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inghua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andau (Dau),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转载] 朱自清与现代中国的民粹主义-4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17 13:47:27 1998),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Reading 讨论区 】
【 原文由 stking 所发表 】


从“知识阶级的立场”到“人民的立场”


  1945年12月1日,昆明发生了“一二·一”惨案,国民党特务、
打手血洗了西南联大、云南大学等学校,学生死伤无数。年轻人的血,再次
震撼了朱自清本已麻木的良知。第二天,联大举行死难者入殓仪式,朱自清
没有去,他呆在家里,静穆地坐了一个多小时,反省自己的灵魂。此后一段
时间,朱自清虽然还没有勇气再次走上十字街头,但他的内心却是波澜起伏
,长久不得安宁。他痛恨这个残暴的政府,但更痛恨怯弱的自己。他在日记
上写道:[36]
我自我剖析,深感应对自己进行一场革命,以丢掉自私与怯弱。

  复员了,朱自清怀着沉重的内省,从昆明回到久别的北平。在途径成都
的时候,他听到了闻一多遇刺的噩耗。他与闻一多平时虽然说不上有多深的
私交,但毕竟同事多年。闻一多的鲜血彻底唤醒了他本来还在犹豫的灵魂。
他再也抑制不住压抑良久的激情,满腔的悲愤化为一首燃烧着爱与恨的《悼
一多》,这是他搁笔二十多年以后写的第一首白话诗。他主动承担起整理编
辑闻一多遗著的重任,他觉得闻一多死得太惨了,“他是不甘心的,我们也
是不甘心的!”[37]

  促使朱自清走出象牙塔的,不仅有学生、同事的鲜血,更重要的在于他
内心思想的变化——他结束了在自由主义与民粹主义之间的长期徘徊,终于
接受了民粹主义。朱自清的这一变化,与当时思想界的民粹思潮再度膨胀不
无关系。

  继五四之后,抗战胜利前后的中国思想界,又一次掀起了民粹主义的高
潮。如果说,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民粹意识还是源自西方的外来思潮,只是
一种观念的产物的话,那么,到了四十年代,民粹意识就成为知识分子们对
于社会实际的活生生感受了。在北平的时候,大学教授们蜗居在大学校园,
对社会一般民众的生活有所耳闻,但毕竟感受不深。抗战以后,他们来到了
大后方,沿途所见、周围所视,皆是贫困民众的一片惨状。1940年以后
,由于恶性的通货膨胀再加上薪水又打了折扣,大学教授们从昔日的贵族沦
落为平民。为了弥补家用,只能各找门路。兼课的、卖字的、刻印的都有。
朱自清为了送妻子回成都老家生产,竟然只能靠典当方才成行。贫困并不一
定直接导致不满,毕竟在战争期间,知识分子还是识大体的。问题在于当时
的大后方出现了一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触目景象。一方面是包
括知识分子在内的广大民众的贫困潦倒,另一方面却是拥有特权的官僚们大
发国难财,贪污腐败,无所不极,这一对比实在鲜明的社会现实,引起了知
识分子们对社会不平等和不公正的强烈反应,刺激他们产生了一种与工农大
众同呼吸共命运的平民意识。平民,成为在知识界出现频率极高的的中心词
,这就为民粹意识的传播提供了深厚的心理基础。

  为了抗议和改变国民党政府的腐败与专制,在四十年代中叶的中国,出
现了一股声势浩大的民主运动。不过,对关于何为民主,知识分子们的理解
是很不一样的,有自由主义的,也有民粹主义的,而且后者的声势还更大一
些。平民的社会意识与民主的政治要求一旦结合在一起,就会产生民粹化的
民主主义,即怀疑西方民主的代议制,要求卢梭式的直接民主制。这种民粹
化的民主主义,因为有中国传统的民本主义价值支持,比较起自由主义的民
主观念,更能获得一般中国人的理解和同情。因此,抗战胜利前后的民粹主
义,不仅有社会层面上的平民意识,而且也有政治层面上的民主要求。这股
再次涌起的民粹主义思潮深深地影响了朱自清。在晚年朱自清的笔下,再也
见不到五四时期那种清新平淡的散文,而多是讨论社会和思想问题的杂文,
而且大都以“论……”为题,如《论吃饭》、《论气节》、《论书生的酸气
》等等。从这些杂文中可以看出,到抗战胜利以后,朱自清全面地接受了民
粹主义。1946年底,朱自清在北平《新生报》上发表了一篇杂论,谈到
了文学的“生路”,实际上也是知识分子的“生路”:[38]
这是一个动乱的时代,是一个矛盾的时代。但这是平民世纪。新
文化得从矛盾里发展,而它的根基得打在平民身上。中国知识阶
级的文人吊在官僚和平民之间,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最是苦闷
,矛盾也最多。真是做人难。但是这些人已经觉得苦闷,觉得矛
盾,觉得做人难,甚至愿意‘去撞自己的丧钟’,就不是醉生梦
死。他们我们愿意做新人,为新时代服务。

  这是朱自清晚年思想中一段十分重要的文字,它表明了朱自清在思想上
正式脱离自由主义的阵营,向民粹主义靠拢。他愿意背叛自己的阶级,“去
撞自己的丧钟”,而试图做一个为“新时代服务的”的脱胎换骨的“新人”
。民粹主义的基本观点之一,就是将社会分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官僚统治
阶级和平民阶级两大部份,而且以这种二元的眼光批判性地重新审视知识分
子自身的立场。如前所述,在二十年代中期朱自清已经以一种唯物史观和阶
级分析的方法发现了知识阶级正在“向着灭亡走”,尽管他并不看好这一阶
级的前途,但还是承认它是独立的、自为的,他不愿背叛自己的阶级,宁愿
与其一起灭亡。然而,到了1946年,朱自清终于改变了过去的立场。

  在他看来,传统的士大夫本来是统治阶级的奴仆,发展到现代的知识阶
级,开始独立于军阀与官僚,成为游离的、独立的知识阶级的。在五四时期
,一时还成为思想启蒙的领导者。然而,知识阶级并没有很大的力量,又无
法满足民众的吃饭欲望,与民众联合起来,于是慢慢地失去了领导的地位,
逗留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夹缝中间,闹了个“四大金刚悬空八只脚”。但
他们还是可以守住自己的节,守住自己的个人主义和人道主义,有所不为。
但游离是不可能持久的,民主的大潮流来了,民众的力量也成长起来了,象
牙塔已经变成了十字街头,在这个异常苦闷、活不下去的年代里,知识阶级
惟有走近民众,将“人道主义”的尺度换成“社会主义”的尺度,与民众联
合起来共同打破现状。[39]这表明,一旦在理论上接受了压迫者与被压迫
者、统治阶级与平民阶级这样的二元观点,就不可能完全游离于阶级冲突之
外,坚持独立的、传统的知识分子立场,而只能站在十字街头,完成非此即
彼的阶级选择,最终蜕变为一个有机的、依附于一定阶级(不是统治者就是
被统治者)的知识分子。

  选择是痛苦的,但朱自清最后还是作了选择,选择的依据是所谓客观的
历史趋势,所谓的“平民的世纪”。这种选择,观点的改变还在其次,最重
要的是所谓立场的变化,不再是所谓的“知识阶级的立场”,而是“人民的
立场”,[40]是“站到平民的立场上来说话”。[41]立场的变化,使得
朱自清对许多问题的观察和判断也随之发生了改变,变得更富于平民的意识
、民粹的色彩。比如,对于当时讨论很多的民主,朱自清就有一种民粹化的
理解:[42]
中国要从民主化中新生。贤明的领袖应该不坐在民众上头,而站
在民众中间;他们和民众面对面,手挽手。他们拉着民众向前走
,民众也推着他们向前走。民众叫出自己的声音,他们集中民众
的力量。各级政府都建设在民众的声音和力量上,为了最大多数
的最大幸福而努力。这是民治,民有,民享。

  朱自清不是政治学家,我们不能期望他对民主有一种严谨的、学术的表
述。但从这一充满想象的民主展望中,可以发现其中的成份基本是中国传统
的民本主义、卢梭式的人民主权乌托邦,而独缺英美自由主义的民主观。身
为知识分子,朱自清自然不满国民党一党统治下的言论不自由和人身受侵犯
,但他的平民意识和民粹立场决定了他更敏感于社会的不平等和分配的不公
正。他为劳苦大众鸣不平,为他们的吃饭权申张,指出吃饭是天赋人权,人
民应该有免于没饭吃的自由。[43]即使对自由主义者所讨厌的政治化的标
语口号,他也有一些新的理解:“人们要求生存,要求吃饭,怎么能单怪他
们起哄或叫嚣呢?”他告诫自己的知识分子朋友:“我们这些知识分子现在
虽然还未必能够完全接受标语口号这办法,但是标语口号有它们存在的理由
,我们是该去求了解的。”[44]对文学艺术的使命,朱自清也有了新的理
解。本来,他所坚持的只是为人生而艺术,这是启蒙时代知识分子的个人主
义和人道主义的立场。但是,现在时代变了,变成了“平民世纪”,知识分
子要成为新人,为新时代服务,那么文艺的使命也随之变了:“文艺是他们
的岗位,他们的工具,他们要靠文艺为新时代服务。文艺有社会的使命,得
是载道的东西。”[45]继五四之后,他再一次倡导知识分子“向民间去”
。[46]但这一次的“向民间去”,与五四有所不同,知识分子不再以先知
先觉的精英身份到民间去启蒙,去改造民众,而是向民众认同,与民众相结
合,为民众服务。

  这种民粹主义的思想改造,在四十年代中后期的中国知识界是一种相当
普遍的精神现象。改造的动力,一方面来自社会现实的刺激,更重要的是左
翼文化人的积极影响。即使在自由主义的大本营清华,来自延安的各种文献
,比如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整风文献》等等也在私
下流传。朱自清就曾经读过一本《知识分子及其改造》的小册子,这是他在
自己的儿子那里主动借来的。读完之后在日记中感慨地写道:[47]
它的鲜明的论点给人以清新的感觉,知识分子的改造确实是很重
要的。这本书详细阐述了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义和思想上的敏感性


  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远在解放以前,即使在国统区就已经悄悄开
始,我们可以看到,在对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对人民大众的重新发现和对
立场问题的再三强调等方面,显然,遵循着同一个思想逻辑。虽然在当时自
觉进行思想改造的知识分子直接接受的并不一定是马列主义,但对民粹思潮
的倾心,实际为以后接受马列主义铺平了道路。朱自清的思想反省没有任何
强迫,一切都在自愿地进行。尽管没有后来那样惊心动魄,那样痛苦不堪,
同样是严肃的、认真的,甚至是艰难的。他理性上明白应该往那里走,但在
习惯上还一时改变不过来,因此他再三对自己周围的进步同事、学生说:[4
8]
你们是对的,道路走对了,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太习惯,
教育我们,得慢慢地来,这样就跟上你们了。

  朱自清虽然全面地接受了民粹主义,但朱自清毕竟还是朱自清,他并没
有因此而丧失个人的理性,还保持着自己那一份五四的怀疑精神和多元的价
值观。对于骤然来临的“平民世纪”,朱自清没有象郭沫若那样充满了乌托
邦的浪漫想象,而是持一种谨慎的期待之情。他知道必须打破现状,却担忧
着“重要的是打破之后改变成什么样子?”[49]他理解标语口号背后的物
质意义,但还是认为:“标语口号的提出和制造,不该只是情感的爆发,该
让理智控制着。”[50]即使走出了象牙塔,站在十字街头,朱自清依然不
喜欢狂热,依然愿意保持理智的清醒。他开始全面接受一种新的思想体系,
但并不愿无条件地皈依它、信仰它;他的内心依然笼罩着难以驱散的虚无,
不可能象年轻人那样以为从此找到了光明和真理,从此就那样乐观与自信。
他还要边走、边看、边想。说到底,朱自清是一个温和的、理性的民粹主义
者,即使受到时代的影响,愿意加入年轻人扭秧歌的队伍,也如以前一般保
持着身份上的独立性。他曾经多次拒绝参加国民党,现在即使接受了民粹主
义,也同样没有兴趣去皈依组织,加入进步的政治团体。朱自清以无党无派
为操守,在行动上他仍然警惕着知识分子的“有机化”,仍然愿意为自己留
出个人的、自由的、独立的空间。拖着沉重、谨慎而又迟疑的脚步的朱自清
终于走出了象牙塔,来到了十字街头。他对夫人陈竹隐说:[51]
以后中间路线是没有的,我们总要把路线看清楚,勇敢地向前走
去。这不是简单容易的事,我们年纪稍大的,也许走得没有年轻
人那么快,就是走得慢,也得走。而且得赶着走。

  这代深受进化论影响的五四知识分子,一生都在努力地跟着时代走,跟
着历史的大潮流走,惟恐落后,惟恐被时代所淘汰。虽然一度看不清方向,
停顿了,然而,一旦认准了目标,又会急着赶上去。对此,郑振铎对朱自清
有个比较贴切的评价:[52]
他是跟着时代走的。虽然他并不站在‘尖端’,但他以认真而严
肃的态度在虚心地学习着的。

  岂止是朱自清,包括郑振铎自己在内的那群温和的的民粹知识分子,不
也是这样?接受了唯物史观的他们,相信历史有其所谓客观规律,有其不可
抗拒的大潮流,所以总是想“学习”最新的“尖端”,顺应时代的变化。朱
自清死得早,没有看到解放之后时代种种的变化,不知道自己的那些知识分
子朋友,无论是自由主义者俞平伯,还是民粹主义者叶圣陶、郑振铎,为了
“跟着时代走”,路赶得是如何地艰辛,内心的思想改造是如何地痛苦。朱
自清不可能知道,他走得太早了。悲耶,抑或福耶,已经成为一言难尽之事
了。他所留下的,只是从五四到四十年代末那一段心路历程,一叶而窥秋,
朱自清的一生的变化,似乎象征着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知识分子的宿命,某
种难以抗拒的宿命——从温和到激进,从象牙塔到十字街头,从传统的知识
分子到有机的知识分子。至于后半叶的故事,早逝的朱自清就留给别人去演
绎了。

【注释】
[36]同注释[31],第285-286页。
[37]朱自清:《中国学术界的大损失》,,《朱自清散文》,上集,第
214页。
[38]朱自清《什么是文学的“生路”》,《朱自清散文》,中集,第2
40页。
[39]参见朱自清《论气节》、《论不满现状》、《文学的标准与尺度》
,《朱自清散文》,中集。
[40]关于朱自清的“知识阶级的立场”与“人民的立场”的说法,参见
《朱自清年谱》,第301页。
[41]同注释[38],第241页。
[42]朱自清:《新中国在望中》,《朱自清散文》,上集,第152页

[43]朱自清:《论吃饭》,《朱自清散文》,中集,第25页。
[44]朱自清:《论标语口号》,《朱自清散文》,中集,第14-15
页。
[45]同注释[38]。
[46]朱自清:《文艺节纪念》,《朱自清散文》,中集,第405页。
[47]《朱自清年谱》,第346页。
[48]吴晗:《关于朱自清不领美国“救济粮”》,《人民日报》196
0年11月20日。
[49]同注释[2]。
[50]同注释[44],第14页。
[51]《朱自清传》,第277页。
[52]陈福康:《郑振铎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5
27页。

〔1997年夏于沪上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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