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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attoo (狂少),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08清华园钩心斗角之事亦常所见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18日23:21:40 星期天), 站内信件

即使清华园勾心斗角之事亦常所见

  其时梅贻琦赴美进修,刚刚得了工程学硕士回来,任“物理首席教授”。他是寡言
君子,合校上下都对他很尊敬。

  光阴似箭,清华国学研究院终于开学了。这天是“双十节”,也就是辛亥革命的纪
念日。鲁迅曾经在一篇小说里描述过北京“双十节”的情形:“我最佩服北京双十节的
情形。早晨,警察到门,吩咐道‘挂旗!’‘是,挂旗!’各家大半懒洋洋地踱出一个
国民来,撅起一块斑驳陆离的洋布。这样一直到夜,——收入旗关门;几家偶然忘却的
,便挂到第二天的上午。”辛亥革命推翻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却没有从根本上改变
旧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性质,辛亥革命也没有充分发动群众,当然是“他们忘却了纪
念,纪念也忘却他们”。清华与辛亥革命同庚,十月九日这天,园里早就张灯结彩,工
字厅前挂着两盏红灯,灯光洒在门前石狮子的身上,显得庄严、凝重。园里的主要干道
上都悬着大幅的标语,长袍马褂的人,腋下夹着书本,两两三三地走着。今天的清华园
,失去了往日间的平静,大家奔走相告:“走哇,听梁先生的演讲去!”

  日晷渐移,清华园内的领导出来讲话以后,便该是梁启超演讲了。但是迟迟不见任
公露面,学生群中已开始轻微的骚动。姚名达抬头看看天,又不时翻着腕子看表。北京
的气候,只要不刮风的大晴天,气温就升得很快。他穿着夹袍,这时热得不行,又不好
把领口解开敞敞风。阳光透过高大的古柏落在地上,成了破碎的一块块。姚名达的心里
也乱得像地上的光影。

  清华的传统,这种事情总由学生组织。姚名达他们是国学研究院第一届学生,请梁
启超演讲之事,他们是当仁不让了。然而梁启超还是不见踪影。

  去北院催“驾”的同学一个个回来,并不见梁先生其人,早几天明明说好的嘛!

  主席台上坐不住的不仅姚名达一人。一些领导也开始交头接耳,神情不定了。梁启
超再不来,会场非“炸”了不可。

  忽然姚名达的同学徐中舒满头大汗地跑上台来,走到姚名达跟前,附耳说了几句话
。姚名达又走到主持会议的张彭春教务长身边说了几句。大家见此情景,也就默不作声
,且看事态如何发展。

  张彭春走到前头,朗了朗喉咙,说道:“实在对不起大家,梁启超先生今天进城去
了,原定的演讲暂时取消,请大家原谅。”

  同学们看事已至此,知道也没有办法,议论了一通,纷纷散去。

  当傍晚姚名达第五次按下梁宅的门铃时,终于见到了梁启超先生。梁启超看见姚名
达,微微诧异,说道:“我已准备好明天的演讲稿,你还有什么事吗?”

  姚名达苦笑道:“先生,今天会都开完了。”

  梁启超大惊:“双十节是今天吗?”

  姚名达道:“明天是双十节,但纪念会是今天开的。”

  梁启超失色道:“会早开完了?”

  姚名达说道:“中午就散了。”

  梁启超默然不语,半晌,才摆摆手,说:“你等一下,把这篇讲话拿给《清华周刊
》发表,另外,别忘了加上我的道歉。”

  姚名达应声“是”,鞠躬退出。

  梁启超看看案头的日历,哑然失笑。忽然想到:我本拟专心致力于学术研究,谁知
偌大的中国,竟无一片干净之地。即使在清华园,勾心斗角之事亦常所见。人心真就如
此吗?念及此节,笑容顿敛。又想:总要多些张荫麟一样的学生,中国才有希望。顺手
拿过一份杂志上面新载的张荫麟关于科技史的论文,梁启超拈起朱笔,坐在椅上细细批
阅起来。

  王国维加授《尚书》课程的第二天,1925年10月16日,清华国学研究院召开了第二
次教务会。梁启超进了工字厅,便见吴宓、王国维、赵元任、李济均在座。大家见了梁
启超,脸上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梁启超心中已知原因,且不说破,自管坐到桌前。果然
,王国维笑道:“任公,见了你在《清华周刊》上的文章,可谓尽吐胸中块垒。只是你
在清华教书,一面却又振臂高呼,恐怕听众未必云集呢!”

  赵元任等自忖年轻,不好随便与梁启超调侃,只是看着梁启超发笑。

  原来梁启超发在《清华周刊》的文章正是他原拟在“双十节”演讲的。这大概是他
“中止”政治活动以来的第一篇政治性言论。全文洋洋乎一万三千余言,似乎把憋了多
年的牢骚通通发泄了出来。他骂共产党、骂国民党、骂孙中山,大有“举世皆醉我独醒
,举世皆浊我独清”之势。

  吴宓看梁启超神色俨然,插上话头道:“梁先生,您说民国是‘不满十四岁的小祖
宗’,这话说得可太好了!”

  梁启超颔首道:“中国的政府,总是一丘之貉,变来变去,永远没有新意。说到底
,大同之世渺茫无期。有时候想起康南海,觉得中国人太苦了!”

  梁启超的这一番感叹后来被另一位国学大师陈寅恪用一句诗概括:“最是文人不自
由”。他们几个人,可算是中国学术最高代表人物,然而后来毕竟颠沛流离,终身辛苦
。这,便是社会对才人的馈赠!

  谈话渐及正题,大家议定国学院不编刊物,以免芜杂难精,且荒废学生学业。

  转眼又到了旧历年底,清华国学研究院刚同美人毕士博(Bishop)议定一项协议,
共同发掘中国的古物,又接待了荷兰雷登大学汉文教授戴闻达。有朋自远方来,给清华
的新年更增添了喜气。但是冰山底下的火山,终有爆发的时候,雷霆来临之前,也有一
段宁静的时光。最先感受到暴雨之前的沉闷的,是吴宓。

  吴宓封好了几封信,托校工寄出,这里头分别给《学衡》的同人约稿、要钱。自一
九一五年新文化运动以后,西学渐侵,《学衡》缺乏时代的气息,带有骸骨迷恋的色彩
,销路始终打不开。刘半农、鲁迅、吴虞等人笔锋犀利,直指《学衡》。《学衡》处境
至为艰难。

  校工拿了信件出门,王国维就来小坐。两人谈及《学衡》,默默无言。王国维道:
“雨僧,你可不能光顾事业忘了家。尊夫人很有德行呢。”吴宓正要辩解,王国维摇手
说:“独不见梅君光迪之事乎?”

  梅光迪其时任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主任,也是《学衡》的主要撰稿人。他的夫人是
乡下人。却说梅光迪自任主任后,即在南京租了一间大屋,把屋子里布置得美仑美奂,
极具现代意味。夫人来后,手足无措,事事不合。一天梅光迪大宴宾客,呼夫人出见。
梅光迪一看妻子仍穿着碎花的衫子,心中已自不喜,又见她萎萎缩缩地站在厅角,更是
不满。梅光迪素性虚荣,这时不免感到大失面子,就叫她去拿水果,不一时,水果奉上
,梅光迪一看,脸“刷”地就红了。原来,梅夫人不懂时髦的礼仪:把水果切成小块,
用竹签插着。却只是用水一洗,皮也不削,端在盘子里就奉上来。席间梅光迪的女友、
女学生不少,又不好当众发作,心中暗忿不提。

  此后,梅夫人即被遣回原籍,梅光迪不久即有新欢。

  吴宓听王国维如此说法,红着脸说:“心一不至于像梅夫人,宓也不比梅君。此事
且由他。王先生,我这个研究院主任是不能做下去了!”

  王国维惊道:“怎么了?”

  吴宓苦笑说:“这些日来学生人心浮动不定,我开始还不知道什么缘故。后来有个
学生直性子,找我谈了几次,我才知道曹校长要策动人反张先生!”

  王国维睁大眼睛,且听吴宓说下去:“学校里上上下下都有曹校长的亲信,他又不
肯听人意见,张先生当然很不满,已经嚷了好几次,说‘校政腐败’,要到南开去。”

  王国维摇摇头,黯然道:“学校不搞学术,专致心于这种龌龊之事,那不成了野鸡
大学?”

  吴宓也感慨道:“学生运动要闹起来,往往就为政客所利用,殊失赤子本来心意。
宓在东南大学,当时全国能讲外国文学史的,只有我和周作人先生。最近看了周先生的
诗《小河》,思想意境之深刻,令人叹为观止!”

  停了一会儿,吴宓续道:“清华设大学部,中文系也要我负责。要是梁先生,精力
就不会成问题。宓当初在清华学校毕业,体育都没有及格。再负责一系一院一刊,非‘
鞠躬尽瘁’不可。好在国学研究院已步入正常轨道,诸先生也无甚杂务。”

  王国维一直燃着烟斗倾听,知道事已不可挽回,就开玩笑道:“雨僧,我早年就说
德智体美四育并进,不过假如我也在清华念书,撞到马约翰的手里,决讨不了好去。”
说着“呵呵”地笑起来。

  吴宓笑道:“马约翰先生太过严厉。当时我跳远不及格,不得不延迟一年留美。幸
好平时成绩不坏,可以在学校文案处领一份闲职。一年里颇得周诒春校长之垂青,最终
方得留美。我当时又有砂眼,每天医生用方糖擦眼,血流了不少——有人说我们留美是
‘流血牺牲’换来的,一点都不错。”

  王国维沉思着,咬得烟斗一明一灭,说道:“现在清华又规定体育不及格只能叫结
业,不能叫毕业,在北京工作的人还好,能方便来校补学分,倘若分到外地,真不知如
何是好。”

  吴宓道:“人之禀性不一,又岂能一概而强!有的人天生体质弱,强迫他锻炼,徒
耗血气,即使在短期内肌肉力量有所提高,就其一生而言,实弊多而利少,损重而益轻
。我学生时代尚不觉得,现在回过头看,读书时营养本已不够,还要强迫学生锻炼,实
为极不智之举。”

  王国维连连点头称是。聊了一会儿,便端茶送客。

  打春前后,王国维请假一周,他要去天津给清逊帝溥仪祝寿。吴宓向校长递交了辞
呈,也获批准。一切看来尚平静,梁启超先生却于此时病倒了。国学研究院的老师陆续
去探望,学生看视的也络绎不绝。医院诊断结果:肾炎,须割去一只内肾,手术后一个
月之内不许旁人打搅。

  这时王国维已从天津回来,国学院的老师碰了一下头,就着人把姚名达、周传儒等
学生叫来,细询梁启超病发前的情况。

  姚名达垂泪说:“早些日子先生说做学问的欲望太大,想集中精力专搞一点,就是
治史。整个冬天,都在讲中国文化史,当时谈的是社会组织篇,昼夜不辍,让我记录,
春天就病了。”

  周传儒续道:“先生这部书要分三部,二十九篇,凡关中国文化之一切事务,几无
所不包。先生平时精力过人,谁知这一病,竟缠绵数月……”说到此,已哽咽不能成声。

  王国维等互相对望,心中均已了然,梁启超此病,实积劳所致。正在议论间,有人
推门。大家看时,来人也不陌生,是《清华学报》的总编,教社会学的陈达。陈达进门
便问:“老爷子怎样了?”

  陈达是哥伦比亚研究院哲学博士,1916年由清华学校毕业,跟吴宓是同级的同学。
民国十二年回清华任教。

  当时梁启超的次子思永在陈达门下受业,陈达跟思永谈及梁启超,称呼“老太爷”
惯了,此时也就脱口而出。陈达一看姚名达、周传儒他们泪眼婆娑的样子,不由大惊。
待知梁启超病情没有恶化,才吁了口气。当下议定探视的日子,这才散去。

  陈达晚年曾回忆过与梁启超的一次间接接触:“那次我跟梁思永说:‘你跟老太爷
说,让他来篇稿子吧。’稿子来了,但出我意料之快,这篇文章写的是中国学术的地理
分布,说了只几天,就送来了。我 看,可了得,里面写了中国有史以来各学派的地理分
布,各学派的内容和比较,各学派的代表人,这些人的下面又有几人,其生卒年月,著
作名称,地理分布,如广东是什么派、浙江是什么派等等,真是洋洋大观。这篇东西,
如果让我来写,起码得半年。”梁启超写作效率就是这样高,但他的才气太盛,有时候
就汪洋恣肆,一发而不可收。《欧洲战役史论》一书近百页,他只用了十天就写完,毫
不停辍。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佳话,说的是1918年他同蒋百里同游欧洲,回来后,蒋氏作
《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一本书,请梁启超作序。梁启超当仁不让,握翰运思,忽想:
“泛泛为一序,无以益其善美,计不如取吾史中类似之时代,相印证焉。”他运笔如风
,一发而不可收。序成后竟长达数万字,只得以《清代学术概论》之名单独成书出版。
梁氏此书既行,反要蒋百里为之作了序。后来有人传说《清代学术概念》是梁启超一夜
草讫,试想梁启超只有一支毛笔,写得再快,也决不能一夜功讫。但此书确是梁启超手
不释翰写成的。

  梁启超经常持续工作几个昼夜,这由他的才气决定,也跟他的敬业精神密切相关。
然而多年的写作习惯却不知不觉地损害了他的健康。

  且说梁启超这日躺在病榻,便见王国维,赵元任和李济前来探视。梁启超见李济神
色不对,忙问:“出了什么事?”

  赵元任捅捅李济,意思是要他不说,但李济忍不住道:“张彭春先生辞职了,说是
‘痛愤校政腐败’。”

  梁启超惊道:“有这等事?是什么时候递的辞呈?”一面转向王国维,王国维轻轻
颔首,表情严肃,意示确有此事。

  李济又道:“校方批准了张先生的辞呈,张不日就要动身了。一些少壮派的教师策
动学生在校园内游行请愿,说是要打倒清华的恶势力,还要改进清华,还说要于清华前
途发展有妨碍者三人辞职……”梁启超问道:“是哪三个人?”

  赵元任笑说:“不就是曹某人他们几个吗?”

  王国维沉着地说:“曹某对清华虽无大的建树,也不见得有什么经世之方,然而清
华能有今日,其人功不可没。只惜其为人刚愎自用,又好任用亲信,排斥异已,还不肯
听人意见——其实,张先生个性也太强。雨僧辞去国学研究院主任事,很大原因在于他
对国学研究院发展方向与张先生不一致。雨僧自己不好说,我们几个都是知道的。”

  赵元任微笑着说:“此次‘挽张驱恶’运动不知伊于胡底?但张彭春对国学研究院
的意见,恐非他一人之见。依我看,校方是同意他的。”

  梁启超问道:“事态如何,怕不是我们可以逆料的。但张先生一走,实在是清华的
大损失。张先生走,国学研究院已成规模,也还罢了,只是大学部还在草创阶段,我观
今日之清华,挽狂澜于既倒者,非梅贻琦莫属。”

  原来,当时清华大学部分为普通科与专门科,学习年限均为两年或三年。普通科不
分系,教学上只重综合的考察,即学习一些普通基础课程。学习期满后由学校发给修业
证书,学生或入本校专门科,或可转入他校,如果愿意,就可以参加工作了。上本校的
专门科,需要再经过一次入学考试。专门科阶段才开始分系。专门科计划到1927年开始
设立。

  但是清华普通科培养目标不明确,与一般国内大学也不衔接,学生说“普通科”“
不文不理”,年限太长,学了没有用,当然就没有兴趣。这一来,就有不少人陆续退学
。诸种矛盾,已显露出来。

  现在回头再看清华设立大学部的计划,的确殊为不智。清华也许是想把学生培养成
“博而精”的人才,殊不知人才有时有穷,天赋终不可强。天下哪有如许多的聪明人,
可以文理兼通?人生在世,自然是诸子百家,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精最好,只
是近代以来各科专门化的倾向已甚明显,再来搞会通,无异痴人说梦。再说,如果单是
文学领域,会通中西是有可能的,而理科与文学用的是不同的思维方式,本身就有排异
性,正是风马牛不相及,强合起来,徒增烦恼。

  闲话带过,言归正传。再说梁启超虽在医院之中,每周有校工送报刊过来,同事学
生时来看顾,倒也颇不寂寞。这天他翻开第七十二期《语丝》,不由一声大叫,以手槌
床,泪下如雨。梁启超定睛再看,这是一篇大幅标题:《执政府大屠杀记》,作者朱自
清。朱自清是江苏东海人,五年前刚由北京大学哲学系提前毕业,五年间辗转多方,以
一个青年,竟已任清华的教授,讲授中文。梁启超与他素未谋面,然而早已闻名,知此
人才学亦非同小可。梁启超把文章看下去,越看越怒,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又看枕
边另有一份《清华周刊》,见上头有一篇文章《哀韦杰三君》,也是朱自清写的。梁启
超拈过一支笔,在“我们国民有此无脸的政府,又何以自容于世界”一句下加了密圈。
再看到朱自清说:“我想,人处这种境地,若能从怕的心情转变成兴奋的心情,才真是
能救人的人。若是一味的怕,‘斯亦不足畏也已’。我呢,这回是由怕而归于木木然,
实在是很可耻的,但我希望我的经验能使我的胆力逐渐增大!”梁启超读至此,不由拍
案叫绝。

  书中暗表,朱自清所记,是1926年3月18日的惨案,那天,北大、清华等校的学生和
各界民众在天安门前举行“反对八国通牒国民示威大会”,抗议帝国主义各国对我国的
侵略。会后,举行了示威游行,遭到军阀段棋瑞反动政府的血腥屠杀。朱自清本人也参
加了这次游行,奔逃到胡同里才幸免于难。

  这件惨案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一文中也言之甚详。话说那日许广平也要参加游
行,鲁迅坚决不允,拿出一迭稿子来,命她抄写。鲁迅对北洋政府看得深刻,早知段祺
瑞执政府的心狠手辣,况且,他又认为请愿没有什么大作用,这是他的深刻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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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容易相聚难 明日又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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