长，一看就知道是连骨头都伤到了，
因为皮肤在伤疤那里陷了下去，额头不再是平滑的曲面。姥姥说，很小的时候，家
里祭神，太姥给灯里面添灯油，不知道要熄了灯才可以添油，结果把火引到灯里面，
灯就炸了。姥姥当是刚好在旁边，飞出的碎片就撞在她的额头上，留下这个疤。姥
姥平淡的说，说完了还向我笑笑，说还好，再低一点就伤到眼睛了，你看那年代没
有科学文化知识多不好。我忍不住也伸手摸摸姥姥额头上的疤，觉得似乎自己的额
头也隐隐痛起来。

    我喜欢这样坐在炕沿上，陪着姥姥说话。

    我家的房子原来的房主是朝鲜族的。朝鲜族的人盖的房子很讲究，不仅炕比汉
族的炕要大很多，还很注意采光。房子举架高，窗子很大很大，几乎像是落地窗。
一年四季，屋子里盛满暖暖的金灿灿的阳光。耳边是姥姥软软的平静的声音，身上
是暖暖的阳光，我渐渐觉得有些恍惚，又似乎跌进回到时光的隧道里一般，索性枕
着姥姥的腿躺了下来。

    姥姥身上有我熟悉的味道，让我很舒服却形容不出的味道。

    我昏昏欲睡，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缩小，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没日没夜的啼哭的婴
儿……

    大年初二，明媚的冬日午后，枕在姥姥的腿上，在我就要昏昏欲睡的时候，意
外的被姥姥突然跳转的话题拖回到现实。

    “我年前看见陈柠的奶奶了……”

    姥姥常常去老年活动中心锻炼身体，我知道陈柠的奶奶也去的，所以并没有觉
得什么奇怪。于是说“哦”，等着听姥姥后面的话。

   “陈柠的奶奶可高兴了，说陈柠把对象领回家了，今年在她家一起过年。”

    我去年就知道陈柠有女朋友的，也就不惊讶，于是又说“哦”。

    姥姥的话题突然断了，后来就没再说什么，我就在姥姥的腿上睁着眼睛躺着，
一直到老妈老爸叫我吃饭。

    吃饭的时候，姥姥又提到陈柠领了对象回家过年的事情。老爸和老妈默契的对
视了一下，然后一起看我。我突然觉得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怪异，于是脱口而出：“
很奇怪么？都大四了，这也挺正常的么。刘丽不是也领了她男朋友回家过年了么。”

    结果姥姥发布的这条“新闻”加上我的一句话，引发了老爸又一次的谆谆教诲，
一直持续到老爸吃完饭。所谓“持续到老爸吃完饭”，就是说我吃完了饭，也不好
走开，就坐在桌子旁边，耐着性子听老爸把他想说的话说完。老爸的好些话我是再
熟悉不过的。他说了上句的时候我能猜到他下面的句子甚至他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
眼神。

    “其实我和你妈还是挺开明的……”——我从小到大最常听老爸说的一句话。

    “……我只是说我的看法，家长把该说的话说了，至于你们的路怎么走，你有
你选择的权力。”——熟悉的句子啊！我鼓着两腮，耐心的咀嚼嘴里面的菜。

    “不知道你怎么想啊，我是觉得在大学里找对象不合适。人在一个阶段就应该
做一个阶段该做的事情，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学习。等以后去向也固定了，工作也
稳定了，再找一个合适的人……”

    “现在找对象的，毕业的时候有得愁的。到时候万一天南一个地北一个，牵肠
挂肚的……”

    “有男孩子追你的话，你就礼貌的直接告诉他你现在不想找对象。咱们不是随
便谈感情的人啊，要谈就是想认认真真在一起一辈子的啊。”

    “你就说你现在想专心学习，找对象的事以后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男朋友”和“对象”，明明是一个意思，可不知为什么我听
“对象”这个词会觉得很是别扭。不过老爸好像更习惯“对象”这个词，于是我只
好忍着。

    “要喜欢一个人，就要认认真真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啊，那才活得值得啊。你成
天说现在的专业不好，说喜欢别的专业。年轻人就是容易这样，其实别的专业就适
合你么？没有一点儿恒心。你要是以后找对象也这样的话，可有的苦头吃了。”

    “万一分在两地，男孩子到了一个新的环境，身边有不错的女孩子，对他再好
一点儿……”

    “……男孩子是很容易变心的。”老爸说这句话的时候，看着我，我知道他是
用眼神来强调，要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我确信我的任何质疑都只会导致谈话时间
的延长，于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常常隐约觉得怕和老爸说话。老爸现在特别喜欢长篇大论，特别喜
欢旁若无人的高声说话，和任何人说话都常用不容质疑的语气。可是有些他自认为
是真理的命题，至少在我的生活的圈子是不成立的。我说“不是这样”的时候，他
就说“你们年轻人看事情还是不行”。怕见他那怨我不理解他的苦心的眼神，于是
我渐渐习惯了选择保持沉默。

    年龄改变了老爸的性格。记得中学的时候，下了晚自习，老爸接我回家，碰到
是晴天的时候，老爸常常会停下来，教我认天上的星。爸爸认得好多星，不只教我
那些星的名字，还告诉我某某星座的位置和季节的关系，偶尔也告诉我某颗星是几
级星。好几次老爸指银河给我看。他说你看从这面，到那儿，这一带特别密集，亮
的星又特别多，这就是银河了。可我看不到，我从来不知道银河是在哪儿。我只知
道满天的星，看不出哪儿是所谓的密集。我觉得不好说看不出来，于是什么都不说，
只是笑笑，隔几天碰到晴朗的时候，又邀爸爸指给我看银河——结果还是一样，我
不知道哪儿是爸爸所说的银河。

    有一次又是在路边和爸爸看星的时候，我突然哭了，无声的啜泣，泪水轻轻的
滑落……爸爸没问我为什么，不再说话。爸爸压了脚步，陪我慢慢的走。一直到走
回家里，爸爸只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是懂事的孩子，相信我会处理好自己的事情。
以后他没有再提。

    那是4年前的老爸，要是现在的老爸，一定会苦口婆心的给我讲比现在更长的一
课。

    ……

    老爸终于吃完了饭。收拾碗筷的声音，像极了下课的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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