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southlake (沉睡的余乡), 信区: Humanity
标 题: 蝴蝶王蒙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29日22:14:02 星期天), 转信
目秋天,青草泛黄,凉风习习。10月16日上午,刚下飞机的作家王蒙匆匆赶到了浙江大
学校园。
王蒙到达浙大时,张抗抗作品讨论会的开幕式已经热闹地开始,大会按既定程序有
条不紊地进行着。王蒙在人们的意料中姗姗来迟,在与会者的注视下静悄悄地步入会场
。席间有几位来宾举起手掌,准备鼓掌欢迎,但是看到他脸上那副严肃的表情,就缓缓
地垂下了双手。王蒙抬头瞥了一眼台下,然后一声不吭地坐到主席台正中央那个事先为
他留好的位置上。
王蒙喘息甫定,电视台的记者已经把摄像机对准了他,摄影记者响亮地按起了快门
,大会主持人则很合时宜地宣布:请王蒙同志为本次大会致辞!略显疲惫的王蒙显然没
作任何防备,他的喘气声被冷不丁递过来的话筒扩散到了各个角落,但是他随即屏气凝
神,并且凭着良好的镜头感和分寸感开始即席讲话,声音不大,但是沉着、有力,有点
故作的不着边际,但是使用称赞的词语时毫不吝啬,--可以觉出,他是一个有着透彻
的现实智慧的人,有着极强的应变力,这也许是他与别的作家不同的地方。他的讲话只
持续了三分钟,但是赢得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尚未落尽,王蒙就已恢复了那副严肃的姿态,重新变得不可捉摸。他摘下眼镜
,开始漫不经心地阅读眼前的一份报纸,间或端起茶杯,神情阴郁地啜上一口。他目不
斜视,对其他人的讲话好像听而不闻。大概感到有点热,他脱掉了外套,然后一边看报
,一边小心地整理脖子上那条漂亮的围巾。终于他把报纸放下,一副正襟危坐、凝眉沉
思的样子。坐在他左侧的徐岱教授(浙大人文学院常务副院长)和他搭话,并递给他一
张名片,他才露出应酬式的微笑,--这微笑也是转瞬即逝的。他朝徐岱教授连连摆手
,好像在推辞什么,后来终于答应了,于是双方都复归于平静。会后大家才知道浙大准
备邀请他和张抗抗担任客座教授,--开幕式即将结束时,浙大一副校长宣布了这一消
息。消息宣布完毕,校长大人把右手伸到坐着的王蒙面前,想握手以示庆贺,结果王蒙
愣了一下。他有点心不在焉。他好像还没从某些矛盾中完全超脱出来。
从此刻的王蒙身上显然已捕捉不到青春的浪漫和激情,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成熟、冷
漠的王蒙。在长篇小说《青春万岁》(1953年)的《序诗》中,19岁的王蒙踌躇满志,
他热烈地吟咏道:
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
这样的理想主义如今已不复存在。五十年代,王蒙发表了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
人》,结果被打成了“右派”,被流放到新疆伊犁。一晃就过去了20年,他学习用一种
较为务实、客观的眼光审视现实问题。然而事实表明,他做得还不够。他继续跌跟斗。
理想主义在他心中太根深蒂固了,这让人非常苦恼。去年夏末,王蒙创作了一首题为《
秋兴》的长诗,作为散文集《我是王蒙--王蒙自白》一书的序诗,它的起句是:
昨日蝉鸣如海啸,今夕蟋蟀啼伤调。
这是一首长达128行的古典式诗歌,愁绪满怀的作者在诗中抒发了一种古典式的伤秋
(季节之秋?生命之秋?事业之秋?)之情。在《秋兴》中,年过花甲的作者表达了一
种深刻的怀疑,并完成了一次淋漓尽致的自我渲泄。不过,诗中的王蒙不是现实生活中
的王蒙。我们观察到的王蒙披着各种各样的伪装,这个王蒙沉默、理性、机智、有点架
子、言谈得体但偶而也有些怪异。他是典型的文人,但有时又给人入世很深的感觉。
王蒙没在开幕式结束后的中餐上露面。人们伸长脖子搜寻他那瘦小的身影,但是毫
无结果。他仿佛突然消失了。直到当天下午三点钟,他才再次出现在花家山庄的会议现
场,张抗抗作品讨论会正在继续。王蒙坐在中间,依然保持着旁观的姿态,他给人的印
象是寡言,注意力不太集中,有什么心事。他的目光常常停留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五
点多,会议告一段落,王蒙接受了电视台记者的简短采访,然后又迅速地消失了。整个
晚上大家都没有看到他。也许只有会务人员才知道他那诡秘的行踪。后来我们才知道,
他被省里的领导请走了。
第二天,也即10月17日,王蒙整天没有出现在讨论会现场。早晨他对陪同人员说,
你们都不用陪我了,我一个人出去走一圈。他果真一个人出发了,他以惊人的兴致和毅
力徒步穿越了花港公园,穿越了苏堤,穿越了孤山和白堤。(我们事后才知道这件事。
)这是一次漫长而孤独的旅行,作家王蒙再次让一些人感到不可捉摸,感到无比惊讶,
它使人想起他的一段自况的话:“我的一篇小说取名《蝴蝶》。我很得意,因为我作为
小说家就像蝴蝶。你扣住我的头,却扣不住腰。你扣住腿,却抓不着翅膀。你永远不会
像我一样知道王蒙是谁。”但是我们如果换个角度看问题,就会发现这次旅行恰恰透露
出了王蒙个性中最为真实的一面。它表现在《秋兴》中,也表现在《春之声》、《布礼
》、《活动变人形》以及《踌躇的季节》等众多的小说中。王蒙并不像他自已所说的那
样是个令人费解的人,相反他是一个有着鲜明个性,喜欢沉思、风景和创造的作家、他
与那些喜欢前呼后拥的人有着质的区别。他是智者,是作家、红学家兼批评家,是大胆
的现代艺术的实验者。他骨子里仍是一位努力自我完善的内心充满矛盾的真诚作家。
这一天的夜晚,王蒙在徐岱教授的陪同下再次来到了浙大校园,因为他答应匀给浙
大学生一个小时的时间。在浙大影视厅里,王蒙把这一个小时扳成了两半,一半用来发
表即席演讲,一半用来回答听众提问。600多位闻讯赶来的学生在此领略幽默和智慧,并
且圆满完成了对中国作协副主席王蒙的集体采访。讲台上的王蒙机智、自信而胸有成竹
,与台下的王蒙有着宵壤之别,--他已完全进入一种事先拟定的完美状态。他对自已
在台上所扮演的角色有清醒的认识,并竭力使全部的言行都符合角色的需要。他面无表
情但是声音抑扬顿挫,富有感染力,他的讲话赢得了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但是连
最狂放的笑声也不能打动他的表情,他的面容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仿佛戴着面具,这一
点有时让人感到不快。这又使人想起那首令人心动的长诗《秋兴》,在这首诗的末尾,
那个最真实的王蒙动情地咏道:
花甲之年拨心曲,遥想读者泪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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