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inghua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andau (Dau),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学者的晚年(1)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Sep  7 17:47:38 1998),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History 讨论区 】
【 原文由 stking 所发表 】



陆键东



    写下这个题目后内心踌躇了很久。

    这是一个很诱人但也难度不小的话题。首先就面临着“学
者”与“晚年”两个概念的界定。“学者”的本义,含有求学
之人、治学之人及学有所长者等诸义。从“活到老,学到老”
而言,求学与治学两义相通不悖。学有所长者似可专指在学术
上有相当造诣的专门人才。

    对“晚年”的理解则要复杂多了。

    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曾作过这样一段广为人知的人生论述: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
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论语·为政第二
》)。孔子是夫子自道,寥寥数语已概括了自己坎坷的一生。
此语经历代的注经者笺释仍留下了不少可议之处:“而立”、
“不惑”、“知天命”诸句,显得实在可感;“耳顺”、“从
心所欲、不逾矩”等却有点玄虚了。孔子大半生颠沛流离,处
处碰壁,到六十多岁才决志归隐于鲁,继续设帐授业,传授圣
贤之道,按孔子一生的政治主张与修身立行的追求,“知天命”
应该是孔子眼中最高的人生境界。五十而能知天命,孔子画出
了一个学者(或者也可以说是士人)在某一个生命阶段中应该
达到一种至境的界线,人生的无奈则在于,无论是精勤者还是
早慧者,要领略此至境,不付出大半生的时间大概是不可能的。

    事实上,古人与今人生存条件的不同,决定了划分人生阶
段的差异。最显著的例子是,唐人韩愈曾在多篇文章中分别描
述过自己青中年时期的精神面貌,比如有这样一段文字:“吾
年未四十,而视茫茫,而发苍苍,而齿牙动摇。念诸父与诸兄,
皆康强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祭十二郎文
》)韩愈死于长庆四年,终年五十六岁,用今天的标准衡量,
算是英年早逝,但细究韩愈的一生,韩氏年过四十便生垂暮之
感,并非是文人的伎俩。按韩愈自述,其人生少孤且多病,“
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上宰相
书》)。若以今人的眼光看,韩愈所处的中唐在经历过八年的
“安史之乱”后已进入衰败的时期,其实从韩愈及其同时代文
人的大量诗文去分析,此时期士人的人生追求、心理特质仍承
袭着“盛唐气象”的余荫,故韩愈二十岁不到就走上了欲以科
举博取功名的道路,沉浮经年,便有“四举于礼部乃一得,三
选于吏部卒无成”之自怜。在同侪流辈中,韩愈的命运已算顺
利,只是在早存“我年十八九,壮志起胸中”、“念昔始读书,
志欲干霸王”(《岳阳楼别窦司直》)大志的韩愈眼中,这样
的遭际自然是甚可叹息的。所以在贞元十八年左右,年仅三十
五岁的韩愈已写下了《送孟东野序》、《与崔群书》等奇气横
溢、却已有浓郁沧桑感的雄文,不妨摘其要者引录如下。

      《与崔群书》云:

          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
      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
      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
      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
      者或至眉寿……仆无以自全活者,从
      一官于此,转困穷甚,思自放于伊颖
      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
      …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
      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
      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于
      久长哉?

      《送孟东野序》云:

          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
      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
      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
      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
      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
      ……

    韩愈是个早慧者兼早悟者,在而立之年已对历史、文化与
人生有着相当深刻的把握及大气的阐述,“物不得其平则鸣”,
“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等思想的喷涌,
已远不是“一个青年士人对生命的体验”这种论述所能涵概。
三十五岁的韩愈,生平的功名虽尚未建立,然能传诸后世的功
业——“文起八代之衰”——已经建起了框架。十年后,韩愈
作《进学解》,对自己的大半生作了一次总结式的回顾。韩愈
不可能预知十二年后生命将完结,所以《进学解》实际上是韩
愈一生的写照。更因它写于韩愈四十五岁这样的年龄,完全有
理由认为,只活了五十六岁的韩愈,同样有一个严格意义的“
晚年”。韩愈在《进学解》中用设问的手法尽情抒发云:

        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
    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记事者必提其
    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
    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
    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羝
    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
    皇幽眇;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
    远绍;障百川而东之,回狂澜于既
    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沈
    浸浓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
    书满家……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
    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
    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
    于为人,可谓成矣。

    《进学解》从容不迫,恣意挥洒,除了体现韩愈一向雄健、
浑厚的文风外,更有一种吞吐古今的气势。而在同一文中韩愈
所论“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
之不公”,比起十年前“不平则鸣”的热切呐喊,人生自是另
有一种升华。四十五岁的韩愈已步入“知天命”的境地。可惜
韩愈的心曲并未为后人所解。《旧唐书》本传在全文引录《进
学解》后紧接着这样叙述:“执政览其文而怜之,以其有史才,
改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在史臣的笔下,《进学解》成为韩
愈求仕的敲门砖!

    在“学者的晚年”这个特定的范畴内,韩愈的晚年遭遇不
能算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但已隐约为我们透露了“学者的晚年”
一些应有的特征:一生学问文章未尝一日弃废;耻与世沉浮,
为人为学独自树立……

    至此,我们可以转入正题了。

                  一

    可以说,“学者的晚年”其历史的内容与文化的内容,要
大于人生寿命几何的含义,这正是它最值得探讨的地方。正如
当代一位作家曾对命运作过这样精辟的概括一样——人生紧要
处其实就只有几步,同样,历史的关键之处也只有那么几个重
要的阶段。尽管中国数千年的文化史丰厚无比,此中的杰出人
物如恒河沙数,但要寻找一个具有“完整的一生”──毫无疑
问,“晚年”这一阶段在这“完整的一生”中显得是多么的重
要——的典范,又是多么的不容易。从这个角度看,三百多年
前的一位杰出者,历数百年的风雨,仍能以其鲜活、独特的形
象,进入今人的文化视角,历史的确不余欺!

    他,就是明末清初的学者顾炎武。

    谈论“学者的晚年”,千年间也许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中国历史的变局,总带来文化的变局,顾炎武不幸生于明末板
荡的时代,他的一生是极孤寂、痛苦的一生;而对于后人来说,
活在乱世,先后经历过明万历、天启、崇祯,及清顺治、康熙
五朝的顾炎武,他在中国文化史上提供的是一种文化精神薪尽
火传、不屈前行、昭于天地的范本。顾炎武生前绝不同流,死
后亦有违时势,无论生前身后,顾氏留下的都是孤独的身影,
直到今天回眸,在明末清初风云激荡的浴血场上,在形形式式
的文人武将、举子学人、隐士逸民的群像中,顾炎武支撑着的
天空,依然是一片很独特的天空。一如在幽暗的舞台上,突然
有一束亮光照出了幽深处一个孤零零的塑像,烟雾一直缠绕,
人像一直看得不清……

    顾炎武生于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初名继绅,后
名绛,清兵攻陷南京后即改名为炎武(字宁人),以后学者又
以亭林先生称之。明末天崩地裂的剧变,似是为一代文化大师
的诞生准备了了个必不可少的历史环境。暮年时顾亭林曾这样
追忆明末的动荡对幼年的影响:

“自臣母授臣《大学》之年,而东方兵起,白
气亘天。明年三月,覆军杀将。及臣读《周易》
为天启之初元,而辽阳陷,奢崇明、安邦彦并
反。其明年,广宁陷,山东白莲教妖民作乱。
一日,臣祖指庭中草根谓臣曰:‘尔他日得食
此幸矣!’”(《三朝纪事阙文序》)

    顾氏陈述式的语句似不带感情色彩,然其逼迫的语势已含
无尽的悲哀。顾亭林人生的起步与传统士子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一样是幼读诗书,不过,被亭林自己称为“隐君子”的祖父顾
绍芾,给予了他至深的影响。这位最终耕读自守、归老田园的
老人,将一生的抱负都倾移到爱孙的身上。身处乱世,顾绍芾
极有意识地命幼年的顾亭林进读古兵家诸书及《左传》、《战
国策》、《史记》等典籍;稍长,更诲之曰:“士当求实学,
凡天文、地理、兵农、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
同上)。若要简单地陈述顾亭林一生的行状与治学的轨迹,大
可以借用一话统摄之,顾绍芾死于崇祯十四年,对于一个长忧
国事的明朝臣民来说,可算是有始有终,三年后明朝大好江山
已易姓。也许因为这样,在顾亭林后半生那些极为孤愤的诗文
中,谈论顾绍芾悲情一生的地方并不多。即使如此,顾亭林还
是在不经意中为后人理解其祖父对于他一生的意义留下了一些
重要的线索。顾亭林曾在一篇专门谈论“修史之难”的文章中
这样说到他对明朝史述熟习的源流,“吾自少时,先王父朝夕
与一二执友谈论,趋庭拱听,颇识根源”(《与公肃甥书》)。
在《三朝纪事阙文序》中亦云,“臣祖生于饶州官舍,随臣曾
祖之官广西、山东、南京,一切典故悉谙,而当日门户与攻门
户之人,两党之魁皆与之游。……具晓其中曲折,亦时时为臣
言一二”。这是在文化长河中一种十分亲切的历史场面。二千
年前司马迁在述其一生行状的《太史公自序》中曾饱含伤痛之
情叙述云: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而太史
    公(司马谈)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
    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子
    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
    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
    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
    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
    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
    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
    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
    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
    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司马谈带着遗恨托付了他认为可流芳百世的后事;司马谈
也将一生的所见所闻、一生积蓄于腹中的历代掌故、轶史尽付
与爱子司马迁。这种场面古今都十分相似,在历代一些文化巨
匠的人生中,都先后出现过。近人陈寅恪在暮年追思家世旧事
时,便有这样的回忆,“清代季年,士大夫实有清流浊流之分。
寅恪本人或以世交之谊,或以姻娅之亲,于此清浊两党,皆有
关联,故能通知两党之情状并其所以分合错综之原委……偶以
机缘,得接其丰采,聆其言论,默而识之……”《寒柳堂记梦
未定稿》)。“颇识根源”、“默而识之”及“请悉论先人所
次旧闻”,这岂止是普通的家学私授相传,它更多地体现为一
种文化源流的续承。很难想象,若没有司马谈、顾绍芾,会有
文化意义的司马迁、顾亭林!同样,这也是令人无限向往的一
种人生场面。今天,能“趋庭拱听”、“聆其言论”的小子也
许还不难寻觅,只是能道“古今之流变,成一家之言”的长者
却稀矣。许多时候,今之视昔,总会留下长长的叹息。

    对学术与历史“颇识根源”的顾亭林,在三十岁前后,已
打下了很好的基业。此刻,他所欠缺的,仅是人生的磨砺。十
分残酷的是,这竟是国破家亡的磨砺。顾亭林以他后半生的经
历向后世者昭示,学业与思想,只有与人生的经历紧紧相连,
才会碰撞出璀璨的异彩。一个不容人选择的时代降临了。生命
的堕落与沉销,抗争与升华,在顷刻间决定!

    崇祯十六年(公元1644年),李自成的农民军攻陷北京,
明朝倾覆;未几清兵入关。这就是晚明史上极之沉痛的“甲申
巨变”。该年同为大清顺治元年。该年顾亭林三十二岁。

    明末的世变,并非突然出现在朝夕间。不幸生于晚明的士
人,从他们降生之日起,便在风雨飘摇的末世一点一点地感受
着极不安与极忧患的人生。当天翻地覆的一刹那来临时,大部
分的士人极自然地走上了反抗异族南侵的生死路。这是在中国
历代江山更替过程中一个很特别的历史现象。三十来岁的顾亭
林,第一次显示了生命中的热血与激情。数年间他先后参与了
南明政权、地方义兵等组织的抗清活动,江浙一带的重镇都先
后留下了他的足迹。博览群书的书生,在此惨痛的裂变中亲身
体验着“经世致用”实学的真谛。在这段时期,顾亭林留给中
国文化的,是他用血和泪写下的一批雄浑悲壮的爱国诗篇。顾
氏的这一批诗歌,无论气象、意境及所抒发的历史盛衰兴亡之
感,都直逼唐人之风。这批诗歌表明,此时的顾亭林已完成了
一个卓越的知识分子所必须经历的人生历程与心路历程,以后
的提升则是直奔“清气澄余滓,杳然天界高”的境界了。指出
这一点很重要:历代众多优秀的士人在家国危亡的考验下,或
以九死一生的遭遇,或以鲜血、生命的付出,在历史中铸下的
是长留人间的浩然正气和爱国情操;人生有此追求或许还不太
困难,而在此基础上给中国文化注入新的特质、带来新的启示
者,综观在漫长的中国文化史上,有这样的经历并有这样贡献
的佼佼者,可算是凤毛鳞角。顾亭林正是这样的人。

    这段历史值得开拓的地方其实尚有很多。在酷烈的抗争中,
顾亭林数次侥幸逃避了死亡。他身边或周围的许多江南才子却
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有些人的才华并不逊于顾亭林。典型者便
有东南俊杰陈子龙。顺治四年,松江名士陈子龙欲结太湖兵以
举事,不料事泄被擒,同谋者俱被杀,陈“乘间投水死”。陈
子龙的才华在顾亭林的挽诗中获得这样的评价:“陈君晁贾才,
文采华王国;早读兵家流,千古在胸臆”;“呜呼君盛年,海
内半相识”(《哭陈太仆子龙》)。在这段刀光血影的岁月里,
多少有晁错、贾谊之才的士人永远消失,而顾亭林这类极之少
数的旷世大才艰难地留了下来。这里面似乎有很多偶然因素,
但今天审视这段历史,总觉得文化的选择一直有着难以解释的
“天意”。薪火相传,文化神州袭一身;天,同样拣选着堪可
承受大任者。

    顾亭林活了下来。顾亭林将如何生存?这是一个两难的时
代。只有区区十余万精兵入关的清廷,要比历代异族入主中原
者高明得多,一方面毫不手软地推行铁血政策,另一方面又百
般柔怀在明朝社会组织中起着相当重要作用的士人阶层。“进
亦忧,退亦忧”,今天已很难精确地探寻明末知识分子那种生
亦两难、死亦不易的矛盾心境。活着,进仕根本不可能;而隐
逸又与一生的匡世之志有着极大的冲突。两难的顾亭林,必须
要找到生存下去的信仰,这点也正是他与其他明遗民一个重要
的区别点。顺治二年七月,清兵占昆山、陷常熟,正居常熟语
濂泾避世的顾母王氏,闻讯“遂不食,绝粒者十有五日”,饮
恨而亡。两年后,也即顺治四年,顾亭林归葬其母,作《先妣
王硕人行状》一文,文中披露了王氏临终遗言:“我虽妇人,
身受国恩,与国俱亡,义也。汝无为异国臣子,无负世世国恩,
无忘先祖遗训,则吾可以瞑于地下。”这一细节很重要,顾母
临终遗言是否说得这样工整周详可不深论,重要的是顾亭林借
这几句话在显志。顾亭林找到了后半生安身立命之所在:既不
可为异国臣子,又不能忘先祖遗训。生命的两难选择终于获得
了一个坚实的支点,以后顾亭林便有这样惊世骇俗的议论: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
    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
    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
    谓之亡天下。魏晋人之清谈,何以亡
    天下,是至于所谓杨、墨之言,至于
    使天下无父无君,而入于禽兽者也…
    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
    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
    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
              (《日知录》“正始”条)

    这就是在近世一百多年间一直激励着无数中国人的一句话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最初出处。顾亭林表面上看是论述
历史(曹魏正始年间),实质是影射现实。顾亭林的《日知录》
写作、修改达三十多年,其“正始条”最后定型于明朝覆亡之
后实无疑。“亡国”与“亡天下”的区分,不仅使顾亭林超越
了一般意义的明遗民与孤臣孽子的历史身份,在此裂变的时代
对人生与历史有了全新的看法,它还决定了顾亭林后半生的学
业与操守。保国,肉食者谋之,顾亭林将批判的锋芒直指直接
导致明政权灭亡的官吏集团;保天下,“匹夫之贱,与有责焉
耳矣”,顾亭林道出的是这样一种“兴亡观”:所谓“仁义充
塞”中的“仁义”者,实指一种文化、一种伦理道德风习,它
涉及到每一个士人及每一个子民(尤其是前者)。保此“仁义
”,也就是保天下。至此,顾亭林“无为异国臣子,无忘先祖
遗训”的后半生便有了一个很充实的指导思想。三十多年后,
政局大体已稳的清廷以纂修明史特开博学鸿儒科,征举海内名
士,被荐呼声甚高的顾亭林,以其母“遗命炎武读书隐居,无
仕二姓,迄今三十五年,每一念及,不知涕之沾襟也”(《与
史馆诸君书》)这个唯一的理由断然拒绝出仕。顾亭林暮年之
际重提旧事,而且凛然气直,这绝非巧合,可知顾亭林一直以
“母遗命”作护身符,得以在险恶的数十年间保持独立自由的
人格。而顾母王氏之节操,事关“千秋之风教矣”(同上),
也即事关“保天下者”。

    这就是顾亭林得以生存、并将完成一生伟业的基础。

    风霜催人老。三十来岁的顾亭林已愀然有老气。《海上·
其一》诗云:“日入空山海气侵,秋光千里自登临。十年天地
干戈老,四海苍生痛哭深。水涌神山来白鹤,云浮真阙见黄金。
此中何处无人世,只恐难酬烈士心。”《桃花溪歌赠陈处士梅》
也有句云:“桑田沧海几回更,只今尚有遗民老。语罢长谣更
浮白,七十年来似畴昔”。至于其他诗篇中“伤心千里目,愁
绝百年中”;“有人宗国泪,何地洒孤忠”;“一身去国无所
泊,类此鸿雁三秋祖”等等诸句透现的沧凉意,在此时期的诗
作中随处可见。顾诗追慕杜诗是可以肯定的,在人生的年龄上
顾亭林却比杜甫更早体味世纪裂变。所以顾诗不是“老”在字
句的提炼上,而是老在心灵上。

    在三、四十岁之际,人生前后两个阶段的一条界线就这样
划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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