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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宫廷乐师萨列里浮现在脸上矜持的浅笑凝固了。
背对着康斯坦丝,他翻阅着她未经莫扎特允许私自提交给审核委员会的曲谱。
一页一页翻过去,他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惊骇、犹疑、感动、钦佩、愤怒、绝望,
继而是绝望之后的平静。
偷偷拿起第二块栗子松饼的康斯坦丝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些,糕点的美味,也许还有夹
心白兰地的甘醇,当然让她忽略了对萨列里的观察,何况,从萨列里昂然挺立的背影中,
她又能看出什么呢?
她似乎忘记她为什么来了。
作为妻子,她不得不在丈夫的狷介与贵族们的蔑视中斡旋。曲谱通不过审核就无法传
授给公主,那意味着一笔虽不十分丰厚确也至关重要的收入的丧失,于是,这个在莫扎特
写给父亲的信中所描述的"知道怎样持家,并拥有世界最美好的心灵"的女子,风姿绰约地
(甚至也可以说是风骚地)出现在宫廷乐师面前。手中,是她期望他接纳并肯定的丈夫的
手稿。
乐谱跌落的声音转移了康斯坦丝对栗子松饼的专注,
她抬起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萨列里岿然不动的姿影,然后是在他脚边四散的乐谱。
他喜欢吗?他会接受吗?
可他已经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萨列里是痛苦的,痛苦的根源在于他从小便根深蒂固于内心深处对上帝的虔信和赞美
。粗鲁的父亲的过世在他看来是上帝许给他的一个奇迹,从此,他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对
音乐的呼吸。无疑,他是有才华的,而且是勤奋而努力的,成为一名音乐家,这与其说是
他自己的选择,毋宁说是上帝赋予他的使命,他坚信这一点。
莫扎特的出现,第一次让他对自己的信仰产生动摇。
他不是上帝派往尘世的唯一使者,更不是他在尘世的代言人。
那天,当莫扎特以他的迎宾曲为素材,经过一系列的转调与变奏,呈现在众人面前的
焕然一新已经让他在尴尬之余体会到莫名的嫉妒了;而现在,一行行扫过莫扎特几乎一气
呵成几乎没有修改的乐谱手稿,感受着那以欢乐和喜悦贯穿始终却又混杂着不同风格和趣
味的旋律,他,在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情绪变化之后,嫉妒,已经幻化为彻底的绝望了。
莫扎特,才是上帝派往尘世的使者,才是上帝在尘世的代言人,他,甚至就是上帝的
化身。
自己对音乐和上帝虔诚的一生,居然是一个骗局。
我们不妨想象一下,一个午夜,被嫉妒与怀疑折磨的萨列里,独自潜入教堂,长跪不
起,忽明忽灭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拖长又拉短,经过天花板上印花玻璃的反射,又将斑驳的
碎影投射在他疲惫而脆弱的身上。凝视着十字架上那个几乎和他一样脆弱的裸体,他无声
地饮泣:
"你给了我皈依你的信仰,为什么不给我坚贞这份信仰的才华?"
上帝听到了他含泪的诉求了吗?
上帝选择了沉默,恰恰是这份沉默激怒了他。
圣像的十字架被投在壁炉,熊熊燃起的是萨列里报复的怒火。
这个世界上,有谁最仇视莫扎特?
是萨列里;
有谁最关心莫扎特?
是萨列里;
有谁最了解莫扎特?
依然是萨列里。
因为仇敌,所以知己。
一袭黑衣,一幅面罩,萨列里把自己打扮成了死亡的使者。
一份《安魂曲》的委托耗尽了莫扎特的最后心神。
莫扎特将这份委托看作是宿命与自己的约定,他知道,这部《安魂曲》,是写给自己
的。
于是有了那个冬雨的傍晚。
可重复使用的灵柩中,亚麻布包裹的莫扎特的遗体跌落出来,几锹生石灰的泼洒之后
,莫扎特和其他几具不知名的尸体,被埋在了一起。没人出席葬礼,只有几个在寒冷中瑟
缩的墓园民工,和远处箭一般刺穿低沉雨幕的昏鸦,见证了"上帝的宠儿"的最后时刻。
"我谋杀了上帝"!
看着载着灵柩的马车渐行渐远,萨列里体会到了复仇的快意十足了吗?
当鲜活的生命消弭于无形,嫉妒与仇恨也顿时失去了目标,此刻的萨列里,究竟是快
慰,还是失落?恐怕失落远远大于快慰吧。
失落之后呢?
是三十二年的悔恨和自责。
这是谋杀的代价。
《Amadeus》讲述了一个天才被谋杀的故事。
谋杀者的忏悔强化了故事的震撼,而谋杀者的武器,却是被谋杀者的才华,此种手段
真是匪夷所思。
美妙的或嘈杂的音乐、令人眼花缭乱的舞台、雍容然而做作的假发,混同谋杀者的追
忆在两个半小时里为我们塑造出了一个粗俗、倨傲、有着神经质笑声和非凡才华的莫扎特
的形象。
可是,这是我心目中的莫扎特吗?
我知道我是没有资格评价莫扎特的,无论是他的为人还是他的音乐,可是,那颇有几
分神秘却又倾注无限激情的 K466,还有那柔美婉约从清丽中挣扎出喜悦的K218,以及从
生气勃勃经历了忧郁悲哀再发展为气势磅礴的K551(Jupiter),都无法让我将它们的作
者与眼前这个滑稽的形象对上号。
莫扎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的确,这只是导演Milos Forman和编剧Peter Shaffer的莫扎特,是艺术加工后的莫
扎特,而不是真实的莫扎特。
从这个角度上讲,谋杀莫扎特的,应该是影片的制作者。
不过,既然观看的是影片,就应该顺应影片的逻辑。
抛开与史实的出入,影片还是很好看的。萨列里晚年追悔莫及的情节设置也充分体现
出导演深厚的人文关怀,其实,当萨列里与莫扎特合作《安魂曲》的《哀悼》(Lacrimo
sa)的时候,我们就能感觉到导演对于萨列里的原谅与宽宥:怀着对死亡来临的恐惧与怅
惘,弥留之际的莫扎特已无力承负喷涌而至的乐思,是萨列里,以他对莫扎特的理解,记
述了莫扎特永恒的叹息,那一刻,他不再是莫扎特的对手,而是他的同盟和守护者,在与
莫扎特的共同的创作中,萨列里实现了与上帝的和解。
谁是最理解莫扎特的人?不是导演,不是你我,
是萨列里。
是仇敌,也是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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