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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力雄

    家里墙上,到处都挂上科学名人的画像,暖气的循环水轻声流动,厨房里的咖
啡壶咕噜噜歌唱……我看到了那个低矮的土房,雪花在房里舞蹈。我看到了永动机
患者,他正对着油灯苦思冥想,在化肥袋上描图。只有风是他的伴侣,狼在茫茫黑
夜中嗥叫……
    丽丽滑溜溜的手指在我鼻尖上拧了一下。
    "为什么不看我!"她干了半个小时厨房的活,似乎我就该瞻仰她。
    我有模有样地看她一眼,算是完成任务,目光又回到模型上。
    她一把抢走模型,猫一样蜷到对面屋角的沙发上,拢圆了红花果似的嘴唇。
    "我砸了你这个臭破烂!"她把模型斜举在头顶,狡猾地盯着我。
    在淡橙色的灯光中,我看她几秒钟,伸平干燥发紧的手心。
    "给我。我想安静一会儿。"我客气得空空荡荡。
    她嘴唇变平了,抿得薄薄,脸上的皮肤也因为绷紧显得更加细白。吃饭前看见
我对着模型发呆,她就冷笑地评价:"又犯病了!"现在则换成更具指令性的声调:
"提醒你,可别重演当年的蠢相!"
    模型被扔过来,在地毯上一串连滚翻,像个表演不成功的小丑。
    冬夜的风隔着冰花在窗外狠巴巴地嗥叫。我捡起模型,把无声的叹息叹进小腹
。唉,当年的蠢相,当年……谁知我是怎么了,为什么更多的是遗憾。常有业余发
明家的各种古怪设计寄到研究院来,一般不会有人理睬。可是当我今天听到出于逗
乐目的拆开邮件的同事说出"永动机"三个字时,手中的铅笔掉在了地上。我匆忙探
过身去看那邮件上的地址……不是他。竟然是失望。好象我一直在等着,等了七年
,等的却是一个证明:他仍然是个永动机患者,始终没有被治愈……
    "……永动机患者。"教授站在窗前俯视楼下,沉思着给了那个蹲在树下的农民
这样一个命名。他收回目光。"同学们,也许你们都听说过永动机。是的,从书上
,你们只能从书上知道那种事物。前两个世纪,曾长久地蔓延过一场永动机瘟疫。
你们一定以为那种愚蠢的癔病现在已经彻底地根除了。可是,请你们按顺序走到窗
前看一下,你们就会看到一个当代活着的永动机患者。"
    大家一片兴奋的喧哗,拥挤到窗前。我的座位就挨着窗子,早已经看见了那家
伙。昨天他就在教授住的招待所外面徘徊了大半天,想方设法地要和教授套近乎。

    他的形象让我想起一块土坷垃,补钉摞补钉的衣服,挽过膝的裤子,烂掉一半
儿的草鞋,还有四十多岁的年龄,全都沾满了泥和土,灰不溜秋。只有脑壳刮得光
光,在泥土的灰调子中亮度一跃提高好几倍。
    教授前天才从几千里外的学校飞来,给我们开毕业前的最后一次讲座。如果我
说这位"永动机患者"就象苍蝇闻着屎一样立刻钉上来,对教授未免有点儿不敬。可
如果说象蜜蜂闻着花,他和蜜蜂的形象也差得太远。只能说教授见着他,就象水灵
灵的花被满腿屎的苍蝇钉上那样糟心吧。
    窗外全是山和树,这栋楼盖得高,教室里灌满初夏的风。一直到毕业,我们这
个班就得憋在这片山沟的军事基地里,为我们伟大的军队搞一项保密级别颇高的"
毕业设计"。离下课只有几分钟了,每个人的脖子都差不多伸长半尺,随教授的指
点往楼下看。顾名思义,永动机就是不需要能源也不用外力却能永远工作的机器,
是一种类似水往高流,日从西出的妄想。
    教授跟我们的告别语是:"同学们,只要有愚昧的土壤,就会有反科学的病菌
滋生,也就会出现种种这样的患者。你们的科学生涯即将开始。记住,你们只有一
个上帝,那就是科学。你们的使命是和愚昧斗争,彻底地消灭它们,不要有一丝一
毫的动摇,也不要有一点手下留情,这是科学的上帝向你们提出的要求,谁做得最
好,谁就能进入科学的殿堂!"
    教授象列宁一样向前方伸出手。这是教授的最后一节课,又是最后一段话,所
以我们都有点感动,也都对我们有一位能象列宁一样伸手的导师感到有点自豪。
    这座楼没有后门,教授的身份又不适跳窗,于是他在出门前对我们说:"想法
挡挡他。"说完露出个有点近似顽皮的笑容。
    我们和教授一出门,永动机患者就立刻迎了上来,一边谄媚地弯腰点头,一边
按照他理解的城市方式把一只手伸向教授。教授装作和我们说话,像是没看见他,
在他和教授还差两米距离的时候,我们一帮人突然勾肩搭背,在他面前横起了一堵
墙。
    "哎……教授!"永动机患者从我们腰部的空隙胆怯地呼叫。可他往哪转,我们
这堵墙也跟着往哪转。
    教授若无其事地从"墙"后面径直而去,始终就像没看见他的样子。
    我握了握那只仍然往前伸着的手,感觉上象个没有扒皮的树杈子。
    "跟我说吧,教授让我帮助你。"
    全班都乐呵呵地围上来,知道我又要哗众取宠了。
    原想他会立刻看出我是在逗他,做出或是不信或是躲避的反应,那样我就可以
大显身手,给大伙儿好好地逗逗乐了。没想到他呆了一下,却捣蒜般地点起他的光
头。围观的同学哈哈大笑,我倒没了主意,看着他手忙脚乱地掏兜,嘴边的俏皮话
反而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千层饼一样解开一层又一层,然后象是生怕我改变主
意似地,把里面包的东西慌慌地塞进我手里。那是什么啊!一张皱皱巴巴的牛皮纸
,上面竟然有"株式会社"和"尿素"的字样,化肥的黄痕、干硬的米汤,还有烟火烧
焦的洞……我几乎看得见无数细菌沿着我的指尖往上爬。
    "……我的图……同学的……帮我看看图……求你帮我看看……"他的身子来回
扭动,话说得乱七八糟。
    "永动机?"我扬起眉毛。
    他迅速闪开眼,象是怕看到嘲笑。那样的表情他一定看了不少,但是却坚定地
点点头。
    我微笑着打开那"图"。只见密密麻麻粗细不均的笔道没头没脑地纠缠在一起,
好象搅成一团的烂渔网。幸亏用的是日本出的化肥袋,要是普通纸还不得被搅个稀
碎。
    "你念过书吗?"
    周围的人大失所望,等了半天,我说出的仅仅是这么一句没味的话。
    "我们村儿有好几个高中生,他们的物理书我都看过……"
    "不用高中的书,初中物理也讲了'能量守恒'原理。你听没听过那四个字?"我
自知越说越没味。
    他不回答,不摇头也不点头,倒显得象面对屠刀一样有点悲壮。
    没听清丽丽用英语说了句什么,引起哄笑和一片"yes"的附和。我知道我没做
出有趣的表演,她在帮我弥补。她从来都善于为我提供合适的契机。
    永动机患者惊慌地环顾哄笑的同学,又一遍喃喃地哀求:"同学的,帮我看看
图吧……"
    我沉默一会儿,放过了丽丽提供的契机。我看他的脑袋。那脑袋布满棱角,又
黑又黄,满脸的麻点象是千锤万凿打出来的。他盯着我,那眼里的紧张、哀求和生
怕被拒绝的神色混和成一种极特殊的神情,让人想起等待挨刀的牛。我要是把"图
"就这样退给他,无疑是当场就把刀捅进了牛脖子。
    "你还给什么人看过?"
    "我去过北京,科学院。"
    他还真能跑。
    "他们看了?"
    "……他们说,"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能量守恒。"
    我笑了一声。"科学院都这么说,你让我看又有什么用?"
    "他们……他们没看我的图……"
    "告你能量守恒还不够吗?"丽丽有点不耐烦了。
    "……可是应当讲道理,看我的图……"
    "能量守恒不是道理?"丽丽撇起薄薄的嘴。
    他低下头。"到处都说这四个字,只说这四个字……谁也不看图……"
    "对,再说一遍这四个字:能量守恒!好了,别再浪费我们的时间,我们很忙
。"
    丽丽的眼色告诉我,我该把图扔给他,赶他走了。
    我却说:"把图放这吧,有时间我就给你看。"
    他几乎要当场给我鞠一躬,又笨手笨脚,只能让人以为是差点摔个跟头。而丽
丽那边,我没有看。我烦她总是想指挥我的那股劲儿。每到这种时候,我偏偏要反
着她,也许仅此而已。
    从制图板上抬起又酸又涩的眼睛,直升飞机正在军用机场上降落。我由近向远
逐层远眺,据说那样能防止近视。
    "你的研究生来了!"高略洛夫兴高采烈地敲我的图版。
    我扭头瞅向门外。永动机患者正在往树上拴驴。我突然想起根本没给他看"图
"。
    "紧急下潜!"随着自己的口令,我从后窗一跃而出,跑回宿舍。
    他那个宝贝"图"在哪?桌上没有,地上没有,床底下也没有。找了五六圈儿,
总算在一个脸盆底下发现了。不知哪个守财奴怕自己的脸盆被水泥地磕掉漆,用人
家的"图"垫底了。
    我给那破盆一脚。还好,虽然印上一个大水圈,总算没丢。说实在的,我真怕
他那副可怜巴巴相。要是把他的"图"弄丢了,他还不得跳河!
    跑回制图室,我打发高略洛夫去还他。
    "就说画得太乱,没法看。"
    高略洛夫是个能唬的小子。不知底细的人一大半儿得被他那副牛哄哄的模样蒙
住。他的外号是从苏联的火箭之父科略洛夫那借来的,因为他在入学第一天就自称
要做中国的科略洛夫。我看他科略洛夫难得一做,做个科学院打发来访者的门官倒
是再合适不过。
    我用窗框挡住自己,看着高略洛夫走到永动机患者面前。他连招呼也不打,把
图朝永动机患者手上一拍。永动机患者没接住,图落在地上。高略洛夫随后鼻孔朝
天地讲了一番什么,便鸭子似地挺胸抬头迈着两只小短腿一扭一扭地回来了。
    永动机患者愣了半晌,机械地弯腰去捡图。旁边正在打排球的几个小子却故意
向他的方向扣了个球,吓得他全身一哆嗦。
    只有他的驴像是懂得同情主人,当他驾起车辕,没等吆喝,小驴就拉紧套绳自
觉地上路了。不知怎么他的腿一瘸一拐,那背影让人看着有点心里酸溜溜。
    当高略洛夫得意洋洋地重复他怎么挖苦永动机患者时,我打断了他。
    "你不讲人也明白--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完我继续画图。
    高略洛夫眨巴眨巴眼,搞不清我说的狗嘴究竟是谁的嘴。
    雨越下越大。见到前面有灯光时,高略洛夫哼哼唧唧发誓再也走不动了。这个
孬种!不过我们几个也都精疲力尽了,这么一步一滑地走回基地,还不得到天亮!

    设计进入到最紧张的阶段,周期拉长了,毕业都得拖到年底。好不容易盼到一
天放假,非得大玩一场才能过瘾。我们几个找了个被周围老百姓称为有鬼的野山洞
,带着电筒绳子在里面钻了一天,天快黑才从另一头的洞口钻出去。那已经到了孙
家峰的山脚,走出去了好几十里。现在已经是九点多,看地图上的距离,走到基地
至少还得几个小时,再加上这雨。
    走进村子,狗叫成一片。全村只剩一个灯,从村边一栋破旧土屋的缝隙里透出
闪烁不定的光。
    "永动机患者!"高略洛夫来了精神头,低声欢呼。
    是他。当我们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小油灯下他那张惊奇的脸。
    上次见他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早把他忘得精光。可此时他那一瘸一拐赶车离去
的背影不由又重新浮现到眼前。这回是不是该我们一瘸一拐地滚蛋了呢?我觉得一
报还一报的古老规律真是无处不在。
    然而他一认出我们,却是又差点摔个跟头,冲上来手忙脚乱地给我们搬坐的,
还用手掌使劲擦灰,好象我们穿的不是水淋淋的脏衣服而是夜礼服。这使我打消了
担心,却更加不好意思。为了有所表示,当他递过一条不辨颜色的毛巾让我们擦脸
时,别人都不肯用,只有我一咬牙屏住呼吸把那毛巾捂在脸上。我有心让那油腻和
馊味在脸上多呆一会儿,却一下又让他给拽回去了,另一手递上来一条小花毛巾,
干净得煞是可爱。
    "……换一条,换一条……"他口齿不清,比我更尴尬。
    小花毛巾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我用完了,那几个小子也恬不知耻地抢着用。

    "妞儿的毛巾!"高略洛夫偷偷告诉我。"你捂脸那当,一小妞儿从里面出来,
往永动机患者手里这么一塞,一扭头又进去了。"他神秘地指指厨房,那里有柴禾
爆裂的燃烧声。永动机患者让我们脱掉湿衣服。他说他女儿已经生好了火。
    当他去厨房为我们烤衣服的时候,我在油灯下翻了翻他刚才正在读的书。那是
一本儿讲机械原理的小册子,缺头少尾,还是繁体字,却被划满了笔道。
    雨还在下。屋里好几处滴滴哒哒地漏,一派多年失修的模样。两个里屋都没门
,象黑洞。除了农具,屋里几乎什么摆设都没有。唯一一张桌子,一碰就摇晃。
    永动机患者端进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
    "没来得及做菜,你们别嫌乎……"他一个劲道歉。
    我们都觉得意外。肚子却不客气地咕噜起来。
    我说:"我们别嫌乎?是你别嫌乎,我们也太嫌乎人了,把你嫌乎得够戗……
"
    这时那姑娘从厨房里出来了。他们刚才都已经见过,我可是第一面,所以我光
顾斜眼瞅姑娘了,到底是谁嫌乎谁的问题也没最终说清楚。
    姑娘十七八岁,瘦瘦的,个不高,可那小脸儿长得着实有点动人哩。她腼腆地
垂着眼睛,把一碟咸菜和一小碗通红的辣椒摆上桌。永动机患者竟然有这么个女儿
,哈,真令人惊讶!我开始为自己身上只穿一条短裤感到不自在,被永动机患者拉
着入座时也不自觉地坐得端正起来。
    她站在油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照农村的规矩,她要伺候我们吃饭。只有作为
一家之主的永动机患者可以和我们坐在一起。
    四个大小伙子吃面条,免不了一片稀里呼噜。刚吃几口,墙角突然响起一个似
乎只有半口气的嘶哑声音:"我要吃!"
    那声音活象动画片里的老巫婆,把我们着实吓了一大跳。墙角的竹床挂着蚊帐
,刚才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我们还以为里面没有人呢。
    姑娘赶紧把身子摆进蚊帐。
    "奶奶,是给客人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气恼又心疼。
    "我饿!你们给我吃糊糊,自己吃面!……"
    我们都停住口,非常不自在。高略洛夫嘴里的半根面条象吊死鬼的舌头一样当
啷在外头。
    我拿起一个空碗盛面条。
    "别……"永动机患者连忙伸手阻拦。"老太太老糊涂了,别听她的。"
    我闪身绕过他,走到床边。
    昏暗的油灯照亮了姑娘为难的面容,我把面递给她。她犹豫片刻,然后迅速瞥
我一眼,低头接在手里。这一瞥是我第一次接触她的眼睛,竟使我的心颤了一下。
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象是青山里的泉。
    说实在的,我的品质八成不太好,我不属于世人称道的那种正经人。虽然我已
经有"对象"了,可见到美丽的姑娘还是会动心。这个姑娘有一种我不熟悉的魅力。
她和我认识的那些城里女孩不一样。
    整个吃饭时间,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永动机患者聊着。他转弯抹角地总想谈机
械问题,我却只想着那个姑娘。我把座位挪到正对着她的方向。阴影里,她的轮廓
模模糊糊,但我能感觉到她不时瞥来的目光。我追踪着那闪电般的一瞥,每当我和
她目光相遇,她就全身一动,眼睛一下躲开。一种古老诗歌的意境在我心头升起,
蔓延开来。
    我在黑暗中醒来。隔壁传来一个捂在被里的呻吟声。仔细听,是个中年妇女。
天知道这一家有多少人。我翻了个身,把高略洛夫使劲往一边推推,又闭上眼。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那呻吟虽然捂着憋着,半天才出一声,倒是莫不如更连
续更响亮点还好些,至少不让人"期待"。我觉得气闷。头顶的蚊帐不知补了多少块
,别说蚊子,连空气都难得进来。床倒是不小,能睡下永动机患者的一群孩子,可
换上我们四条汉子,就挤得始终够意思了。努力了半天睡不着。身下的破凉席越发
硌,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猪食味也越加难闻。累劲儿刚过去点,娇气就都回来了。

    我钻出蚊帐,在黑暗中摸着走到外屋。地当中有一块暗红的火。使劲睁了睁眼
,认出是个炭盆,上面烧着药罐。
    炭火模模糊糊照亮了坐在旁边的人,那是她。
    她两手抱膝,无声地坐着。看到我出来,依然无声,默默看我。
    我停了一下,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走到外面,我有些后悔,总该说点什么吧?可是说什么呢?屋里的各个角落加
一块少说也得有一打人,难道说句客套话?
    雨后的月亮格外亮。银河横空。凉风一扫一个多月来的酷热,让人舒适极了。
千万只青蛙欢快地呐喊。山的边缘勾着淡淡的银光。我抱着双臂站在月光水影的田
间,品味着盘桓在心头美的享受和诗的灵感。想着普希金,想着古代海洋的波涛,
想着夜晚木屋情人偎依的身体。
    这时,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
    她。她象一个精灵,在月下轻轻走来,在离我几米处站下。
    我们相视着,默默地相视。
    那时刻我心里流出了醉人的颤音,在周身上下激荡地波动。我读过那么多青年
贵族和乡村少女田园诗般的浪漫故事。是不是呢,这故事终于也叫我遇上了?
    "干什么?"我惊讶从嘴里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句话,而且是这么一个沙哑冷漠的
声音。一时我恨透了自己,那些曾在幻想中预习过多少次的话语和音调哪去了呢?

    她突然一下哭出来。
    "救救我爸爸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些见鬼的小说将是最后一次破产了。
    她收住哭,仰头望我。
    "救救我爸爸吧,只有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能说动他。"她急速地说起来,好象
一停顿就会失去勇气。"他又要去北京!还说再没人理他,他就要往天安门上贴大
字报。去年冬天他就是被押回来的,村里批了他好几次。这回要是再贴什么大字报
,他们肯定饶不了他!一年挣那几个钱都被他花在路上,妈没钱治病,也就活不长
了……"
    她又哭了。
    "……求求你,让他别再搞那个永动机了。别再管什么机,好好过日子吧。你
跟他好好说说。他能信你的。救救他吧,救救我们全家吧!"
    她停下了,因激动微微喘气。她看着我的眼睛,哀求地等待我回答。
    可是我做了什么呢?
    她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心思却一点没放在那些话上。我不愿意从浪漫的
诗境回到平凡人间,不甘心放过一次"艳遇"。她的话象是无意义的声音从我耳旁掠
过,我只是盯着月光下她那泪光闪闪的皎美面容,想象着褴缕衣衫下那个美好的身
躯。
    现在,她等着我。可我寂然无声。沉默,沉默。我象饮进了魔欲的烈酒,欲火
中烧。那酒在我脑子里发作。逐渐,这世界一切都不存在,月亮、山峰,蛙鸣,一
切都消失不见,只有她,只有她的面容,只有她的身体。
    我梦游般地走近她,伸手放在她肩上。她没动。猛然,我把她拉进怀里。那头
发上草地和泥土的清香一瞬间冲进我的胸膛。
    倘若她依从,我会觉得最自然。在这未被文明污染的天地中,在这月光下,还
有什么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更真实?倘若她反抗,也许会更加激发我的情欲,使
我抛弃理智,更疯狂地占有她。
    然而她没有,她都没有。她身子象木头一样。她哭了,痛不欲生地哭。哭声里
含着羞愧、愤怒,无限的悲痛和悔恨。
    哭声使我清醒,一下所有那些浪漫、诗意和情欲都不知哪去了,留下的只是一
种犯罪的感觉。我木然地松开手。
    她抹着眼泪回身走了,压抑着哭声,抽动瘦小的肩膀,走了。
    "知道永动机患者昨天在哪睡的吗?"高略洛夫用报告新闻的口气讲。"我撒尿
走错了地方,迷迷糊糊一头钻进草棚子,他正睡在烂草堆上,差点尿着他脑袋。嘻
嘻。"
    我原以为不会再睡着,没想到还是迷糊过去了。睁眼太阳已升得老高。午饭前
能赶回基地就算快的。匆匆爬起来。永动机患者拿来烤干了的衣服,又端来了洗脸
水。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大米稀饭、烙油饼、炒鸡蛋。在这贫穷的山区,算得上最
高规格的招待了。
    当她端着碗筷出现时,我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贼一样不安。她不看我,没
有谴责的表示,也没有不满的神色,从始至终垂着眼睛,然而她盛饭的顺序,昨天
是第一个给我,今天是最后一个给我,而且没有守候在一边,盛完饭就不见了。
    我们默默无语地吃完早饭。角落里那些孩子们眼巴巴的目光使人如芒在背。永
动机患者陪我们吃,不时用严厉的眼色对孩子们进行警告。
    我们集中了所有的钱,由我交给永动机患者。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十分感谢。"
    可永动机患者坚决不收。我们推来推去,相持不下。最后我把钱摔在桌上。
    "再不收我们可就生气了!"
    他沉默了一下。
    "我一定不收钱。我想求你一件更麻烦的事……"
    那几个小子会心地微笑起来。
    "你说吧。"虽然我立刻猜得出他要说的是什么,可我笑不出。
    "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看看我那个……图?"他提心吊胆地看我。
    "好吧!"此时我已下定决心,不管永动机如何荒谬,为了他和她,我要帮助他
们。"图也给你看,钱你也得收。过两天你去找我吧。"
    当我们出门,她正在厨房给家人做早饭,按照农村的礼仪也出门送客,跟在她
爸身后,仍然是垂着眼睛,默默不语。
    "留步吧。"我对永动机患者说,眼睛却看着她。"我一定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
你,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
    她睫毛闪动了一下,还是没抬眼睛。
    "哪里,哪里,哪敢说任务!"永动机患者连连客气,受宠若惊。
    真热。热得喘不过气。火辣辣的太阳燃烧着窗外的山野。虽然制图室里只我一
个人,却把八个电扇全开得呼呼直响。
    远处军营午休结束的号声响了。每天这时,冷库要送冰棍、汽水和西瓜到宿舍
去。我虽然不睡午觉,对吃倒总是不缺席。碰上今天这温度,那冰凉的西瓜格外使
人惦念。
    我选择着树荫走回宿舍。到处都象死一样宁静,仿佛一切都在炎热中窒息。空
气中一丝风也没有,只有毒日头的火焰向大地无情地喷射。
    在宿舍旁边一棵树下,我看到了永动机患者。他睡着了,背靠树干坐在地上,
头歪在一边轻声打鼾,发黄的白布小褂,浸透汗水,几个苍蝇在他那张灰不溜秋的
脸上爬来爬去。
    天知道他是怎么走过那三十里山路的,那一路无树无土,山上的石头象镜子一
样反光。我们走那段路时是刚下完雨,高略洛夫还差点中了暑。今天比那天要热好
几度,又是大中午,我真服了他!
    当他醒过来看见我时,显然非常高兴。我打开他那张"图纸",上次那个盆底印
的水圈儿痕迹还清晰可见。
    "你搞了多长时间?"
    他在心里默算了一下。
    "十九年。"
    十九年!我半天没说出话。
    "你相信你会成功吗?"
    隔一会儿他才回答。
    "我信!"声音不大,但坚定。"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信会成功!……人家笑我
,说我脑子有毛病。女人孩子对我有意见。他们不理解,我做的是对天下人有好处
的事。有了永动机,我们农民就再不会这么累,这么苦,就可以象城里人一样过上
舒坦日子。等我搞成的时候,他们就会知道,错的不是我,是他们。"
    我专心注视他半晌,你能有那一天吗?
    "你去年挣了多少钱?"
    他不明白我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
    "我和女儿俩干活,除了全家口粮,还剩五十多元。"
    五十多元!刚够到北京一个来回的车票。他们家一年是怎么过的?
    "今年能挣多少?"
    "可能和去年差不多。"
    好,又是一趟火车票!
    我不以为然地眯起眼睛。
    "咱们看图吧。"
    非得好好帮助帮助你,我要把你的永动机连骨头渣子都打碎!
    我已经想好了。我知道从哲学上说服不了他,他根本不承认能量守恒。但我相
信在动力学方面企图违反能量守恒的机械,在运动学上也一定不会成立。而运动学
方面的问题比较直观,不用实验,对着图纸就能说明白。我要采取的方法就是争取
在他的图纸上找出毛病来,让他自己否定自己。
    在他的解释下,我开始研究他那份没有一处符合制图标准、只有他自己能看明
白的"图纸"。
    他有些地方想得很奇妙,不无苦心,但有许多最基本的原理却丝毫不知。果然
,比想象的还容易,一旦看懂了他的图纸,我马上就随手指出好几处致命的问题
--那些机件之间互相干涉,整个机械根本就不能运动,更别说永动了。
    我三言两语给他做了证明。我想念我的证明通俗易懂,老师们从来都对我的表
达能力高度评价,他一定能理解。
    他急了,开始拼命解释,企图驳倒我。整个脑袋憋得象个红豆包,满额汗水,
捏着那张图磕磕巴巴语无伦次,有大骨节病的短粗手指在图上使劲地指点,使我担
心那张日本纸大有被戳漏的危险。
    我心平气和地看他,手里抓一把围棋子哗啦哗啦地颠着。急也没用,你已经输
了。
    我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反驳他,但是他自己一下子停住,直勾勾地盯着图不说
了。我明白,那是他终于清醒了。他知道了挣扎的无用,越解释就越会发现自己是
错的。那错误也许隐藏了很多年没被发觉,却终究是那么明显,一旦被人点破,那
就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是不可否认也不可伪装的了,哪怕用狡辩短暂地维护
一下面子也是不可能的。
    是啊,他怎么能指望我不对而他对呢?!看了看表,从我开始给他看图到他"
觉悟",不到二十五分钟。
    我站起来,在地上踱了几趟,停在他面前。
    "你看,你十九年搞出来的就是这么个东西。"
    两滴细小的眼泪从他眼角流出。那眼泪那么小,使人感到是高度浓缩的眼泪,
是只有痛苦的重压压进最深处的骨髓时才能榨出的泪。
    我的心被强烈地震动,我没想到他的悲哀至此,以至后悔刚刚说出那句无情的
话。
    他好象成了痴呆,一动不动,两眼散光地对着他的图,沉默笼罩了房间。
    过了十分钟,他仍是那个姿势。我有些担心,走过去推推他。
    他沉痛地看我一眼。
    "我还要搞下去!"
    "但是不要去北京了。"
    "搞好还去!"
    "这回呢?"
    他颓丧地摇摇头。
    好,我胜利了,完成了她对我的请求。我又在地上踱起步来。虽然他年龄比我
大一倍,可我象教育小学生一样讲了一大堆道理。我最后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
不要盲目相信自己。永动机是不可能的。但你一定要搞,也不要凭你画那么一张图
就上北京。先做个模型看看嘛,比上北京省钱省力,做出来至少可以知道能不能动
,如果连动都不能动,上北京不也是让人笑话嘛。别把劳累一年的血汗随便乱花在
路上,要想想妻子儿女。而且,钱不光是你自己挣的,还有--你女儿!
    我不知他是否听进了我的话,虽然他隔一会儿点一下头,可一直是那副痴呆相

    看看表。快四点了,下午干不完的活晚上还得开夜车补。
    他知道我希望他走了,起身告别。他把那个图仍然用布细心地包起来,动作迟
滞,好象一下子衰老了许多。
    一种怜悯之感油然而生,我一把拉住他的手。
    "跟我来!"
    在制图室门口,看到里面许多人在工作,他迟疑着不敢跟我进。
    "别怕他们!"我把他硬拉进去。我就要让那帮家伙看看我是怎么把公家的东西
乱送人!
    我把各种各样的铅笔、橡皮、小刀、制图纸什么的胡乱包了一大卷,塞进他的
手。"给,拿回去画图用。"
    他双手托着我给他的东西,显得深受感动。也许我这举动使他鼓起了勇气,把
原本不敢启齿的话说了出来。
    "我,能常来请教吗?……我想向你学习。"
    这要求可是我没料到的,一下子我面有难色。时间宝贵啊,他要是总来找我,
得耽误多少时间。正要毕业,既有这里的设计,又得准备研究生考试,这一段正是
最紧张也是最关键的时候,哪有那么多功夫陪他呢?
    "……不行啊,"我口气委婉。"工作实在太忙,实在没时间。"
    "……那,能不能给我写个地址?……我可以写信请教……"他嗫嚅着,声音越
来越小,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
    看看周围,一片嘲弄的眼光在看我们。我突然觉得自己处在一个可笑的位置,
怎么和永动机纠缠不清了呢?
    "行啦,别要求太多!"不知怎地我冒出这么一句。
    我永远忘不了永动机患者当时的表情。他的脸抽动了一下,象是挨了一下鞭打
,露出一个自惭形秽的痛心目光。
    他放下我送他的那包东西,转身出门,一句话没再说。
    我想喊他,但是我没有。我想轻蔑地一笑,说句"不识抬举",我也没有。在众
目睽睽下,我不知该怎么办,只有沉默和装出无动于衷。
    从窗子能看到他远去的背影。他低头匆匆走着,近似小跑,直到消失,始终没
停一下,也没回头。
    "……我真不明白你叫什么迷了心窍。"丽丽气恼地说。"你怎么能把时间搭给
那种人?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你知不知道,大家都说你叫永动机患者传染了!"
    整个晚上就是丽丽一个人讲话。她喋喋不休地开导我。也许因为觉得有对不起
她的地方,我一句反驳的话也不想说,只是沉默不语,心不在焉地听着她那些充满
理性根据的论证。
    她讲人之间的不同价值,说我为永动机患者耽误时间是对科学的浪费。她讲到
教授那些话,我们心中的唯一上帝应当是科学,要同反科学的行为做斗争云云。
    我用树条抽打着身边的草。丽丽啊,你抬出教授又有屁用,他说那些话叫我现
在听全是鬼话!上帝是科学,人该往哪摆呢?
    天上露出了星星。我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想起永动机患者的女儿。她
的面容迷茫地浮现在星空中,一股热流掠过我的心。丽丽啊,跟你比,她是人下人
,论科学,她给你擦鞋也不配,可是为什么,跟你在一起,我却总是想起她呢?
    好几天时间,
    我真象有病了的样子,或者是在制图板前发呆,或者坐在山顶的大石头上沉思
,什么看书,工作,准备考试,一概不管,总是独自一人恍恍惚惚。
    别人问我怎么了,我就说得了永动机病。我告诉他们我还在幼儿园的时候就致
力过发明永动机,还煞有其事地给他们描述我的永动机的结构,吓得他们呲牙咧嘴
。但是多数时间,我不和人说话,我躲着人,我讨厌他们。
    好家伙,一下子那些老师、同学,还有什么班委会啦,团支部啦全冲上来给我
治病了。他们劝导我,启发我,拐弯抹角地引诱我。听说还偷偷地研究过,准备送
我去医院做检查。这群混蛋!当然,最着急的要属丽丽了。她也差点得了病,不过
不是永动机病,而是反永动机病,弄得我俩隐藏了几年的关系也人人皆知。好在就
要毕业,不许谈恋爱的禁令已经不那么严格,要不就会更热闹。
    其实他们都是笨蛋,都是自找麻烦。根本用不着谁来给我治病,我自己就会好
的。难道还用他们苦苦地开导吗?我怎么能放弃科学!离开科学,我还能干什么,
还能得到什么,哪还有我存身的地方呢?他们真傻,何必恐慌。我只不过是对过去
的信念进行一下反省。我是不会长久反省下去的。说实在的,反省又有什么用呢?

    几天之后,我恢复了正常,重新沉入了对科学的学习和效力,又重新成为科学
的信徒和宠儿。跟过去一样,我按照科学的要求,按照老师的指教走完了从小到大
的道路,现在,我仍然得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我得在研究生考试中争取第一。我
得出国深造。我还得象丽丽的爸爸,总有一天当上研究所的所长,进入世界名人录
。那不仅是丽丽的渴望,老师的鼓励,科学的上帝也要求我如此!
    雪花软绵绵地飘着,落在身上就立刻融化。长江一带的雪就是这样粘乎乎,冒
雪走得时间长一点,外衣就要湿透。我缩着脖子,手插在口袋里,在山路上费力地
行走。
    山野里到处覆盖着洁白潮湿的雪。只有走过的脚印是黑色。底层的雪是融化的

    远远的,在一片洁白和悠悠的雪花中,山上走下一个挑着柴担的女孩。她披着
蓑衣,戴着斗笠,一步一滑。
    当女孩走近一点,我看出来--跟我心里猜想的一样,那是她。
    她下到路上,也认出了我。我心里有点紧张。她放下了柴担,看着我的眼光里
没有怨,没有怕,是友好,还有一点惊讶。
    雪花一片接一片地落在领子里,清凉透彻。
    "设计搞完了,"我变得口齿不那么伶俐。"我来看你……你的爸爸。"
    "爸爸不在家,出民工了。"她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雪花。
    我欲言又止,话不知从哪说。我们无言对视。
    "我帮你挑吧。"
    她出声地笑了,脸蛋红扑扑。
    "这不是你们做的事。"
    我挑起柴担,被雪打湿的柴重重的。
    她走在我身边,小小的,蓑衣斗笠,象个古画中的砍樵女。
    "你爸没去北京?"
    又是那闪电一样光亮的一瞥,我看到了那中间的感激之情。
    "没有。他把钱都用来给妈治病。妈好多了。"
    "他还搞他的……研究吗?"
    她点点头,然而马上辩护地说:"让他搞吧。只要他不去北京,不去受那些罪
就行。没事的时候搞搞那个也没什么不好。别人不也都是打扑克,说闲话吗?反正
都是玩。"
    拐过山脚,远远看见村子,农舍散落在山间,炊烟与雪溶为一体。我们默默走
完了剩下的路,只听见两个人踏在雪地上的脚步声。
    快到村子的时候,我放下柴担。
    "我们明天就离开了。"我从怀里拿出一本书。"这是一个美国科学家写永动机
的书。书里纸条有我的地址。代我交给你爸。告诉他,如果他愿意,什么时候都可
以给我写信。"我顿了顿。"……再代我跟你爸说,我是真心愿意帮助他的。"
    她那清泉一样的眼睛凝视我,伸出手来。我们的手在书上碰在一起,然而她没
有躲开。
    我握住了那只小手。一股恬静的甜蜜象溪水一样流进了我的心。
    白茫茫的山野只有我们两人。雪静静下着。孙家峰俯视我们。哈气在眼前轻轻
飘浮。她羞怯地垂着眼睛,默默地让我握着她那只冰凉的小手。只有一只山鸡突兀
飞起,打破这令人心醉的宁静。
    我看着斗笠下那冻得红红的美丽小脸,看着蓑衣下那打着补钉的小花袄,我的
眼睛渐渐湿润了,一层薄薄的泪水迷蒙了我的视线。
    别了,姑娘,你这贫穷美丽的好姑娘。除了别离,我们还能怎么办呢?我们的
命运就只能是别离,未曾相识就相别啊!
    我松开手,转身向回走,那个正在那边喧嚣的、五光十色的人间在召唤我回去

    走了很远,我回过头去。
    她还在。阴暗的天空下,一片银装素裹。远远的,她那小小身影仍然伫立在原
地,目送我的背影。
    雪花飘飘,雪花飘飘。
    我向她招了招手。
    别了,姑娘。
    别了,永动机患者。
    窗外的风啸叫得越来越凶狠。雪粒沙拉拉地打着玻璃窗,这种夜晚,躲在暖暖
的屋里可真是惬意呀。
    丽丽不时地斜眼瞅我。她故意启动电脑上的音响设置,使电脑随着她的操作叮
当发声。她是在提醒我,发呆的时间太长了,该工作了。要是总像我这样心猿意马
,通往诺贝尔奖的路永远也到不了头!
    家里墙上,到处都被丽丽挂上科学名人的画像,让我想起教室或纪念馆,还有
名人墓地。我闭上眼睛。暖气的循环水轻声流动,厨房里的咖啡壶咕噜噜歌唱。
    我看到了那个低矮的土房,雪花在房里舞蹈。我看到了永动机患者,他正对着
油灯苦思冥想,在化肥袋上描图。只有风是他的伴侣,狼在茫茫黑夜中嗥叫。还有
她,她回头闪亮地瞥了我一眼,又去忙碌家里老小的事情。
    丽丽啊,人人都说我有你这样一个妻子是莫大福气。可是在此时,缠绕多年的
问题又一次从心底升起,我当时是不是就该跟着她,走进那个白雪覆盖的小村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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