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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哲学的用途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03日18:52:27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思远道··········陈嘉映作品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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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的用途
——致赵汀阳
*本文发表在1998年6月19日的“书评周刊”上。
从书店里一排排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论正义》,《逻辑和语言》,《时间
的本质》,这一类题目,看看作者是中国人,不假思索就把书插回书架。这类书多半是
把一两本外文书编成一个拙劣的中国版,要么干脆自己瞎编滥造。系统思考不是咱中国
人的强项,有本事的中国人都在写随感,不写理论著作。先秦以后,中国人就忘了有概
念辩证这一门,有科学精神这一道。咱们擅长偈子、随感、拈花一笑,虽然后来一百多
年,笑得少了,哭得多了。哲学是人家印欧语族的游戏,咱可以喜欢,看个热闹,但不
大玩得起来,就像中国也有些人爱看橄榄球,只没见人玩这种游戏。眼下在中国从事哲
学的,能一五一十介绍一下西方思想,大家开开眼界,就算好的。也许十年二十年,哲
学忽然看中了咱们这里,到断了流的黄河来住上一阵,不过那是后话。
读了《一个或所有问题》[1],才知道有人觉得时机已经成熟,立刻要教给哲学说中国话
。余不幸选上哲学这行当,成天读外国人的文字,心里早有怨气,今天读到中国人自己
写的哲学,不说“符码”“逻辑斯蒂”“此在”,直截了当说“语词”“道理”“人”
,读着就畅快。不仅文字如此,思考问题的方式也是原生的,你不在各种学说的夹缝里
兜圈子,直赴问题本身,我相信这是真正从事哲学的不二法门。大概也因此,书写得生
气勃勃。你的取向,颇能引起我的共鸣。这大概不是很重要,你我都认为哲学不是要表
明一种趣向,或者说,单单表明趣向还用不着哲学。对我来说更为重要的,是一些因独
到而有启发的概念转换,例如用亲疏性而不用归属性来思考价值(第61页)。尤其是思
想空间和思想实形的辨正(书中几处提到,例如第80页),特别值得进一步思考,我觉
得在你那里,思想空间无论多广袤,都像是给定的,而我愿意设想思想空间随着思想实
形的成形在不断转化生成。不过,这种题目大概非要谈得深入一点才有意思,不宜在这
里细说。倒是这本书的主题,形大易辨,适合在这里说说。
这本书处理的是个大题目,你说是给哲学定位,大致的结论,说哲学所重者不是知识,
而是创造,不巧,西方哲学一向重的是知识,所以严格说来,那还算不上哲学,只算为
哲学作了准备。哲学在西方长了两千多年,如今咱刚刚把人家“哲学”这个词儿翻译过
来,你就告诉说人家那东西不是哲学,是不是有点不讲理?人家要是发明出一种和咱们
的饺子长得差不多的食物,宣布说那才是真正的饺子,中国人吃了一千多年的,都是假
饺子,那我就不爱听。你说,你所设想的东西也可以不叫哲学,叫它个别的名字。可我
猜你多半丢不开哲学这个名号。不论你叫它什么,玫瑰还是玫瑰,反过来,只要玫瑰还
是玫瑰,人们就叫它玫瑰。
这就牵涉到你的另一个主张了,你说要紧的不在于哲学是什么,而在于哲学应该是什么
,我们应该怎么做哲学。可你要是不知道什么是饺子,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包饺子。你包
的可能很不像样,人家说,这叫什么饺子啊,整个一碗片儿汤。当然,你可能知道什么
是饺子,而且包出来的饺子空前好吃,人家说,这才叫饺子哪。前所未有的东西,人家
怎么知道它是饺子不叫面条呢?依愚见,即使不同凡响的饺子的饺子性也潜藏在普普通
通的饺子里,要有无论何种非凡的哲学,都得先有某种东西已经是哲学。
你会说,我们必须知道什么是哲学,但这还只算为做哲学做了准备工作,底下才是正经
的哲学工作,那完全是创造性的。饺子包得没有什么新意,吃着照样香。哲学要做得平
平庸庸呢?就像说我写诗,写得不怎么好,但也不算很糟——嗨,那你还写诗干啥?屠
格涅夫说诗和牡蛎一样要么是最好的要么不能吃,我看在这一点上,哲学有过之无不及
。你反对平平庸庸的哲学,强调哲学的创造性,这我很同意。不过这里有个难题:哲学
的创造性和艺术的创造性区别何在?你这本书里,到处谈论哲学和科学的界限,有时也
谈到哲学和宗教的区别,但鲜言哲学和艺术的关系。虽说你谈的是“或所有问题”,我
们仍不该要求它把世上一切差别都列举清楚,但我怀疑,通过知识性和创造性的对立来
阐述问题,既剥不清哲学和科学的关系,也剥不清哲学和“诗”的关系,反倒先陷入了
科学-艺术两分的圈套。海德格总讲思诗比邻,但从来没把隔开两家邻居的篱笆墙画清楚
。我倒是盼着你从自己独特的角度,能把这个问题想得更清楚一点。
你所提倡的新哲学和传统哲学实质上有哪些区别,我没有读得很清楚,所以你对传统哲
学的批评,有不少我也不觉得中肯。限于篇幅,只举一个例子。“许多哲学观念是给人
想着玩的,一到要做事情或者要做决定,人们其实听从的是平常得多的观念”(第175页
)。这是你老兄最爱用的句式之一,而我听着,怎么老觉得这样的句式里有个小圈套似
的?种萝卜还是种白菜,他准不会先查查哲学全书,这是肯定的。但因此哲学观念就成
了给人想着玩的啦?他种白菜不查土壤学、植物学、昆虫学、农药学,此等科学就都是
给人想着玩的啦?你提倡哲学最后要落到做事情上,这我很赞成。但这话没说出很多,
因为主要的麻烦在于哲学在什么层次以什么方式做什么事情。我邻居种白菜之前以及之
后,我敢打赌,也从不查阅《论可能的生活》[2]或论现实生活,既不听从无所事事的哲
学观念,也不听从做事情的哲学观念。
也必然如此。照你的说法,西方哲学两千年来一直在错误里打转儿,中国人的思路倒是
恰当得多,可惜“仅仅是个开头,根本没有展开”(第189页)。你老兄的创造性哲学呢
,直到几年前尚未出世。但我猜测你不会否认,无论西方人还是中国人,都做了些事情
,甚至做了些重要的事情。由此可以推知,人们做事的时候,不仅不去听从那些想着玩
的哲学,同样也用不着听从你的智慧的哲学。
倘若人们用不着哲学就能做事情,甚至能做很重要的事情,乃至几乎一切事情,那么,
哲学还有什么用呢?我们究竟该把哲学定位在哪里?像庄老先生那样,定位在无何有之
乡,不患其无用,逍遥乎寝卧其下,我看就很好。
不消说,这是把“用”看得窄而又窄,只承认执鼠(能抓耗子)才叫有用。我觉得你老
兄也有点把“做事情”和“有用”看得偏窄了。在我心里,哲学是一门科学,一门关于
讲道理的科学,这门科学研究的是讲道理的技术或艺术。讲道理的科学有用没用?当然
,人们用不着学习讲道理的艺术,就已经会讲道理,研究这门艺术的,实际上仍然可能
不讲道理,或在讲道理的时候笨嘴拙舌,就像研究运动医学的教授可能一下场踢球就伤
了膝盖。但我仍然觉得讲道理的科学有用。第一,人们爱讲道理,第二,人们愿意自己
的道理讲得通,甚至讲得漂亮。第三,人们经常不知道怎么把道理讲得顺畅,讲得漂亮
。四,人们可以通过研究和学习提高自己讲道理的水平。
人爱讲道理的程度大大超乎想象。以为专家学者才爱讲道理,那是十足的误解。昨晚上
看“实话实说”,题目是怎么对待乡下亲戚。嘉宾和现场观众都不像专家学者,更不像
从哲学系毕业的,可是他们讨论起问题来,引用的大道理实在不少:人不可能只为自己
活着;我们中国人做事就是讲究个亲情;可你那样帮他,实际是害了他;人须自立,才
能证明生存的价值。人都是自私的抑或人具有利他本能?什么是爱什么是害?生存的价
值怎么衡量?当然,人们不一定出于观念才接待了或拒绝了乡下亲戚。但他们说这些却
也不只是为了合理化,更不只是骗骗我们玩。人生一世,并非一边是做事,一边是玩玩
。城里人读书读报,上了正式场合,难免好用大词儿,但十足的乡下人也并非只闷头种
地,你到怀柔乡下的小酒馆坐上一个钟头,听听旁边的人,大道理只多不少,凡事都要
讲明自己占理。
人们愿意自己的道理讲得通,讲得漂亮,就像人们编篮子,愿把篮子编得更漂亮些,甚
至编出一些新花样,哪怕他不为什么。漂亮的篮子会有人喜欢,甚至山前山后的人都喜
欢,编得旯里旯塌的篮子他们看不上眼,加以嘲笑、打击、抵制。同样,只要人们讲道
理——雅典人特别爱讲道理,但别处的人也都多多少少讲些道理——就会有人愿把道理
讲得更清楚些,更顺当些,清楚的道理听多了,再听到讲得七扭八歪的道理,就觉呕哑
嘲折难为听。
你自顾自编漂亮篮子,人家偷偷模仿学着编漂亮篮子,这不是科学,是艺术。我一向以
为先秦以后中国没多少哲学,不是说中国人不讲道理,或道理讲得不漂亮,但我们的确
不大钻研讲道理的技术。研究编篮子,讲解编篮子,不一定是最佳编篮手。即使在讲解
的时候需要示范,示范者也不一定比学习者编得更漂亮,就像篮球教练常要作示范动作
,他的动作不一定比学员更精彩。他示范时编篮子,目标不在编篮子上,而在教编篮子
上。他最擅长的不是编篮子的艺术,而是其中包含的科学。当然,你的动作太走了样,
你也不配作个篮球教练。各门艺术的教育中,示范和讲解的比例不同,人们经常看轻了
哲学工作中的示范部分。哲学是讲道理的科学,同时它只能通过讲道理来谈论讲道理,
道理讲得不漂亮的哲学损害了哲学的工作。道理不通的当然根本就不是哲学了。
最后有一点想要澄清:我说人好讲道理,倒不是说人这种生物格外温文儒雅,——读一
点历史还有点记性又活到我这把岁数的人,当然知道人是一种相当蛮横凶残的动物,强
者恃强凌弱的时候蛮不讲理,弱者耍赖泼皮的时候也不讲理。“我是流氓我怕谁”,够
不讲理的吧?可这话自有道理,他怎么就不说“我是小学老师我怕谁”呀?人讲道理,
哪怕是歪道理他也要讲,哪怕是自欺欺人他也要讲。讲道理不是人的诸种活动之一,他
实在是非得对别人对自己讲出道理才活得下去。所以,研究讲道理的这门哲学,从一个
层面上说固然是对一种技术的研究,但哲学之为科学和烹饪学之为科学总有点不同,因
为这门科学的内容深深扎根在我们的本性之中,不是“有用”“没用”说得清的。
搭得上搭不上的,说了一通,恭候驳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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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赵汀阳,《一个或所有问题》,江西教育出版社,1998。
[2] 赵汀阳的著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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