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inghua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andau (Dau),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学者的晚年(3)
发信站: 紫 丁 香 (Mon Sep 7 17:48:05 1998),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History 讨论区 】
【 原文由 stking 所发表 】
三
和他那些挚友几十年前悲壮式的死相比、顾亭林死得很平淡,
但他晚年生命意义的余响则穿越二百余年一直延续至本世纪初,
甚至可能还要久远。顾亭林对传统文化的承传那份独特的忧患意
识,更跨越了两个世纪影响了整整一群人。本世纪的博学鸿儒王
国维、陈寅恪等人到底承续了多少顾氏的学术思想暂且不论,在
文化情怀、人格气节、道德精神等方面,王、陈等人身上赫然可
见顾亭林的影子。十分有意思的是,顾氏数百年间以痛恨大清的
明遗民身份垂于后世;而王、陈两人在本世纪却一直被认为对大
清充满了怀恋。由此可见,顾亭林的情怀与精神,绝不关乎一家
一姓之兴亡,而具有超越了时间、地域的一种文化精神。二百余
年前,顾亭林自感惟己在独守与苦守此精神,面对滔滔世象不免
[口敫]然而哭;二百余年后,王国维与陈寅恪同样自感惟己在
独守与苦守此精神,只是他们中宵之泣声在时贤听来所谓“陈腐
的气息”显得很浓……
面对这样的古人,今人不知能说些什么!面对这样的前贤,
今人又能够说些什么?
顾亭林之业也许随着他所处时代的消失已成为过去;而作为
一个学者,顾氏晚年生命的升华,将永远今后人感慨不已。
在生前,顾亭林已将自己的一生划为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
其严苛的程度已有点“不近人情”。第一阶段包括青年及中年时
期,晚年顾亭林回首这段时期的人生,足可用四字形容——“悔
其少作”。“弟少年时,不过从诸文士之后,为雕虫篆刻之技。
及乎年齿渐大,闻见益增,始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炳烛之
光,桑榆之效,亦已晚矣”(《与陆桴亭札》)。这是一段很典
型的对中年以前人生的评述。顾亭林对青年时期“从诸文士之后”
的经历极悔之,在《与人书》中云:“《宋史》言,刘忠肃每戒
子弟曰:‘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命为文人,无足观矣。’仆自一
读此言,”便绝应酬文字,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在
这里顾亭林透露了重要的信息,晚年他眼中的“文士”、“文人”
,即是那些专为“注虫鱼,吟风月而已”(《与黄太冲书》)等
应酬文字之士。顾亭林笔下的“诸文士”应当泛指明季空浮的士
风,因为他早岁从游之士便有奇士归庄等人。归、顾过从甚密,
互为气类,在当时已成佳话。在漫长的晚年,顾亭林一直在忏悔
早岁的“雕虫篆刻之技”,并且越到暮年越苛刻。“年过五十,
乃知‘不学礼无以言’之旨,方欲讨论,而多历忧患,又迫衰晚
……遂于此经未有所得”(《答汪苕文书》);“年逾六十,迄
无所成,如何如何”(《与黄太冲书》)。至今已不易追寻顾亭
林早岁“从诸文士之后”的确切生涯,虽然后世学者一般认为存
世的顾氏文集并非由顾本人最后亲定,但顾亭林在生前已对一生
之著述作过严谨的删削则是可以相信的。因为在现存的顾氏遗稿
中早岁之作少之又少,顾氏存世的四百多首诗歌按编年体例是从
崇祯十六年“甲申之变”起编定。近人徐颂洛以为顾诗“无一酬
应语”。可以推断,顾亭林一生为诗为文并非“无一酬应语”,
实为“酬应语”早经晚年的顾亭林全部删除了。删除得很干净,
也很撼人心弦,留下了一片巨大的教人浮想联翩的空白,映衬着
一个学者暮年时一尘不染的洁白灵魂!面对着这样的文字,面对
着这样追求真理的完美者与苛求者,无论何时,无论何人,都应
该感受到一种文化的尊严,一种治学的尊严,一种人格的尊严!
《初刻日知录自序》云:
炎武所著《日知录》……历今六
七年,老而益进,始悔向日学之不博,
见之不卓,其中疏漏往往而有,而其
书已行于世,不可掩……盖天下之理
无穷,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
达。故昔日之得,不足以为矜;后日
之成,不容以自限。若其所欲明学术,
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则有
不尽于是刻者,须绝笔之后,藏之名
山,以待抚世宰物者之求,其无以是
刻之陋而弃之则幸甚!
顾亭林作此感想时已经六十四岁。《日知录》的著述已延续
了三十多年,此书在士林早有名声,顾亭林却仍旧这样说,“未
敢自以为定,故先以旧本质之同志”(同上)。
“老而益进”四字点题,它足以概括顾亭林晚年不凡的生命
过程。这种过程因了顾亭林亲历着一个天崩地裂的时代,所以顾
亭林“今是而昨非”的扬弃,其意义已超出了一个个体生命的独
善其身、自我完善,而开启了在历史大变局下一个有良知的知识
分子在对待民族存亡、本土文化,及为人气节等重大问题上“处
变之则”的一种新的文化精神;又因其晚年坎坷的经历,凸现其
情深如许的灵魂,使这种文化精神弥漫着博大的人格化的情怀。
此情怀数百年缭绕不散,印证着自明清以降中国历代优秀知识分
子在现实中所经历的命运历程及在精神世界中走过的心路历程。
在这个意义上说,今人仍在慢慢体味顾亭林已体味过的历史情感
与文化情感。——若从长远的目光来看,没有谁可以否认中华民
族在二十世纪同样处在一个历史大变局之中!
唯一有所区别的是,今天芸芸众生中不知能有几人可以接近
顾亭林的境界?
三百年间,历史的条件、历史的内容已今非昔比,历史的精
神却依然始终如一——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作为一个思
想者,此话顾亭林说得极为亲切;作为一个学者,此话表明顾亭
林显然感悟到了冥冥中承中国传统文化之“命脉”的天意,顾亭
林一生有两次重大的自我否定:一为明末清初之际对早岁从诸文
士“步扬、班之逸躅”的否定,“扬、班”即汉代的扬雄、班固,
俱早年喜为汉大赋,扬雄晚年醒悟,以为雕虫小技,壮夫不为,
“辍不复写”,这就是“悔其少作”的典故。扬雄晚年“意欲求
文章成名于后世”(《汉书》本传),这种人生观的变化,对汉
以后历代中国学者影响深远,在顾亭林身上亦可见其烙印。二为
当大清政权日见牢固、复明事业已不可为时,顾亭林遂转向“保
天下”的孤寂而又凄寒的极至追求。“孤寂”者,世既滔滔,天
仍梦梦,众人皆沉醉,惟吾独醒。顾亭林已强烈意识到在此分崩
离析之际文化、风俗、人心已到了“薪尽火传”的转折关头,而
以添薪传火、孤身救危亡之人自命。在那一刻,滚动着的历史之
流似乎也在这节骨眼上久久徘徊,将焦点凝聚在这张布满了人世
风霜、仰对着茫茫苍穹的脸上。这是很动人的一种历史定格。并
不是每一个朝代都能出现这样的定格。中国传统文化的演进,每
到紧要处,总会出现一两个凝聚其精华、续延其命脉的关键人物。
文化的推进,在此时呈现“一脉相牵”的形态。因孔子降世,后
代儒者方有“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之慨。孔子没后一千年,
韩愈自负千年间只有自己能承续孔孟之道,“每言文章自汉司马
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后,作者不世出”(《新唐书·韩愈
传》)。至明末清初,“末世人情弥巧,文而不惭”,顾亭林忧
切的目光越过了动荡纷争、最惹人悲欢愁肠的当世,在寂寥的历
史时空中追寻;追寻着“不可绝于天地间”的那一线历史之脉、
文化之脉,这种追寻构成了顾亭林晚年的生命本质:孤峭、痛苦、
悲凉,一句话,承受着裂变时代带来的沉重负载。同样这种追寻
也构成了顾氏晚年的生命意义:凝重、高洁、永恒,一句话,可
以“垂示后来者”!“天下之士,于是乎不知古”,“天下之士,
于是乎不知今”(《日知录》“秘书国史”条),顾亭林痛心疾
首于“有明三百年之文人”的堕落,每每发出这样的痛呼:“君
子之为学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
知天下之势之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以救之”(《与潘
次耕札》)。也许顾亭林感受太深了,也许顾亭林太苛求自己了,
与其他同时期的文化大师略有不同,顾亭林的著述非洋洋洒洒之
作,多短小简略之论,但很多精粹的言论已包容着一个时代思考
的精华,蕴含着一生的思想总结——如“(吾)未尝一日忘天下
也。故君子之学,死而后已”;“故凡文之不关六经之指、当世
之务者,一切不为”(《与人书》)。
这是一块无法绕过去的思想碑石。
距顾亭林死后二百五十年的一九三四年,陈寅恪在《王静安
先生遗书序》一文中这样说道:
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
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
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
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所未
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
而示来者以轨则也。
所谓“托命之人”,自是指承传中国文化一脉相牵者。中国
文化屡屡演进至紧要关头时便出现的“托命之人”,他们的历史
地位与历史作用,到了陈寅恪的手里,才获得了比较详实的论述。
陈寅恪的提炼也非凭空而来,作为明末清初“托命之人”的顾亭
林,在他的著述中已多次强烈表达他的学说将会“转移一时之风
气,示来者以轨则”。“吾辈所恃,在自家本领。足以垂之后代,
不必旁人篱落,亦不屑与人争名。弟三十年来,并无一字流传坊
间,比乃刻《日知录》二本,虽未敢必其垂后,而近代二百年来
未有此书,则确乎可信也”(《与人书》)。而在《答曾庭闻书
》等文中顾氏自负地云:“一生所著之书,颇有足以启后王而垂
来学者”;“而有王起者,得以酌取焉,其亦可以毕区区之愿矣”
。顾亭林很自信,越到暮年,这种自信越化为浓浓的生命意志,
其活着,其老而益进,全部服膺于“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
王,自信其书之必传”(《与杨雪臣》)。
顾亭林的书的确传了下来,并已融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顾亭林的天分,也许只有极少数者才可以领略;不过这并不妨碍
后世的学人,面对这么一位有血有肉的学者、这么一段艰苦卓绝
的晚年人生,去静听他那不绝如缕的传世遗音。这或者正是顾亭
林在“人”的意义上具有悠久审美价值的根本所在?!
天生豪杰,必有所任。如人主于其臣,授之官
而与以职。今日者拯斯人于涂炭,为万世开太平,
此吾辈之任也。仁以为己任,死而后己。故一病垂
危,神思不乱,使遂溘焉长逝,而子此任已不可谓
无尺寸之功。今既得生,是天以为稍能任事而不遽
放归者也,又敢怠于其职乎?
《病起与蓟门当事书》
写下这样的文字时,顾亭林的生命已接近尽头;未几,一代
大学者便撒手西归。这样的文字,已将一个学者的晚年所应有的
内容、意义全都包含在内了。
三百年前有这样一位学者作这样严苛的删削,留下的是这样
的文字;三百年后,同样世既滔滔,但对于现代许多为文者来说,
他们晚年的文字已不可以视作他们一生中最真实的心声,当然更
遑论是传世之音。本来,积一生的阅历,最好的文字,最好的思
想,应该产生于这段“老而益进”的人生时期。
由此可知,现代人并不一定比古人幸运多少。
由此也可知,在本世纪历尽沧桑、至今仍健在、仍在不断反
思一生、仍在对往昔作“否定之否定”的一些文化老人,他们的
暮年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当然,要对此作出客观的文化价值的判
断,恐怕要留待下一个世纪了。
“天下之事,有言在一时,而其效见于数十百年之后者”(
《日知录》“立言不为一时”条)。没有多少人会留意顾亭林的
这段话,但历史的确是这样走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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