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singhua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andau (Dau),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西方不相信眼泪
发信站: 紫 丁 香 (Fri Jul  3 19:41:38 1998), 转信

【 以下文字转载自 Reading 讨论区 】
【 原文由 anderson 所发表 】
           西方不相信眼泪 

             陈霆 

  下公车后,要经过一条长长的、没有人烟的小路。秋天来的气势磅礴,寒气 
使我一下子又念起了加州那灿烂、慷慨的阳光。分别不过两个月而已。 

  人的祸福是不可预知的,也是难以计算的。命运之帚扫过之后,把我留在了 
这块美丽、广袤、寒冷又寂寞的土地--加拿大。这条小路在浓重的夜雾中,望 
不见尽头。路上,没有行人。前头、后头,都没有。我是一个独行的女子。 

  我的路,走得一直很艰难;而外人看来,却很洒脱。 

  十五岁起,父母就知道我要离开我那块土地。妈妈写信给她远在加拿大的好 
朋友说:“她要用自己的脚跑遍地球。这不是我的孩子,她是上帝的孩子!”她 
怀我时,会从火车车厢的窗口爬进去,蹲了三天三夜,据说只为了见一面毛主席 
;而她的女儿却成天泡在北京图书馆的外文大厅中,只为了去看看美国。 

  我总记得小时候的一条路,路上盖满了白雪。凌晨六点,妈妈唤醒我,把我 
裹得严严实实,跟她去鸡舍喂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离开北京的高楼,为什么 
拿笔杆的妈妈要来到这个山沟,早早起来去喂鸡?只因为她脑子里的想法与别人 
不同吗?如果别人都说晚霞是壮丽的,而只有我妈妈说晚霞是悲凉的,她便要去 
喂鸡吗? 

  山沟里的冬晨也和今夜这条小路一样,没有一个人。妈妈前面走,踏着新雪 
;我在后面跟,踏着她的脚印。多少年后,我到美国雪城大学读书,那里的雪比 
河北的还厚,只是景观由土舍变成了欧式钟楼。买不起车,就步行去上课。那去 
学校的小路全冻了冰,为赶课,不知摔过多少跟头,爬起来时想,这是最难走的 
一条路,以后就会愈走愈平坦了吧! 

  是在机场高速公路还未建好时离开北京的。妈妈自始至终没有阻拦过我的许 
许多多念头。尽管她韩战时去了北韩,却莫名其妙地喜爱美国的罐头和歌曲。但 
是在机场,她还是哭肿了双眼,因为我走时,只有孤单单的一个人,既没有人给 
我提包,也没有人在大洋彼岸接我。 

  孤单是一首悲壮的歌。孤独的孩子总会试很多路,没人事先告诉她哪条路是 
弯曲的,哪条路近些,哪条路上有陷阱。 

  三年以后的今夜,这条路还是一个人在走。这个女子还是在不屈不挠、不折 
不扣地找路。驾车从东岸开到西岸;从西岸开到南边;沿途看了无数想要看的景 
观,向卡车司机送过去很多短暂又温暖的微笑…… 

  “她能做,我为什么不能?”于是朋友们纷纷效仿,蔑视飞机票。然而他们 
并不知道,那个爱开车的女子只是在找路。世界上太多的路,她只要开出一条自 
己的。只有开车时,她才能真正地思考。 

  加拿大的咖啡和美国的一样,让人无法入睡;加拿大的月亮,甚至比美国还 
亮。这是八月十五了,我一个人走在这条小路上,望着云遮的月,忽然想到了数 
年未见、日日老去的父母,还有那片炽热沸腾的大陆。妈妈写信忽然说,在路上 
碰见了我的好朋友雯雯,脸上已褪去了光泽;玲玲的眼睛也不再清爽,似乎负担 
了过多的心事;就连比我小三岁的薇薇,也不再是年青的模样了。她遥遥地问, 
走时是个孩子模样的我,不知是否也打上了一层薄薄的秋霜?

  想到这一层,摸摸自己的面颊,不知不觉眼泪就涌了出来,挂了一路。不怕 
从头开始,却在意料不及之时,厌倦了流浪。心被风吹得太久了。 

  “回来看看吧!”大洋彼岸的人都这么说。他们无法知道,离乡背井的人是 
怎样生活的。买报纸,打十几个电话,然后是求人搬家。总共搬过九次家,换过 
九个电话号码。这第十次,也一样的凌乱、匆忙、劳顿,只是没有了家俱和心爱 
的电视,车子还孤零零地立在洛杉矶的街头。只是光光的一个人,就搬进了空屋 
子。 

  一个月没打电话,妈妈竟买了昂贵的电话卡,跑到公用电话去打越洋,第一 
句话就迫不及待地说:“孩子,妈妈想念你!”心想,如果我的孩子是这样,心 
也会痛的。 

  终于在大学边上找到了一份工作。工资虽薄,却总能从窗口看见那些艺术系 
的学生走过,春光一样明媚的穿扮,让我回想起在美国读书的时光,恍如隔世。 


  午休时,就走进校园。学生们全背着书包坐在露台,不知在等待什么。总之 
这些年轻无辜的面孔,让人恍如走进春天的苹果园,有蜜蜂在嘤嘤嗡嗡…… 

  渐渐地又熟悉了这座城市,街角那间咖啡馆有免费报纸读,街中那家小店有 
好吃的沙拉,爱德华街藏着个“世界最大书屋”,而大学的图书馆,可以任意地 
走进去,捡回心灵的安宁。捱到夜里十点,再走下地铁,告别市中心;住得很远 
。 

  月光撒在路面上,银子一般光滑。仿佛纽约皇後区铺雪的街面。午夜十二点 
的纽约地铁我也坐过,坦然地与流浪汉挤在同一车厢,没有出过事,更未害怕过 
--自己也不过是个流浪汉而已,更何况加拿大又是出名的宁静。 

  远远地,一个人走过来了。高高的、宽宽的、黑黑的影子。 

  不由地,有些怕了。生平第一次,在你最柔软最彷徨时,在十一点半郊外的 
小路上,有了一个向你迎面走来、愈走愈近的、雄壮的黑影。 

  没有逃遁的念头,无处可以逃遁,又为什么要逃遁?迎上去好了。心怦怦跳 
着,步履并不乱,继续向前走着。住在哪里,就是哪里的主人;住在纽约,就是 
纽约的主人;人在洛杉矶,就是洛杉矶的主人。昂首挺胸,来去匆匆,回家一样 
直奔主题。这样的坦然便是我浪迹天涯的奥秘,连做梦的时候,神情也是坚定的 
。谁能把我怎么样?泪水,从未亮给人看过。西方不相信眼泪。 

  终于交肩而过了。他向我礼貌地一笑,我也回他一个笑。一切简捷而温和。 
但这笑的交流却叫人留连不舍。微笑,这夜色小路上的微笑,使我感世伤怀的泪 
水,又一次破堤而出,溢在胸口,海潮一样…… 

  我在想,怎样才能留住青春呢?我还有那么多的开始要努力,那么多的梦要 
去尝试…… 

编者按:本文曾获《明报》散文征文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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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anderson 于 May 17 20:16:12 修改本文.[FROM: 202.118.226.70]
※ 来源:.紫 丁 香 bbs.hit.edu.cn.[FROM: 202.118.22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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