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wz (小甜枣儿), 信区: Humanity
标 题: 安娜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5月01日16:03:15 星期二), 站内信件
作者:陈均
从且末县城到若羌县城之间,大约有400多公里的路程,路碑上清楚地
注明,这是一条国道。但说来可笑,国道上没有一寸柏油路面,期间的道
路都是碎石铺成的,象我这样在边疆走路走惯的人,一说起要走这条路心
里都有些发怵。
它经过的地方太荒凉了,中间有近200公里不但没有一棵草,连一块石
头也没有,平坦的没有边际,眼睛只能望到地平线上的蜃气,太阳变成了
一块渺小的毛玻璃。如果说有值得一提的景色,那就是一字排开的电线杆
子。
这段路好象成心考验车和人的耐力,当你逐渐变得绝望的时候,阿尔
金山巨大的影子悠然出现在视野里,黛青色的身躯上顶着皑皑白雪,和你
若及若离。这景致起初会让人精神一振,但不久就会发现,从山脚一直延
伸到公路,又开始千篇一律,景色内容变成了斗大的石头,和被山洪冲刷
而成的沟壑,除了风,没有生命的痕迹。
开车走在这条路上很无聊,连录音机里的音乐都变得很单调。车子因
为没有参照物会不知不觉开到速度极限,那也不会让人觉得它跑的很快,
往往跑几十公里对面也没一辆车,忽然跑过来一辆会嗖的一声把人吓一跳
。
前一半路程都要这样忍耐着过,当你快到极限想骂街的时候,大沙梁
子便到了。
大沙梁子是个地名,有一片胡杨树林,几间用胡杨木搭的土房,不用
担心下雨把房子泡塌了,因为这里每年的降雨也不超过15毫米。在大沙梁
子不但能看到绿色,更重要的是可以吃饭,这里有一家饭馆,卖烤羊肉,
炖羊肉,羊肉拌面,有砖茶喝。
跑了一上午的路,心急火燎的,房东的小女儿安娜象阵凉风吹到你面
前,她给你端上茶,拿来大蒜,吃拌面总是要吃些大蒜,跑路的司机们都
认为吃大蒜能杀菌,可以保证自己吃路边的饭馆而不会被传染上疾病。
安娜总是赤着脚,把纱巾遮住半边脸,露出的那一半红白相间,这一
半就足以让那些寂寞的司机神魂颠倒了。喝着清甜的茶水,咀嚼着香喷喷
的羊肉,再跟漂亮的安娜调笑上几句,一身的疲惫转瞬就烟消云散了。安
娜听得懂汉语,但她从来不说,被别人挑逗的时候,会不停地咯咯笑。只
有安娜的妈妈在远处皱着眉头,嘴里嘟囔出一串维语。大家都知道阿得儿
家有4个孩子,一个大的出嫁了,两个中间的在若羌县城打工,身边只有安
娜这个花一样的小女儿。
安娜的父亲是个和蔼的维族男人,总是戴一顶蓝色的有沿帽,笑起来
额头上的皱纹形成一个标准的“三”字,说话也低声细气的,我想他若住
在城市里,穿上一身干净的服装,定是一位很有风度的绅士。有时,他不
忙了,会卷一支莫合烟递给别人抽,要不就悄无声息地用月牙刀宰个西瓜
端上来。从你一踏进他的门,他已经把你当朋友了,司机们都叫他阿迪力,
叫油了嘴,就顺着汉语的“得”字,把它儿话韵了,叫成“阿得儿”,嚷
起来蛮亲切的:
“阿得儿,拿点盐来!”
“阿得儿,把你的安娜嫁给我吧。”
老阿得儿是县里的养路工,原来大沙梁子这个地方风沙大,路总是被
沙子盖住,需要人一天到晚清理,县里就在这儿设了个养路站,后来阿得
儿来了,他领着几个人边养路,边种树,种了十一年,终于把沙子挡住了,
但大沙梁子这个名称还是延续下来了
这一次我的车上坐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北京来的一位姓云的女记者,
大约三十岁,薄嘴唇,短头发,要到且末县去考察玉。对于玉我还是知道
一点,比如著名的和田玉,真正的产地却在且末,云记者一上车就问个不
停,从雪山上有没有黄羊到山谷里有没有玉石,从维族人的习俗到新疆的
历史,字里行间显得干练但又多几分油滑,我尤其尤其听不习惯她老夹杂
着Y,这人见到什么都新鲜。
借她的话应该怎么说,Y的健谈让我有点讨厌,但却让我一路上开车精
神抖擞。
她一见到阿得儿的店就惊叫起来,哇……
我瞪了她一眼,安娜迎上来笑眯眯迎接客人,她拿来水壶给云记者洗
手,记者对装水的水壶发生了兴趣,而安娜却不错眼珠地盯着客人的手腕,
那里有一块彩色的手表,表壳是粉红与天蓝的混合色,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表链是用一环一环的紫色皮扣编制的,精巧而独巨匠心。
安娜被它迷住了。
她伸手去摸那表。
真漂亮,她用端正的汉语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说汉语。
那时,安娜经常遮脸的半边纱巾无声地滑落下来。
唉,我无法形容那是一张怎样美丽的脸。
无法形容。
我也无法理解在这黄沙莽莽的蛮荒之地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人。
云记者情不自禁地拿出相机按下了快门。
做饭的水取自树林间的一眼泉水,原先并没有这一眼泉水,树种好以
后,忽然有一天水就出现了。用这水做的饭很香,炒熟的羊肉象用油煎过
一遍,嫩滑可口。云记者吃得很香,头几乎都不抬。这会儿天边有一朵镶
金边的云,轮廓分明。我吃的快,喝了茶就等安娜出来,我想再看她几眼,
但她却一直没出来。
快上车的时候,记者才发现自己的表不见了。
我的表……洗手那阵儿我放哪儿了……我想不起来了……
女记者嘟囔起来。
阿得儿端着一只西瓜走来,木托盘上放着杀瓜的月牙刀。他大概是准
备给我们送瓜吃的。放下梨子,老头儿先问了问我是什么事,然后皱着眉
头坐在板凳上抽眼,半晌,他回头向厨房那里望了一眼,忽然用低沉的声
音叫了一声:
安娜!
一会儿,安娜低着头急匆匆从那边走来。她的面纱又遮住了脸,这次
是全部的。
她站在父亲面前,一声不响。
安娜,你见没见客人的表?
阿得儿问女儿,他一脸的肃穆。
安娜摇摇头。
阿得儿也摇摇头:安娜,表是不是你拿了?
安娜的头埋得很低,她还是摇摇头,但那否定中包含着显而易见的慌
乱。
安娜!
阿得呼的一下子站了起来:安娜,我问你,是不是拿了客人的手表?
安娜不再摇头,但也没有摇头。她只顾看自己的脚尖,两只黑脚丫不
住地撮地上的泥土。
阿得儿的脸刷地红了,仿佛有人狠狠抽了他一个嘴巴。
他站起来。
去拿来……他用不容置疑地声音命令道。
安娜哆嗦着走出去,一会儿,她回来了。
手里托着那块彩色的表,表链上还粘着一片枯叶。
阿得儿铁青着脸,用含糊不清的维语念叨着什么,我全身一震,我听
过那种近乎灵咒的声音,在落日前的村庄里,在挂着铁月牙的清真寺前,
吃草的羊也停下嘴巴倾听那些悠长的祈祷,那声音如从天际而来,又奔人
的灵魂深处而去,它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忏悔和流泪。
阿得儿伸手从托盘上操起那把刀,安娜已经抖动地象一片寒风中的树
叶。
你干什么?她是你女儿……
安娜的妈妈从外面跑来,拉住阿得儿的衣袖。
阿得一把甩开老婆子的手,象驴样跳起来。
我和记者被这情景吓的呆若木鸡。
我下意识闭上眼。
我听到安娜的一声惨叫,记者的一声尖叫,老太婆的一声嚎叫。
睁开眼时,安娜还站在那里,她的一只手在流血,桌子上多了一截手
指。
后来我再从那里经过的时候,换了一家河南人在开店。
阿得儿一家搬走了,
我在若羌县成特意寻找过阿得儿一家,但渺无踪迹。
这个念头一直保留在我的心里,直到四年后在库尔勒一间饭馆里吃饭,
我才发现服务的维族姑娘遮着半边纱巾,非常非常像安娜。她上菜的时候
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她的手,果然左手的确少一个小指。
我犹豫了半天,什么也没说,匆匆吃完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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