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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attoo (狂少),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09陈寅恪皱眉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18日23:22:48 星期天), 站内信件

陈寅恪皱眉:清华的一处院落竟叫“怡春院”

  4月一过,北京的天气就暖了,太阳晒在人身上,有一股懒洋洋的味道。人们没精打
采,就如这古老的都城中灰色的巷道。但是这天清华园里却洋溢着活泼的气氛。在学校
主要建筑物前贴出一份布告:《清华学校组织大纲》。同学们奔走相告:学校取消普通
科了!普通训练只须一年,再不用为那些无用的课程耗费脑筋了!

  更令同学兴奋的是,学校终于提早设系,成为四年一贯制的正规大学。布告别附了
系科名称,其中已有开出课程的有11个系:国文学系、西洋文学系、历史学系、政治学
系、经济学系、教育心理学系、物理学系、化学系、生物学系、农业学系、工程学系。
还不能开课的系有六个,即:哲学系、社会学系、东方语言学系、数学系、体育学系、
音乐系。从这时候起,清华大学的初步基础才算形成。

  当时国文系由吴宓任系主任,教授有朱自清和杨树达,后者精研小学,也就是传统
所谓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大致相当于今天的语言学。杨树达后有《词诠》传世。

  吴宓既在西洋文学系,另有同事王文显。其他各系,都有后来独擅一面的人物。教
育心理学系的教授朱君毅,说来大家颇不陌生。就是吴宓在清华学校和留美时期的同学,
本来是毛彦文的未婚夫,后来却又悔婚。朱君毅悔婚的原因殊为可笑。一方面,他认为
自己和毛彦文谊属近亲,不利繁衍,另一方面,他在美国日久,专要找丰臀少女,毛彦
文身材窈窕,不能合他心意。当时他提出解除婚约,毛彦文狮子大开口,跟他要了不少
钱。毛彦文性情甚为刚硬,又颇有心机,从她当初逃婚之事就可看出。朱君毅与之悔婚,
未必就不是明智之举。毛彦文也不是需要人同情的,吴宓后来竟以为她“哀恸欲绝”而
终于着手追求,徒增无穷的烦恼。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那日清华园中“挽张抗恶”的风潮,虽然没有能留住张彭春,也没有“打倒清华恶
势力”,却引发了一场“校务改进运动”,最终迫使校方接受了“教授治校”的原则。
这天在工字厅终于召开第一次教授会议,推举教务长与评议员。不出所料,梅贻琦以33
票当选了,评议员选出七人,其中包括吴宓和陈达。从此,清华开始了新的时期。

  散了会,朱君毅递了一份电报给吴宓,吴宓看后神色木然。朱君毅探过头来看,见
是:“请任东大文科主任,速电复。以使电汇旅费。逸凡。”逸凡是东南大学的领导陈
茹玄先生字,上次已来函请吴宓任东南大学文科主任兼外文系主任,而当时在东南任教
的胡先骕也来促驾,此人是《学衡》中坚,吴宓的老朋友了。朱君毅既知前事,便问:
“雨僧,此事你如何办理?”

  吴宓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说:“今天上午刚收到的。”

  朱君毅看时,是东北大学汪光璠的函,要聘吴宓为东北大学英文系主任,月薪四百
元。朱君毅惊道:“雨僧,你要应东北的聘吗?东南诸君盼得你双眼都穿了呢!”

  吴宓沉着地说:“东南东北,均是旧游之地,再作冯妇,徒增伤感。况且清华校务
风波正多,我也不忍离开。再说,《学衡》一刊,是我毕生的心血所系,一旦离开北京,
诸多不便。”

  朱君毅看着吴宓,说:“哀郢怀沙,骚人之心。”

  吴宓连连谦道:“岂敢岂敢。”

  原来《哀郢》、《怀沙》都是屈原的作品,屈原流放异地,不忘郢都,朱君毅这话,
是把吴宓比作屈原,意思是说吴宓不肯背弃清华而应他校之聘。

  吴宓苦笑道:“今天选上评议员,麻烦事就上了身。俗务苦多,殊碍修身进学。是
祸是福,大家走着瞧罢。”

  朱君毅嘻嘻一笑,道:“张彭春不自量力,去其宜也。且看老曹的手段吧!”

  吴宓诧异地看着朱君毅,想想自己终究与朱君毅多年知交,不好说什么,摇了摇头,
自顾转向自己的宿舍。

  新官上任三把火。梅贻琦一着手工作,就开始整顿大学部。仿造英美的学校,梅贻
琦为清华制定了学分制。各科课程皆以学分计算其成绩,而学分定有最低与最高限度,
以予天资聪慧、学力较高与秉赋鲁钝、学力稍低者各得其所。大一的学生无论文理都有
必修课,即国文、英文、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这一制度长期施行了下去。到了后来罗
家伦当校长时,又增添党义一科为必修课。

  梅贻琦同时接管了清华国学研究院,他想自己以一理科教授而主管国学院,恐非所
长,工作有了闪失,徒惹人耻笑。因此战战兢兢,不敢有丝毫懈怠。事无巨细,也必与
王国维、赵元任等情商,又时不时地同吴宓探讨。在教务会议上,梅贻琦就很讲究民主,
而落实在国学院,这种作风就尤为明显。

  这天梅贻琦步出门去,便听见隆隆的声响,抬头看时见天色阴沉,几架飞机在低空
掠过,机身清晰可辨。忽然飞机投下几颗炸弹来,呼啸着落地。梅贻琦是学理的,看那
炸弹去势,知是落在西山附近。这数日大炮已轰个不停,现在飞机炸弹也来了。北京城
里人人危如累卵,朝夕惶惶不安。梅贻琦忽见校工执报刊过来,那是每天派往城里协和
医院探视梁启超的。校工见了梅贻琦,满脸慌张,急急地道:“今天城门关了,进不了
城去。海淀成府路上一带全是兵,吓死人了!”

  梅贻琦并不慌张,平静地说:“学校里有什么动静吗?”

  校工抹了一下汗说:“学生倒还平静,只是学校西边枪声大作,上课都上不好。”

  梅贻琦摇了摇头,挥手让校工自去。他知国事多乱,南方已有进军北伐之意,今天
是奉系军阀的马队在追击国民军。想到国家处此多事之秋,梅贻琦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学生考完试放假,天气已热得不行。但工字厅后的“水木清华”却别有清凉之意。
一个小小的圆池中生着田田的莲叶,有一两支红荷已绽开了花朵,圆池周围是一带土山
,种满了树木,蓊蓊郁郁,给人以森然之意。这个地方很热闹,经常有学生憩息。池子
南边的建筑就是工字厅后厅,正额上悬着“水木清华”四个清瘦挺拔的字,乃康熙御笔
。两柱上悬有清道光进士,咸丰、同治、光绪三朝礼部尚书殷兆镛所撰书的对联:“槛
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这个
地方印度诗人泰戈尔曾在此留连,而今天却有一个面容清癯身着长衫的年轻人,跟吴宓
一起,徜样在藤影荷声之间。

  那青年四处看了一会儿,转头对吴宓说:“雨僧,清华园真是到处是宝,在这个地
方,是能做点学问的。”

  吴宓倒剪着双手,一边走一边说:“谁说不是呢。你看,这‘水木清华’的正廊,
其实就是工字厅的后客厅,两年前泰戈尔就下榻在里面。我住在西客厅,十余年前梁任
公先生还租用过。东厅就是音乐室了,寅恪,你这数年来学会跳舞了吗?”

  那青年人不用说就是已应清华国学院之聘,却又迟至今日才来的陈寅恪了。陈寅恪
听吴宓问,微笑道:“这种场所,真正做学问的人是不宜涉足其内的。我在国外十八年
都没有学会跳舞,实是天性好静,没有兴致罢了。”

  两人迤逗往西,见一垂花小门,上书“怡春院”三字。陈寅恪皱眉道:“这个地方
怎么叫了这个名字?”

  吴宓道:“早年这里是梨园弟子承值之许,前些年是庶务长唐盂伦住过的。寅恪,
提起这清华园,还颇有一段来历呢。你看这一带房舍众多,其实只是当初熙春园的一半。
这熙春园是康熙爷的行宫,跟圆明园差不多同时建造。道光皇帝子女多,分赠园子分不
过来了,就把熙春园割成东西各半。西边的叫近春园,就是现在靠着西院的荒岛,当年
那个地方规模可大呢,道光把它封给四阿哥——也就是咸丰,东边又重建了一百多间房
舍,仍叫‘熙春园’,分给了五阿哥奕(讠宗),到咸丰登极,就把它改叫清华园了。”

  陈寅恪道:“我原晓得近春园也是被英法联军烧掉的。我记得清人吴振棫的《养吉
斋丛录》谈到过熙春园的规模,当年繁华,可怜一炬!亡国奴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吴宓沉思道:“直奉等系军阀均有外国人撑腰,莽莽神州,浩劫不断,老百姓的日
子苦了!”

  陈寅恪黯然道:“在国外听到朝鲜被日本吞并的消息,真是伤心!真怕中国有一天
也被人吞并了。——也许没有哪个国家有这么大的胃口,他们就一口一口地吃,瓜分。
我近来治隋唐史,想到唐太宗被尊为天可汗,忍不住泪就要下来了!”

  两人且谈且行,吴宓领陈寅恪绕过古月堂,经工字厅前门往东,一直来到清华学堂
门前。吴宓指着清华学堂的匾额说:“这里头就是国学研究院了。”又指着屋顶上飘拂
的旗子说,“那便是清华的校旗。”

  陈寅恪看时,只是一紫白相间的长三角旗,校旗旁边另有一长方形的五色旗,那便
是北洋政府的旗子了。

  两人进门看了一回,陈寅恪道:“赵元任住什么地方,我们看他去。”

  吴宓便领着陈寅恪往南院去。来到南院,吴宓指了门牌上一号的房子说:“这一间
和二号都是赵元任住的。”一边喊道:“赵先生在家吗?有人找。”

  有个女人答道:“来了!”吴宓知是赵元任的夫人杨步伟。果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响在庭院里,一开门来,杨步伟就抢步上前,拉住陈寅恪的胳膊大叫起来:“元任,快
来,看是谁来了!”

  赵元任从厢房中跑出,远远看见陈寅恪,哈哈大笑:“果然是你来了!我想别人也
不会叫步伟惊喜得这个样子。果然不错!”

  陈寅恪微笑道:“柏林一别,转眼快一年了。你们都好吗?”

  赵元任连连说:“好,好!步伟,快准备晚饭去。别忘了去买点西瓜,寅恪最喜欢
吃了!”

  陈寅恪也不客气,便进门去坐。杨步伟自去准备瓜果,吴宓等三人分宾主落座,赵
元任迫不及待地问道:“寅恪,什么时候到的北京?”

  陈寅恪道:“昨天下午一点多到的,住在西河沿新宾旅馆,我打电话给他,”指着
吴宓,道,“他包了一辆人力车去找我,没找到。差不多五点多的辰光才见了面。我跟
雨僧已经五年不见了,他即兴吟诗一首,赠给我。”

  赵元任高兴地说:“我来看。”接过陈寅恪递来的纸笺,见上面写的是:

  赋赠陈寅恪

  吴宓

  经年瀛海盼音尘,握手犹思异国春。
  独步羡君成绝学,低头愧我逐庸人。
  冲天逸鹤依云表,堕溷残英怨水滨。
  灿灿池荷开正好,名园合与寄吟身。

  赵元任看后,说道:“雨僧,来日方长,万不可如此消极。人生在乱世,那能不低
头堕溷?还是要向前看。”

  吴宓笑了笑,却不答话。陈寅恪详细地问了国学研究院组织、开课诸方面情况。又
叙了叙旧,说道:“我们先去找校长和教务长谈谈。”赵元任起身道:“可千万别忘了
来吃饭,步伟今天预备了不少好菜呢。”

  陈寅恪吴宓一起道:“一定一定。”

  两人去甲所找了曹云祥校长,寒暄了一阵子,又吃了点冰激凌,就去找梅贻琦。才
知道梅贻琦在物理学系还有要事,当日不能回来。就到赵元任家去吃饭。

  陈寅恪见炒菜流水价地奉上来,看时有“葱爆腰花”、“韭菜炒猪腰”、“尖椒炒
猪腰”,还有猪腰汤,心想,他们几个人谁喜欢吃腰花?

  吃了一阵子,杨步伟挟起一筷子腰花就往陈寅恪碗里送,说:“寅恪,这是你最喜
欢吃的菜,怎么不吃,在这儿还拘礼吗?”

  陈寅恪诧异道:“我什么时候喜欢过吃腰花了?”

  杨步伟道:“上次我跟元任去柏林,见你吃菜总是要腰花。”

  陈寅恪大笑道:“在德国腰花是肉食中最便宜的,我当然要吃它了!”

  杨步伟气鼓鼓地道:“中国腰花可是最贵的!”

  陈寅恪多年在国外,从未拿过一个学位,他的经历说是“游学”要比“留学”确切
得多。他纯粹是因为对知识的热爱而选课,其时他的父亲陈三立也很困顿,常常想寅恪
在国外要受苦了。陈寅恪在国外虽有谋生之道,然只能维持生活,平时总是节衣缩食,
以省钱购书。一个大学者,却过着清贫之极的生活,这恐怕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共同命运
罢?

  陈寅恪跟杨步伟家是世交了。陈三立与杨步伟的祖父交好,那个时候陈寅恪和杨步
伟都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呢。常在一起钓鱼玩。陈寅恪看杨步伟生气,当然不会介意,
却自顾夹了一块醋鱼放到嘴里。

  吴宓、陈寅恪在赵元任家用过晚餐,便告辞去西院拜访王国维。路上陈寅恪笑道:
“我认识杨步伟的时候,大家还都只是十一、二岁。她从小过继给她婶婶,总作男装打
扮。一天到晚跟我们兄弟玩啊闹的,滚得身上像个泥猴子。你看她现在也不是好相与的。


  吴宓知陈寅恪平时看似古板,其实甚为幽默,便不作声,静听陈寅恪说下去。

  陈寅恪又道:“她跟元任相识很有意思。那个时候,赵元任正替罗素翻译,有一天
完了事跟他的表姐冯织文一起去吃饭,就在杨步伟工作的医院。那个医院从医生到护士
都是女的,元任偏生又腼腆得很,坐在那儿吃饭就是不开腔。杨步伟是冯织文的同学,
就开玩笑问元任是不是哑巴。赵元任受激也不生气,冯织文却不服气了。就叫元任唱歌
。元任唱了一段ANNIE LAURIE,席间气氛就融洽起来了。元任为人很拘束的,他要照美
国规矩,不肯一个人先走,吃完饭就在桌边坐着,等杨步伟她们。那天罗素在高等师范
讲学,站在讲台上等半天,赵元任不来。后来来了,却带了个年轻女子进去。罗素一看
就大怒,对着赵元任连说‘Bad man,bad man!’(坏男人)”

  吴宓“哈”地笑出声来。

  正说间,便到了南院,这天两位划时代的文史大师——王国维与陈寅恪终于见面了。
他们谈了些什么,现在已经无从晓得,但从此两人即成为忘年之交,一起去琉璃厂购书,
以此为人生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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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容易相聚难 明日又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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