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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转载] 朱自清与现代中国的民粹主义-3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17 13:47:21 1998),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Reading 讨论区 】
【 原文由 stking 所发表 】
中年人的“无话可说”
当朱自清躲在清华的象牙塔中,一头扎进国学的故纸堆时,还刚刚只有
三十岁。但他已经以“中年人”自称了。在朱自清的感觉中,中年人最痛苦
的,莫过于“无话可说”了:[26]
许多人苦于有话说不出,另有许多人苦于有话无处说;他们的苦
还在话中,我这无话可说的苦却在话外。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
,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
“多余的人”还可以悠然自得,而“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却是彻
底的绝望,而且是对自己的绝望。这样的心态岂止是中年,几乎已经与步入
暮年无异了。为什么会“无话可说”?朱自清心里很明白:“这年头要的是
‘代言人’,而且将一切说话的都看作‘代言人’;压跟儿就无所谓自己的
话。”[27]朱自清既然不愿意被“有机化”,被看作别人的“代言人”,
而在那个时代里又没有自我表达的空间,所以他只能陷入失语的状态。他是
诗人,却不再作诗;他是散文大家,也失去了抒情的心境,整天只是伏在故
纸堆里,消磨光阴。对于一个以文字为生的知识者,一旦落入失语,又是如
何的痛苦!象朱自清这样的中年人心态与失语症,在三十年代几乎成为清华
、北大教授的通病,学术的象牙塔成为他们冬眠的最好山洞,即使是“一二
九”学生的呐喊、“七七事变”的炮声也没有将他们惊醒。对于塔外的时世
变幻,朱自清不是不关心,只是与五四时期比较起来,少了一点年轻人的激
情,多了一份中年人的理智。
朱自清在整个三十年代的政治立场,既非保守,也不激进,只是一种基
于超然的温和。对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政府,开始是认同的,特别到西安
事变和抗战爆发,更是无保留地支持。然而,到1943年以后,情况慢慢
发生了一些变化。1943年并非一个特别的年份,但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心
态史上,却是一个历史的大转折点。正如时在中国的费正清教授所敏锐观察
到的:“蒋介石作为国民党政权的象征和中心,在1943年后期已失去了
中国知识阶层的信任和忠诚。”[28]蒋介石之所以在这个时候失去知识分
子的信任,与他当时发表的那篇国策性的《中国之命运》有关。《中国之命
运》以一种民族主义的保守立场,大肆诋毁五四以来的新文化,攻击所谓西
方来的自由与民主,要以中国传统的伦理价值重建道德基础。这立即在自由
知识分子那里引起了强烈的反弹。西南联大的教授们认为这是对学术界的一
种公然侮辱,金岳霖拒绝阅读这本要求每人必读的“最高领袖”的著作,不
久前还在与朱自清商量是否要去登记参加国民党的闻一多,[29]读了以后
吓了一跳,他后来回忆说:[30]
《中国之命运》一书的出版,在我一个人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
我简直被那里面的义和团精神吓一跳。我们的英明的领袖原来是
这样想法的吗?五四给我的影响太深,《中国之命运》公开的向
五四的宣战,我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
朱自清对《中国之命运》的反应如何,虽然没有直接的文字记载,但从
他对按照《中国之命运》精神召开的国民党“六大”的态度可以见其一斑。
当他从冯友兰处听说“六大”召开的情形,在当晚的日记中写道:[31]
余等大失所望。老头子毫无远见,失去声望。彼全然背弃自己之
信念,迟早将引起反抗。
朱自清、闻一多都是五四一代知识分子,都直接参加过新文化运动,五
四成为他们一生的思想底色、精神徽记。他们可以容忍物质生活的贫困,但
绝对不能容忍对五四新文化、新文学的背叛,更不用说在文化上和政治上的
复旧。有一次同是西南联大中文系教授的罗常培声称中文系就是研读古文,
爱好新文艺的就不要读中文系时,一向与世无争的朱自清竟然当众站起来,
激动地驳斥说:[32]
我们不能认为学生爱好新文艺是要不得的事。我认为这是好现象
,我们应该指导学生向学习白话文的路上走。这应是中文系的主
要道路。
只要一提到新文学、新文化,朱自清就无法保持平常的冷静。但这还仅
仅是学术领域的事情,一旦“最高领袖”也要开倒车,也要背叛五四,朱自
清如何能够安心,如何再能象以前那样信任“蒋委员长”,认同那个政府!
朱自清虽然还沉默着,但他的内心与国民党发生了疏离。
西南联大成为了民主的堡垒。在如火如荼的民主浪潮推动下,闻一多卷
进去了,重新焕发了诗人的热情,而且进一步成为激烈的斗士。但朱自清还
保持着“中年人”的温热,保持着那份理智和冷静。他觉得,象自己这样的
中年人,“他们的精力和胆量只够守住自己的岗位,进行自己的工作。这些
人不甘颓废,可也不能担负改造的任务,只是大时代一些小人物。”。他敬
佩青年人不怕幻灭,勇于改造一切,丢掉传统,去建立一个新的理想。但他
也担心这种改造究竟会给国家带来安定呢,还是进一步的动乱?他没有把握
,他不愿向闻一多那样义无反顾地叱吒风云,做一个狂士;他仅仅愿意有所
不为,狷而不狂,谨慎地调整过去的传统与原则。他以为,象自己这样的温
和的调整者与激进的改造者“相辅为用”,可以“维持着活的平衡”,“比
较快的走入一个小康时代”。[33]
也许朱自清对“知识分子的有机化”有种天然的警惕,或者性格的局限
,尽管在道义上他是同情学生、同情民主运动的,但一旦要付诸于行动,他
总是怀有几份谨慎,尤其是回避针锋相对的场合。不仅是自己,而且对于过
于政治化的学生运动,他也怀有某种警惕,不希望青年人都成为政治势力的
工具。1939年,朱自清写过一篇《中年人与青年人》的杂论,指出中年
人最不满意青年人的,是后者的“恃众要挟”;认为大学“如果只有集团组
织和救亡运动两种作用,学校便失去他们存在的理由,至少是变了质了。”[
34]即使到了1946年春天,整个知识界都陷入激进的狂热时,朱自清还
是希望将青年人的激情与中年人的稳健结合起来,“两下合作起来,才能办
事”。[35]
历史似乎总是在重复,让朱自清再次走出象牙塔的,竟然又是一次发生
在身边的血案,这次流血的不仅有学生,还有自己的同事、大学教授闻一多
。
[26]朱自清:《论无话可说》,《朱自清散文》,中集,第3页。
[27]同注释[26],第5页。
[28]费正清:《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中译本,知识出版社(上海)1
991年版,第311页。
[29]当时国民党要求大学系主任以上的教授都必须集体加入国民党,故
闻一多有此一举。参见姜建、吴调公:《朱自清年谱》,安徽教育出版社1
996年版,第248页。
[30]闻黎明、候菊坤:《闻一多年谱长编》,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
年版,第662页。
[31]《朱自清年谱》,第271页。
[32]同注释[31],第208页。
[33]朱自清:《动乱时代》,《朱自清散文》,中集,第10页。
[34]同注释[31],第198页。
[35]同注释[31],第28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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