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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gaea (嘎雅§跑步就是生活,其它的都只是等待), 信区: Wisdom
标 题: 匈奴的谶歌(zz)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2年09月05日19:10:50 星期四), 站内信件
《匈奴的谶歌》 张承志
1
出兰州几步之遥,挡住西去交通的,是从乌鞘岭渐次隆起的、那条黝黑而勾
人哀思的嶙峋山脊。它从古到今都是一条著名的山,人叫它祁连山。
一面是大沙漠:
蒙古牧人一辈辈地,总是哀叹水不好、沙如海,他们的骆驼累得连声哀号。
心里满是绝望,便随眼见而命名,给沙漠取名毛乌素(恶水)、腾格里(长天)
,给江河取名哈拉乌苏(清水)、查干木龙(白江)--亮晶晶的,沙漠就在右手
的地平尽处,如一根闪烁的白线。
另一面是青藏高原:
早已使人疲惫的千里万里的焦渴风景突然中断了,虽然还看不到高原的本相
,但是寒气已扑面而至。判断不出山有多高,但它的一线连峰粗砺漆黑。遥遥的
它一改淡黄的地貌,缓慢地从地平线矗力升起。山腰有黑黑的牦牛,在稀薄的的
绿草上踱步。
在东端,它弯成一个团状,如一座半环的团城,似搂抱似挤压地,断然截断
了黄土高原。然后居高临下,把凛凛的寒气放了过来。
我已经几次走过这里?不知道。只算进山住到人群之中,也可以数出那一年
在北麓的裕固牧区,这一次在南麓的门源县。南北都有灿黄的油菜花,都有拦河
断流的淘金客,都有黑黑的杉树林,鹅绿的夏牧场。
那十里金灿的油菜花,朴实又奔放,实在让人喜欢。而一簇簇直瘦的青海云
杉,不知为什么却总使人觉得凄凉。
向西越过这块楔入的藏山,左右翼豁然开朗了。
那一年我在公路的左翼,也就是山的北麓,结识了一个黧面黑马的藏民汉子
,他叫巴达玛。后来到了右翼,在沿着弱水的沙窝子里又认识了骑铃木摩托的蒙
古孩子,是红乌珠儿。此刻,他们俩拦着路等着我。
隔不远独自立着一个白马的骑手。他们介绍了才知道,是一个远方阿克塞的
哈萨克,名叫盘山纳里。
沿着山脉的道路笔直。大走廊,夹在流沙黑岭之间,把门户敞开了。
2
祁连,一个研究了一个世纪也没有懂的山名。是匈奴语么?或者是什么语?
这个词几乎与古代语一样古老。在与史料的纠缠中,有学者最后认定它就是天山
;也有人考证它可以与阴山同提并论。
与这山脉孪生一般,同时出名的是河西走廊。
但是我猜,哈萨克的盘山纳里也好藏民的巴达玛也罢,哪怕就是刚刚路遇的
那位二十一世纪的扎红小辫的红乌珠儿--在他们的观念里,草原并没有分成山脉
和走廊。存在的只有牧场,只是北麓的耐冷云杉,南麓的灌木和草地,然后愈朝
南,草愈不好,半秃半旱的,一直到西藏的冻漠。
我想寻一位老者,却遇见了骑摩托放牧的红乌珠儿。这个头发如朋克、牛仔
裤破烂的蒙古新牧民,给我细致指点了与祁连山相对的这片沙漠。我懂得了这里
依然有草,沙窝子里有积水的淖儿,有富盐碱的细草。再远的那边,他指点说,
是蒙古国的牧场。那边骑骆驼放牧。他们的毡包就扎在沙子上。
红乌珠儿的意思就是红小辫。他骑姿散漫,脑袋后头的小辫上扎一根红布条
。和蒙古本部的同胞一样,这小伙子喜欢歪歪地斜坐在摩托鞍上,只要不说话就
不停地哼着些粗哑小调。虽然概念非常不准确,虽然纠缠概念将永远说不清楚,
总之他们(包括他朋友盘山纳里的民族)就是"胡",是来自漠北及中亚的游牧民
族,是古代匈奴和突厥、准噶儿和哈萨克的象征。
鹰眼的藏民巴达玛勒住黑马,他的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乔德莫!冈交吉?"
他大声地向我致意。
他的马笼头上,在马脑门的部位系着一支牦牛毛的黑缨。我知道,他们因为
这个标志,被人称作黑缨部落。这个部落过去把守祁连山北麓的三个山口,所以
也被叫做"三山口番"。他们的背后是广袤的西藏。
去哪里?我也问他。他的鞍后驮着重重的马褡子。他用力拍拍褡子,露出雪
白的牙齿:"糌粑!糌粑!"
人一说到自己的食物,那口气总有些异样。糌粑就是青稞,是全部的农业,
是藏民自己种植的、与外头世界完全不同的作物。磨制糌粑的青稞,是神慈悯给
高寒的青藏大山的唯一庄稼。
然后我们坐下小憩。接着又一起上马磕镫并行。
他驮着糌粑,逆着西行的车队,走马穿行在荡漾的绿波中,走在无边走廊的
机耕小麦田里。在他的意识中,没有机耕的小麦,只有青稞和糌粑。没有道路,
没有走廊,黑马的头一摇一晃,骄傲的黑缨也在一抖一甩。前后都是繁茂一时的
绿波,好象区分不出小麦和箭草。巴达玛的黑马走着,左手是令人不快的沙漠,
右手是黧黑嶙峋的祁连。
他没有去想:若这么走下去,骑着马可以一直走过兰州,走到长安。
他也没有想到:虽然藏不是羌,但是为了和胡对应,他就是羌;就是古代种
种羌人的后裔和代表。
--我的观察开始了。编句谚语吧:都长一双眼,看法却不同。若是你在游牧
民那儿,癖好般沾染了类似的眼光以后,满视野里就没有别的什么了,只有斑驳
夹杂的丘陵、戈壁、森林、山峰、沙漠、草甸、水潦、碱地。。。。。。
今年再访祁连山的时候,几个不同民族的朋友被我邀请到了一起。红乌珠儿
和巴达玛彼此以前就熟识,遇上一些日子,他们常常在马蹄寺的佛会上见面。而
盘山纳里的加入却是由于不打不相识--听说以前有过一次可怕的灾年,大旱草枯
人民流散。盘山纳里和巴达玛两家的父辈为了争夺山口,曾经剑拔弩张差点儿打
起来。
朋友们高兴地聚会。
我们正好来自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又恰好都是牧人出生。投机的交谈真是胜
宴啊,那么多的要紧消息,那么多的共同心情!
当他们欢笑吵嚷之时,我打量着这几个朋友,暗自思索。古代的羌胡两系的
差别;相貌、装束、语言、音乐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呢?
--仔细分辨谁的毡帐应该扎在哪里,谁过去占据过哪里,已是不可能的了。
事事都在变幻。但是,他们又确实大致沿着山麓,在山脉和沙漠之间的狭长地带
里,遵守着一条含混的疆界。线虽然看不见,但它就藏在这条茫茫西去的沿山牧
场里。祁连山是一条古老的界山,它不仅作为一条地理屏障分开了蒙古沙漠和青
藏高原,也分开了两个古老的人群集团。
这两个内涵暧昧的人群集团,是"羌"与"胡"。南有羌、霍尔、吐蕃,一脉传
承直至今日雪山藏族。北有胡、突厥、蒙古,一片串连遍及欧亚大陆牧民。
边界就藏在这道山脉的外沿。它伸缩不定,时而避让凹进一块,时而挺进占
据沙漠,一条山脉里交错地居住着羌胡两系的 各种牧人,阻挡着懒懒地但也阴险
地朝它合围逼近的大沙漠。
这个地带,连同山脉平川蕴含的文化,都是两系民族的模糊边界。山脉与沙
漠的交错有多复杂,边界就有多丰富。
边界的模糊,暗示着一个地带的游牧性质。自古以来,一对相依于中亚青藏
的游牧民族,就一直把他们纠缠繁复的关系,时隐时现地繁衍延伸着。他们的传
统牧地和势力范围,也大致地沿着祁连山脉,时而嵌入,时而错离。
3
在羌胡之外的汉朝,出了一位悍勇之士。后来人形容他的伟绩时,用了一个
牧人不能理解的词,说他"凿通"了茫茫的西域路。
其实是人的知识局限于见闻。汉武麾下的武士谋臣,对西方的极地世界一无
所知。但是天朝正渴望扩张,也正遭受着羌胡的压力。所以他们要穿过混沌,到
可能建大功立大业的远方去。
而通向那里,先要穿过祁连和沙漠之间的长长夹缝,人把它叫做河西走廊。
走廊是一个外来的路人观念。
对于我的那些朋友,对巴达玛、盘山纳里、红乌珠儿来说,大山北麓的宁静
草原,是他们得以生息的牧场。他们不能相信:这里对一些外界的人而言,曾经
是天堑险途和不可穿透的绝域。他们哈哈大笑;当听说需要用黄羊锥子钻、用铁
匠钎子凿、那些人才能走过去的时候。
在长期的交往中我染上了他们的眼光。我也像他们一样使用眼睛,眺望和打
量,并且逐渐习惯了这种异类的"看法"。
不过,虽然走廊这个词坦白了一种外来的窘态,它依然使人尊敬。没有四极
八方俯瞰世界的气度,人不会把如此自然想象成走廊。那是大时代,人不像今天
,目如鼠,步如龟。对张骞来说,两千里穿行不过是前奏。那时人有志向,心在
边疆心在西极,志向懵懂而烈性。
出了祁连山东端的乌鞘岭,我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走廊的尽头。心不觉之间晴
朗开来。愉悦令人捉摸。这么一派水草茫茫、羌胡混沌的古老牧场,居然,被一
个陌生的行者凿了一个洞,钻了过去。这是发想的差异,还是角度的相悖?或者
,那混沌的大漠草海中,埋伏着绊马索、交飞着铁箭头?
突然心里觉得有趣。从年轻时就熟悉的、大戈壁的风,顺着走廊,挟着灼烫
和尘沙,凶猛笔直地冲撞而来。烦恼一扫而光,心迎着风,念想如飞。
一百里又一百里地,在飞转的车轮下,道路被嗖嗖数过。不尽的村庄,五十
里一堡三十里一铺,顺着地势,一条长线,像是陪伴和导引着我的希望--正向着
天尽头缀连伸延。路在正中,疾疾向前。河西走廊,我总禁不住咀嚼这个名称。
不用说,命名者并不是发明者,凿通者不过只凿通了自己的盲瞽。从地理和
历史的意义上来说,河西走廊的概念,忽视了祁连南北游牧的文明。它不见六畜
,只识丝绸。它只知商旅,不懂驻牧。每逢我深思于四骑手的鞍上研讨时,就不
禁觉得它狭隘而值得商榷。
但我又是那些旅人的深深同情者。难道不是仅仅在这里,人才能实践奔驰的
愿望;难道除了这里,还有哪儿能让人通行?在你我寄身的现世,在这个失义的
古国,难道不是只有小人的欢奔,而断尽了志士的狭路么?
流水一律从左而来,流向挡住沙漠的、一些偶然隆出的余脉。若是突然水流
滔滔,那不久就会在右侧看见绿洲。每当从大桥上渡过湍流以后,紧接着就越过
一座城池。武威、山丹,名字如雷贯耳。
汉武帝不是和平使者。他派张骞凿通西域的目的,是为了"断匈奴右臂"、为
了斩断匈奴与胡的联系--总之一句话:为了隔开中亚蒙古与青藏高原。因为这两
块大陆一旦连为一体,天朝扩张的梦就要破灭了。
大陆曾被血淋淋剁开。眼前这条路,便是缝合了两块大陆的针脚缝线。虽然
此刻,它坦荡舒展天野苍茫,但我辨出了那一根线。
汉武帝河西经略的结果,首先是发动战争,其次是设置四郡。
车窗外闪过一座扎成八角的黑色牛毛帐。会不会是。。。。。。说时迟那时
快,一个女人抱着儿童,注视汽车的眼神一闪而过。那流闪而过的藏女眼神,有
如好奇的潜语。我急回头,见一些影子在篝火旁晃动着,疾疾地远去了。
武威、张掖、酒泉、敦煌、著名的河西四郡从此作为王朝的楔子,钉入了辽
阔的祁连山草原。
巴达玛,当一座相貌古怪的土垒城堡,在几排夹板中被夯筑打着,渐渐出现
在这块土地上的时候,你们的祖先一定曾经觉得好奇吧!
武威已过,张掖在前,极目落日的地平尽头,还应坐落着敦煌与酒泉。
天善良地降下小雨。通常曝晒生烟的走廊大路,被湿凉的阴云遮着,便于我
不转眼的远眺。山影似褐又黑,落雨时,远处白亮的反光暗淡了。
4
祁连山是什么?
那首宝贵的古歌,它抒发又秘默,直白而费解。孩童时代就背诵过它,而数
十年后再一字字吟味,依然觉得不可思议。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它是原文的照译,我不止一次地想。强烈的直觉,逼着人这样断言。它简直
是一件天生地造的浑然原物,丝毫不见编者的斧痕。无论你怎样吮砸吟味,它是
无法匹配的。从情感、用语、格式、思路,都能判断它是古人的遗物。
此刻它跳跃在我心里,我觉得它几乎就要破口哼出。虽然我的下意识--正紧
张地在众多的旋律之间,在中亚抑或蒙古的语言韵味之间,眩晕地胡乱挑选着。
都说匈奴无文字信史;我看这两句,正是匈奴给自己的悲怆总结。
以前我们总把它当成牧歌时代,其实它是预言牧歌终结的谶言。
它淳朴简洁之至。我追忆着体验,在哪里似乎遭遇过类似的感受。确实,区
区两句却唱过了从地理到历史的许多事。而两句怎样排列、两句里究竟孰一孰二
呢?虽然短短仅两行,但推敲难定。是顺地理排列而来,还是以含义为重点?那
么,女人和畜群,又有谁能说清楚哪个该排在更重要的第一位呢?。。。。。。
祁连山丰美么?
我这么问,好象在和他们三个进行讨论。望着山坡上深绿单薄的牧草,我觉
得不安。我知道,几个人立即都在心里比较,分析或感觉面对的草地。这是牧人
式的学术,说出话来的时候,已经参考了传说、往事、灾难和证据。
显然三个人都心事重重。黧面藏民巴达玛,蒙古孩子红乌珠儿,和远方的哈
萨克盘山纳里,他们都默默不语。在牧民的思路里,什么丰美远不是要紧的;对
于游牧民族来说,只有牧场的宽狭、植被、气候、位置、居民。。。。。。
我无力更多议论这首古歌。我只说,它透露了一个消息:祁连山不仅是匈奴
的边界,它还是匈奴的主要牧场。
漫长的一条祁连山,如一个巨大的民族十字口。东西可以望见中原西域,南
北能够连接沙漠羌藏。除了东方,三面都是游牧的环绕。匈奴突厥从西,羌霍吐
蕃自南,蒙古则由北而来--都如大潮起伏,向着祁连的核心离聚。
好象兴衰运命一样,这些不同的游牧民族,在强盛时他们遮断孔道,到了衰
败他们又悄然消褪。他们分别充当过一时的主角,在这片荒凉与肥美共存、四通
八达又自成体系的大草原里,喂养自己的男女老幼,获取着喘息,代代地生养。
若以乌珠穆沁的标准来观察,作为牧场它寒冷了一点,瘠薄了一点。但是不
敢浪言,眼前舒展的草坡和低密的绿草,谁知道在二十个世纪以前不是茂密繁盛
得遮蔽了牛羊;山上碗口粗的杉树,谁知在匈奴人的时代不是搂抱不过的巨木!
。。。。。。
寒冷的林子里流出的树根水,它们报浸着草根的甜味涓涓渗出,淌成小溪、
汇成河流。它们本来只是一股股树根水,只漫过牦牛的嘴唇、藏羊的鼻子,在泛
滥季节带给草原以沼泽和淖儿。作为牧场它平淡无奇么?
一条弱水,它缓缓流淌着,一滴渗入草棵便是一片湿土。在它有了余裕的季
节,它会一直远流居延洼地,让那天尽头的干涸湖泊漾起清波。它不过是一道夏
天才从祁连北麓流下来的雪水河,但是它能在给青藏的六畜以饱足之后,又穿过
山脉和沙漠,越境去滋润北极的蒙古。
而且,随便在某一个夏初的清爽日子里,一伙阿勒泰山的准噶尔人可以盘算
拆散越冬的毡包,由心所欲地到青藏高原的哪里去驻夏。同样,匈奴的大汗也经
常考虑,是把宫帐安放在帕米尔高原的背后呢,还是把它迁到长城边上?
那种雄大的视野,今天已经很难想象了。我们几个都是借助民族的记忆,试
着悄悄地猜度--那种站立在世界边界上的视野。
我明白了为什么三个朋友都沉默不言。除了它不详的谶言般的歌词,除了它
散发的悲哀,议论祁连山是困难的。若站在这民族和历史的十字路上,同时远眺
中亚、蒙古和西藏并设想此地才是天下中心--然后再观察牧场的话,你敢说什么
呢?
5
汉武帝夺取祁连山之后,随着战争停息下来和进一步的河西经略,出现在黑
山岭和黄沙漠之间的,是城市。
最初谁都觉出了河西四郡的特殊。但谁也没有料到,这群特殊的城市还会繁
殖。在这块水和草都不丰足的地方,谁也没料到,日后泛滥的是城市。
人们常用"无源之水",来形容没有前途。祁连山流出的不是无源水;但这些
浅河若是断了水,有源就等于无源。说到底--祁连山是一道蓄含水不大的贫瘠山
脉。
由于高寒,它的植被脆弱,漫山麓生长的,只是一层绿苔般的牧草。簌簌地
抖响在高寒的风中,它的杉树和圆柏都呈着一种悲凉色,细瘦而单调。窄小冰川
和森林分泌和涵养的河流,只是一些浅河弱水--它们随时会因为烧了树林或旱了
夏季,而失了源头断了接济。
其实它们本来没有打算、也没有力气拖曳巨大的城乡之网。但河西四郡筑起
来了,密如虫蚁的村屯寨堡冒出来了,每逢青黄不接,河流便感到乳头疼痛。
吮吸坚决而贪婪。人修了闸,挖了渠,沿着水流建起堡寨。他们寓兵于农,
时候呼啸着挥舞着锄头和军械,扑向企图把畜群赶进庄稼地的南北牧人。南北两
侧的人一直在变:从土谷浑到吐蕃,从准噶尔到哈萨克。而移居而来的农民却不
变;他们操着粗嘎的甘肃土话,使着二牛抬杠的犁铧。渐渐地村落星罗棋布。地
黑了,草倒了,愈来愈多的黑土被开垦出来。羊群马群不见了,南北的牧人迁走
了。
灌溉的古代产生了。
自古羌胡的高山沙漠之间,出现了最早的绿洲。
同时,乳头干枯、源头枯断的可能,一年年接近着。在几道细流拖拽的、农
耕和城镇的巨网的贪婪吮吸下,城毁人亡的阴影如天上的乌云,愈来愈浓重也愈
来愈临近。
村落蠕动着簇拥着,河西四郡俨然君王。林子里流出的树根水如今是走廊里
的河,它们被引导改向,分割汇流,成了蜿蜒千里的灌溉水网。沿着走廊从东到
西:石羊河灌溉了武威,黑河养育了张掖,祁连山西部的雪水河,喂养酒泉和敦
煌。
那块城郊的空地里,又是一片脚手架矗立起来,挖土机蠕动着,不知又要盖
一座什么。不太象工厂,听说是开发区。烟色的巴达玛,时髦的红乌珠儿,和牵
着白马的盘山纳里判断不出那是什么。反正那熙熙攘攘距离他们的日子很远,他
们要看好羊别被那些陌生人圈了走。
我指着那片方盒纸箱似的楼群,问那里盖的是什么。
"像是一座新县城?"红乌珠儿说。
"谁知道。"巴达玛摇摇头。
盘山纳里一声不吭,凝视着远方。
在望着走廊里的村庄城市的时候,他们的眼神便如祖先一样,点燃了一种罕
见的热情。虽然他们保持沉默,但我知道,他们内心的争论很激烈。
若能把城市比成河水,那么在河西走廊里,城市正在泛滥。
6
为了弄个明白,我走了两次祁连山。一次住进南麓的门源,另一次去了北麓
的裕固。从北麓能目击走廊大势,而在南麓能看到最本色的牧区。
车走如飞。"银武威",当看到一座标志城市的牌坊时,我猜出,马上就要渡
河了。果然,几股奔腾的浑浊河水,逼得车不敢涉渡。车小心地爬上了高高的大
桥。就这样,我走过了初中读过的河西四郡的第一郡,也初次目击了祁连山雪水
灌溉出的,河西走廊上的第一块大绿洲。
心中若有所动。我在颠簸的车上打开了地图。
每一条河,都串着一片村庄网,浸泡出一块绿洲。
若是小河,在浇灌出一块绿洲后,河就会消失。像东部的河流汇入湖泊大海
那样,这里的河流终止于绿洲。大河呢,我震惊它们居然还精力有余,那么微弱
的水量居然还有剩余--不仅轻易造了一片绿洲,龙口总渠截着但是水还淌出下游
,它们浸流漫灌,在更远的荒漠上接着造了第二块绿洲!
这种连续制造两块甚至三块绿洲的河水,来自祁连山积雪不多的、黑白斑驳
的山岭。最大的一股水,是灌溉了张掖绿洲群的弱水。
弱水的上游,因为水清名叫黑河。它先制造了临泽张掖一双绿洲,又顺着走
廊,北去救活了高台。居然意犹未尽,它出走廊进沙漠,在滋润了大片沙漠牧场
之后,静静注入了居延泊。就灌溉文明而言,它曾是一个完整和完美的流程。如
果利用它的人,能把一切保留在一定限度上的话。
但是不可能,犁铧一旦刺破了草原处女地的绿植被,一切就欲罢不能了。
河西四个郡,都是祁连山雪水造出的绿洲。但是四郡还要挟拥卫城;于是武
威携带民勤,张掖控制高台。而支汊尚可拦水,人们又逐水筑城:金昌、民乐、
临泽、高台、玉门、阳关。。。。。。不仅四郡,汉武帝插进草海当中的楔子,
到了后日,竟然繁殖出了一字甩手的十数座走廊城市!
但残水还有余裕,那么上游下游无限垦殖,让它处处村屯。河西的地名系统
,如同一个生动的灌溉垦殖故事--头坝、二湾、四满;清水堡、大河驿、下河清
。还有些带着军械和体制味:总寨、营盘、老军;靖安、宁远、威狄。农耕的本
质就是这样,它要富裕,它要进攻,它要榨干土地的最后一滴水。
黧面的巴达玛,流浪的红乌珠儿,星期四的盘山纳里三个人领着我,晕晕乎
乎走不出阡陌娶汊纵横的村庄。本来骑者步入农村,心理是傲慢的;但是一处烟
树隐蔽着一座村寨,碰了夯土墙转回来,走到头又是一道夯土墙挡路。来回地拨
转马头,不久马儿也急噪地嘶叫了起来。
当我们走进村落的大网--由纵横交错的水渠织成的、庄户村落墙垣家屋的大
网以后,我们迷了路。密麻麻的村庄,如网路上的绳结一般,由一道道泥巴渗水
的渠连结着。巴达玛、红乌珠儿趔趄踉跄,我和盘山纳里头上冒汗。一不小心冲
进水洼,都溅了满襟满脚的泥水。
一群农民好奇地围观我们。转过来,背后也堵着一群农民。我们打马冲出水
洼,方寸乱了,心也慌了。到处都是夯土墙。巷子和农民,把我们团团围住。我
看见,几个牧人的眼睛里,已然失去了那种古代的热情和兴奋。
现在不是英雄一声呼啸,飞马驰骋把步行的农夫劫掠一空的时代了。现在是
他们自己被比山头还多的村寨,比砂子还多的人群逼赶着步步退却--哪怕那些人
不会骑马、姿态丑陋,哪怕那是一种卑劣的胆小之徒;被如此人群逼赶着,退向
石砬子嶙峋的山顶地带、退向旱渴灼人的沙窝深处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那一天,好不容易我们才逃离了土墙沟渠。
我算懂了什么是灌溉农业,也懂得了水渠和庄户织成的大网。
河西生存的原理就是这样。山脉融雪,造成了绿洲。绿洲能生育农民,他们
引水耕作,沿着渠闸为家。他们也是一样的生计所迫,顾不上被挤压到深山的游
牧民。不管有人欢乐有人痛苦--灌溉的文化形成了,它要发展,要挖金造银,要
用渠和村把大网织得更大,把荒地灌成绿洲,把草原犁成耕地--就是这样。
喘息已定,我们懒洋洋地躺在北麓的马镰草丛里,谁也不说话。
抬眼向左翼望,祁连山触目的褶皱黝黑冷淡,一字排开的峰峦如大地的尖齿
。欠起身子回头看,刚才走过的路不见了,只见无数的条田块田,一直伸延天边
。炊烟弥漫着升飘,罩住了隐现的烟村。密密麻麻的人影,正蠕动在网状的田地
上。
7
没准现代和古代的区别,就是现代五十年的速度,能够与古代的十个世纪相
比。作为文明一角的水草之争,不是十个而是绵亘漫延了二十多个世纪的、古老
的草场水源纷争,好象也到了尽头。
古老的南北两麓代表的、宏大的中亚青藏之间、苍狼美鹿与雪山狮子之间、
一个古老的种族和另一个谱系全异的族群之间--的冲突谈合占取退让,已经改变
了方式和规律。传奇的道德规矩荡然无存了;包括谈判双方那巨大的规模、包括
其中丰富的暴力和妥协、贪欲和让步,都彻底地改变了。
如今,没有弹性的边界、四季应时的原则,一言之堂的法度,代替了古代的
实力形势和调停艺术。但这更不能解决缺水缺草的现实。于是补充外行与霸道的
,就是无止无终的纠纷。两个县斗,两个乡打,两个庄子或两群人年复一年的吵
嚷揪扯。
富裕了,羊多了。不知怎么回事,就象城里到处都冒出了汽车,如今的乡下
满地都是羊。谁都在喂羊,到处都是低头啃草的羊。草地上是羊,秃山上也是羊
。就连黄土高原那万世旱渴的赤裸山岭上,羊群也在漫步,好象在啃含有营养的
碱土。
哪里还分什么牧民农民!如今老农家里圈养的羊,比得上成吉思汗的一半头
数,古代的哪一个游牧民族能够想象呢?
所以草不够吃。草不够一半、甚至不够三成的牲畜吃。冬天的青贮草没处打
,夏天的家门口也稀拉拉。不要说祁连山这么单薄的山;新疆缺草,西藏缺草,
就连乌珠穆沁那样的肥美草原,也是冬天缺草夏天缺草、人人在为草发愁。
过去游牧民族不太在乎草地。因为在旧式的观念中,牲畜才是财富。而今家
家的山坡平原都用铁丝网围着,人人都懂得寸土不让寸土必争--草反而不够吃了
。
人们的心中,早已失尽了昔日那巨大山脉灼灼沙漠、以及蒙蒙走廊极目天下
的地理概念。眼睛转也不转盯着的,只是对面的那群牦牛。瞧,它又越过了山脊
,吃了我们乡的东窝子。
潜藏着深刻历史的人群关系,已经简化成了山脊两边的一面坡、一洼地、一
道沟。两侧的公家官员或者设禁,或者挑唆,各自为了自己管下的子民,争得面
红耳赤。在王法上算计,在会议上决斗,在深夜里值班。一旦山头上的监控哨报
告说对方越境,立即用电传直报北京。
--以上都是巴达玛的舅舅,一个办公室主任唾沫星子乱溅地给我们讲的。在
场的除了我还有巴达玛的爷爷。我听得兴趣盎然,老人听得瞠目结舌。严峻而没
有料到的日子就这么来了,不容巴达玛的爷爷感慨。古老的南北麓之争,早已不
是他们佩带着牦牛毛的黑缨,在三山口度过的那种日子了。
今天在南北麓之间发生的,也不是红乌珠儿和盘山纳里的爷爷们经历过的,
谦恭地弯腰行礼,再紧紧地握住腰刀就能解决的事情。
在"羌胡"的后代,边界是游移和模糊的。因为两系的人群本来就分不开;他
们互相交换,互相穿插,互相通婚,一块组成了祁连山的居民。祁连山不是可以
一劈两半的大西瓜,它是一座伸缩蜿蜒、峥嵘万状的山。人类在它身上往来奔波
,没有谁想把它从头到尾地切开。它的耐寒的森林,它的云杉圆柏柴白杨,它的
黑黑雪水,都不能沿着中脊线竖着切开。
总的来说,整个山脉就是边界。山中藏民如巴达玛家,都是半兵半牧驻牧界
山的藏民后裔。汉人蔑称他们黑蕃,什么马蹄寺十四族黑蕃、三山口黑蕃(巴达
玛读着这些资料恨得咬牙)等等,以和裕固黄蕃区别。巴达玛告诉我,他爷爷以
前常把夏营盘扎到北边沙漠的 水淖儿里去。那里是走廊以北,靠近蒙古国的界标
。
现代背弃了旧俗,1959年,山脉森林和人们头上,划了一条清楚的线。从此
南是青海,北是甘肃。但是游牧是一种漫游,本身只能接受弹性的边界。山脊划
线,给后来带来了不尽的烦恼。
如今牧民已经放弃了发言。草场纠纷和水纠纷,全都在官员之间讨价还价。
前一年在张掖见黑水河边的两个县争水。下游的一个说我们没有地表河流,
于是就在上游大打深井截住水脉;上游的一个批判说你们违反民族政策,你们破
坏了一个民族的"可持续发展"。原来那是裕固和汉族争水。
这一年在门源又听说山脊线上两个县在争草场。山北侵略而来的是裕固牧民
,山南自称防卫的是藏回农民。巴达玛、红乌珠儿他们不在,从巴达玛的舅舅嘴
里我是怎么也问不出具体情节。"很严重!反正啥啥都上了!"他很会守口如瓶,
咬着牙不露底给我这外人。啥啥都上了呢?是上了刀子斧头,还是上了武警民兵
?
我忙拿出深谙纪律的口气:"那只有向中央汇报!"没料到他说,这官司到了
中央也不好打--人家是"特有民族"!
我听呆了。离开民族研究所才几年呀,没想到民族理论又前进了。只听说民
族有少数多数,没听说还分特有稀有--好像说的不是民族,是熊猫。
8
在他们聒噪的西部,在我投奔的西北,进山--有着全套丰富的解数。
在进入祁连山之前,人不能避开一个地理区,它就是火烧干沟般的浅山地带
。这体验在整个大西北都是普通的;无论前往哪儿,你避不开这一段熬人的苦闷
。在新疆在甘肃,我常常对着山影,绕着沟壑,忍着喉咙嘴唇的灼裂跋涉。
这一次也不例外,满眼只是不毛的石砾。更可恨的是居民点却建在这种地方
;为着水,更为着出山的交通。
祁连山和蒙古牧区不一样。在内蒙,草原本身就是世界。而在这苦海般的大
西北,哪怕是夏季,也先要经过一个荒秃焦干的浅山区,才能进入绿色。而且公
路修得比浅山更靠外;去草原么?先在远离青绿的狰狞秃山里走个够吧。大地被
切割得破碎不堪,山脊没有马镰花,只有恐怖的石砬子。车嘶吼着颠簸着,人的
心思和精力,都在干沟里耗尽了。
就这样好不容易进了北麓的浅山。在先要通过的、裕固人牧区外围的荒山里
,有一个叫白音的聚落。我的另一个朋友、红乌珠儿的家史就在这里藏着。
他们不愿多说,我也不穷追乱袍刨。其实苦难都是类似的,它几乎平均地降
临给了每个民族。白音藏着的这段喀尔喀蒙古故事,其实它并不比哈萨克或藏民
更悲伤。
--他们的家乡,并不在张掖西边的沙窝子里。他们是外蒙革命那年,顺着马
鬃山,拥入甘肃境内的蒙古难民。靠着把守祁连山的藏民的同情,血污斑斑的他
们,总算获得了一块喘息的草场。
家乡的驼兵居然越过国境来追杀。他们惊魂未定,贴着山麓继续南下,一直
到达了祁连山的浅山地带,紧靠着藏民扎营。走廊里如链的城市,锁住了通道挡
住了追兵。外蒙军队没有敢造次越过这道城市链追击,于是难民们定居了下来。
一向侵占草场的城市,这一回,讽刺地替牧民阻挡了来自草原的攻击。
我凝视着红乌珠儿的爷爷,听说他们的身份是侨民。如今他们没有几头牲畜
了,乌珠儿的爷爷,那位喀尔喀老人的打扮已是汉装。乌珠儿则一副现代派嬉皮
士装束:从鞍具到服饰,都看不出他的族属真实。
虽然灌木被啃噬以后,浅山的风景一片不毛--但是它依然有丰满的深度。绝
路上其实还可以走许久,听了红乌珠儿的故事以后我这样想。我惊愕地觉察到了
祁连山深藏的另一个本质--予人避难。
最典型的收容浪人的故事,还当数裕固人。
"裕固"完全是个晚近的称谓。据口碑记忆,他们是一群从"西至哈只"迁徙而
来的游民,自称"Yohur",由黄黑两部组成。黄Yohur讲一种蒙古语言;而黑
Yohur则讲的是突厥语。不知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也不知深层的缘故究竟,总之他
们赶着残剩的牛羊,抵达了祁连山。
我想,更准确的考虑不能够也不必要。简单说,"西至哈只"还是更接近吐鲁
番的旧称西州火州;"Yohur"也还是更使人联想畏吾儿--这个后来被雅致地写为维
吾尔的词。他们大约是甘州回鹘或西州回鹘的两个小分支,风雪灾难,离散流失
,最后流浪着投奔了祁连。
藏民是祁连山的主人。收容的过程和细节已不能追究。但是藏传佛教在收容
的前后,显得特别醒目。是穷途末路的投奔者低着头、谦恭地表白了仰慕呢,还
是主人划出一隅草场的条件,就是无条件的全面皈依?
不知道。如山体纵横的沟壑一样,所有的细节,都隐藏在历史的褶皱里了。
从此后,两部分人一同归化了藏文明,两种语言一起赞颂佛的慈悲。褴褛的
移民渐渐安心定神,在祁连山依稀的林子里,一辈辈住了下来。他们先是被外部
看做一个整体,又被政府挑出两个吉利字命名,这么成了今日的裕固人。
藏、蒙、哈,三大系统的游牧文明都凑齐了,我想。
不过哈萨克被接纳的故事可没有这么流畅。盘山纳里说,他听家族的白胡子
老人讲,哈萨克进入这贫瘠的大山的时候,是靠叉子枪打开一条血路。--那个鱼
死网破的日子是个星期四;一个男孩生在那一天,被取名为盘山纳里。这个词是
波斯语,意思是"星期四的阿里"。
我去看了盘山纳里出生的地方,那儿住着他的一个亲戚。在杉树林里有一座
林业局的圆木屋,盘山纳里的亲戚是护林员;这哈族汉子微笑着,给我烧了克列
式的奶茶。一连几天,他给我指点森林树种。在他的木屋里我发现了两本好书,
一本《祁连林业志》,一本《哈萨克民族迁徙史》。
原来,若不是山外那些蠕动繁殖的密密村庄,树林其实是可以适量采伐的。
因为树木"过熟"了,会腐烂空朽,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但是为了涵养水分,一棵
碗口粗的小树也能带着三吨水--所以王法禁伐。
他比喻说:每一棵祁连山上的树,都暗暗保着山外农区一个小孩的命。所以
禁伐令从来严厉。随着山愈来愈秃,水愈来愈少,人愈来愈多,禁止砍树的法律
也愈来愈狠了:谁砍了一棵树就关他十年的牢。
盘山纳里听了哈哈大笑,叫道:"既然我们的树一棵养活他们一个小孩,那么
以后谁砍一棵树就杀他一颗头!"
后来,在同向祁连山西极的路上,又遇到一个罕见的哈萨克墓园。墓碑上用
蝌蚪般的文字,刻着一段不曾透露的历史。我瞥了一眼便心跳了,但是我立即克
制着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训斥道:"算了,停住!你究竟有多少热情?。。。。。
。"
只说那本林业志吧--
黑石嶙峋的祁连山,其实不能与昆仑或天山相比。这座被匈奴深爱不已的山
,其实它海拔低、冰川小、森林稀疏而且树种单调。
也许它说的只是今天,也许古代的胭脂或焉支山有过茂密的原始森林。但阏
氏盛妆的时代已不可再追,祁连山如今是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一点一点地喂药,
一株一株地植树,指望着慢慢的调养,能换来一条荒芜山脉的再生。
它地处高寒,山体缺乏宽度。它吐出的河流,不仅是内陆河,而且随时可能
变成季节河、间歇河,变成断流的浅滩,变成枯涸的干沟。在我猜度的古代,或
许它的褶皱沟谷出没着熊罴虎豹,林间溪流游动着红鳞人鱼--而如今它只是一块
天然牧场,林猎水力都有限。
祁连、走廊、雪山、沙漠--它们只是为了羌人胡人的畜群饱足才被造化的。
它没有料到:两千年后,从山麓流向沙漠的水会被截获,会被扯成如善的渠网。
它没有想到除了六畜还要喂灌四郡;更没有料到四郡之后,等着搂住它狂饮吮吸
的,还有沿走廊繁殖出来的成串的城市、无边的村庄。
没有多久了啦,盘山纳里自言自语。
--什么没有多久了?
护林员教给我:四大森林山脉,就是天山、祁连山、大兴安岭、喜马拉雅山
。原来是这样,我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四大山脉。当然,他忧郁地补充道,哪儿
也比不了天山,那是我们克烈部落的故乡啊。。。。。。天山的森林是原生林,
而这儿,祁连山是次生林。也就是说,以前早被人伐过砍过,现在你看见的树,
多半是后来栽的。
一棵树,在这座匈奴的山上,长成十厘米直径需要--四十年时间。我听得倒
抽一口冷气。怎么这么难?。。。。。。他答道:确实难,因为山上太冷了,树
像瘦孩子一样生长太缓慢,年轮仅仅一毫米。
是的,我打量着树木,心里暗自盘算着。这儿的树不粗,直径一般也就是八
十厘米,转了好一阵子,很少看见一米粗的树。。。。。。
我只盼一次次地,把脚踏上这些土地。
哪怕粗糙地,此刻我只想和大山独处一回。我心里喃喃重复着那句哈萨克看
林员的话:山上太冷,树的年轮只有一毫米。但是你别小看那棵不粗的树,它的
根,可以带三至五吨水。
水脉之源,避难之山。我喜欢这样,身在其中脚踏现地,然后琢磨微妙的滋
味。是的,一切还都在限界之内,祁连山还有自己的余裕。但我有时好奇地猜度
,哪一天才是余裕失尽、崩溃枯竭的大限。
9
沿着冷龙岭,顺着范长江爬过的大梁,我登上了鄂博(它当然就是蒙语敖包
),一直去了霍去病、隋炀帝、尕司令都走过的扁都口。
"扁都口的视野",这个小小心愿,已经被我想象了几年。以前翻地图时曾经
暗自想过:若是有一天能站在扁都口,枕靠祁连山脉,望尽河西走廊,那才是一
大享受!。。。。。。而此刻,我当真站到了扁都口。背后阴冷的峡谷松涛阵阵
,眼前一字甩开地横铺展开的,是秘密莽莽的走廊。
我突然想到--真奇怪,自己怎么总是从这头出来、面对那边?
我的身边站着巴达玛、盘山纳里和红乌珠儿,我高兴我有游牧民的眼光。
此刻山林就在耳侧。这寒冷森林里满是云杉、圆柏、柴白杨。它们寂寞地飒
飒响着,在风中抖动着叶片。一股溪水流出扁都口,但它不是著名的黑河。
只有目击的视野确实浩大;极目望去,坦荡无垠的一字地平线迎着人,影绰
的村堡若隐若现。对农耕民族来说,走廊完全就是一片天赐的平原,他们正辈辈
地在那里辛勤劳作,享受着得天独厚的灌溉农业带给他们的收获。
走了两千年以后到了今天,谁能料到令人艳羡的灌溉文明,一直发达成了自
然的死症?在走廊里定住下来的居民,与祁连山吞吐的水量互相平衡的时代,已
成了遥远的说话。完美早是逝这。居延海干涸了,弱水半流半塞,黑河被人寸断
碎截,下游尽头处水草肥美的额济纳,已成为一道恐怖的干沟。
再加上河西五地市,约十数座城市;七十万公顷灌溉田;数百家工矿企业用
水;四千万人口;五百万头牲畜饮水--祁连山日复一日,被榨骨吸髓,早已面黄
菜色,早已精疲力竭,再也榨挤不出更多的水了。
四郡,汉武帝代表农耕民族钉进河西走廊的楔子,在过了两千年之后,终于
遇见了严峻的质问。我听见嘈杂的吵嚷,不同的见解在比赛喊叫。农民们憋红了
脸怒吼着,三个牧民却一语不发保持沉默。我被左右撕扯着,粉碎的快感裂帛般
地迸出。农耕是无罪的!我一会这么喊;它谋杀了匈奴的大自然!一阵我又那么
叫。反正一切已经晚了,我们的事不过是看破车滚下坡。我想哭又想笑,想严正
声明又想胡闹乱嚷。这时,猛然一个红灯亮了!--四下里一声惊叫,随即安静了
下来。
节目标题化出:民勤断水。
电视上说,甘肃计划造一条水泥管道,横贯铺过沙漠,远距离给民勤输水。
水泥管子埋在沙子里,不漏不渗不怕牲畜咬。电视有板有眼地讲:线路设计最后
决定走北线穿沙漠,好处是不与沿线人等发生纠纷。。。。。。。
民勤,我在那么早就听说过这个县名。土地太懒,人民勤劳,它给人一种振
奋的联想。但是民勤县是一个紧紧挨着大沙漠的垦区,上游是巨大的银武威,从
冷龙岭流出了石羊河,在武威绿洲的村镇城池的吞饮吮咂之后,到达它的嘴边时
已经几近枯干。山水不能到达,沙漠近逼侵噬,它熬了那么久的岁月,最终撑不
住了。
人愈来愈多,而水却并没有随之增长。五十年代民勤得到输水五亿立方米,
但是去年只得到一亿五千立方米。缺水断水日日警报,气得人干脆给民勤修一条
混凝土的地下水管。从甘肃开始埋,而且绕过走廊的城镇埋,整个埋在沙漠底下
。
我盯着那方管子,心里想着汉武帝。他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的四郡要用这么
一根管子喂养么?一个强盛的文明,一方水土和一群活泼泼的人民性命,难道就
靠这么一根古怪的管子苟活?
至今挤榨的大军还在膨胀。甘肃依然视河西为自己的粮仓。你若说河西的农
耕化早晚要酿成大悲剧,那些脖子粗脸红的甘肃官员会和你吵架。
河西是甘肃的商品粮基地,它的百分之七十粮食出自河西--这种设计的险处
,今天显现了。自汉武帝以来,一刀剁断青藏高原与蒙古高原,在边界的夹缝处
,寓兵于农,筑城设郡--这种设计的险处,也在今天暴露了。
我注视着那根输水管。管里大约可以开吉普车。这根埋在沙漠下头、给民勤
县"地运"(不是空运)用水的混凝土大管子,是一个奇观,是一个人类创造的怪
胎。
灌溉的文明,已经走到它的尽头了么?
或者换一个说法--走廊的绝路?
这个词,本身就存在汉语的悖论。
像我这样的人,从官办和中央的媒体找消息,往往是更好的办法。如同从中
央电视台听说了民勤输水和方管子一样;关于走廊里的裕固人"改牧为农"的消息
,我是在学报里的博士论文上读来的。
走廊上的牧场,就是一块块飞地,走廊和浅山在漫长农耕史的过程中,早已
听凭各种行当插入。在羊群漫步的草原之中,挤进来和牧民的黑牛毛帐篷做邻居
的,先是农业,再是采矿业,最后甚至是工业。然后再蚕食中它们渐渐坐大膨胀
,渐渐反客为主,最后草场反而成了飞地,空间都由它们充斥。
其实这条走廊,这条平川牧场早已经一半沙漠。河西早已不在羌胡时代,它
早已变成无孔不入的农耕垦咬殆尽的一块骨头了。几个富
固人能左右如此巨轮么,他们早就脱下袍子靴子,等着最后做完向农民的蜕
变。
博士论文居然参谋说:可以在银行里存一个游牧方式。先休牧,等生态好转
以后,从银行取出定息丰润的"休牧储金",用这笔款子买回牲畜。我读得哑口无
言。看来,新事物还不仅只是弃牧为农的牧人;在时代潮流中急欲亮相的知识分
子也开人眼界。--在人工草坪上恢复牧业吗?用存款买回一个文明吗?只怕你落
入千载的轮回,旱死渴毙,再也无法超度!
明花乡的裕固和高台县的汉人争水。高台人因为地上没有流过的河,就打深
井,断了地下的水脉。而明花"农业综合开发基地"的裕固人,居然请来韩国的资
本,把十万亩草场一下子垦为农田!真是特有的民族,特有的故事!看来,住在
明花飞地上的裕固人,无法再维持他们牛毛帐篷的游牧生活了。在与农耕和同化
的攻势中,挣扎了不知多少个世纪的半农半牧方式,终于被一些败家子在一顿饭
的工夫,最后地翻了底。
报纸上的大标语写着,要注意克服三化。我问红乌珠儿什么是三化,红乌珠
儿虽时髦也没敢肯定:大概是沙化、退化、盐碱化?要不就是腐化、假话、没文
化?
我忽然意识到,没有一句没有说过,没有一句值得再说。话讲尽了,所以人
们沉默。我明白了为什么盘山纳里从来都一言不发,他是对的。
人和人无话可说了,大自然开始独自发言。2000年突然野兔大量死亡,人们
都吃惊,但事情没传开。据盘山纳里告诉我,前些年还曾有过狼和獾子突然随芦
苇消失的消息。再往前数,野马群为石油公路的通车,突然实行过集体死亡。
紧接着,北京的大沙暴一场接着一场。人们慌神了。由于黑河也断了流,已
经被渴死扼死的居延海,把以前喂给它水的黑河河谷,变成了最大的风沙口。它
仇恨地掀起凶狂沙暴,把漫天的黄沙尘一直送到北京,宣布它的报复。
四野无声,不详的空气在酝酿什么。浑黑的雪水,急速地流淌而过。从北到
南,又从南到北,车随着这条路,不尽地飞驰着。
此刻我清楚地看见了:这条路,就是缝合两大陆之间那刀疤伤痕的缝线。自
从它被汉武帝缝下第一针算起,这针脚来回地已经纳了亿万趟。路面滑如盾牌,
路基如焊如铸。与其说它如一根线,不如说它像一道墙;如今它是中亚和青藏两
块大陆之间,永世也难超越的界墙。
河西走廊的两千年,终于走完了。如今它已经走在了绝路上。也许它是我留
意过的最长久的一个过程。它的兴衰,经历了两千多年。
陪着它走尽了自己的路途的,是祁连山的游牧文明。南麓已多是农民厩养,
北麓已经退牧改农,中间有采金的挖土机疯狂地挖烂了一座山,又挖烂一座山。
古歌时代已经逝者难挽,新的祁连日子--从东海龙王处借来海水再把它淡化的日
子,大搞机械化农业的日子,在大漠上密麻麻繁殖小城镇、天天喝着四川湖北输
来的水躲沙尘暴的日子--正在发足马力。
这是祁连山的最后宁静。
对岸的草木石头,都是如墨的蓝色。我蹲在河岸上,看着下渡口。一伙开手
扶戴白帽的农民,在清黑的水流里使一个木筏,把砖瓦油桶和水泥一趟趟来回摆
渡。他们富裕了么?两岸都是青海云杉,能看见冷龙岭的主峰。一连的黑色绵延
的连峰,只有那个山顶披着一层白雪。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胭脂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突然耳际响起了嘹亮悲亢的长调。如今我字字咀嚼着,只觉得苦涩而震惊。
实在是不可思议,总结二十个世纪的沧桑,结论目前的绝境的,没有别的,只有
这首古老的谶言般的古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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