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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婷散文:记忆的流沙
春节茶话会,坐在我边上的是位参加工作不久的中文系毕业生,她十分兴奋
地附耳絮语:我读过你写的不少文章,你的经历那么丰富多彩,真让我羡慕死了
!
任何人到了我这岁数,对人生都有所积攒。因此我回答她:我情愿拿这些经
验来换取你那光滑的,没有腰肌劳损和染发剂的青春。
另一位中年女书记接口:我们这一辈虽然备尝甜酸苦辣,说出来却乏味得很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其实念来念去不过那几个字罢了。
是的,这就是作家的观察、记忆和文字处理。
个人的生命历程再滂湃,也不过汪成一洼水。照见自己的脸影,脑后一小块
天,也许还有三两枝多事柳条摇曳成背景。天有不测风云,树有盛衰荣枯,人面
一会儿桃花映红,转瞬有如风干柚子皮似的沧桑。一汪水亦可魔幻人生,只是湿
湿自己的记忆而已。
厦门五老峰有一口仙井,传说你俯视井面时间够长,你就可以认出自己的前
生。
我曾经依言趴在井栏个把小时,直到头昏眼花却一无所见。是不是我的前生
太过惊世骇俗不便泄露天机?或者生老病死根本就是一汪静水?料想那并非我族
系,如何从阎王爷那儿调出我前几辈子的档案?
家族的记忆是一口井,流传的年份越长,井深越难测。平时也不见得会满了
出来,你汲出一桶又一桶水,也不见得它会少下去。甚至一直贪得无厌地勒索。
最初的焦渴过去,哪怕一匹善饮的马,也有餍足的时候呢。
一个民族的记忆便是像黄河、恒河、尼罗河那样伟大的浩瀚渊淼之水。能够
使民族记忆薪尽火传的除了口头流传,最颠扑不破的只有文字,像水里的金砂沉
淀保存下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记载最古典的爱情;《荷马史诗》再现古
希腊战争;印度人在一年一度庙会上,流着眼泪朗诵两三千年前的长诗《摩诃婆
罗多》。
文字曾经是历史长河的坚实桥桩,将我们的记忆一直渡向远古。
泥板上的楔形文字,竹简、锦帛上的象形文字,尤其费工费时的摩崖石刻,
也许因为使用材料的来之不易,几乎字字珠玑,鲜有废品。而今文字闪烁在屏幕
上,显现一种不稳定的魔幻效果。记忆被处理在数码流沙上,或者夹杂在信息垃
圾里。
我们对它们失去信任和向往,甚至不敢信任我们的悲伤,因为生怕被人讥讽
为落伍。
骂一个文化人,再没有比“落伍”这类评语更具杀伤力了。
广东出版的一本杂志叫《记忆》,有点意思。多数黑白照片,朴素无华的叙
述,赤裸裸的历史,这些资料性的画面猝不及防就拉你下水。创伤?愤懑?忏悔
?无论你是否已抽身上岸,记忆从那个时代死死揪住你的脚。
纪实报道忽然斜里闯道,大有与虚构文学争风之势。
还有一本畅销书是美国人丹尼尔·夏克特写的《找寻逝去的自我》,很好地
解释了记忆是如何愚弄、折磨,乃至陷害艺术家们,同时又一一解救并最后成全
他们。
文学界正处于“大干快上”的连续剧时代,换幕太快又充满广告。眼看尘头
大起自知腿短莫及,我很阿Q地以“落伍”为荣。
幸亏多吃了点米,多走了些路,于是便多挣了几文稿费。很想跟那女孩如此
实话实说,怕她不信。罢了。
《北京青年报》2000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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