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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wildwolf (桐子), 信区: LilacPark
标  题: 天下第一木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Dec 14 18:51:52 2002) , 转信

                                               ... 彗见东方 ...未几,熹宗崩。
                                        清·张廷玉等《明史·列传第一百四十七》

    有人说我是命中注定,堆放在我面前的物事星罗棋布,你看这烧香秉烛,金银七宝玩
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这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这官楮钱陌,应用物件…
…所有的所有我统统不爱,我的父亲瞪大的巨眼看见我的小手攀援,拈起精美的锯齿。我
是天地之间万人之上父亲的第一个儿子,我认为所有的曲线锯齿最美。

    多少年来刀光剑影、血流成河,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只有锯齿是我的最爱。
我的名字或许你已经听说,辈谱之中祖先的馈赠我无力抛弃,五行轮回,造化赐予我的名
字一片树木。所有的迹象表明我适合去做一个木匠,我的父亲却坚持指给我地平线上阳光
覆盖的土地,遵照那个古老的仪式。那样一片望不到边的土地,我的父亲每掰开一个手指
,划过一千公顷的土地,就叙说几句。我的父亲努力想讲得生动些,他的手指牵引着我的
手指。我看到流水的黄金渠道和乌篷的船舷,看到蚁群一般的戴着草帽的头颅,草帽下的
农夫和牛羊弯腰咀嚼发出叭唧声,看到阿尔卑斯的斑马在雪地上跳跃,它们的幼雏钻入它
们胯下吮奶,看到老虎的吼声使森林和山峰动摇了三刻钟,看到作坊里火星溅出,灼痛了
一个铁匠的面颊,看到青衣的铸剑师跳入炉中,青光隐隐的雄剑被埋在松石下,看到秀才
们骑着驴子歪歪倒倒的走在赶考的大道上,一个秀才一不小心踏入了结满莲蓬的池塘,将
书打湿,看到青头皮的细高个鸣怨时鼓点致密,乌纱帽前褴褛的草民次第跪拜,看到弓箭
手用匕首插入师傅的胸膛,看到墙头的少女向过路的美少年妩媚一笑。它们都不像是我的
,它们似乎压根儿与我无关。我的父亲向我嘿嘿一笑,他的不厌其烦令人昏昏欲睡。一个
人历尽土地时他的生命在流逝,我的父亲身体虚弱,说完这些翻倒在地,他的笑意还在脸
庞。

    我思念父亲,我的手艺允许我给他做一个木制像,白天我要上死一样古板而辉煌的大
殿像一个地瓜般受罪,前世的罪,听很多乌纱帽面红耳赤的争吵,他们各怀异心,意气用
事,他们的争吵极其庸俗和无聊,令人厌烦。晚上我就对着木制像,父亲,他还跟活着的
时候一样,每看一次我都流下泪水。你应该知道我的生身母亲早早的死了,这个木制像陪
伴我,免使我沦为孤儿。你应该知道我虽然有一个母亲,却不是亲生的,她为了一个封号
将我扣留,赖在属于我的屋子里不走,直到一些人赶她。

    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些什么,我做什么殿下的各式乌纱帽都要摇摇晃晃的争吵。同样一
件事情正面他们能够证明是对的,随后反面也可以得到证明。我简直烦透了!我不知道我
有无权利在大金宝殿之上向着群臣哭泣。也许我瑕疵很多,我不想否认,尽管我站得很高
,假如世界是完美的,我也是世界的一颗沙粒,那么上天不应该辜负我一人。也许上天要
在每一粒沙上留下一个缺憾的标记,永远不可去除,完美只属于真空,属于无。有的人以
为我很幸福(那是无知),以为我有了天下,可是,从我父亲带我检视土地的时候的那一
天起,我就知道,它们既属于我,又不是我的。我有两条很好的理由来说明:第一,它们
太庞大太繁杂了,我的孱弱的身躯不可能容纳那么多,即使我想获得它们,总有些链条我
无能为力,我甚至无法看清它们的全貌或轮廓;第二,即使我能获得它们,又能怎样呢? 
难道它们能帮助我找回父亲、找回母亲? 难道过去宛如烟云的故事里面我和他不是简单的
符号、可以被换用? 难道一个人过去的罪孽和一个民族对杀戮的记忆不是无辜的? 难道一
匹马或一头豹子和一个人的一生、一种辉煌的生活和另一种失败的生活不是相等的、最终
一无所有? 难道一个帝王和他的将相、平民,一座山峰和一片海洋中的岛屿,它们应该有
什么难以弥合的距离? 还有,如果我的小时候属于我自己,那么难道它们应该被时光和死
神毫无怜惜的抹掉?

    我知道我一无所知,我只好锯、锥、凿、髹漆,引绳削墨,在木屑的翻飞中,借以忘
却我的悲哀。在童年时我玩过肥皂泡,人们称它“水圈戏”,浓碱水入秋香末,蘸小篾圈
挥之,以水抛空中成圈,大小成球飞去。我的过去就是这样的水圈。也可以认为,我的生
活就是大写的木工,我周围的一切,每一种声音、图景,每一种行为和动作,都是另一种
形式的砍削和上色。在不朽的木工的劳作中,我是众王之王,我创造世界,也被这个世界
创造,在不朽的劳作中我向着永恒和神飞翔,脱离柔弱的植物、易朽的兽类,以及肃密的
喑哑人群。客观的说,我的手艺精湛、炉火纯青。譬如,我曾制成一座乾清宫、蹴圆堂模
型,那里面有我在做木工,木工正在做模型,模型里又有我,如此无穷。我制成一尾不羁
的巨龙,我不敢点上它的眼睛,以免它破窗飞去。有时我兴奋的将我的作品以我儿子的名
字命名,也让我的众多夫人(和所有的男人一样,我对不得不需要一个女人感到屈辱,因
为她破坏了我的独立性)一一赏玩。有人说我自卖自夸,我仔细回想,认为他们说出了一
部分真实,但是对此我觉得无可指责,我虽然没学过动物学,但也知道蝉曾经过四年黑暗
的掘土,长起与飞鸟可以匹敌的翅膀,在温暖的日光中歌唱它们的快乐和对一只蝉(在此
可以认为不是它自己)的欣赏,谁也无法阻止它们;我虽然没去过乡下,但我知道连母鸡
下蛋都要喊好多遍“个个大”呢!

    总有一个讨厌的家伙在我做木工时闯进来,对这个家伙我恨透了。每次我被打扰时都
下决心完工时砍掉他的脑袋,可是做完活儿时又忘了。请原谅我的很坏的脑子,请原谅他
是个目不识丁的粗人。好在他虽然笨,好歹那些章奏还都能应付,我就交给他全权处理好
了。我知道有些人,馋涎我有空专门做木工,包括耳闻的边境那些清兵,我这人没有忌妒
心,我毫不排斥他们。我知道那个袁崇焕尤其反对他们也来做木工,既然他们也把反对此
事作为他们的木工,大家都是年青人,那么就让他们去干好了。木工其实就是一场游戏。
我是个随和人,我也喜欢其它的游戏,把它们融会贯通,譬如,在盛夏季节穿上冬装,模
仿明太祖雪夜戎装巡游,譬如扮成宋太祖上台演戏,游山玩水,我认为世界只有在对木工
游戏的模拟中才能趋向尽善尽美。我只恨我体质虚弱,酿成一身的疾病,不能将这游戏进
行到底。也许这就是世界不能圆满的原因之一。

    在船上玩耍时,随从们战战兢兢,他们从不会将这些当作游戏。“水亦载舟,水亦覆
舟”,我深知前人的道理,落在水中时我并不惊慌,但他们霎时抓耳挠腮,扑通扑通像旱
鸭子一样纷纷跳入水中打捞我,月亮银色的弧线水晶般荡漾,我本只想打捞一两个月亮,
在水中浮沉时我还看见他们的憨态。尚书进献我一种“仙药”,我不好辜负他的好意,几
个月来,我逐渐浑身水肿,卧床不起,我的耻辱我不想昭雪。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体质强健
,我在卧房把锯子郑重交给他,我希望他会喜欢我不倦的游戏。哎,你大概忘了我的木龙
了,我攥起朱笔,在墨盒蘸上浓浓的墨,举手点上了它的眼睛。……沿着五彩平直的光线
,我和我的龙,我骑着龙,龙驮着我,向着黄金的太阳、黄金的永恒,无穷大的滑翔,宫
殿的模型感应着我们的速度。

    在地球的另一边,它们见到的是彗星的裙摆,他们举起手指(马上又放下来,唯恐长
赘疣),都说是不祥和灾祸。

桐子
2002/12/14 习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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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wildwolf 於 12月14日19:10:47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3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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