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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andau (Dau),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转载] 朱自清与现代中国的民粹主义-2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17 13:47:16 1998),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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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文由 stking 所发表 】
风暴前后的“那里走”
现代中国是个不断激进化的年代,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总是在象牙
塔与十字街头之间苦苦挣扎。朱自清本来的梦想是为人生而文学和教育救国
,但时势却让他在书斋中无法坐稳,艰难地一步步逼出象牙塔,来到街头。
在朱自清的一生中,曾经有两次走上街头。第一次是1925-192
7年的大革命期间,他被溅了一身血,惊恐地逃回了塔中。第二次是194
5年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一直到死。这一变化基本符合大多数同道的
人生轨迹——中国知识分子的民粹化与激进化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期间
起起伏伏,直至四十年代后半期才得以最后完成。
北大毕业以后,朱自清本来有自己明确的人生目标,写自己的诗,作自
己的文,教自己的书,继续那五四开始的启蒙航程。然而,上海的“五卅”
和北京的“三·一八”两场大屠杀却打破了人生的平静。“五卅”血案发生
的时候,朱自清还在风景宜人的白马湖教书,当他听说南京路上血流成河的
消息,竟然一反往常的冲淡平和,疾笔写下了那首著名的《血歌》,短促的
、跳跃的句子如同狂风、急雨、鼓点,冲击着他的心灵。那天以后,朱自清
便失去了往日的安宁。还有更震撼的经历在后面等着他。回到北京没有多久
,就发生了“三·一八”惨案。那天朱自清也跟着清华的队伍去执政府请愿
。万万没有料到,迎接他们的竟然是枪管子里射出来的子弹!且看他事后写
的回忆:[10]
我生平是第一次听枪声,起初还以为是空枪呢(这时已忘记了看
见装子弹的事)。但一两分钟后,有鲜红的热血从上面滴到我的
手背上,马褂上了,我立刻明白屠杀已在进行!这时并不害怕,
只静静的注意自己的运命,其余什么都忘记。全场除劈拍的枪声
外,也是一篇大静默,绝无一些人声……
在这一片死的静默之中,朱自清第一次感到了恐怖,感到了黑暗的无涯
。他的年轻学生、早上还微笑着向自己打招呼的韦杰三君,倒在了血泊之中
,再也没有醒来。朱自清悲愤地继续写道:[11]
这回的屠杀,死伤之多,过于五卅事件,而且是“同胞的枪弹”
,我们将何以间执别人之口!而且在首都的堂堂执政府之前,光
天化日之下,屠杀之不足,继之以抢劫,剥尸,这种种兽行,段
祺瑞等固可行之而不恤,但我们国民有此无脸的政府,又何以自
容于世界!
悲愤之余,朱自清感到的是一片虚无,文化启蒙、教育救国的梦想在血
的恐怖面前无情地幻灭,他感到无路可走,但又不想回避,只能严肃地问自
己:[12]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该怎么办?
朱自清暂时找不到答案。他茫然了。南方的国民大革命如火如荼,不少
知识分子在暴力与恐怖面前,纷纷放弃了启蒙,南下投身革命的洪流。但朱
自清依然在徘徊。早在两年以前,他北大时期的好朋友邓中夏就提醒他“不
要坐在暖阁中做新诗”,“须从事革命的实际活动”。[13]虽然朱自清敬
佩革命者的勇气(他还专门为邓中夏写过一首热情洋溢的颂诗),但他明白
自己只是一介书生,在暴力面前,会“胆小”和“手颤”,他不满自己内心
的懦弱,但又没有革命的勇气。朱自清是真诚和严肃的,他不会为自己的懦
弱辩护和开脱,他只是不断地暗自拷问自己的良心,不断地思考,却始终不
愿付诸以行动。作为民粹主义者,朱自清在道义上觉得邓中夏这些革命者是
对的,但作为自由主义者,他在理智上还有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不明白,
就不愿盲从。理性的执着阻止了他成为一个激进的革命者。
等到大革命失败,朱自清就更想不明白了。1927年以后的那些日子
里,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无论是自由主义者,还是民粹主义者,都陷入了
彷惶的境地。在万般无奈之中,原来的新潮社朋友俞平伯,追随其老师周作
人,加入了闲适派行列。但朱自清学不会那样地超然,他的内心还有余热,
还有良知,他的处世态度要严肃得多,他不想自我欺骗,自我麻醉,更不想
游戏人生。虽然想不明白,朱自清还是痛苦地在思考,竭力想在一团思绪的
乱麻中理出一个头绪。这就是他在1928年写下的《那里走》。正如文章
的标题所表明的,朱自清在历史的大转折关头似乎一下子被抛出了原有的轨
道,失去了应有的自信。实际上,朱自清原本就不太自信,他的信仰常常陷
入虚无。象朱自清这样一代知识分子,因为在新文化运动中接触了太多的“
主义”,而且继承了五四的怀疑精神,并不肯轻易地接受或皈依某一种信仰
,他们对一切信仰都敞开着门户,反而显现出内心的无着落与空虚。五四以
后,不少知识分子都有类似的信仰虚无感,朱自清似乎更甚,他在二十年代
初写下的许多优美的、忧伤的诗歌散文,正是这种心境的真实写照。比如,
1922年写就的散文《匆匆》就流露得很充份:[14]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
,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
一去不复返呢?……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
的我能够做些什么呢?只有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在八千多
日的匆匆里,除徘徊外,又剩些什么呢?
这不是一般青年人怀春的惆怅,而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信仰上的虚空。
因为虚空,没有什么可信仰,朱自清只能持一种算不得信仰的信仰,即他所
谓的“刹那主义”:既不惆怅过去,也不忧虑将来,只是平平凡凡地将眼前
刹那的事情做好。[15]当然,这仅仅是一种生活哲学,并不能解决价值的
终极关怀。终极关怀的缺席以及随之而来的激情之匮乏,成为中国自由知识
分子一个普遍性的精神病症。相形之下,充溢着热烈的信仰,拥有火热的理
想,正是激进的民粹主义者所特有的,它不仅吸引了广大青年,而且也令朱
自清羡慕不已。直到步入中年的时候,他还格外羡慕茅盾,羡慕茅公的有主
张,有信仰,而且是始终如一的信仰。[16]
然而,处于虚无中的朱自清依然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五四留下了太多的
精神乌托邦,尽管它们缺少深刻的终极关怀作为根基,但依然是美丽的、动
人的。就象叶圣陶小说《倪焕之》中的那个主人公那样,朱自清依然希翼着
启蒙的前景,希翼着文化能改变一切。但是,这一切蓝色的梦,都被血腥的
暴力打得粉碎,在他还没有想明白投身革命的时候,革命又流产了。本来,
自己不过是一个同叶圣陶一般的“悲观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不自信的“寻
路的人”,“只是想在旧世界里找些新路罢了”,[17]如今,连路都没有
了,你究竟往那里走呢?朱自清悲哀地意识到,在革命与反革命的激烈阶级
冲突中,自己作为“知识阶级”中的一员,已经成为一个“多余的人”。之
所以“多余”,乃是因为已经不合时代。朱自清虽然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
当时十分流行的历史唯物史观对他不可能不发生影响。他是相信历史进化论
的,进而也相信历史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时代总是在进步,而个人的悲哀
往往在于滞留在过去:[18]这十年中,我们有着三个步骤:从自我的解放
到国家的解放,从国家的解放到Class Struggle;从另一方
面看,也可以说是从思想的革命到政治的革命。……在第一步骤里,我们要
的是解放,有的是自由,做的是学理的研究;在第二、第三步骤里,我们要
的是革命,有的是专制的党,做的是军事行动及党纲,主义的宣传。这两种
精神的差异,也许就是理想与实际的差异。
朱自清在这里发现了五四以来的“时代”变化,从新文化运动(自我的
解放)一变为爱国主义运动(国家的解放),再变为Class Stru
ggle(阶级斗争)。对于象朱自清这样的知识分子来说,只有启蒙时代
才是属于他们的时代。只有在那个时代中,知识分子作为民众的精神导师,
才能获得足够的历史自信和独立意识。然而,启蒙的时代很快就过去了,先
是爱国运动的狂热,随后是激烈而残酷的阶级斗争。一旦“思想的革命”被
“政治的革命”所替代,个人的解放、思想的自由和学理的研究就统统失去
了意义,替代它们的,是集体的奋斗、行动的纲领和主义的宣传。那么,在
这样一个不再是启蒙、而是行动的时代中,知识分子的位置何在?朱自清找
不到自己的位置,在年轻而狂热的新一代行动者崛起面前,像他这样的文化
启蒙者似乎真的“多余”了。朱自清不是一个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他无从拒
绝民粹主义的意识形态,因而也对知识分子的独立秉性发生了怀疑。在大革
命失败前后,在左翼知识界出现了一股“打倒知识阶级”的反智主义潮流,
要求知识分子“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根性,”,“努力获得阶级意识”,
与“‘龌龊’的工农大众”打成一片。[19]朱自清显然受到了这股潮流的
压力。他不赞成“打倒知识阶级”,却不得不接受知识阶级已经灭亡、新生
的阶级已经成长起来这一事实。他失去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原本所具有的那
份自信,甚至连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也无从判定。一种浅薄的阶级分析观念
,使得他陷入了相对主义的迷惘之中:[20]
我们的标准建筑在我们的阶级意识上,是不用说的。他们是,在
企图着打倒这阶级的全部,倘何有于区区评价的标准?……他们
有他们评价的标准,他们的阶级意识反映在里边,也自有其理论
上的完成。我们只是诅咒,怨毒,都不相干;要看总Strug
gle如何,才有分晓。不幸我觉得我们Struggle的力
量,似已微弱;各方面自由的,自私的发展,失了集中的阵势。
他们却是初出柙的猛虎,一切不顾忌地拼命上前肉搏;真专制的
纪律将他们凝结成铁一般的力量。
在“我们”(知识阶级)与“他们”(革命阶级)的比较之下,朱自清
发现了“我们”的微弱、正在“向着灭亡走”。既然看清了“历史的法则”
,朱自清不由得不问自己:“我为什么必得跟着?为什么不革自己的命,而
甘于作时代的落伍者?”[21]为此他反反复复地拷问自己,解剖灵魂,最
后得出了痛苦的结论:
我解剖自己,看清我是一个不配革命的人!这小半由于我的性格
,大半由于我的素养,总之,可以说是运命规定的吧。……我在
Petty Bourgeoisie里活了三十年,我的情调
,嗜好,思想、论理,与行为的方式,在在都是Petty B
ourgeoisie的,我彻头彻尾,;沦肌浃髓是Pett
y Bourgeoisie的。离开了Petty Bour
geoisie,我没有血与肉。我也知道有些年岁比我大的人
,本来也在Petty Bourgeoisie里的,竟一变
到Proletariat去了。但我想这也许是天才,而我不
是的;也许是投机,而我也不能的。在歧路之前,我只有彷惶罢
了。
在这段真挚而悲哀的的内心表白之中,朱自清表现了他全部的痛苦和矛
盾。在理性层面,他已经成为民粹主义的俘虏,失去了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
那种自我肯定和自我尊严,他不得不接受知识分子也是一种阶级(属于Pe
tty Bourgeoisie),而且是“灭亡的阶级”的民粹思潮,
但在情感和行动的层面,朱自清却不象一些同道那样,不顾一切地追逐时代
,投机革命,昨天还是Petty Bourgeoisie中的一员,今
天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坚定的Proletariat了。朱自清愿意跟着
时代走,愿意进步,反逆流在像他这样深受进化论影响的知识分子看来,是
大逆不道的。但他与别人不一样的是,在追逐进步的同时,他还有内心的真
诚,还有自己的良知。他不愿做违背自己个性、自己爱好的事情。早在大革
命高潮的时刻,就有朋友来找他,劝他加入革命党,可以做些革命的宣传事
务。但朱自清却以“性格与时代的矛盾”而婉拒了,他觉得自己“还是超然
的好”。[22]
一个知识分子的立场,说到底也是个性与爱好的立场,就是以自我为中
心的、以知识良知为基点的独立立场,它并不天然属于任何阶级,甚至自身
也不成为一个独立的、固定的阶级,用卡尔·曼海姆的话说,是“自由漂浮
的”。五四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就具有这样的秉性。但1925年以后政治
斗争的狂热逼迫知识分子必须在不同的阶级或利益集团之间进行选择,这种
“知识分子有机化”的过程,使得五四时期原来一大批传统的、自由的知识
分子,成为有机的、党派的知识分子。[23]朱自清虽然承认这一“知识分
子有机化”的趋势不可逆转,但在行动上依然顽强地抗拒自己被政治或党派
“有机化”。朱自清是异常矛盾的:在思想层面,朱自清逐渐受到唯物史观
、阶级分析、普罗意识等民粹时潮的影响,再也无法在理性上自信,但在行
为层面,他仍然固执地坚守五四知识分子的自由立场,希翼保全自己的独立
不羁之身。然而,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党派的斗争是那样地激烈、那样地
残酷,朱自清想要洁身自好,拒斥被“有机化”,惟有逃避一途。逃避也有
不同的路数,可以如魏晋名士一般花天酒地、享乐人生,也可以象周作人、
俞平伯那样躲到闲适的文学中去。但生性严肃的朱自清宁愿选择第三种逃避
:隐入国学的象牙塔中。在他看来,“国学比文学更远于现实。担心着政治
风的袭来的,这是个更安全的逃避所。”。几乎有点自嘲地,他说自己终于
找到了要走的路:[24]
胡适之先生在《我的歧路》里说,‘哲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
的娱乐’;我想套着他的调子说;‘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
的娱乐’。这便是现在我走着的路。至于究竟能够走到何处,是
全然不知道。
是的,全然不知道。朱自清在万般虚无之中,只能这样“找一件事,钻
了进去,消磨了这一生”了。[25]
[10]朱自清《执政府大屠杀记》,《朱自清散文》,上集,第106-
107页。
[11]同注[10],第112页。
[12]同注[11]。
[13]邓中夏:《新诗人的棒喝》,《中国青年》,第7期,1923年
12月1日;《贡献于新诗人之前》,《中国青年》第10期,1923年
12月22日。
[14]朱自清:《匆匆》,《朱自清散文》,上集,第3-4页。
[15]参见陈孝全:《朱自清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第58页。
[16]参见朱自清《始终如一的茅盾先生》,《朱自清散文》,第224
页。
[17]朱自清:《塑我自己的像》,转引自《朱自清传》,第118页。
[18]朱自清:《那里走》,《朱自清散文》上集,第116-117页
。
[19]参见薇拉·史华慈:《中国的启蒙运动》,中译本,山西人民出版
社1989年版,221-229页。
[20]同注释[19],第119页。
[21]同注释[19],第119-120页。
[22]同注释[19],第116页。
[23]传统的知识分子与有机的知识分子是葛兰西所作的区分:后者是指
作为一定的社会政治体制或社会利益集团有机的组成部份、为该体制或利益
集团作意识形态辩护的知识分子,而前者是指游离在体制之外、不属于任何
阶级或集团的文人、学者、艺术家等等。
[24]同注释[19],第129页。
[25]注释[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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