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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06当日英贤谁北斗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18日23:19:28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当日英贤谁北斗

  1924年2月,春寒料峭,北京城笼在一片灰色的氛围里。身着灰布棉袍,头戴皮风帽
的人们把脖子也裹得一丝不透,又带着天子脚下那种特有的悠闲,低头缓步在大街上。
尽管要忙年,北京街头那种喧嚣里的宁谧与幽远仍然一如既往。这个时候,大概唯有西
郊的清华园与城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因为放寒假,园子里的学生走掉了一些,但是因路远家贫,就在校园内过年的人也
不在少数。以往,每到中午,中等科食堂前照例排起长队,等候饭厅庶务员开门。但是
12日的中午气氛却有些不大对头。一群人围在中等科食堂南门外,人头簇动,在圈子外
边的,就伸长了脖子,一手往鼻梁上推眼镜,细细地看。

  墙上贴了一张布告。有人念道:“吾校前日聘到东北大学外文系之吴宓教授来我校
任教,吴宓教授早年尝受业于清华,学识文章,久为同人所仰慕……”不远处站着一位
沉默不语的青年,他穿着笔挺的西服,身材高瘦,脑袋像一颗炸弹,脑门奇大,鼻梁上
架着一副金边眼镜。这个青年默默地看着闲看告示的学生,气度颇为沉静。学生看了一
会儿,各各进门买饭,却不知站在刚才圈外边的正是吴宓。

  吴宓沿西大饭厅向南,慢慢踱到近春园,折行向东,经古月堂,过工字厅,驻足在
南北大道的校门前。这是一个牌坊形的建筑,吴宓把手扶在石柱上,他又想起上午曹云
祥会见他的情形。

  曹云祥校长住在甲所,这是一座德国式的小楼。吴宓所住工字厅西客厅距此很近,
步行五分钟就到。二人分宾主落座,曹云祥吩咐把炉火生得旺一些,一个仆人应了声就
关上门出去。曹云祥凑近吴宓一些,问道:“雨僧,你此次来京,住得还习惯么?”

  吴宓笑道:“我从前就是清华的学生,这个地方我呆了八年,还说什么习惯不习惯!


  曹云祥说:“天气冷,生火的煤要是不够,你尽管从我这儿拉。”学校每月配给校
长数吨煤,曹云祥便做了个顺水人情。

  吴宓摇头道:“我身体尚可,不数日当要打春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气氛渐加融洽。壁炉子里火也烧得更旺,不一时曹云祥鼻尖上就
渗出细细的汗珠。曹云祥忽道:“我是搞外交的,对教育是一窍不通……”

  吴宓欠身微笑说:“校长太自谦了。”

  曹云祥摆了摆手,说:“学校有意成立大学部和研究院国学门,雨僧以为此事可行
吗?”说着双目盯在吴宓脸上。

  吴宓轩眉大喜,道:“清华早该是大学了!我三年来致力于《学衡》杂志的编辑,
全在弘扬国学,重塑中华文明形象于世界。我的老师白壁德先生向来就认为中国之文化
可以卓立世界。民国四年,我还在清华读书。当时我是《清华周刊》的总编,就曾经打
过比方,大概的意思就是我国虽然积弱,但只是从前的余毒。好像病愈初起,手足无力
。假以时日,何愁不大兴于世界。清华在我读书的时候,有一个口号,叫做‘成立个模
范学校,俾国内学校知所效法’,老是停留在中学程度,那怎么行!再说到国学,这些
年来大家都被全盘西化搞昏了头,清华的学生只知道出洋、出洋,还算什么中国人!”

  曹云祥听到吴宓一番慷慨陈词,仰头大笑,道:“雨僧,高人也!”

  吴宓前倾身子坐在沙发上,讷讷地道:“校长见笑了。办大学部、开研究院国学门,
我愿效犬马之劳。”

  曹云祥微微一笑,端起几上的茶,呷了一口,说:“去年此时,我已聘范源谦、胡
适、张伯苓、张福运、丁文江先生为大学筹备顾问,咱们的顶头上司——外交部也批准
把清华学校改组成大学部、留美预备部和研究院国学门三部分。周诒春老校长因事未就,
具体校务由我跟张彭春先生、梅贻琦先生负责。”

  吴宓问道:“张先生便是南开张伯苓先生的令弟么?”

  曹云祥道:“正是他。彭春先生对戏剧是素有研究的。然而更难得的是他的组织能
力,叹为观止,叹为观止!雨僧,我们‘临时校务委员会’情商之后,决定任命你为
‘研究院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

  吴宓慌忙站起身来,道:“校长此事尚须斟酌,我才疏学浅,怕办不成事……”

  曹云祥站起来双手按在吴宓肩头道:“雨僧,你不用太谦。张彭春先生早就赞你是
龙,——十陕九不通,一通便成龙嘛。你主编《学衡》三载,时人共知。雨僧,你我同
舟共济了!”

  吴宓忙摆手道:“我编《学衡》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不知道有人骂梅光迪叫
梅光之迪么?”

  曹云祥笑了起来,说:“胡适之先生也对你寄以厚望,国学研究院成败,在你一念
了!”

  你道“梅光之迪”是个什么典故,以致于曹云祥校长发笑?原来在1922年前后,有
的人提倡新学,有的人要保存国故。一个叫吴虞的提出“打倒孔家店”的主张,吴宓、
梅光迪等人编辑《学衡》的,都不能赞同。也是梅光迪一时大意,把“乌托邦”这个音
译词翻译成“乌托之邦,”吴虞抓住这一点,就称梅光迪叫做梅光之迪。

  吴宓见事已不可推却,只得勉力接受。这个时候,吴宓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来。他仰
头看着校门上前清军机大臣那桐所题大字,神思远骛,感慨万千。他的耳边又回响着曹
云祥的声音:“雨僧,这个时代,是新旧递嬗的时候,中国人不可不对西方文化有精深
的研究。然而中国固有的文化如果不能很好地掌握,将来面对中国的实际情况,也会捉
襟见肘,无以为继。要达到这种目的,没有高深的学术机关哪里能行?大学毕业及学问
已有根抵者,不必远赴欧美,多耗资财,况且所学又跟国情隔阂。”末了,曹云祥让吴
宓去找胡适谈一谈。胡适态度很明朗,他很爽快地说:“研究院导师我是当不来的,因
为这非要第一流学者不可。曹公云祥曾请过我,我说最好找三位大师:梁任公、王静安、
章太炎。只有这样,研究院才能办好。”

  梁启超先生早在1920年岁末就在清华系统讲学,两年后更被正式聘为清华学校讲师,
素来热心于清华的事业。要请他担任导师,当然不在话下,然而要请王国维和章太炎先
生就难了。吴宓一路思索,不觉已转到工字厅他的居室前。

  曹云祥本是外交官出身,他又怎么想得起来办大学部和研究院呢?胡适在其中是起
了很大作用的。在“五四”运动时,胡适提倡白话文、白话诗,说了一段很有意思的话,
他说:“梁任公刚开始创立新文体,一班遗老都不赞同,后来白话文兴起,遗老们说文
章到梁任公就行了,干嘛还要再创新白话文呢?现在骂我的人,将来也会说,诗到了胡
适之就可以了,干嘛还要变呢?”

  早先,他提倡“全盘西化”,“五四”以后忽然又“整理国故”,同鲁迅等人走在
了两条道上。但当时国故派的势力实在不强,吴宓主编《学衡》,钱都是自己出,亏本
不少,胡适也觉得光在北大设立研究院国学门不够,还应当多设几个。说是营三窟也好,
是为弘扬文化也好,总之他找上了曹云祥。他对曹云祥说:“中国办大学,国学是最主
要的。”而办研究院呢,自当以国学先行。曹云祥当然是对胡适崇拜得五体投地,两人
一拍即合,就拟定设立清华国学院。

  说到办大学,曹云祥就更有自己的花花肠子。当时的教育界由学校改称大学蔚然成
风,清华当然不甘落于人后,加以清华一直是留美预备学校,处在依附美国的殖民地教
育的状况,因而就成为当时社会舆论抨击的对象。两年来许多清华留美生学成回国,不
满于母校停留在旧有的阶段,加之北大的蔡元培先生掌校以后,蒸蒸日上,两相对比,
差距更大。诸方舆论压力,迫使曹云祥不得不考虑此事。更主要的是清华如按老路子走
下去,财政势将难以为继。但此节他自然略过不和吴宓说,这大概就是老苏(苏洵)的
《权书》里所说,“为将者须勇且谋,为士者则唯令其愚”了。

  再说吴宓回到他的房间——这个地方被他称作藤影荷声之馆,其背后即是著名的胜
景“水木清华”。吴宓在桌前坐定,随手拿过一份《清华周刊》翻看,猛地一拍桌子,
大叫道:“我怎么没有想起他来!”吴宓心中既然记起此人,暂时不言语,只待适当时
机向曹云祥校长推荐。此系后话,按下不表。

  次日,吴宓步行出清华西门,要了一辆汽车,向地安门驶去。在织染局停了车,吴
宓吩咐司机径自等候,在一户四合院门前停下,按下门铃,不一会一位童子开门肃客。
吴宓俯身问:“观堂先生在家吗?请通报说清华吴宓求见。”

  童子垂手肃然道:“家父在客厅闲坐,请进。”

  吴宓跟在童子身后,沿着一条碎花石子小路穿过庭院。那童子转身说:“先生请稍
待。”进门去了。

  吴宓静静地站着,庭院里花木深深,一枝腊梅正透出春的消息。

  一会儿,童子出来,拉开门,弯腰说:“先生请进。”

  吴宓脱下头上礼帽,迈步进门。见客厅西首端坐着一位身着团花长袍,外罩黑色马
褂,头戴瓜皮帽,架着一副玳瑁镜的中年人,见吴宓进来,似欲起身拱手,吴宓早已抢
上一步,垂手鞠了三躬。一边说:“晚学后进泾阳吴宓拜见先生。”

  中年人慌忙起身,请吴宓入座。不一时茶水上来。这中年人是谁,竟能令吴宓执礼
如此之恭?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就是后来为中国近代学术作出开拓性工作的王国维
先生。他是海宁人,字静安,号观堂。那海宁本是人物风流之地,江南英灵,代有才人
。王氏在海宁不过中人产业,远不及陈氏和查氏。王氏旧宅在海宁“双仁巷”,巷内有
“双仁祠”,祭祀二位尊神:唐代大书法家平原太守颜真卿和他的从兄颜常山。王国维
的高、曾祖都是国学生,到他的父亲王乃誉就开始弃儒经商,平常有点书画篆刻及诗古
文辞的业余爱好。王国维四岁上死了母亲,从小跟着姑妈过生活。七岁那一年,王乃誉
心想:我这辈子忙于生计,搞得焦头烂额,又被人瞧不起。我的儿子一定要举业,将来
也好出人头地,继承他祖宗的事业。什么是举业?就是参加科举考试,当官出仕。因此
这一年王国维就被送进了私塾。说来也怪,王国维自小就聪明颖悟,别的孩子上私塾,
不是打瞌睡,就是想着玩。王国维虽然在始龀之年,已有俨然之风。他平时不蹦跳,不
苟言笑,一放学回家,就拿书来看。不几年,书已遍览,除了《十三经注疏》不喜爱,
也算得一个小博学家了。

  那海宁文风极盛,同乡的文人常常在潮神庙会集,以文会友。王国维十五岁时,即
被誉为“海宁四才子”之首。

  戊戌变法那一年,王国维到了上海,在《时务报》担任书记。那时候的书记可没有
现在这样大的权力,书记古代叫记室,大概相当于今天的一个秘书或编辑。上海是个十
里洋场,王国维某日步行在新马路梅福里,见一处小洋楼前贴出广告:“东文学社招生。

大概的意思就是为翻译各国的农学报刊,要培养翻译人才,校董罗振玉先生出资办此学
社,希望有志者报名。王国维回去跟《时务报》馆主汪康年一说,就去报名开学了。东
文学社实行淘汰制,每隔一段时期就有考试,王国维是半工半读,时间不够,考试竟没
有及格。这天校董罗振玉来校视察,时在十月下旬,上海的“秋老虎”仍然很厉害,一
位学生正在大摇折扇。罗振玉一眼瞥见扇面上的书法甚是飘逸,就说:“请把扇子递给
我看。”那学生不知出了什么事,惴惴不安地把扇子递过去。罗振玉的初意是看看
书法,一看扇子上面题的是三首诗。罗振玉读到“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西头望大秦”,
不由得大惊失色,惊道:“天下竟有这等人才!”再一看落款:海宁王国维。罗振玉
转头对一个教员说:“请你查一查王国维平时的成绩。”教员说:“不用查了。他是跟
着藤田丰八先生学习的,这一次考试不及格,已经要回家啦。”

  罗振玉怃然道:“这样的人才,我要力拔于庸众之中,可让他继续搭班学习,生活
上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跟我说。”

  王国维的两句诗出自他的《咏史》二十首,讲的是甘英使大秦的故事,歌颂了大汉
朝辽阔的疆域,气势很恢宏。直到1927年王国维逝世以后,才由吴宓拿到《学衡》上发
表,此系后话,按下不表。

  却说王国维后来随罗振玉数番东渡,又曾在南通师范供职,当时《教育研究》上有
他许多的文章发表。有一次,张之洞搞了一个教育章程,全国上下,一体凛遵。王国维
却在《教育研究》上大加责难。张之洞阅后,微微一笑,说:“王静安的建议倒还可行。
读书人多不晓事,未可厚责。”

  闲话带过,言归正传。吴宓与王国维分宾主落座,吴宓拱手道:“先生的学识文章,
时贤共仰,宓在美国留学时就看过先生的《红楼梦评论》,说来惭愧,宓自称‘半生骚
愿寄红楼’了,在哈佛也作过关于《红楼梦》的演讲,同先生的大著比起来,真要瞠乎
后尘了。”

  王国维摆手笑道:“少年所作,大概不致于见重如此罢?”

  吴宓又说:“先生的《宋元戏曲史》,时贤誉为绝学,清华教务长张彭春先生精通
西洋戏剧,以为发前人之所未发,他个人私愿也希望能时时向先生问道。”

  王国维摇头说道:“戏曲史的名字殊为可笑。我只是弄得一点考据。世之为此学者
从我开始,对这门学问贡献最多的也是我的书。但是这并非是我的才力高过古人,只因
古人没有在这上头措意罢了。国维自东渡以来,就致力于经说小学,从前旧作,恍如春
梦。”

  吴宓引领前倾,试探道:“清华拟开设研究院国学门,不知先生可有意扶轼往观否?


  王国维冷然道:“前次清华研究院请我当院长,我已拒绝,又聘我任北大通讯导师,
相处也不洽,去年我已辞职,现在赋闲在家,恐难孚厚望。”

  吴宓恭恭敬敬地答道:“先生辞去北大通讯导师的事宓已尽知,清华视先生为学界
泰斗,先生倘能应聘清华,则不啻礼乐俱西。”

  原来,两年前王国维在北京任清逊帝溥仪的“南书房行走”,领五品衔。博仪对王
国维很看重,别的人官再大,未入大内早就下马了,王国维却可以在紫禁城骑马。

  溥仪有一个洋老师庄士敦,教溥仪骑自行车,王国维很愤怒,骂道:“不去庆父,
鲁难未已”,把庄士敦比作春秋时鲁国的权奸。到1924年,冯玉祥发动政变,北洋政府
派人把溥仪赶出紫禁城,王国维痛哭流涕,随“驾”到醇亲王的府上,一进府就三跪九
叩,放声大哭。溥仪不由也伤心落泪。这年年底,溥仪早迁到日本大使馆,王国维时常
去请安。有一天他正在读报,猛然“啊呀”一声大叫,拍案而起,怒道:“无耻!”

  王夫人走出来,道:“静安,又发生什么事了?”

  王国维悻悻然地说:“北大考古学会发了一篇什么《保存大宫山古迹宣言》,胡编
乱造,说洵贝勒毁坏砖塔,还顺带上皇室。堂堂全国最高学府,竟然辱骂皇室是‘亡清
遗孽’,还三番两次指斥皇上的名字。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哪个国家对一国君主用此礼!”

  王夫人说:“皇帝不是退位了吗?”

  王国维摇摇头,把目光转向窗外。

  次日,王国维即辞掉北大通讯导师职务,并撤回已送北大《国学季刊》的稿子。当
然他不好说是因此事,只说自己“身体孱弱,又心绪甚为恶劣”,文章“尚拟修正”,
一封信打给沈兼士和马衡,也就是北大研究院国学门的领导。

  吴宓话的意思是,王国维能到清华,就如孔子带去了礼乐教化,评价可算极高了。
果然,王国维道:“此事尚容我考虑考虑,日内给你回音。只不知清华国学研究院如何
开设?”

  吴宓恭恭敬敬地说:“清华国学研究院大体上仿照昔日书院,参考英国大学制,注
重个人自修,教授专任指导。课程方面,分为普通演讲和专题研究两方面。普通演讲是
必修课,由教授择定题目,规定时间,注重国学基本知识。专题研究,则于各教授所指
定的科学范围内选择题目,为本年内的主攻方向。”

  王国维微笑说:“这倒大致行得。只是购买图书乃当今首要之务,万万不可心疼钱
财,贻害无穷。”

  吴宓肃然说:“先生请放心,以清华的财力,实在可算京师第一。先生应该是答允
了?”

  王国维摆手道:“我还需再斟酌斟酌,数日内一定给你回音。”

  吴宓起身说:“先生如能屈就,实在是清华的大幸,也是中国学术的大幸。”鞠躬
而出。

  吴宓走出院门,司机早在不远处候着,见吴宓出来,迎上去问道:“吴先生,怎样?


  吴宓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王先生古史及文字考证之学冠绝一世。我还是喜欢
他早年文学、哲学论著,要知道,他那时深受西洋思想的影响,发人之所未发。”司机
瞠目结舌,不知所云。

  朝阳把初生的一束光投入到房间里,映照得屋子里的人身上似笼罩着金芒。王国维
在椅子上端坐,王夫人替他解开发辫,拿桃木梳子细细地梳理。王夫人轻轻地说:“静
安,你头上的白发又添了。”

  王国维喟然道:“这两年迭逢世变,你也跟着我颠沛流离,可苦了你了!”

  王夫人咬着下唇,低头去又梳头。

  王国维道:“前天皇上召我去日本大使馆,他命我应清华研究院之聘。皇上经济很
紧张,我在这儿也受到排挤倾轧,不如到清华去,修心养性来得干净。”

  王夫人说:“静安,还记得你寄给我的《红豆词》吗?”

  王国维转过头来,拍了拍王夫人的手说:“怎么不记得:‘累累本是无情物,谁把
闲愁付与他。’还有我写给你的《西河》:‘倘有情,早合归来,休寄一纸无聊相思字’

对么?”

  王夫人哽咽道:“静安,你把辫子剪了吧!”

  王国维默然良久,说道:“既然留了,为什么还要剪呢?”

  王夫人说:“你不怕清华的学生把你的辫子剪了?”

  王国维笑着说:“不致于罢?我在北大出入过许多次,也未遭此一刀之厄。”

  当时许多遗老进北大都被剪了辫子,独有王国维保全至今,一方面他的容貌俨然,
不怒自威,另一方面,北大学生认识他的也不在少数,谁都尊敬他。但是清华人生地不
熟,前途如何难以逆料,王国维念及此节,不由怔怔出神,半晌,王国维说:“你抽空
给东明儿写封信,告诉他清华的房子在西院十七、十八号。我曾要求清华提供七间五间
各一所,他们也不能办得。大抵百废待兴,我们先住下去罢。”

  4月17日,清华国学研究院在工字厅举行第一次院务会议。王国维经人引路,跨进这
个三进的院子。王国维进院门时留心察看,见上面匾额“清华园”三字为咸丰所题,忙
毕恭毕敬地掸了一下身上的尘土,这才垂首进门。吴宓、曹云祥、张彭春等早在后厅门
口候着,随即恭请王国维入座。曹云祥略略谈了一下国学研究院创立的意图和希望,吴
宓即谈了研究院经费、预算、房屋等问题。大家商谈已毕,互道寒温,纷纷散去。王国
维转头对吴宓说:“我本不想到清华任教的。但因你执礼甚恭,大受感动,所以才受聘
的。”

  吴宓连忙道:“先生执学术之牛耳,雨僧后学晚辈,执弟子礼是应该的。”

  王国维笑道:“你是哈佛毕业的,我还以为必定是个握手对坐的新式少年,没有想
到你是传统中人。据说你和汤用彤、陈寅恪并称‘哈佛三杰’,少年俊彦,可喜可贺。”

  吴宓讷讷地道:“那是旁人谬赞,雨僧何克敢当!但是陈寅恪与汤用彤实人中龙凤。
雨僧阅人数载,行三大洲,广交当世之士,以为寅恪为中国最博学之人,那天云祥校长
嘱我理事,我就想起陈寅恪来。后来梁任公推介,聘书也发出去了。倘若请到他,倒是
可以跟先生对话的。”

  王国维悠然神往,说道:“可是江西修水的那位散原老人之子么?闻说他留学国外
近二十载,竟视学位如脱屐,可钦可佩。”这位大学者一听到海内名士的消息,就想与
之订交,所谓“山河不足重,要在遇知己”就是这样罢?

  吴宓兴奋地说:“寅恪是陈宝箴先生的令孙,他要是能来,一定可以跟先生谈得来
。梁任公先生和赵元任先生也已受聘,唯章炳麟(太炎)先生别有要务,不能北上。到
时你可与诸先生多亲近。”

  王国维颔首认同,聊了一会,互道珍别。

  吴宓的房间就在工字厅西客厅,他转回屋子,抽出新一期《学衡》的校样来看,读
到一篇《老子生后孔子百余年之说质疑》,见作者署名张荫麟,不由大奇:没听说哪一
所大学有这样一位教授呀。再一想这个名字甚为熟悉,偏就是记不起来。且不管他,暂
搁在了一边。

  却说梁启超先前就已是清华的导师。而在1914年11月10日,梁启超就已接触清华了。
那时清华才刚建校三载,提倡德智体三者并进和“人格”教育。经人联系,梁启超曾经
来到清华讲演。

  梁启超是1922年应清华聘为讲师的,而他的儿子梁思成1915年考入清华,他跟清华
渊源极深。因此清华聘他做国学院导师,他自然是乐于效命的。

  这天他正在接待张彭春的来访,吴宓又来拜望。吴宓进门便道:“梁先生,您是教
育独立的先驱呢!”

  梁启超笑问:“此话怎讲?”

  吴宓解释说:“北院从前只有外籍教员住得,现在您也住进来了,您这可不是教育
独立的先驱吗?”

  吴宓随手抽过两份杂志,给张彭春梁启超一人一本,说道:“这是新一期《学衡》,
请二位先生过目。”

  张梁二人各取一本,凝神观看。梁启超翻到一篇文章,忽然转头问道:“雨僧,这
张荫麟是何人你知道么?”

  吴宓答道:“我也正奇怪,这人文笔老辣之至,然而遍考国内大学,未见有此人姓
名。莫非是某著名教授的笔名吗?”

  张彭春一看,笑道:“雨僧这回却是料差了。张荫麟这人你肯定见过,只不过叫不
上名字而已,他就是清华学校的学生,民国十年入的学,老在《大公报》、《清华学报》
上发文章的。”

  梁启超一听,大惊道:“此天才也!我所教的学生,大概只有潘光旦能与之相比了。


  三人聊一会儿,谈起吴宓张彭春在国外留学的事情。梁启超端起茶杯,用盖儿拨了
拨浮在水面上的茶叶,却又不喝,放下茶杯,说道:“美国物质发达,它是时代的娇儿,
但他的经济毛病严重,……所以影响到一切。它们的教育过于机械,实利主义太深了,
所以学校教学生总是以‘够用了’为标准;只要够用便不必多学,所以美国的学问界浅
薄异常,没有丝毫深刻的功夫。因为实利主义太深,所以时刻的剖析异常精细。如此好
处自然是有,我现在不必多说。而它坏的方面就是一个‘忙’字,在父母的身体中匆匆
忙忙的出世,出世后匆匆忙忙地长大,长大后匆匆忙忙地受教育,受教育后匆匆忙忙地
找钱,找着钱匆匆忙忙地享福,享福享够时匆匆忙忙地死,死了匆匆忙忙地下葬……”

  张彭春说:“先生的话真是中肯极了。”

  吴宓道:“陈寅恪常说,他对美国留恋的只是波士顿中国饭馆醉香楼的龙虾。此次
我们既聘定赵元任先生归国任教,哈佛那边就缺了人,要赵先生找人代替,并指明要陈
寅恪。赵元任先生写信去,寅恪一口回绝了。”吴宓又补充道:“寅恪在柏林,生活简
朴,被谑称作‘贾府门前石狮子’。”

  三人一齐笑了起来。

  原来,我国的古典名著《红楼梦》中,有一个优伶柳湘莲说过:“贾府只有门前的
石狮子是干净的”,大概当时在柏林的中国留学生多系纨绔子弟,生活不检点者较多,
生活简朴的陈寅恪就显得较为突出。

  梁启超呷了一口茶水,说道:“你们曹校长有些不晓事,不过还算识大体。聘定陈
寅恪,我还颇费了一番唇舌呢。”

  那日曹云祥与梁启超会面,谈到清华研究院导师聘任的事宜,梁启超说道:“有一
个人不知校长可曾注意过?”

  曹云祥道:“不知是哪一位高贤?”

  梁启超道:“江西修水陈寅恪,校长有意聘他吗?”

  曹云祥问道:“他是哪一国的博士?”

  梁启超答道:“他不是博士,连硕士也不是。”

  曹云祥又道:“那他总该有大著吧?”

  梁启超笑:“也没有著作。”

  曹云祥为难地说:“既不是博士,又没有著作,这就难了!”

  梁启超勃然作色,道:“我梁某人也没有博士学位,著作算是等身了,但总共还不
如陈先生寥寥数百字有价值。好吧,你不请,就让他在国外吧!”

  那梁启超虽不是博士,但中过前清的举人,康梁变法,海内扬名。这样的人,曹云
祥可不敢得罪,连连作揖道:“梁先生,曹某孤陋寡闻,实不知天下英灵。依您所说,
清华该当聘他了?”

  梁启超余怒未歇,道:“你不请,人家还怕喝西北风啦?实在话跟你说,这样的人
,哈佛都要出高薪聘用。柏林大学、巴黎大学的教授对他推崇得是无以复加,佩服得是
五体投地。你就算想聘人家,人家来不来还是一回事呢!”

  曹云祥连忙陪笑说:“我一定聘他,一定聘他!”

  此番梁启超说起前缘,吴宓、张彭春都笑了起来。

  吴宓道:“领导有时候是很可笑的,就说我当这个研究院主任,不求有功,但求平
安大吉,我就阿弥陀佛了。梁先生,您搬来北院之前,诸事安排我总要先行请示王静安
先生定夺,才敢施行。幸好没办坏了事。”

  梁启超道:“雨僧一生唯谨慎,但王静安先生是国学泰斗,你去向他请教,正该如
此。”

  三人谈了一会,便端茶送客。

  六月间赵元任从欧洲游历归来应清华聘,住到了清华南院,此时已到校的研究员教
职员有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三大导师,及讲师李济。

  赵元任是江苏武进人,清廷“游美学务处”的第二批庚款游美生。清华是在“游美
学务处”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赵元任可算得是清华“史前期”的学生。后来毕生致力
于清华教育的老校长梅贻琦是第一批。在第二批中,有张彭春、竺可桢,还有胡适。赵
元任在1910年8月赴美,入康奈尔大学学习数学。1914年考入哈佛大学,1918年获该校哲
学博士学位。有人也许会奇怪,他学数学的怎么拿的是哲学博士学位。原来那美国学位,
无论文理工医法,最高的都是哲学博士。大概跟外国人认为哲学是最高的学科有关。又
如胡适,他在哥伦比亚大学也拿的是哲学博士。

  赵元任28岁上被聘为康乃尔大学物理讲师,次年回清华教了一段时间的物理、数学
和心理学。1921年,赵元任正当而立之年,又赴美任哈佛大学哲学讲师。赵元任在江南
高等学堂读书的时候,相当刻苦,差不多有古人闻鸡起舞之风。他和同窗好友章元善两
人卧榻相连,那时又没有闹钟,要尽早起床,怎么办呢?两个人头顶头睡,枕头上用绳
子连着,谁先起来,就把绳子一牵,两个人就一起下床,利用时间,到校园广场高声练
习英文发音,互学互教。

  赵元任语言天赋极高,他曾被派赴万国语音学会审定国音音素。他的听力特别强,
对声音的分辨能力是别人望尘莫及的。据说,几万个人中才会出一个人有赵元任那样好
的耳力。他的发声器官恐怕也与旁人不一样,因为他能模仿那极困难的、普通人多学不
会的种种声音。罗素曾到中国游历,赵元任就做了随从翻译,一路上他就学会了几种方
言,到一个地方,他就用当地方言把罗素的话翻译出来。有一次,他在法国用法语演说,
人家惊叹道:“赵先生,你的法语说得比法国人还好!”

  曾有人问胡适:“在先生这一辈的人中,先生恐怕是最聪明,天才最高的了吧?”
胡适立刻回答说:“不然!赵元任先生就比我聪明!”

  在音乐上有绝对听力之说,赵元任大概就是有绝对听力的人。有一次他到西湖去游
玩,忽然看见湖上有个木鱼店。这个店开设在湖上,原是借游人随便敲着玩,就跟今天
风景区出售的拙劣纪念品差不多。赵元任也忽发雅兴,棹了一叶轻舟,到店里去选购。
他左敲敲,右敲敲,不一时选了十来个。只见他一手持一根木鱼槌,木鱼竟有宫商角徵
羽诸般声调。他两手互击,大是挥洒如意。一曲奏终,竟是当是很流行的一首歌《叫我
如何不想他》。这首歌正是赵元任自己谱曲,而让当时著名的人物刘半农作词的。

  再说赵元任接到了清华聘书之前一年,也就是1924年,已收到了同学张彭春的信,
要他回清华办国学研究院。谁知好事多磨,哈佛凑巧弄到Hall铝大王的基金,,不肯放
赵元任开路。哈佛的系主任说:“你一定要回国,必须找到相当资格的人来代替。”又
暗示道:“找陈寅恪如何?”

  陈寅恪回绝了哈佛的聘任,这事已见上篇。赵元任实在要走,哈佛也不好强行挽留。
人家还颇重义气,多付了赵元任一年的薪金四千八百美元。

  赵元任终于没有留下来,试看现在的留学生,要能留在国外的,谁肯回来呀?时代
不同了。

  赵元任离了哈佛,却没有立即回国,一方面,清华国学院尚在筹备,另一方面,身
边行囊充足,就到柏林玩了一转,拜访了陈寅恪、傅孟真等故知旧人,才到清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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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悠悠天地之间,每个人都只是过客……               *      
    ╰─────悄然而来,宛若一阵淡淡的风                              
 *             静静逝去,如同一首无言的诗───────────╮      
   *           我不能给世界留下什么                        ╭●╯      
   >ヾ         但是世界却留给我一片片难忘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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