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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attoo (狂少),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10悔恨当年识一丁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18日23:23:50 星期天), 站内信件
悔恨当年识一丁
连日来,吴宓陪同陈寅恪参观图书馆,拜会园中名流,陈寅恪不肯住在学校安排的
宿舍里,那些天都住在吴宓处。他们拜访了刘崇鋐、杨绍曾、钱端升、叶企孙、李济、
庄泽宣诸人,除叶企孙是物理学家,其余都是人文社会学科顶尖的人物。不巧的是,陈
寅恪与著名史学家陈垣定交后二日,就得了病。傍晚的时候,赵元任夫妇来,拎了一袋
子的梨子。杨步伟是医生,随身带了听诊器、体温表,检查了一番说:“寅恪只是扁桃
体发炎,休息几天,再打几针青霉素就好了,只是要注意,不要吃油腻的东西。”晚上
王国维李济又来探望,过几天,陈寅恪竟又回南方家中养病去了。
痊愈后,陈寅恪取道杭州,回到北京。这天晚上又跟赵元任夫妇闲谈,赵元任忽然
转兴对吴宓道:“雨僧,你怎么老是叫陈寅kè是陈寅què?”
吴宓诧异道:“大家都叫他寅què, 难道不对吗?”一面双眼看着陈寅恪。
陈寅恪微微一笑:“大家都那样念,也就没有办法。”
赵元任严肃地道:“总要有个标准。这个字,就是该念Kè, 我是在民国十三年才
发现寅恪自己拼写德文,写作YinKo Tschen的。寅恪是谦谦君子,不好意思纠正别人。
但是我是喜欢咬文嚼字的,这个字念错了,以讹传讹,可不得了。”
陈寅恪微笑着说:“我的江西口音比较重,其实这个字是应该念Kè,不念què。说
到咬文嚼字,《说文》这部书就是榜样。”
陈寅恪、王国维和赵元任都爱搞点音韵学,陈王二人早年都曾熟读《说文解字》,
王国维曾说过,识字自《说文》始。前辈的大学者,没有一个不用心专研小学的。这是
他们能做大学问的基础。
几个人作月旦评,陈寅恪忽道:“你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着要论微言大
义,所得的结论还是不可靠的。”赵元任与吴宓连连点头称是。当时学术界就存在着京
派和海派之争,那京派海派,原是京剧界的名词,后来被学术界沿用。京派学者很注重
考据,讲究踏踏实实地搞清每个细节问题,不去谈很大的问题;而海派则只要求对学问
有粗线条的把握即可,强调学术的思想性。陈寅恪此语显是针对海派而发。但是,学术
上的严肃认真并不等于把自己关到象牙塔里,专门做考据,弄得像三家村学究。学者同
样应当关心民族的命运与文化的气脉。陈寅恪虽然有极强的考据功夫,却终身关怀社会,
从未与现实脱离关系。
几个人说得入港,杨步伟吩咐厨子炒了几个小菜,又斟上几杯葡萄酒,大家且吃且
谈。吴宓道:“清华办了这许多年,历届学生我也见得多了。有的时候很失望!在美的
留学生,十之七八,都是在学欺世盗名,纵欲攫财的本领。我辈虽然从事学问,却决不
可倚着学问谋生,道德就更加不能济饥寒了。为了赚稿费而写的文章,决计高明不到哪
儿去。说到底,学问文章之外应当另有谋生之道。”
赵元任问道:“依你之见,这谋生之道是什么?”
吴宓慨然道:“作官只是高级流氓,做教员终究随人敷衍,最好是经商。”
陈寅恪笑道:“学者经商只有两条出路:第一是富了身子穷了脑子,第二是穷了脑
子还当了裤子。理想的社会,当然是由政府养着学者。但是哪里找这样的政府去?你能
趋同它,它或者肯把你供奉起来,当作御用文人,你不能奉承它,它还要压制你!”
赵元任道:“学者的日子这么难过呀?”
陈寅恪往后仰着身子,把后背尽量靠在沙发上,说道:“现在能领一份清华的俸称,
就算不错了。我早就说过,最是文人不自由,没有办法。”
三人极尽唏嘘之意。吴宓又道:“有的人回国后一味弄权窃柄,敛财称兵,就像章
炳麟先生,那样大的学者,近来也跟军阀眉来眼去,还有的人妄倡异端邪说,只讲破坏,
煽惑众志,真不知他们的心是怎样长的!”
赵元任道:“这些年来学生风潮多凶!但是学生是一腔热血,倒也未可厚非。”
吴宓道:“学生有热血,容易冲动,运动起来往往很狂热,到后来成了政治家的武
器,这种事情还少吗?我讲一个故事罢。”赵元任与陈寅恪的思绪,随着吴宓的讲述,
一起回到了民国元年。
那年春天,时在北京外交部工作的周诒春偶游西郊清华园,见旧菊都荒,新松暗老,
临风怀想:清华如此基础,却因辛亥革命庚子赔款停付,而荒废停辍如此,实在是遗憾
之至矣。于是建议外交都部长陆徵祥,用美国庚子赔款(只是暂时停付)为抵押,由北
京美国花旗银行借来现款美金若干万元,兑成中国银币,使清华得以开学。其时清华由
学堂改称学校,这是民国的新规定。周诒春自任副校长兼教务长,掌握实权,却乃立游
美学务处(清华前身)会办唐国安为校长,只挂个头衔。当时庚子赔款既暂停付,清华
学生毕业后也不能立即游美,故在本来的毕业班高等科三年级上另加设一高等科四年级,
名曰“特别级”。当年四月复校开课。
一个学期转眼即过,九月的清华又开始了新的学年。却说有一个高等科三年级的学
生何鲁,暑假前因病未参加学期考试,请求毕业并升入特别级。另有一个中等科三年级
的学生黄秉礼亦有类似情事。周诒春以为“照章,须补考前学期,方能毕业,升级。”
二人却坚决不肯补考。本来周先生依规矩办事,原无差失,哪知何黄二人不分好歹,当
即在工字厅校长办拍案大叫,指着周先生的鼻子骂。周先生怒道:“反了反了!”唤来
校警,把何鲁他们强行推出。次日,清华学堂前即悬出告示,校方已将何鲁、黄秉礼开
除学籍。二人即收拾行李,预备离校。
这天是星期六,正在午饭的时候,何鲁、黄秉礼把行李抬上车,却不便走,竟走入
中等科食堂。二人跳上桌子,何鲁振臂高叫道:“周校长跋扈无理,将我们开除。又叫
校警强拉殴打,视我们鸡犬还不如。诸君!我们的人格就这样低贱吗?”果然,人群稍
稍激动。何鲁一看,精神复振,又大叫道:“我们也有自由!周诒春今天这样对待我们,
明天会同样对待诸君!”
这时候人群有了不少的骚动,黄秉礼由何鲁拉着,这时呆若木鸡,丧魂失魄。何鲁
拉了他一把,见他没有反应,又道:“诸君!你们是有知识的人,难道甘心作奴隶吗?
你们要是不在乎,就去忍受侮辱罢!”
就有人跳出来大呼道:“我们要奋起,誓死抵抗。我们不愿作奴隶,我们坚决不能
忍受!”
何鲁又道:“愿诸君快快醒来吧!我们就此告别。”又拉了黄秉礼到高等科食堂演
讲。二人见风潮已起,星火将燃,冷笑数声,离校入城去。
何鲁黄秉礼皆四川人,这次学潮是以四川籍的学生为中心。
这天中等科食堂门外墙壁上贴出一篇《讨校长檄》,横幅长条竹纸,毛笔书写,上
书“伪校长周氏者,……”,署名吴芳吉。有人一看,中文水平较好的,就知是模仿骆
宾王《讨武后檄》,不由嘻嘻地笑。这时一个人走来,看这份大字报前围了不少人,便
微微一笑,转头离开。
这人是中等科四川籍学生王(zhi)亚。他是这次风潮发动、指挥的实际领袖。但他心
机深沉,并不自己赤膊上阵,只在幕后运动。他建议推选各级代表,于是全校学生在大
礼堂开会。推选的方法是报一个人名字大家就举手。其实这个人究竟怎样,大家都未必
清楚。只见报了一个名字就有不少人举手,这样连报十人,全获通过。——这种民主,
实在太可怕了!
吴宓、吴芳吉以及陈达都当选了。吴芳吉是四川江津人,字碧柳,后来跟吴宓是生
死之交。吴芳吉是后来著名的诗人,他用心真诚,殊无机心,跟在王(zhi)亚之后摇旗呐
喊,最终成了替罪之羊。
学潮开始,是要求恢复何黄二人学籍,准何毕业、黄升级,后来又要求财政公开、
改良课程。共此三条。最终,则舍此三条不论,而改为“驱逐唐、周两校长”,并给外
交部上书。须知任何运动,开始的本意是好的,要是有政治家从中鼓动,总免不了变质。
王(zhi)亚一帮人别有用心,自己并不出面,在清华三院东边找了一间大房间,作为“代
表办公室”,每天监督十代表在内工作,来推进学潮。
这日深夜,吴宓睡梦方酣,朦朦胧胧地觉得有人推自己,睁眼看时,听见有人说:
“噤声。”吴宓认得是陈达的声音,便穿好衣服,随他出去。来到三院自修室东侧的一
个小间,另有一个人已在那儿候着。黑暗中面庞也看不清。两人当即便问吴宓:“雨僧,
你对此次风潮见解若何?”
吴宓庄容答道:“何黄二人以私害公,鼓动风潮,弄得学校局势混乱,学生课业停
顿。二人实是无耻之尤。国家个人,皆蒙损失,吾辈实在不忍看此局面绵延下去。”
陈达上前握住吴宓的手,说道:“雨僧,我们俩也这般看待。恐怕有人从中煽风点
火,风潮演进,非你们所能料及。”
吴宓叹气说:“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陈达摇着吴宓的手说:“我只担心我等作代表的也终不免等同何黄二人,不能留美
了。”
吴宓黯然道:“不幸选上了代表,跑也跑不脱的!”
陈达说:“不然。向哲浚、施济元和我都正通过家庭关系在外与唐、周校长密切联
络,向校长输诚,报告学生动作,或者幸而得脱。”
吴宓大惊,不料人心鬼蜮,一至如此。陈达又道:“你跟吴芳吉交好,却千万不能
泄露丝毫。他性情耿直,难免败露。我们引你为同道,几个人的安危祸福,全托在你身
上了!”
吴宓唯唯喏喏,心中却甚是不平。自家怀了鬼胎,回宿舍睡下。
王(zhi)亚诸人依旧在幕后指挥,一众代表年轻识浅,又好冲动,如吴芳吉者已入彀
中(陷阱)而不自觉。代表们写好呈文,请求外交部罢免唐周二校长,又让吴芳吉主笔,
撰成一篇长文,叙述并指责唐、周校长的《十大罪状》。油印多份,拟邮往各大学校及
报馆。一个代表林志鍠说:“我家在北京,明天是周六,我进城就可以投递呈文,交送
信件。何必专派一个人去?”大家均觉甚妥,就把呈文信件交送给他。
林志鍠的哥哥是司法部司长,这日看见林志鍠拿了信件呈文回家,先不言语,看他
要出去,才把他叫住,问他干什么。林志鍠照实说了,他哥哥惊道:“我们好人家的孩
子,可不作造反之事。拿火柴来。”林志鍠不敢抗拒,取过火柴,他哥哥一把火把呈文
信件焚烧净尽,温言道:“志鍠,你也不小了,怎么作出这种糊涂事来!自古民不和官
斗,你忤逆校长,到后来看吃亏的是谁!家里供你读书不容易,是盼你好好上进,将来
出洋回来,光宗耀祖。今你作下这等大事,叫我将来也无法回护你了!”
林志鍠大惊:“哥,我该如何办呢?”
他哥哥微笑:“你须如此如此。”
林志鍠连连点头,心领神会。
风潮连续多日,清华美国教师便出来调停。当时美国教师在校园里地位比中国教师
高,许多学生上中国老师的课就玩闹、开小差,上美国老师课却都一本正经。辛亥以前,
著名诗人、画家姚茫父在清华执教,竟有学生上课时从窗户里跳出去!姚茫父后离开清
华,与梅兰芳交好。
那美籍教师派出三人,由一个叫斯密斯的发言,学生代表派出向哲浚等人交涉。美
籍教师说道:所争的三件事,其一,何、黄二人已离校,对自身前途已有计划。即使清
华明令恢复其学籍,恐怕此番事变后彼二人也不能且不愿回校。其二,公开帐目可以,
但须到会计处去查,没有听说把全部帐目张贴通衢的。其三,提高、加深课程内容,增
聘良好教师,这件事只能逐渐去做,学生应当先行复课。美国教师并不知此时学生已由
要求此三件事变为要求校长下台了。
当即向哲浚起身作答,众人咸谓他必有一番说辞,谁知他一张口便谄笑道:“我们
要求的条款,只有第三项,早日复课,尽可商量。”原来他家早有人疏通校长,预为后
谋了。
吴芳吉大怒,喝道:“拿大杠来。打死向哲浚!”有人捋袖子就要上去,幸好人多
拦住,一时冲不过去。向哲浚等慌忙逃出门。吴芳吉他们要追出去,被林志鍠他们几个
死命拉住。
清华学习本来紧张,管理也较严格,学生此次罢课一月有余,正是“偷得浮生半日
闲”,恨不能优游卒岁才好。学生平日压抑惯了,这时搞运动,一个个如饮醇酒,只觉
世间至乐,无过于此。一干老成的,想到终究要游美,早已偷偷地念起外语来。更有许
多人觉得“天下大乱,越乱越好”,每天摇旗呐喊。
十月中旬的一天,外交部忽来一纸部令,校长将部令原件锁在玻璃镜框里,挂到三
院自修室前。大家围上去看时,见是:
外交部令
清华学校学生罢课月余,殊属不成事体。此令到日,全校应即复课,如有不肯遵令
上课之学生,仰该校校长即开除其学籍。即使在校学生开除净尽,完全另招新生,亦所
不惜。至于充任代表之学生王大亮等十名,更应立即开除学籍,斥令离校。决不宽贷。
切切。此布。”
以下注明日期,盖了大印。这时围观人中一个面貌俊美的学生大吼一声,攘臂上前,
一把扯下镜框,往地下一掼,那镜框立刻粉碎,玻璃碴四下飞溅。那人取出部令原件,
扯个粉碎。大家看是中等科低年级幼生陈宏振,平时在班上很得人缘的,一干幼生蜂拥
而上,把三院自修室前的花盆一一踢倒,砸成断块。
早有人飞报知校长。校长忙令人另抄写一份,极力摹仿原样,另取镜框,重又挂在
原处。
此时代表被开除已成定局,中学科管理学生的斋务员(大概相当于现在大学中的楼
长)陈世奎跑到吴宓的寝室,笑道:“我也晓得你们的委屈。不过既有部令,只有先离
开学校,这是没法子呀!”吴宓听他一口天津痞子的油气,气不打一处来,再看他那张
肥脸,一脸坏笑,心中厌恶顿生,哼了一声,转头不去理他。陈世奎却又笑嘻嘻地帮吴
宓他们收拾行李,代雇人力车。吴宓等人看事已至此,只得交结校内诸事,一起离去。
再说吴宓离了清华五周后,忽然接到陈世奎邮来的公函,大致意思是:奉校长谕,
向哲浚、陈达、吴宓、施济元、李达五人平素在校品学兼优,此次充任代表,纯系受人
挟迫,非出本意,且在风潮中并无悖谬举动,故以上五人,今准其回校上课,改开除为
“留校察看”,不许参加学生活动。此事是向哲浚等三人家中活动的结果。吴宓、李达
二人顺带着沾光。
三日后,各人回校,一起去见周校长,向哲浚、陈达痛哭流涕,表示要痛改前非。
周诒春训斥了一番,遣他们散去。吴宓冷眼观瞧,心中殊为不齿。林志鍠跟黄勤后两个
星期,也以同样手续、同样条件回校复课。林志鍠当然忘不了表一番功,把自己当初怎
样焚烧呈文信件抖落出来,起先还只是偷偷地说,到后来变得肆无忌惮,仿佛自己是大
功臣,而没有我林志鍠,唐周校长固然非倒台不可,一众代表也决不能复学。
高等科代表王大亮等二人不愿回校,早即离京,中等科代表共八人,最终竟只有吴
芳吉没有能复回。诸代表回清华,在周治春面前哭诉,把责任全归给吴芳吉,说吴芳吉
是风潮主使、元凶、罪魁、一人身兼数恶,仿佛吴芳吉就是十恶不赦别有用心之至。可
笑吴芳吉一直到死,也以为是自己不肯写《悔罪书》,才不能回校,却不知大家早把他
卖了。
风潮结果,真正的幕后操纵者王(zhi)亚等人竟无人议及,始终平安度过。此事真绝
可笑!
吴宓谈到此处,叹道:“那时候的清华还好了,始终没有人相打,要是现在呵,流
血事件已经司空见惯了。”
赵元任、陈寅恪二人互相对望,神情严肃,赵元任笑道:“我以为陈达人戆厚,他
竟也有这样的机心!”
陈寅恪道:“群众运动,搞得好还罢了,要是搞得不好,就等于洪水猛兽,万难驾
驭。”后来除赵元任到哈佛执教,终身平安,陈吴二人均受“文革”群众运动的迫害,
半生凄恻,未能善终。
陈寅恪忽道:“这次大病,雨僧累得不轻,我心里很不安稳。跟他两个单身汉住在
一起,大家都不好照应。我想搬到元任家住,雨僧你看如何?”前些日子,杨步伟首倡
此议,陈寅恪此时便和吴宓商量。
吴宓笑道:“你住在我那儿是不太好,在这边,赵太太是医生,她是‘兰心蕙性’,
你还怕什么!”
三人一齐笑了起来。原来“兰心蕙性”见于柳永江词《玉女摇仙佩佳人》,有“愿
奶奶、兰心蕙性,枕前言下,表余深意”之语。王国维曾道:“《蝶恋花》(独倚危楼)
一阕,见《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
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等语固非欧公不能道也。”这话陈赵二
人均曾见过,因此一齐笑起来。
清华教师的生活待遇,同别的公私立学校比较起来,是相当优越的。清华的经费来
源是美国的庚款,不受政局影响。在清华工作五年以上的教授可以由学校送出国休假、
游学一年,仍发半薪。
这年清华外文系主任王文显休假,王走时便举荐吴宓为代理系主任。吴宓后来被誉
为中国比较文学的开山鼻祖,这一点在他代理系务时所制订的办系原则中已露端倪。吴
宓希望学生成为博雅之士,了解西方文明的精神,熟读西方文学的名著,谙悉西方思想
的潮流,最终达到创办今世之中国文学、汇通东西的精神思想,而互为介绍传播。课程
设置分为两类,第一类是研究西洋文学的全体,以求一贯之博通。这类课程像西洋文学
概要、文艺复兴时代文学史、希腊文学史;第二类是专治一国的语言文字及文学,而为
局部之深造。每一个学生须在英、德、法三国中择定一国之语言文字及文学进行精深研
究,这样才不致于狭隘空泛。
吴宓尤其强调外文系的学生对中国文学也要有相当的修养和研究,以培养全面广阔
的人才。
陈寅恪开课已有数周,他开出的普通演讲是《西人之东方学之目录学》、《佛经翻
译文学》等,指导学员进行专题研究的范围是《年历学——包括中国古代闰朔、日月食
等》、《古代碑志与外族有关系者之比较研究》、《摩尼教经典与回纥文译文之研究》、
《佛教经典各种文学译文之比较研究》、《蒙古满洲之书籍及碑志与历史有关系者之研
究》等。
看陈寅恪所开列的课程,无一而非绝学。陈寅恪是语言天才,英、法、德、俄、日
……等国文字固然是小菜一碟,蒙古文、满文、阿拉伯文、印度梵文、巴利文、突厥文、
波斯文、暹文、希腊文、匈牙利文、土耳其文……以及许多中亚细亚现存的或已经死亡
的文字,他都通晓。不仅如此,他对旧学是家学渊源,能背诵十三经,二十四史可谓烂
熟。吴宓谓其为“中国最博学之人”,毫不为过。
古今成大学问者多矣!但是,如果剔除掉那些为满足求知欲的人和少数借学问以耀
人者,学术的殿堂中所剩之人将寥寥无几。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学者,他们做学问的驱动
力不是动物性的求知欲,而是在学术中寻求美、发现美。换言之,他们是把学问当作艺
术来做。王国维、陈寅恪都是这样的人。梁启超走的是“仕而优则学”的老路,做政治
不成,便去做学问。然而学问的不可抗拒的美毕竟吸引了他。他们三人本质上都是诗人、
是艺术家。
这日下课,吴宓问道:“寅恪,你在元任家过得舒服吗?”
陈寅恪笑道:“把我喂得又白又胖。每天晚上没事,都要跟步伟闲聊一个多小时。”
吴宓笑道:“寅恪,我真是羡慕你。我可不想当这劳什子代理系主任。唉!回清华
后一直在行政的位置上,耗费了多少时间精力,想要读书进业,真是难了!我看《现代
文化》一课,校内校外,竟无人愿来担任。其实我讲这门课倒是‘正工应行’,怎奈校
方不准!”
陈寅恪笑道:“雨僧也听京剧吗?”
吴宓道:“1911年投考清华,随一位长兄去观剧,一晃15年了!”
陈寅恪跟他父亲陈三立一样,是个戏迷。在“引蛇出洞”的“阳谋”运动中,陈寅
恪只说了一句话:“盂小冬戏唱得较好,当今须数第一,应当找他回来唱戏,以广流传。
”
此是后话,带过不提。
吴宓试探道:“我想调浦江清到外文系工作,给他加点薪水,你看如何?”
陈寅恪马上道:“浦江清当我的助教很好,雨僧,你要横刀夺爱吗?”
吴宓笑道:“浦江清跟着你,学业上获益匪浅了!既然你不愿意,就作罢论。这对
他本人,好处会更大。”
浦江清是吴宓在东南大学时的学生,1923年入东南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后由吴宓
举荐至清华国学研究院。时浦江清为陈寅恪助教,王国维的助教是赵万里,二人后皆成
文史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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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别容易相聚难 明日又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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