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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我到屋外走了一会儿,虽然只走到村头菜园子的杖子墙边,而且很
累,但我相信已经有力量走到我的坟墓,因此,我决定明天就去做那件事——死。


      傍晚,天又开始下雨。伴着雨的秋风很有些凉意。好不容易找了几根半干的

禾,热了一碗苞米面粥。几天来,我一直吃这个。可能是身体好一些了,今天觉得

挺香,拌上点盐,能够连吃两碗。

      吃过饭,我收拾了一下屋子。屋子很乱,叫人不好受,一看就想起那天打架

唉,多蠢。

      静悄悄。除了我自己的动作,一点儿人的声息都没有。十多天了,他们一个

没回来,只有我自己守在这缺门少窗的四间房里。集体户房子离生产队挺远,社员

轻易不上这来。可能是身体好了,想得也就多了,今晚我觉得有点害怕。

      我尽可能顶好门,躺到炕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只是在遵照一般的习惯罢
了。

      趴在被窝里,看着眼前小油灯的火焰。屋外,秋风在黑暗中吹响着山林的松
涛,
淅淅沥沥的雨声夹杂在其中,使人感到有点悲凉。集体户的房子年久失修,到处漏

雨。油灯火苗摇摇晃晃,在吹进来的带雨味的凉风中挣扎。接漏雨的盆单调地响着

使我的心莫名其妙的跟着它抽动。

      这是我的最后一个夜晚了,明天我就将死去。

      也许我对生命还有留恋,不然为什么写这些东西?但是仔细在内心寻找,却

不出我对与生命告别有一点惋惜。相反,却是终于得到解放的感觉,如释重负。我

活过了并且活够了。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幸福,仅仅有艰辛与丑恶。我觉得

死跟活比起来,还是死要好一些。死虽然不是幸福,但至少没有痛苦,虽然没有希

望,但至少也没有绝望。它可以使人得到休息与安宁。而对于我来说,这是最最需

要的了。我不再需要别的。

      下乡十年了。在这十年中,劳累与我成了形影不离的伴侣。我觉得那无穷无

的累已经不是身体的生理感觉,而是外来的、强加在我身上的一种不可摆脱的慢性

刑罚。和刑罚有什么不同呢?区别仅仅是一个累,一个疼,结果都是让人痛苦。虽

然疼的刑罚可能更痛苦,但毕竟时间短,我的累却是十年不断。相比之下,我认为

疼痛的苦刑要慈悲得多。

      我怕早晨的到来,这在我身上已经成了条件反射。我怕钟声,因为钟声宣告

一天开始,又将开始累的刑罚。每天,随着早晨临近,我在睡梦中就开始不自觉地

紧张起来。虽然在梦里,别的一切都不知道,可我却清楚地知道那个钟,提心吊胆

地等着它敲响。我使劲地睡,又揪心地等待,每分每秒都知道它敲响的时间越来越

近。天天我都随第一声钟响猛然惊醒,那一声就象敲在心上一样。天刚灰白,连小

鸟还没有醒来,可我,又要为活着去干活儿了。

      什么叫干活儿,为了活着而做的事,人们就叫它“活儿”. 噢,活儿是多么
累,
活着是多么难。

      要说在乡下没有过享受,那也是言过其实。虽然很少,但有过,有时还很强
烈。
炎夏的中午,从地里回来,精疲力尽地吃午饭时,如果突然刮起风来,乌云从天边

扑来,集体户的气氛马上就会活跃起来。我们看着天,说着吉利话,从心里祈祷老

天爷下雨。那可决不是开玩笑,是在哀求,感情的真挚是很难比拟的。如果恰好在

催人下地的钟声刚刚敲响,老天有眼,哗地下起雨来,我永远忘不了,那会令人多

么激动,我是为此流过泪的。全户一同高呼“毛主席万岁”,经久不息。到底雨是

不是毛主席给下的,那不重要,既然我们被要求把一切幸福都看成是毛主席给的,

那么下雨就是我们的幸福啊!下雨可以不干活了!这种幸福谁能体会呢?我们洗干

净,脱光衣服钻进被窝里。啊,白天躺在炕上!看着窗外的雨,看着被雨洗刷的山

峰,闻着混合泥土香气的雨味,享受着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享受,那种享受格外美!


      自从合并到这个有水田的生产队,连这种享受也没有了,晴天在旱田干活,

雨下水田干活,踩在没膝的泥水中,四周白茫茫的雨,挡雨的塑料布紧贴在身上,

又潮又冷……噢,还不如不下雨。

      妈妈活着的那几年,纵然累和苦,我觉得生活中还有希望。想到能回家,就

得劳累和受苦都值得,都有头。家虽然离得远,可它维系着我和这世界的感情。我

省吃俭用,一分一分攒着回家的路费。有时站在供销社的柜台前,我那么馋,可想

到回家,就舍不得买一块饼干,一块糖。虽然现实中一年只能回一次家,可是在梦

中,我天天都回家。

      回家的那些日子真幸福。虽然家里房子小,不能阔气地生活,可我难道还有

的要求吗?家里的地板那样光亮,睡在上面比集体户的炕还干净。花花绿绿的大城

市,同学们你来我往,这一切都是那么好。尤其是,在家里再也不用,再也不用听

那钟声了。虽然每天黎明时,条件反射仍会使我紧张或惊醒,但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看到的是窗外路灯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光格,听到的是家里亲人们在梦中均匀的呼吸

声,我就会突然明白,这是在家里。家,这里不会有钟声,可以尽情的睡下去。噢

真是惬意呀。每当这个时候,一股强大的幸福就会一下子涌进我的心房,那感觉是

那么强烈,常使眼泪夺眶而出。

      后来妈妈死了,爸爸娶了后妈。后妈不喜欢我们家的孩子,她对我很冷淡。

此,家对我不存在了。我再没回过家。除了爸爸偶然写封信,或是背着后妈寄几元

钱来,我和家再没什么联系。

      我现在只有一个人。我无家可归,只能终年生活在这偏僻的深山里,忍受着

累和折磨,一个人活着,唯一的温暖也消失了。

      我不是富贵人家出身,从小就要干许多活。我知道我生来就是干活的命。我

是讨厌干活,让我闲着我也会难受。可是干活为的什么,难道不是为了活的更好吗

如果干活换来的是幸福,再累也能忍受,再苦心是甜的,心甘情愿。可是象我这样

的人,还有什么指望,还有什么奔头,还有什么幸福可言呢?为了一天一毛五的工

分,为了狗窝一样又脏又乱的集体户,为了冷冰冰的丑恶世界,为了我这孤零零的

毫无乐趣的生命,为了活着,仅仅为了这么活着,我得顶着烈日,冒着风雪,披星

戴月,年复一年地在汗水、眼泪、病痛、拼命中维持我这无意义的活着,我实在是

不愿意了,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没有报酬的劳累了。

      我累了。为了活着,我付出了太多的劳动。我再不愿意干活了,十年,干够
了。
死亡可以使我得到休息。我将睡,在死亡的黑夜里不停地睡。我觉得这十年在我身

上积累下来的劳累就是永恒的睡眠也难消除。但我终究可以休息了。

      对于死,我感到很平静。然而想到我终生没有过幸福,还是感到有点遗憾。

么多年,我羡慕看到的每一对情侣,羡慕每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妈妈。跟她们比,

我觉得凄凉、孤独、衰老。在她们面前,我不敢正眼相望,好像办错了什么事情一

样躲避着她们的目光。我觉得每一个目光都在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似乎是在嘲笑地

问:“你有过爱情吗,老姑娘?”我在心里对她们说,别看不起人,你们有爱情,

我也有,我八年以前就有了。可是,有吗?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我得到过什么呢

我尝到过一点爱情的甜蜜吗?仅仅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影子罢了。

      那是一天下午,我们户的男生在外面玩了好几天,突然回来了。他是跟他们

块来的。他们带回一条来路不明的狗,要用它喝酒。户里热闹起来,一个个大喊大

叫,杀狗做肉。他是第一次来我们户,并且我相信我们户的男生也就是那几天才跟

他认识,可他的神态却象主人,净指挥别人干活,自己只管尝狗肉熟了没有。

      他是个北京知识青年,个子很高,一举一动都显得高贵,一看就知道出身于

我们不同的家庭。我相信他不会下地干活,他的手象女人一样,细长而白净。是啊

他用得着干活吗?那几个工分对他来讲算得了什么?他受过很好的教育,知识很多

他们喝酒的时候,我听见他高谈阔论,什么他都知道,尖端武器、世界政治、徒手

格斗技巧……几乎就他一个人讲话。我们户那帮男生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

      我躺在女生屋里看书,有时听听男生屋传来的谈话。户里就我一个女生,其

人都回家了。当他们安静的时候,夜已深,我正准备洗脚睡觉,门开了。

      是他。他带着他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环视了一圈房间,然后打量我一会儿。


      “他们都醉了,这群猪。”他撇了一下嘴角。“他们许诺我夜里去打猎,只

你能给我带路了。”他给我一个迷人的微笑,他相信我会服从他。果然,我觉得他

是不可抗拒的,虽然我不应当随他去的因素是那么多。

      按他的要求,我领他去了另一个村庄的池塘,离我们村有三里多地。那时万

俱寂,月光明亮,池塘的水面上酣息着一群雪白的鹅,村里的窗子全是黑的。我听

他轻轻的叹息一声,好像是赞叹一幅画或一首诗。

      他开始“打猎”,先扔石块轰池塘里的鹅。鹅醒了,一起叫起来。我觉那叫

震耳欲聋,使我的心砰砰猛跳。我想村里的老乡马上就会冲出村。可是他毫不在乎

这种场面他大概见得多了。当那一群鹅被轰上对岸,摇摇摆摆地向村子里跑去时,

他抄起随身带来的棍子,无声地钻进高粱地,向那群可怜的鹅包抄过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村口冲进鹅群,抡起棍子。鹅群大声惊叫,四散逃命,

几只鹅马上被打倒在地上。村头几间房子开始亮灯。我的心已如要从嗓子里跳出。

可是他却不停,如同疯狂一般四处猛追那些可怜的鹅,不时由于抡动棍子过猛扑倒

在地上,再爬起继续打,好像不把那几十只鹅全部打死就不罢休。隔着池塘,我都

能听到他压抑的欢快叫声,就象野兽嗜血时的咆哮。最后他干脆扔掉棍子,一手抓

住一只鹅的脖子,把整只鹅抡起来向地上摔打。两只鹅轮流在他头顶展开翅膀,雪

白的羽毛飞飞扬扬。

      这场戏直到村里传出老农的吼声才结束。他捡起几只“猎获物”跑回来。二

没说,我跟着他钻进庄稼地。我们没命地跑起来。我吓得要死,可我却听见他一边

跑一边笑。

      当我们脱离险境时,我再也跑不动了。我们并肩坐在草地上。那是图们江的

边。他脚下的鹅只有三只,我想到池塘边那白花花一片死鹅,不禁问他:“何必呢

你图个什么?”他微笑了。他的眼睛在月光下发亮。他迷幻地、好像是自言自语地

说:“那些鹅那么高,不象鹅,象一群人,他们在我的棍下倒毙,那种感觉,棍子

打在肉上的感觉,啊……”他脸上是无限回味的表情。

      “那老百姓呢?”我没有自信地问了一句。

      “老百姓?”他醒过来,轻蔑地重复我的问。他大概觉得我是个笨蛋吧,只

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

      过了半天,他问我。

      “对岸是哪?”“朝鲜。”我看他突然兴奋起来,立刻就后悔实话回答了他

他不知又要出什么新花样。

      果然,他说他想吃苞米。我说集体户的自留地里有。他说他想吃朝鲜的。

      我无力阻挡他。他游泳过江了。我在心里骂他,同时又担心他出事。我国和

鲜的关系那时不太好。我焦急地等待着。图们江的流水哗哗作响,两岸都是夜深人

静。时间似乎长得要命。

      还好,他平安地回来了,并且真地带回几棒苞米。我终于放下心,感到由衷

高兴。他却因为没出什么事非常失望。

      当他在江边换衣服的时候,我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他水淋淋的身体在皎洁

月光下发亮,那么匀称,充满体育的美,使我感到心神荡漾。

      回去的路上,他唱起歌来。他唱得很好听,既凄凉又忧伤,使我听得非常感
动。
我突然强烈地希望他能跟我讲话。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控制了我,使我甚至希望他

能亲近我。想到这一点,我脸上发烧,感到头晕。

      但是他没有。他根本不会想到理我。他管自走着,边走边唱,旁若无人。他

歌声在深夜寂静的山谷里飘荡。我感到月光冰凉和苍白。

      回到集体户他就走了。有几个北京青年已经在户里等他。我听到他们嘀嘀咕
咕,
好像是跟哪打架了。讲完,一伙人匆匆忙忙离开,还拿走了我们的斧头和菜刀。

      他走了,一句话也没跟我说;他走了,再没有第二次来;他走了,马上就会

我忘掉,可我却爱上他了。

      多少天,我惘然若失,烦闷得要死,坐立不安。他的出现唤醒了我,使我感

青春的血液在心中激荡。八年来,我当然不能把在虚无的幻觉当作寄托,但每当我

思念爱情的时候,我想象中的爱人总是他那可望而不可即的音容。他刺痛着我,他

嘲弄着我。

      这是一种什么爱情呢?难道我不是蠢得要死吗?我们不是一个等级的人,我

之间连想象这种关系都不应当。他那轻蔑的声调:“老百姓?”使我不能忘怀。我

也是他看不起的老百姓中的一个。记得小时侯,我们放学走过那个干部子弟的寄宿

学校时,里面的学生常常喊我们“小野孩儿”. 男孩子用石头向他们回击,他们躲

在铁栏杆院墙后面,有恃无恐。不久就会有一些穿军装的工作人员出来制止,追得

我们四散逃窜。今天,我这个“小野孩儿”竟想入非非地爱上他们中间的一个,我

配吗?当然不!我受折磨是自找的,全是活该!

      八年来,发生了许多变化。许多知识青年都走了。进工厂的,当兵的,上大

的,还有一些转到城市附近的农村去了。我原来在的集体户多数人也都离开了这个

偏僻山沟。每个户只剩下一些毫无门路的人,被公社“知青办”合并成新的集体户

更破,更乱。无疑,他早就走了,美好远大的前途在他面前,他将越飞越高。现在

他也许是个大学毕业的干部了。他年轻有为,运星高照,领导重视他,同事钦佩他

姑娘们倾慕他。他偶尔也会跟人家谈起农村的时光,象讲故事一样讲他怎样猎鹅,

怎样去朝鲜,怎样打架等等,最后再笑着加上一句:“那时年岁小,净干些胡闹的

事。”其实何必解释呢?对他那样的人,谁也不会认为这些事有什么不好,只能增

添他的浪漫色彩,使他更吸引人。也许他现在已经结婚了,他周围有的是北京、上

海那些高雅风流的姑娘,随他挑选。但是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记得当年给他带路的

那个可怜巴巴的丑姑娘的。她越滑越低,他在高天之上,她在深渊之下。他的记忆

中怎么能有她存身的位置呢。

      八年来,我始终记着他,天天想起他,独自和他说话,在幻觉中享受他的亲
吻。
我渴望着爱,爱的欲望在我心中熬煎,然而却无处可施。我只能紧紧地抓住他的影

子,就象落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也会感觉好一些一样。我从来没有被哪个男人追求

过。我生性不活泼,引不起他们注意,我长得也不好看,不能使他们喜欢。每到春

天,我看见万物复苏,牛羊、鸟儿、飞虫都在相爱、追逐,猫儿在叫春,公鸡炫耀

美丽的羽毛,为争夺异性而厮斗,就连田里的青蛙也成双成对。看到这一切,在我

心里引起凄凉的感觉。虽然我是人,可是跟万物相比,只有我孑然一身,顾影自怜

多少年来,我常常自己小声地念着这个词:爱情,爱情……可是爱情啊,你在哪里


      青春流逝,我已经二十八了。我还有什么希望,我还能有什么爱情?我老了

我日益憔悴,瘦骨嶙峋。对我这毫无性感的身体,男人们不屑一顾。去年刚并户的

时候,有一天我在窗外听见那几个新凑在一起的男生在议论我们女生。他们把四马

架子户并来的那个女生叫做“大洋马”. 她又高又胖。他们讲她在四马架子如何乱

搞,一边发出下流的狂笑。接着那个叫“豆腐渣”的男生讲到我。我听见他管我叫

“鸡”,说趴在我身上一定硌得慌。这群下流坯!我捂着耳朵跑开了。我心里骂他

们流氓。我知道他们都不是正经人,偷鸡摸狗,打架斗殴,个个都干过许多违法乱

纪的勾当。可是这不能安慰我,我觉得我被深深地刺痛了。

      那天,我没去干活。我在山上转了好久,走到一处我从未到过的地方。那是

处悬崖,崖边长着密密的树林。在树林里,我情不自禁地脱光了衣服,第一次认真

地打量自己的身体。一个陌生而丑陋的身躯展现在眼前,衰老、憔悴、干瘪,长久

未洗澡的皮肤显得肮脏、粗糙、毫无光泽。我被我自己的丑相震惊了,感到气闷、

恶心。我说不出那时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滋味,最强烈的是一种绝望的悲伤。什么时

候我变成这个样子了呢?难道花还没开就凋谢了吗?我想起在哪看过一个叫罗丹的

外国雕塑家的话,他说一个女人一生中体形最美的时间只能保持几个月,然后就将

一天天衰老下去。我也曾娇嫩过,可是我把美给谁了呢?我既没在游泳场上展示过

自己,去在男人的目光中感到骄傲;也没有在情人的怀抱里听到过赞美,去享受男

女之情的欢乐。我的美埋葬在这,在不需要美的深山里。整整十年,我消耗了青春

失去了美。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呢?在我二十八岁的生命中,十年的比重又是

怎样才能衡量?而这十年不是别的,是我的青春,是人活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是

被称为美丽、幸福和爱情的青春!可我的青春是怎样度过的呢?我得到了什么呢?

现在,我青春流逝,我衰老了,老得令人可怕,令人生厌。想到这里,我哭了,感

到那么悲哀。是啊,正象一支知识青年自己编的歌唱得那样:“鲜花能有几时鲜?

青春能有多少天?”我那短暂的青春就这样在劳累和寂寞中消失,青春都是这样,

其余的生命又能怎样呢。

      后来,我在悬崖边坐了好久。我终于认识到生命对我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那时起,我产生了结束生命的想法。我看着脚下的深渊,渊底乱石林立,好像无数

蜷伏的怪兽,肃穆庄严,没有任何声息,也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我觉得冥冥中引

我走到这来的,正是我的坟墓,我生命的最后归宿。

      从那以后,我去生产队干活的时间越来越少,常常来到我的坟墓前,一坐就

好久。我愿意在黄昏的时候在那看如血的夕阳,我觉得我的生命也已处在黄昏。我

想象天国里也一定同那里一样静谧。只有坐在我的坟墓之前,我才没有烦恼。那儿

的肃穆与安宁培养了我对死亡的热爱。

      可是我没有及时地死。人总是这样,求生的本能平时总要胜过理智,只有在

受重大打击或奇耻大辱的时候,人才能下定决心离开这世界。其实若是早点服从理

智,也许就会少受许多痛苦。

      十多天前,生产队每人分了一斤白面。麦子在我们这儿产量太低,上级不许

种,一年只有这点过年包饺子的面。但是在集体户,从来不会有人等到过年才吃。

那帮男生要当天晚饭就吃,而且一顿全吃光。他们第二天出去“串户”——到别的

集体户去玩。因为没有油,不能烙饼,最后决定擀面条。十多斤面全是我擀的,擀

了一下午,手腕都肿了。

      在农村,吃顿面就象过次节一样。为了把面条做得更好吃,我叮嘱那帮正在

里赌钱的男生帮着烧水,挎上篮子去山那边的自留地,间点儿秋白菜苗来下面。

      自留地挺远,加上天已经黑了,只能摸索着间菜,我过了挺长时间才回来。

我进屋的时候,看见锅盖大开,面条已经没有了。

      我很气,可跟那帮土匪能说些什么?我刮了刮锅底,还有半碗,坐在锅台上

着眼泪吃掉了。

      吃完我就躺下睡了,心情不好。男生那屋为了赌钱大声吵着,也许一会就得

刀相见。女生屋只有我自己,现在户里就剩我和那个“大洋马”两个女生,其余的

都长期在家不回来。我以为大洋马吃完面条到村里串门去了。

      男生那屋平息下来,又开始传出笑声,和好了。这时,我听见大洋马的脚步

进了外屋,大概是掀开锅盖看了看,接着,锅盖震天动地砰地摔在地上。

      “姑奶奶的面呢?那条狗把锅舔得这么干净?。

      我的心一下抽紧起来。大洋马还没吃过!她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都叫鸡吃了!我们给你留了小半锅!”男生那屋传出豆腐渣幸灾乐祸的喊
声,
其他人七嘴八舌,添油加醋地附和他。

      大洋马顿时发作了,砰地一脚踢开门,对我破口大骂。我连忙从炕上坐起,

她解释我也就吃了一点。但她连听都不要听,她是借题发挥,新帐旧帐一块算。她

不光说面条,还骂别的。她说我外表装得象个人样,总在背地里使坏,她早就发现

我不是好人,偷吃她的饼干,还散布流言蜚语,说她作风不好等等。

      “……我作风不好?老娘三十多了作风值个屁!你以为你清高?看我跟男人

觉心里不知怎么痒痒呢!别以为你装正经就是好人,其实是男人看不上你那把骨头

棒子!你说老娘搞破鞋,老娘没白过人生!你以为你贞节?谁还能给你立牌坊怎么

的?呸!干巴巴的老处女,你哭吧!你这辈子得到过啥?……”她接着骂出一连串

不堪入耳的话。

      我让她自尊点,别不知好歹。我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和她对骂起来。

      那帮男生从一开始就围在门口,乐呵呵的观看大洋马发作。现在他们开始怂

大洋马:“揍她!揍她!”他们巴不得看场打架来解闷。

      我穿着背心短裤,在男生面前只能把被子裹紧在身上,我让那帮不要脸的畜

滚出去。

      大洋马存心想羞辱我,这时她一变话题,跳上炕来拽我。

      “你不说就吃了一点吗?吐出来给我看看!走,出去吐去!”她一边说,一

使劲往下扒我身上的被。此时我气极了,再也忍不住,照她那个胖脸就是一巴掌。


      接着我们就打开了。我们全都丧失了理智。那是一场野兽之间的搏斗。我们

此往死里打着,没有一点后果的概念。大洋马揪着我的头发把我拽下炕,在炕沿上

猛磕我的脑袋。我挣扎着,头发一缕一缕被撕掉。我咬她,挠她,把手指抠进她的

肉。我们扭成一团。

      那帮男生可乐坏了。他们在门口大声地喝彩,给我们出各种主意,怎么打更
狠。
有人嫌油灯太暗,拿来了手电筒。几支手电光一齐照在我身上。

      打啊,打啊,没有一点人类之间的怜悯,没有一点文明动物应有的节制。你

我的眼睛,我咬你的耳朵。我觉得我们不是人,是两条蛇扭在一起。不,是两个母

夜叉,是两个女鬼!大洋马的鼻血沾在我脸上,粘乎乎的一股腥味。我的门牙被磕

掉了好几个,满嘴头发。撕啊,挠啊,我们咒骂着,尖声地咆哮着。我的眼前闪着

大洋马那扭歪的血乎乎的脸,闪着那如舞台追光一般眩目的手电光,闪着那些男生

狂笑的身影。我们是人吗?野兽也没有如此残忍啊!

      大洋马身高力大,始终比我占优势。但是她打不服我,解不脱我。我发了狠
心,
只要还能动,就和她拼个你死我活!她开始费力地喘起来,动作也不是那么有力了

她又一次把我打倒在地上,用脚踢我的肚子。男生打架都这么干,踢准了一下就能

让对方不能动。但是我抱住了她的脚,把她摔倒在地上。我扑过去掐她的脖子,她

又把我压倒。我们在地上抱着滚,已经势均力敌。男生们一片乱喊,有人开始称赞

我。

      这时我听见豆腐渣喊。

      “扒她的裤衩呀!扒呀!扒下来你就赢了!.可恶的豆腐渣啊,我永远忘不

你这一声卑鄙的尖叫!

      大洋马疯狂了,她真地按豆腐渣的提醒去做了!她不再打,死死地按住我,

手扒我的短裤。

      啊!可耻啊!!!

      我一下觉得天旋地转。我顾不上打她,两手死命地拽住短裤。那一瞬间我甘

付出生命,甘愿献出一切,甘愿忍受人世间全部虐待和凌辱,只要她停止这个最可

怕的动作。

      我吓人地喊叫起来:“放了我吧!我不打了!”大洋马啊,如果你那时稍微

点人的良心,稍微有点同性别的廉耻感,你也不该那样做啊!

      “放了我吧!我向你认错!我求你!”我高声凄惨地喊着,挣扎着,拽着。


      大洋马啊,如果你那时停止了你的动作,我会忘掉一切,终生感激你,我甘

一辈子服侍你啊!

      “放了我吧!我给你下跪!我哀求你!”我声嘶力竭地喊着。布料在撕裂,

眼前的宇宙在扭曲。

      大洋马啊!大洋马啊!我那用鲜血和生命喷出的哀号没有唤醒她泯没的人性

她终于撕碎了我的短裤。

      我暴露在那些下流的手电光下。

      那一瞬间,我沉默了,安静了,不再挣扎,也不遮掩。

      大洋马得胜地站起来,踢了我最后一脚。

      “不知道有多少个男人看过了,还他妈的装贞洁!”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能是我的表情太吓人了吧,也可能是我的态度太反常了,所有人一下都不响,屋子

里顿时静极了,静得可怕。

      我抄起屋角那把劈柴的长柄斧头,缓慢地走向大洋马。我眼睛发直,一切都

而不见,只有大洋马那张泛起了极度惊惧的脸。

      大洋马颤抖了,她一步一步向后退,直到靠在墙角。

      没有声息。我慢慢举起了斧头。啊,这复仇的斧!我渴望着大洋马的脑袋在

眼前开花!我渴望着看到脑浆迸射!那白花花的脑浆迸在土墙上、泥地上,迸到我

的身上,迸进我的嘴里!我多么想抡起斧头,把全户人都杀光,就象他当年抡着棍

子打鹅那样。锋利的斧刃咔嚓咔嚓砍在不同的脑袋上,听着鬼哭狼嚎的惨叫,杀啊

尸堆如山,血流成河,那才能和我的仇恨相等,那才能和我的耻辱匹配!。

      大洋马紧紧地靠在墙角。她嘴唇颤抖,两只小眼睛象临死前的兽那样盯着我

举的斧头。她自己的不义征服了她,使她失去了反抗的意志,她唯一的动作就是两

手本能地捂住脑袋。

      砍啊!对这样的脑袋还有什么犹豫?砍啊,法律对你这临死的人将没有作用

如果这时大洋马有一点反抗的表示,如果这时那帮男生发出一点声音,我手中的斧

头一定会马上砍下去。可是没有,大洋马在等死,那帮男生成了石像,屋子里一片

凝静。

      连我自己也出乎意料,我的手突然软了,扔掉了斧头。我的身子也突然瘫了

扑倒在地上。我没有去复仇,却象个傻子一样放声地痛哭起来。

      一切正常了。那帮男生一声不响地回他们屋,不再玩牌,不再说话,连走路

是轻轻的,很快就没声了。大洋马呆呆地站了一会,也上炕躺着去了。

      静啊,这么静,只有我孤独的哭声。我哭啊,哭啊,我的眼泪象流水一样,

也流不完。

      我哭我在人间遭受的侮辱,我哭我逝去的青春,我哭我死去的妈妈,也哭我

没有任何回报的爱情。

      为什么我该得到如此的一切呢?为什么幸福就不给我一点微笑呢?上帝啊,

无眼!鬼神啊,你不公!我那点不如别人?仅仅因为我出身卑微吗?仅仅因为我长

得丑陋吗?难道这世界仅仅是为了高贵和美丽的人存在的吗。

      我哭了好久,最后在肮脏冰冷的地上昏迷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躺在被窝里。大概是大洋马把我抱上炕的。我的枕

放着一包她的饼干。全户一个人也不剩,都走了,“串户”——也就是到别的集体

户玩去了。

      我病了,很重。本来我以为就会病死,但是今天又好起来。

      我不愿意死在这。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希望的话,我最后的希望就是死在我的

墓。我的坟墓是庄严肃穆的。死在那,我不会受到玷污。我的躯壳将被鸷鸟吞噬,

我的灵魂将在崇高与洁净的天地间飘荡。我不愿死在人间,不愿让别人的手碰我的

尸体,把我象麻袋一样搬来搬去。我不愿成为人家的负担,也不愿写在“知青办”

的材料上,更不愿充当人们饭后茶余的话题。我要开离人间,去没有人迹的世界寻

找死的安宁。上帝至少在这一点上算是成全了我。

      我现在很平静,没有任何哀怨。人生不过是一场梦,没有必要去为梦中的事

感情。我没有恨,我对谁也不责备。现在想集体户这些人,我不再反感,想到的都

是他们的好处。我曾看到过大洋马深夜时对着一张照片独自流泪。那是她当年的男

朋友。他被招工回城了,走前说只有她也回城他们才能结婚。为了能回城,她让生

产队长弄怀了孕。被人发现了,男朋友自然也不要她了。从那以后,她才开始自暴

自弃,到处和男人胡来的。就说豆腐渣吧,全户数他最坏,可我总记得一次他酒后

诉说:他妹妹从小给家里捡煤核,十八岁生日那天,说什么再不去捡,挨了他妈两

巴掌以后,她只说了一句话:“妈呀,人家的姑娘十八都干些啥?”三天后,家里

人找到了她的尸体,从南湖漂上来。豆腐渣讲时眼泪汪汪,使我挺长时间对他态度

好了许多。我曾看过一幅画,画的是一个魔鬼坐在黄昏的旷野中沉思,它看着天边

夕阳,眼神感动,它也在想往天国吧。是啊,魔鬼都有善良,何况人了。

      我写了个字条:我选择死,与你没关系。签上我的名。放在大洋马的饼干包
上。
这可以作为证据,免得有人借我的死找她麻烦。

      我把我的全部东西都收拾好,包在一个小包里。将来也许会有人带给爸爸。


      现在,我做完了一切事情。我可以没有牵挂地去死了。

      我就要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凝视火光了。我就要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倾

风雨的声音了。明天,我的眼前就将是永恒的黑暗,我的耳边就将是永恒的无声。

我就象一个渺小的飞虫,从黑暗中一瞬间飞掠光明,又消失在无穷的黑暗。我就象

一片无足轻重的枯叶,在人生的漩涡中刚刚泛起,就又被吸回无底的深渊。我要死

了,这死是我自己希望的,但我想不会有人因此责备我吧。如果说活着是大自然对

生命的恩赐,那么当这种恩赐已经变成惩罚的时候,难道我还没有权利退回这恩赐

吗?我一生没有任何权利,这是最起码的权利,我总还应当有吧。

      窗外,天边已经泛白。那钟声又快响了吧?此生此世,我第一次以欣喜的心

盼望那钟声的敲响。

      别了,人生。

      197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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