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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关于谈话的谈话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4月03日18:51:50 星期二), 站内信件
思远道··········陈嘉映作品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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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谈话的谈话
*本文原是1997年秋末和简宁先生(文中简称“简”)的一次谈话,
简宁先生整理后发表在《南方文坛》1998年第三期。
简:今天我想听你谈谈谈话本身。我首先想问你,哲学家还能够对普通人说话吗?我的
意思是说,跟没有经过哲学训练的人谈论哲学。
陈:我的第一个回答是:可以。虽然对哲学的定义一人一个,但是无论如何定义,哲学
最主要的任务之一就是探讨基本概念的意义及其联系,而所谓基本概念就是我们每个人
都使用的概念。
简:但是对现在的普通人而言,哲学的基本概念是不是已经丧失了?
陈:基本概念是大家的概念,不是哲学家的概念。但探讨基本概念的方式会相差很多。
像任何一门学问一样,发展了一个时期以后,就积累起一些技术性的东西,需要训练才
能够使用。
简:哲学的童年时代好像不是这样,比如说孔子、佛陀或者希腊时代,我读柏拉图或色
诺芬写的苏格拉底,印象是他在街上随便遇到一个人就拉着聊了起来。
陈:哲学大概应当作到这一点。当然,普通希腊人的智性程度是极高的,比如阿里斯托
芬的喜剧,台上演出,台下的观众,也就是所谓的大众吧,边看边批评,这台戏下一场
就修改过了,对观众的批评作出反应。当时希腊人的智性水平由此可见一斑。孔子的谈
话则主要面对弟子而不是街上的人……
简:但也是对话、谈话、讨论。
陈:学术积久之后,有些技术的东西影响直接对话,就像没有汽车的时候骑自行车很舒
服,但是汽车来了,把自行车道挤掉了。思想成了学术,口头就不流传了。
简:但在谈话中,有沉默的参与,在书面语言中沉默的力量就被削弱了。
陈:非常对。这种差别也可以在电话交谈里察觉到。在电话中沉默常常是尴尬的。而面
对面坐着,沉默经常是愉悦的。对话发生在具体的情境里,在说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对话者已经清楚,所说的好像只是一点补充,一个注脚。而在写作的时候,作者就得把
情境本身交待清楚,或者把话说得更周全,或者提高表述的形式化程度,这些都冲淡了
韵味。文字固然有它独特的艺术,不过与文字比较,直接对话有着无法取代的丰满性。
即使讨论很抽象的课题,直接对话都会有一种特别的灵气,例如在我的研究班上,你知
道学生读过哪些书,大致有哪些思想准备,学生知道你的表达习惯,你通常的导向,很
多诸如此类的因素都是直接对话才有的。
简:但在网络上呢?网络上的对话有没有可能补充这种丧失了的丰满?
陈:关于网络想得很多,但没想清楚。就我们讨论的这一点说,网络基本上不是向直接
对话的回复。就说我们刚才提到过的沉默吧,在网络上也很难有愉悦的沉默。关于直接
对话,我们几乎可以打一个生产上的比方。以前的一个器具,在匠人手里生长出来,基
本上他能看到它的整体,一把剑啊,一个罐子啊,他知道这个器具是为什么人做的,大
致会派上什么样的用场。相形之下,写作就有点像工业生产,谁也不知道这本书最终会
落到谁的手里,思想者无法对思想的命运负责。
简:就是在对话中,对象是鲜明、具体的?
陈:写作中,书信还保存了直接对话的某些特质,但是书信也在消失。
简:我们的歌好像越来越多地在唱给未知的人群听。
陈:现在的世界更广大了,我们和世界的亲近感也变得稀薄了。就说体育吧,在电视上
看转播的奥林匹克运动会跟在一个小范围里看熟人打一场球,体会是完全不一样的,后
者的观众更有一种直接的参与感。
简:前者的参与感是虚拟的?
陈:完全虚拟的。世界级的体育创造了最精湛的技巧,但是参与感被疏离了。如果达不
到最好的,就变得没有意义。写作有这个特点。智慧变成了竞技,要的是最出色的而非
最合适的,因为合适的标准没有了。但是谈话就不同,你不得不按照具体的情境谈话:
对谁说,什么时候说。
简:对人更有意义的是最出色的思想呢还是最合适的思想?
陈:最出色的思想在刚刚扩张的时候恐怕也是最合适的。也就是从一种形态向另一种形
态转变的时候,它的质朴还没有完全消失,它的精美也还没有完全成熟,这时候也往往
是整个民族的精神生活最为丰富和活跃的时候。这一点从诗歌发展看更突出,一种形式
最有活力的时期常常是它从民间诗向文人诗过渡和转化的时期,但到真正的文人诗占主
流地们时,它的生命力就开始萎缩了。
简:从文学史上看好像是这么回事,比如可以举李煜的词为证。
陈:所以我们恐怕要经常尝试摆脱一点写作的影响,恢复话语的直接性。
简:它在学术上有什么意义呢?
陈:至少可以少生产些废料。在我们哲学这个行当里,无论中外,无论国家一级的专业
杂志还是博士论文,90%以上的“作品”毫无意义。
简:你这么说不怕得罪学院?
陈:这是常识啊。就像官僚机构一样,本来造这么一个东西,是为了满足大家办事的需
要,但是机构本身也有需要,经过一段时间以后,竟然大多数机构不再给大家办事,只
是在互相服务。学术中的技术部分也是这样。概念需要定义,定义需在解释,解释需要
澄清。这些有时是必要的,但大多数时候,只是为了满足“学术规范”。像奥斯丁说的
那样,解释的解释,论战的论战,通常都符合“报酬递减”规律。古人说邦无道则隐,
这是从政治上说。这话有时也可以用在学术上,有时候必须适度地退出学术竞争。我想
可以寻求其它一些交流形式,比如恢复、提倡小范围的交谈、讨论,我的课堂讨论可算
一例。学生们告诉我他们在我的讨论班上学到了东西,真正在思考一些问题,这很令我
欣慰。评价和鼓励不见得非要来自同一个无所不包的大系统。
简:小范围的谈话是不是除了意味着对当下的关怀,还意味着更具体的肯定?
陈:人的自信很大一部分是来自成功,不过,我们不能用群众的赞扬来衡量成功与否。
我觉得越实在的自信,越来自一个小范围的肯定。大众的赞扬只能产生浮面的自信,这
种自信不会融入一个人的性格。这一点在科学评价机制上最明显,我们很难想像爱因斯
坦需在大众的肯定来增强相对论的信心。
简:我觉得现在大多数作品的智性含量很低,这大概和现代传媒直接面向大众有关系。
而在小范围内的谈话,可以期待较高的智性?
陈:说到谈话的智性,我觉得我们应该从西方的传统中学一点东西。西方有个法庭辩论
的传统,两个人在台上争辩,两个人的地位是一样的,谁也不能靠“势”来压倒另一方
。那靠什么?靠道理。陪审团的智能固然不一定一样高,但他们作为旁观者评判者一般
也够合格,就像我们自己走不出常昊的棋,但他走出来了,大多数我们也还明白其中的
道理。中国先秦时候,在学园里在政场上都流行当庭辩论,和希腊的法庭辩论不无相像
之处。但另有一种“游说”方式,专对君王一人说话,君王地位高,智能却不一定高,
不像当庭和你辩论的另一个律师,随时会抓住你立论里面的逻辑矛盾,你所要作的不是
让逻辑严密,而是铿钪有声,把听话人唬住,到了极端,就成了“侃”。
简:最后,说话的人更关心修辞技巧,而非道理本身。我觉得孟子就是这样。
陈:说是孔孟,孔子从来不“侃”,孟子则很能“侃”。孟子在汉朝已成显学,到宋儒
手里更成了经典。相反,荀子在汉朝遭冷落,在宋明更多是遭到理学家的诋毁,我想除
了孟、荀所持观点不同,两人的说话方式不同也促成了这一结果。总的说来,诸子之后
,特别是宋明理学家,越来越不讲理。我一直觉得我们的说理文章是比较差的。苏东坡
是我特别喜欢的作者,但他的说理文章有的就不讲道理。理学家,说是“理”学家,却
很少讲道理,他们更多地是要教训别人,而不是说服别人。唐宋的时候,我们的文化比
当时的欧洲辉煌多了,但说理文章还是没人家的好,与阿奎那、司各特的说理文章比不
了。从这一点看,科学在西方出现,毫不奇怪。
简:科学更注重对象而不是注重修辞。
陈:我们写文章好讲高屋建瓴,最典型的是毛泽东的文风。批胡风的,批右派的,批彭
德怀的,你得承认文章写得是有气派,但不讲理。雍正的文笔不怎么样,但写其批示来
也洋洋洒洒,自得得很。十几年前我跟朱正琳曾经提出要反对文章以势取胜,我们发现
中文特别容易上这条路,当时几篇很有影响的文章,立论的缺陷很明显,但气势很大,
气势扑过来,就稀里糊涂把逻辑上的毛病盖过去了。现在仍然可以读到很多这样的文章
,看似气贯长虹,拆碎下来不成片段。
简:你觉得这个毛病有传统上的根源?
陈:批胡风的文章是踩在别人的头上写的,当然气派。我们没有面对面说话的传统,要
么踩在别人头上说,要么趴在别人脚下说,要么绕到别人背后说。我们一直没有法庭,
没有公开辩论制度,我想这一点对思想方式、写作方式甚至说话方式影响极大。在皇帝
面前争起来的时候也有,但很少,重要的事情要在反对派的背后进谏,上个密摺什么的
。我们说话的时候,揣摩心理比较多,事实和逻辑都放在第二位,诛心之论比较多,就
事论事比较少。如果面对面说话,诛心之论就会少一点,事实和逻辑就必须多一点。直
到今天,学术界也几乎没有公开论争,谁要是提出一项批评,那就要说,谁谁谁要“灭
”谁谁谁了。我们甚至不觉得这是极不正常的。没有公开论争,可说是一个标志,说明
我们还说不上有个学术界。
简:真理在对话中生成,而不是一方握在手里要交给另一方。而在交谈中生成真理,这
就是谈话中的智性内容。我的一个感觉是,当前时代的谈话太缺乏智性的内容,话语一
出口就散开,然后像灰尘一样沉落了。
陈:智性的交流稀缺得简直令人沮丧,而人们还在沸沸扬扬地闹闲适。
简:我的理解闲适在中国古人那里跟当代嚷的不是一回事。
陈:苏东坡闲适。但苏东坡深有关怀,身家性命常系于一发,那种闲适,怎么能和林语
堂的闲适同日而语?鲁迅举出“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说明陶渊明也有不闲适的一
面,其实何必说到“另外一面”,就在“心远地自偏”这样的闲适里,就透出他深有关
怀,否则心从何处远,地因何事偏?本无远大抱负而一味闲适的诗人,写出田园诗来,
自然就达不到“其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深远境界。
简:他还写过肚子饿极了要饭的诗呢!
陈:卓越的作品,闲适也罢,调侃也罢,雅淡也罢,都深含智性内容。
简:可是过多的智性内容似乎妨碍哲学家与普通人的对话。
陈:哲学与常识对话的一个主要障碍是大词儿生僻词儿。多用大词儿生僻词儿不能制造
出智性来。我觉得哲学家与普通人的对话的困难要比想像中小得多。在我们班里,我第
一节课就告诫 我的学生,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大词儿或者术语,实在要用,你应该道歉
。
简:太好了!但是我还是得问——为什么?
陈:我们本来应该用大家都听得懂的话来说话,关心这个课题的人们听得懂的话。但有
时候你不得不使用一些生僻的表达方式。就像我们应该按照交通规则行车按照习惯走路
,你也许有件急事,必须逆人流而动,必须靠左边走,这时你该道歉,因为你在要求别
人改变习惯来迁就你的方式。哲学是个很大的领域,有些分支技术性很强,不经过一些
专门训练就不好懂。但哲学的主体部分,恰在于把那些难以理解之事和我们凭常情就能
理解的事情联系起来。
简:独识卓见与常情之间的一场谈话?
陈:对。不存在一种抽象的深刻,再深刻也得连在我们已经理解的事情上。讲道理从本
质上就是一场对话。
陈嘉映自选集 仅供学生内部参考 该书即将出版 请自觉尊重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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