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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ndau (Dau),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学者的晚年(2)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Sep 7 17:47:44 1998),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History 讨论区 】
【 原文由 stking 所发表 】
二
一个学者的晚年就这样开始了。
确定顾亭林的晚年时期是有轨迹可依的。顾亭林成名早,
据其自述,“甲申巨变”之前,顾氏已有十年的文名。明朝倾
覆,顾亭林才三十岁出头,从清顺治元年算起,十余年间顾亭
林的青中年时代是在不尽长泪洒的国难家仇中度过,此中的悲
哀不足为人道。“念二年以来,父昆弟之死焉者,姻戚朋友之
死焉者,长于我而死焉者,少于我而死焉者,不可胜数也”(
《先妣王硕人行状》)。生死虽只一瞬,而眼中的人生早已苍
然老矣。“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又十余年,读书日以益
多,而后悔其向者立言之非也”(《钞书自序》)。一段从未
有过的沉重人生开始了。它以“开拓万古之心胸”为标志,开
始了一段“独往之踪”的生命历程。
这就是顾亭林晚年的意义。
清顺治十四年(公元1657年),以受同里劣绅煎迫为触发
点,四十五岁的顾亭林决意离开四十余年哺育他、滋润他的吴
中故土,开始了长达二十多年的北国游历生涯。关于顾氏后半
生的这段经历,数百年间众说纷纭,近人一般认为顾氏北游实
为察四方江山形制,以待天下有变。今天细细考察,与其说顾
亭林北上主要有意从事政治活动,倒不如说顾亭林浩然有志开
始了一段新的文化旅程。“年至四十,斐然欲有所作”,“后
悔其向者立言之非”,这是一种新的人生顿悟,也是一种崭新
的文化视角。在顾亭林二十余年的“晚年”,大概每至十年为
一期,每一时期顾氏都有相类似的新感受。在四十五岁离开江
南一隅的前夕,顾氏平生挚友、也是吴中高士的归庄,作序为
顾亭林送行。序中有语云:
宁人之学有本,而树立有素,使
穷年读书山中,天下谁复知宁人者?
今且登陟名山大川,历聘列国,以广
其志,而大其声施。焉知今日困扼非
宁人行道于天下之发轫乎?
归庄知亭林极深!他已经预言了顾亭林的后半生,也预言
了顾亭林晚年“历聘列国”的深沉的文化意义。
这是一段十分罕见、漫长、孤寂,却也最见精神的文化旅
程。
在二十余年间,顾亭林往返于山东、北京、山西、河南、
陕西也即昔人所说的关外、关内及关中等地,足迹几遍及北国
的名山巨川。按顾亭林的说法,他已“九州历其七,五岳登其
四”(《与戴耘野》)。顾亭林晚年的游历,在其生前不少事
迹已呈扑朔迷离之象,在身后更因其书稿多有佚散而留下了许
多谜,但游历之艰辛仍在其传世之遗稿中能窥一二。《答人书
》有语云:
出游一纪(按:一纪为十二年),
一生气骨幸未至潦倒随人。而物情日浇,
世路弥窄,追想与吾兄语濂读书之时,
真是武陵洞口,不可复寻矣!丁酉之秋,
启涂淮北,正值淫雨沂沐,下流并为巨
浸。跣行二百七千里,始得干土,两足
为肿。寄食三齐,明年客北平,又明年
客上谷。一身孤行,并无仆从;穷边二
载,藜藿为飧。
这种“跣行二百七十里,始得干土,两足为肿;穷边二载,
藜藿为飧”的人生历程,需要付出的是多大的毅力?顾亭林并
不是一个文人,他大半生对治学几近苛刻的要求,使他没有留
下多少可供后人资谈的“生平轶事”,不过透过一些遗稿的字
里行间,后人仍能感受这种一生孤行的悲怆。顾在一封答谢友
朋问候的书函中曾这样述及二十余年的生涯:“雹散蓬飘,忽
焉二纪;东西南北,音信阙如。为天涯独往之人,类日暮倒行
之客”(《与周籀书书》)。天涯独往之人,日暮倒行之客,
今日读之,这些三百余年前的文字仍如水一般凉沁,透人心脾,
其清寒之气挥之不散。
在痛苦的游历中能坚忍前行,必定有着巨大的精神寄托与
灵魂慰藉。这正是顾氏晚年活着的源泉。顾亭林眼中的山水带
恨,眼中的天地含愁,其兴亡之感经年溢于胸间,在“人与自
然”的融洽与感悟中,已达“天人合一”的境界。
比二十年间,周游天下,所至名
山、巨镇、祠庙、伽蓝之迹,无不寻
求。登危峰,探窈壑,扪落石,履荒
榛,伐颓垣,畚朽壤。其可读者,必
手自钞录,得一文为前人所未见者,
辄喜而不寐。
(《金石文字记序》)
飘泊的欢愉全在这种穷天地之灵气、寻古今之流变的索求
中,此中的文化意义已远远胜于在“登危峰,探窈壑”时所宣
泄的家仇国恨带来的人生遗恨。康熙六年,五十五岁的顾亭林
刊行《音学五书》,并作《音学五书序》一文,详尽论述自三
代至明音韵变化的痕迹。顾氏在文中自信而云:“世日远而传
日讹,此道之亡,盖二千有余岁矣。炎武潜心有年,既得《广
韵》之书,乃始发悟于中而旁通其说……天之未丧斯文,必有
圣人复起,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者”。十三年后,六十八岁
的顾亭林再作《音学五书后序》一文,笔触已然完全归于平淡,
起首即云:“余纂辑此书三十余年,所过山川亭鄣,无日不以
自随,凡五易稿而手书者三矣。然久客荒壤,于古人之书多所
未见,日西方莫,遂以付之梓人,故已登版而刊改者犹至数四
”。悠悠三十载,所过山川旧城,没有一日不携带在身边,而
且作过数次刊改,顾亭林简朴的记叙,应该已经隐去了无数这
样的场面:一个孤丁的旅人,或乘一匹马,或肩荷行囊,艰辛
地行进在崇山峻岭之间。每遇荒墟废寺、破庙遗迹,必踟蹰良
久,披寻残缺,拂去陈年的尘土,抚碑慨叹;勘史籍之阙失,
追源流之故道,思接千载,心潮翻滚不已……。日出日落,月
升月沉;荒途寞寞,野岭漫漫,旅人的脚步数十载不易。此中
的深情,三百载下仍可见旅人眼中闪耀着清澈的泪光。文化的
跋涉,永远没有归宿。顾亭林晚年的脚步已昭示了这一点。生
命的消亡可以令脚步终止,然而生命的精魂将永远这样地走下
去……
在这里,顾亭林已将人生的跋涉与文化的跋涉紧紧地融汇
在一起。生命的历程,也就是一种文化的历程;生命给文化以
温暖,文化又给生命以滋润。顾亭林的晚年,使“文化人格”
这一概念,自明清以降变得分外有意义。
需要指出的是,这种穷源索流式的文化苦寻,为编一书而
数十年“无日不以自随”,并非是一个孤例:《日知录》成书
前后达三十余年,直到暮年生命快将沉销,顾亭林仍有这样严
苛之论:
著述之家,最不利乎以未定之书传
之于人……马文渊有言:“良工不示人
以璞。”今世之人速于成书,躁于求名,
斯道也将亡矣……《日知录》再待千年,
如不及年(此年字如“赵孟不复年”之
年),则以临终绝笔为定。
(《与潘次耕书》)
可以相信,若顾亭林晚年再多几个“十年”,《日知录》
的修订仍将继续延续下去,直到临终绝笔为止。
这是很难令人释怀的一种历史场面。顾亭林那忧伤的跋涉
者的形象已别具一格地留在清代文化学术那琳琅满目的长廊上。
跋涉者的孤独、忧愤、痛苦,和着一个思想者愤世嫉俗、却又
对天下存亡有着无限关怀的矛盾,这种种百感交织的痕迹,全
都刻印在这位学者那张充满了沧桑感的脸上。这是一座不能轻
易雕刻的塑像。在文化长河的跋涉中,它不仅意味着三百余年
间后人对这位学者的认识还远远不够,它还意味着顾亭林在历
史与文化的长河中从未死去,顾亭林式的愤世、忧患以及强烈
的爱憎,三百年后仍如状在眼前,握手可感,炽热逼人。明末
世风浇漓,士风尤其衰颓,在晚年顾亭林从未停止对其作文化
意义的批判。其愤世之深,忧伤之切,及发聋振聩之效,直启
本世纪前期不少思想者对中国社会的批判。《日知录》“廉耻”
条有云:
《五代史·冯道传论》曰:“礼、
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
乃灭亡……”然而四者之中,耻尤为要。
故夫子之论士,日“行己有耻”。《孟
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
耻矣”。又曰“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
之巧者,无所用耻焉”。所以然者,人
之不廉而至于悖礼犯义,其原皆生于无
耻也。故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吾
观三代以下,世衰道微,弃礼义,捐廉
耻,非一朝一夕之故。然而松柏后凋于
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彼昏之日,固
未尝无独醒之人也。
顾亭林不是第一个愤世伤时者,可是说顾亭林是千年间将
士风与国运紧密结合起来考察、以辨天下兴亡轨迹的突出学者,
大概是不会错的,十分难能可贵的是,顾亭林的愤世嫉俗并不
关乎个人的进退、一己浮沉的悲戚,而具有“匹夫之心,天下
人之心也”的博大胸襟。这可以说是将自“屈贾”以来遭时不
遇而忧国忧民的爱国情操提升到一个更高的层次。顾亭林对末
世士风的批判已近冷酷无情,二十多年间,顾亭林在著述或与
人书的议沦中常常表达了他对士人“无耻”行径的深恶痛绝。
“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
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阙哉。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
朝一夕败之而有余”(《与人书》)。“愚所谓圣人之道者如
之何?曰‘博学于文’,曰‘行己有耻’……呜呼!士而不先
言耻,则为无本之人;非好古而多闻,则为空虚之学。以无本
之人,而讲空虚之学,吾见其日从事于圣人而去之弥远也”(
《与友人论学书》)……这样的抨击,比比皆是。顾亭林是在
为明朝世纪末画像,只是今人重新回顾这段历史,又何尝不觉
得顾亭林同样是为他身后才出现的另一种世纪末画像?!很多
年过去了,顾亭林笔下有着特别含义的“士风”、“廉耻”、
“人心风俗”等词,依然有着其不灭的震撼力。
探讨忧愤者的心理。是相当有意思的。比起同样出现在明
代后期的一批批判者,顾亭林显然另有一种冀盼能“传先王之
业”的文化情感,正是这种情感才使顾氏对传统文化的迷失(
顾谓之曰“文武之道尽矣”)有如此切肤之痛感。顾亭林所推
崇的“先王之业”及其“经世”思想,也许从整体上说并未超
越前人的窠臼,但在士风糜烂、人心尽丧的千年大变局下,顾
氏以“致用”、“实学”激浊扬清,努力使久已不传及已被歪
曲的“君子之道,兴王之事”返之淳正;并身体力行,坚定不
移,三十多年孜孜不倦,以巨大的人格力量、饱经忧患的晚年
遭际,在混浊、颓败的末世,用活生生的形象重新阐释了罕见
的“君子之道”。在当时的士林,已没有人可以视而不见这么
一个形象;在后世,追溯明末清初这段文化伤心史时,更没有
谁可以漠视这么一个形象。而顾亭林对传统文化衰落的痛心疾
首,实开近世一批坚持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学者甚浓的忧患意
识的先河。“盖三十年之间,而世道弥衰,人品弥下,使君而
及见此,其将[口敫]然而哭,如许子伯之悲世者矣”(《常
熟陈君墓志铭》)。“[口敫]然而哭”,此情结可以说延续
至本世纪一些文化大师的身上。
历史总会选择一、两个关键之点让积蓄已久的生命之花作
短暂而又意义恒久的迸发。在六十六岁这一年,无疑是顾亭林
晚年最见光彩的一年。这一年是康熙十六年。在该年正月,已
呈文治武功之象的康熙诏曰:“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
文运,阐发经史,以备顾问。朕万几余暇,思得博通之士,用
资典学。其有学行兼优、文词卓越之士,勿论已仕未仕,中外
臣工各举所知,朕将亲试焉”(《清史稿·圣祖本纪》)。清
廷欲一举网罗尽“已仕未仕”之中外博通之士。顾亭林出现在
清廷的视野之内。据《清史稿》本传所记,自诏博学鸿儒科后,
“大臣争荐之(指顾亭林)”。同邑名士叶方蔼等也多相劝。
在此“人生难得之遭逢”(顾亭林语)之际,顾亭林以死自誓。
在该年《答次耕书》中云,“处此之时,惟退惟拙,可以免患
”;“果有此命,非死即逃”;“耿耿此心,终始不变”!同
在该年作《答李紫澜书》,有语云,“常叹有名不如无名,有
位不如无位”;“然后国家无杀士之名,草泽有容身之地,真
所谓威武不屈”。同年还有《春雨》、《井中心史歌》诸诗明
志,其中《井中心史歌》序言有句云:“悲年运之日往,值禁
网之逾密,而见贤思齐,独立不惧。将发挥其事,以示为人臣
处变之则焉”。此数书尚是友朋间内心真情的平和吐露。康熙
十八年,叶方蔼受诏出任明史馆总裁,叶氏又一次劝请顾亭林
入史局修《明史》,六十七岁的顾亭林作《与叶仞庵书》一文,
以“一生怀抱,敢不直陈之左右”的胆识,向举荐者、也向朝
廷宣示了一个终生以“行己有耻”为旨的士人最后的抉择,文
内有语云:
先妣未嫁过门,养姑抱嗣,为吴
中第一奇节;蒙朝廷旌表,国亡绝粒,
以女子而蹈首阳之烈。临终遗命;有
“无仕异代”之言,载于志状,故人
人可出而炎武必不可出矣。《记》曰:
“将贻父母令名,必果;将贻父母羞
辱,必不果。”七十老翁何所求?正
欠一死!若必相逼,则以身殉之矣!
刚烈之辞,掷地有声;孤怀遗恨,满纸激情。顾亭林既是
昭志,也是圆志——终于可以在“欠死”之年,以其“知”与
“行”的完美统一,完成了一生的塑造。
若说顾亭林愿以死来体现不仕二朝的意志,则顾氏更愿以
死来维护已成生命支柱的“为人臣处变之则”。
据清人全祖望所述,当朝中诸公争荐之时,“(顾)先生
预令诸门人之在京者辞曰:‘刀绳俱在,无速我死’。”(《
神道表》)
同年顾亭林有《寄次耕时被荐在燕中》诗,有句云:
嗟我性难驯,穷老弥刚棱;
孤迹似鸿冥,心尚防弋[矢曾];
或有金马客,问余可共登?
为言顾彦先,惟办刀与绳!
顾彦先,晋人,曾有语云:“吾为齐王主簿,恒虑祸及,
见刀与绳,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晋书》本传)。
全祖望所记,当为实录。
康熙二十一年正月,七十岁的顾亭林骑马意外失足坠地,
隔日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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