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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言者:《我们》转贴 于 May 15, 1901 18:49:04:

               遭遇北岛

               ─施雨─

  五月六日,新泽西州《文心社》举办了《北岛诗歌散文朗诵会》。社里社外的
朋友们把宽敞的图书馆会议大厅填得座无虚席。著名诗人北岛朗诵了自己历年创作
的诗歌、散文作品,回答与会者的提问,并签名售书,合影留念。

  为能见到慕名已久的诗人我激动不已,为了能听清诗人朗诵的每一句诗,看清
诗人要表示的每个表情和眼神,我早早地占好了第一排的有利地势,仿佛时光倒流
了整整二十年,我依然是那个痴痴追星的少年人。台上的诗人用沉稳的语调朗诵着
几首早年的诗作,听在我的耳里,好像都是那首《一切》,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
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一切语言都是重
复/一切交往都是初逢/一切爱情都在心里/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对《一切》我情有独钟。因为,另一位我崇拜的女诗人舒婷曾和了一首《这也
是一切》---答一位青年朋友的《一切》,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
里/不是一切梦想/都甘愿被折掉翅膀/……不,不是一切/都像你说的那样/…
…不是一切呼吁都没有回响/不是一切损失都无法补偿……

  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我在福州一中渡过了五年的中学生活。我的中学时
代正好是现代诗在中国大陆最盛行的年代。当时,大陆的人们给现代诗一个非常美
丽的昵称,叫“朦胧诗”。十多岁,我们正是反叛求新的的年纪,校园里几乎每个
学生都自然而然地成了诗人。成为诗人,便可以说那些美丽而朦胧语言。成为诗人,
就意味着和那些“文革”语系断然地说再见。就是舒婷、北岛、顾城这些朦胧诗人,
让我们这些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不再需要与五十年代的人共用“文革”语系或“知
青”语言。从此,我们开始有了我们自己的表达方式,自己的语言。

  那个年代,写诗是件非常重要的事,诗人是一种最受尊敬的称呼。不像八五年
以后,朦胧诗渐渐势微,变得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甚至还有人张狂地取笑我,
“哦,你就是写那种诗的啊,大海像洗脚盆/天空是擦脚布。”正如北岛先生说的,
“那时候写诗的,现在还能坚持写的就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我自己也是,曾经非
常狂热地写诗,非常自豪地称自己为诗人,宛若头戴荆冠、步履艰难的旅人,在校
园里故作深沉地晃来晃去,以为要写一辈子诗的,到头来,却一直在做与写诗无关
的事。就像曾经以为自己是个离开家园就活不下去的人,这十多年却一直在异乡活
生生地喘息,还繁衍了结结实实的后代。

  上高中那三年,班上平时不太敢说话的男生女生,因为诗的缘故,大家无话不
谈。有个文章和诗都写得不错的男生和我比较谈得来,当时我们都是住校生,晚自
习的时候常常交换意见。那时,除了写诗,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便是手抄舒婷、北
岛、顾城的诗。我这位男同学的消息特别灵通,谁谁谁又有新作了几乎都是他第一
个知道,然后马上就拿来给我们抄。他的个头不高,体质嬴弱,平时寡言少语,安
静得总是让人忘了他的存在。可他总有办法让别人无法忽视他。他不时让校长无比
兴奋地在早操过后向全校同学宣布,某某班某某同学获全国无线电创造发明一等奖,
某某班某某同学获全国吉他弹唱一等奖……大家丢了眼镜朝他望去,他却若无其事
跟着东张西望,好像这些都与他无关。还记得高考前夕填自愿表格的时候,班主任
在解释怎么填“特长”这一栏里幽默地说,“在这一栏里可以填上‘无线电’的只
有某某同学,其他喜欢每天听收音机的就免了。”

  高中毕业后,我和这位男生都在本省上大学,但不同校。大一新生军训过后没
多久,他就来医大找我。他从书包里掏出两本舒婷的诗集,对我说:“送你的,看
看喜不喜欢?”崭新的诗集散发着醉人的油墨香。我打开扉页,猛然看到字迹陌生
的“舒婷”二字,楞住了。要知道,当年可不像现在,动不动就有作家诗人签名售
书,坊间诗人的诗集一出炉就被抢购一空,更不用说亲见诗人的笔迹。我曾经向这
位男同学抱怨过,没时间排队,也没有体力抢购,至今都没有印有铅字的诗集一卷
在手。这“舒婷”会是舒婷的手迹?我疑惑地抬眼望向他,他羞涩地笑笑:“我姐
姐舒婷,特意给你的签名。”“嗷”,我狂喊一声,一蹦三尺高,“舒婷是你的姐
姐?怎么现在才说?”怕我不相信,他还拿出舒婷给他的一封家书。

  家书是寻常的家书,诗人也是寻常的姐姐。诗人不常在家,字里行间都是关照
弟弟好好读书,不要贪玩,替父亲分忧等等。这位男生后来告诉我,舒婷和他是同
母异父的姐弟,他八岁丧母,对早逝的母亲相当怀念。我读过舒婷怀念母亲的散文
和诗,知道那是一位美丽善良而慈祥的母亲,难怪这对姐弟如此思念。在《呵,母
亲》里,诗人写到: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我禁不住像儿时一样/紧紧拉住
你的衣襟/呵,母亲/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我
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为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如今带着荆冠,我不敢/一声
也不敢呻吟/呵,母亲/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纵然呼唤能穿透黄土/我怎敢
惊动你的安眠……这位男同学还告诉过我,说我长得很像他的母亲,就因为这一句
话,舒婷的《呵,母亲》更让我刻骨铭心。

  从这对同母异父的姐弟关系看来,我这位男同学的父亲便是舒婷的继父,对继
父也有这份关怀,可见诗人是一位很孝心的女儿。接着舒婷的信看下去,她的大意
是:“这次回福州待的时间同样不长,不过,江河他们会来聚一聚,你也请你的女
朋友一起来吧。”“女朋友?”我十分诧异地问他,我从来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说你啦,”他的脸红起来:“我姐姐他们不习惯叫同学,都叫朋友。”接着再低
头读信,慢慢地让我不安了。信的大意是:“我不喜欢你拿我签名的诗集去做人情,
这违反了我一贯的做人原则,仅此一回,下不为例。”

  看完信主意也拿定,我对这位男同学说,“既然你姐姐不愿意,就不好收下了,
我,也有我的原则。我喜欢舒婷的诗,我可以像千千万万喜欢她的诗的读者那样,
用手抄。”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反复问了好几遍:“真的不要?真的不要?我
花了好多口舌才让姐姐签的。”真的不要!甚至后来那次几个当代著名诗人的聚会
我也没有参加,凭空失去了一次当面讨教的机会。是什么原因没有去成现在已经记
不起来了,反正是阴差阳错,就像我一直无法成为诗人一样无奈。那次与这位男同
学见面以后联络渐渐稀少了,后来我又出了国,十二年来,音信全无。真是应了北
岛先生的《一切》,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
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想想当年真是笨啊,要是现在,我不但不会不要,说不准还要教唆那位男同学
向他的姐姐多讨几本签名的诗集,然后转手买个好价钱,再然后,用这些钱去买北
岛的、顾城、江河等重量级诗人高价签名诗集。可惜,时光无法倒流了,只能感叹
当年那个任性、一样固执于自己原则的我,或许伤害了人家还不自知。近两年,业
余时间多起来,我开始上网写文章写诗。写诗的感觉完全变了,写出来的东西也不
甚满意。毕竟在海外漂泊了经年,过了写诗的年龄,又入世太深,更致命的是我没
有足够的才气去克服这两个硬伤,于是便想到了放弃。

  真是造化弄人,正当我没有勇气再继续写诗的时候,忽然接到由澳大利亚“世
界诗人大会”筹备组委发来的邀请信。今年十月的“世界诗人大会”将在澳大利亚
的悉尼召开,从六九年开始,今年是第二十一届了。我非常心虚,给组委的诗友回
信说,“不行,没有多少能拿得出去的好作品,我也不是诗人,不敢去……不然,
再给我一年的时间,好好努力一把,争取参加明年在北京召开的第二十二届‘世界
诗人大会’?”组委的诗友说,“还等什么呢?你已经耽误了那么多年。诗人大会
无非是一群爱诗的人读一读自己的作品,互相学习。你认为你不需要向别人学习了
么?你可以对诗说放弃就放弃么?上一个世纪,又有几个写诗的人敢称自己是诗人?”


  是啊,我怎么可能不需要向别人学习?我又怎么能放弃写诗呢?虽然当年出国
的时候,随身带不了多少东西,又因为一时找不到可信赖的人,一着急,便把几大
本诗抄和自己多年的诗稿以及一大箱日记本付之一炬,乾净利索,一了百了。可是,
对诗的追求是我们那代人抹不去的标记呵,和血液一样不肯冷去、不肯驻足。或许,
我也学学北岛先生,壮壮胆子?北岛先生说,“来美国以后胆子也大了,前两年还
在修英文写作课,这两年已经在教美国学生创作课了。”我想,诗人,更准确地说,
应该是对诗终身都不放弃的人吧。

  这次著名诗人北岛的到来,引起了众多慕名者的追随,大家争先恐后地购书、
讨签名、与诗人合影留念。这些,不就说明诗人和诗的魅力是永远的么?连北岛先
生都兴奋地说,“这次是我在海外第一次不带翻译,不把诗翻成不同的语言,直接
用中文与大家沟通,非常愉快!带来那么多书,原来还担心一本都卖不出的话,要
再扛回去,死沉。”虽然过了二十年,诗人老了,追星的也老了,可是,那份挡都
挡不住的热情,依然不见老啊。开始我还不好意思,因为怕前面一张和北岛先生的
合影不够理想,又要求了一次。后来发现,除了我,要求和北岛先生一拍再拍的大
有人在,也就心安理得了。北岛先生非常好脾气地被拉来拉去和不同的朋友合影,
签名虽然签到手软却还是一丝不苟。诗人给人的感觉很实在、很可靠也很亲切。

  当年,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已经人在他乡,还会在自己和朋友们亲手创办
的《文心社》里,见到仰慕已久的诗人。谁说一切语言都是重复/一切交往都是初
逢/一切爱情都在心里/一切往事都在梦中?还是舒婷回得好,不是一切真情/都
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不是一切梦想/都甘愿被折掉翅膀/……不,不是一切/都
像你说的那样/……不是一切呼吁都没有回响/不是一切损失都无法补偿……

(05-09-01,Randolph,N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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