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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11社会上的习惯,所杀无数善士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19日16:43:17 星期一), 站内信件

社会上的习惯,所杀无数善士

  9月15日这天,吴宓同楼光来下了一局棋,闲论了些时候,楼光来便告辞而去。楼光
来是清华学校一九一八级同学,在哈佛研究院治文学,与吴宓相识。两日前到清华任教。 
                                         

  送走楼光来,王国维忽来造访。二人熟惩既久,却也不拘其礼,随意坐下。吴宓沏
上茶来,王国维摆摆手,取出火点着烟斗,低头吸着。

  王国维道:“上届研究院新生有七人留校继续研学,刘盼遂、周传儒、姚名达、吴
其昌等人都不错。本年录取了29名新生,有增补的4名。我批了卷子,有个陆侃如跟王力
都是有基础的。”

  吴宓欣然说:“国学研究院办下去必成我国的国学重镇!还记得在哈佛时,我的老
师白璧德寄望于我们几个,现在陈寅恪、楼光来均在清华,只惜余生碌碌,辜负了老师
的期望。”

  王国维问道:“《学衡》现在办得怎样?”

  吴宓黯然垂首说:“很艰难。我贴了那些钱倒是小事,只是大家一提到国学就皱眉,
中华书局暗示过好几次,说要停刊。”

  王国维叹道:“礼乐废驰,伦常失序,奈何!纲纪凋亡,人心颓靡,生在这样一个
末世,也实在太难了!”

  吴宓不便接口,又听王国维说道:“9年前,日本京都大学的小川琢冶教授在上海见
了我,说辫子不便,干嘛不去此障碍,真是可笑之极!那年我还对张勋抱有希望,不断
此人心大而气小,不能成大事。”

  王国维所指是张勋复辟,他希望仍然存活在礼乐教化、不失其序的君主时代。

  王国维似乎特别兴奋,说道:“胡适之早年说全盘西化,不知西方也是个大概念。
是英国化,还是法国化?是德国化,还是美国化?”

  吴宓探着身子道:“陈寅恪早年在哈佛曾跟我谈及此事。他认为西洋各国中,法国
人跟我国人性习最相近。政治风俗的陈迹,也跟我国大略相同。美国人与我国人相去最
远,境势历史,全无相似之处。清华处处学美国,老实说我是不赞同的。王先生,您在
国学院不知大学部的情形。且说清华的教育方针,是美国的‘通才教育’,学制是美国
大学的四年制与学分制;最可笑的,土木系讲河港工程,说来说去不离密西西比河流域
规划;谈铁路工程,内容却是美国机车、美国钢轨和美国枕木的型号;讲公路企业,内
容却包括‘美国牌照税’、‘汽油税’等政策法令。”

  王国维失声大笑,停了一会儿,说:“梅贻琦教务长一贯提倡‘通识为本’,‘专
识为末’,不贵乎有专技之长,这种提法还是正确的,《论语》里不也说‘君子不器’
吗?但是也要区别对待,对于一些在单个领域中特别突出者不宜施行此种教育,到那时
什么也学不成。应当以通才教育为主,同时要容忍天才。”

  当时的清华,实在只是美国名牌大学的翻版,没有形成自己的特色。这与清华教师
中多留美归来者实有莫大关系。从自然科学方面讲,世界各国在物理、化学、生物上的
成就,中国都可以照搬,而人文学科、社会学科却必须要有自己的东西。文科需要传统,
即以政府组织为例,中国留学生都能熟读政治思想、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等书籍,却只是
美国的那一套,没有谁能回国开关于中国政府的课。

  当时清华有一位教授,教伦敦、巴黎、芝加哥和纽约市政,但他对北京、天津、上
海等市的情形一无所知。而另有三位教授都能讲政治思想,可以从最早的柏拉图讲到当
代的拉斯基,却没有人能讲中国政治思想的演进情形。有人曾经谑称清华教育学生,是
要使他们成为美国的领导人物,而不是成为中国的栋梁之才。

  不仅如此,清华还面临着一个在当时中国普遍存在的问题。即传统学科缺乏体系,
不如西方人文那样缜密。当时中文系的杨树达先生能晓得各种版本的前汉书和后汉书,
鉴别这两部古书的版本真伪、解释章句,无人能出其右。但他竟从未考虑过汉代四百年
间发生过什么事,汉代的重要政治、社会和经济的变化过程!在1930年,他在历史系授
了一年课了,对这个问题仍付阙如。

  中国传统的学术,要么就是侧重经义的阐发,大谈所谓的微言大义,唯心成分很浓;
要么就是考据训诂,校勘笺证,缺乏高屋建瓴的把握。王国维、陈寅恪他们之所以成为
大师,一方面,固然是因为他们国学功底强,基本材料掌握得多,另一方面,也是他们
吸收了西方先进的治学方法,为中国学术开辟新的道路。所谓“圣之时者”,当时西学
东渐,也可谓时势造英雄罢?

  他们的天才是主要的,但如果没有钱以买到好书,也是枉然。王国维有罗振玉的资
助,遍阅群书;陈寅恪家学渊源,藏书极丰。此时清华学生张荫麟,后来虽成大学者,
同王国维他们始终差了一大截,就是吃了早岁贫寒,藏书不丰的亏。

  也正因此,贫寒儿要成为科学家、实业家远较学者来得容易。

  吴王二人作月旦之评,不觉暮色已浓。吴宓叹道:“您看我局促斗室之间,外面世
界的变化是一些不知。也只有在报纸上方看到关于北伐啦,省港罢工啦之类的事情。离
书斋仿佛遥远得很,清华的学生倒也颇为安分。”

  王国维面带忧色,说:“不然。清华课程殊紧,学生无暇运动,却未必是安分。一
旦风云气合,只怕闹开来更厉害。南方政府怎样,不一定就如直奉军队所说,是杀人不
眨眼,却也不见得是善士。他门要彻底推翻伦常之序,倒是真的。”

  吴宓不知劝些什么好,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心乱如麻。新时代将要到来,他们却只有
恐惧。

  又听王国维说:“文学上的习惯,杀许多天才,社会上的习惯,却能杀无数的善士!
这些年来,中国人的精神是变了,变了许多。”

  吴宓温言道:“我们对于不知道的事情才会害怕。北伐军也好,南方政府也罢,总
不致于是洪水猛兽罢?”

  王国维道:“倘若你有一个象牙塔,你爱之成痴,有人给打碎了,你便如何?”

  吴宓瞠目不知所对,王国维道声告辞,剪手昂头,飘然而去。

  陈寅恪在赵元任家中住了多日,这天杨步伟收拾桌子,赵元任与陈寅恪对坐品茗,
赵元任笑说:“寅恪,你这样下去可不行。不能让我太太一个人管两个家吧。”

  陈寅恪作难道:“元任,麻烦你们太多了,只是我这个人太懒,你叫我一个人过话,
实在是赶鸭子上架。”

  赵元任仰头大笑:“其实你倒没有麻烦我们。只是寅恪,今年你已36岁了,我记得
你是比我大三岁。人像你这个年纪,早已儿女成行了!”

  看陈寅恪嘴唇蠕蠕欲动,赵元任抢一句道:“郝更生这数日正恋爱呢。他这几日简
直要晕了。”郝更生是清华体育系的老师,这时正跟高仰乔女士恋爱。

  陈寅恪微微一笑,说道:“男人发昏,女人头晕,我很怕见这类事。”

  赵元任道:“有个家毕竟好啊。”

  陈寅恪知他心意,摇头道:“我老住在你家,麻烦得赵太太不轻,不过说起来也很
快活,成了家麻烦怕就更多了。”

  赵元任摇头道:“不然!你看我不是过得很好?高仰乔有个干姐,倒是品貌双全,
与你年纪也相当,我与步伟商量了一下,你可以跟她认识认识。”

  原来赵元任夫妇见陈寅恪迄今未婚,不由替好友担心,因此就跟高仰乔一说,高仰
乔一力承担,要替陈寅恪保媒。后来钱钟书曾说,买东西与做媒是女人一生两大爱好,
大约一个女人一生中总免不了要做媒的,高仰乔也不例外。

  这天高仰乔设宴,请郝更生、赵元任夫妇、陈寅恪赴宴。郝更生与高仰乔神情已甚
亲密,到了高家,无须客气,自己便下灶去帮忙。

  陈寅恪转头笑道:“元任,看见了吧?我陈寅恪可没有这么好的兴致去充灶下婢。”

  杨步伟笑道:“男人恋爱时总要吃苦一点,婚后就好了。”

  赵元任插嘴道:“只要你婚后不是惧内……”

  杨步伟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惧内吗?”

  赵元任做了个鬼脸,伸出舌头,大家都笑起来了。

  高仰乔今天刻意修饰了一下,穿着洒金灯笼裤,上身着一镂花白色毛衣,头发也挽
得高高的,这时却心神不属,频频向门边看去。

  杨步伟开玩笑道:“仰乔,更生可是在厨房里呢,你要看他,方向反了。”

  高仰乔红着脸说:“什么呀!我在等唐小姐呢。”

  又过了许久,郝更生已端上菜来,门边还没有动静。杨步伟笑道:“若有人兮山之
阿,再不来呀,这里有人就等得心焦了!”拿眼去看陈寅恪,却见他神色俨然地坐着,
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慨。杨步伟叹了口气,正要再调
侃几句,门边忽然不疾不徐地响起了“笃笃”的声音。

  高仰乔抢步上前,一阵风似的拉开门,只见一位女子站立门边。一色的白运动服,
剪得短短的学生头,左手拎一个网兜,右手刚做了敲击的姿势,还没有放下来。见门如
此迅猛地打开,脸上颇有惊诧之色。

  高仰乔欢叫道:“晓莹,你可来了!快快,菜都要凉了!”一边兑一边笑着拉她进
屋,把她按在杨步伟身边坐下,道:“这是我的干姐唐筼,这是元任的好友陈寅恪。”

  唐筼一双大眼颇为灵动,眨着眼睛笑道:“久仰大名,您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
师,这里哪有我的座位呀。”她站起来,大大方方地伸出手,陈寅恪脸一红,也伸出手
去,飞快地握了一下,赶快抽出。

  唐筼举起手边的网兜道:“仰乔,这是带给你的礼物。”

  高仰乔看时,见是一只崭新的网球拍,拍手笑道:“不愧是女子师大体育教员,就
是送礼物也不同凡响。”一边斜眼看陈寅恪,说道:“晓莹是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体育教
员。”

  杨步伟用肘捅了捅陈寅恪,笑说:“晓莹还是名门之后呢。她爷爷是台湾巡抚。”

  陈寅恪忽然想起一人,道:“可是甲午年起兵抗日的唐公景崧么?”

  唐筼站起身,肃然道:“正是先祖。”

  陈寅恪连连歉身道:“失敬失敬。令祖风范,天下知闻,今日相逢,幸何如之!”

  高仰乔“扑哧”一笑,正容道:“得啦,寅恪,有一天不听你掉书袋就天下太平了。
今儿个我可有言在先,席间有谁再酸里巴叽地掉文,非罚他三大杯不可。听见了吗,还
有你!”用手恶狠狠地指着郝更生,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寅恪再看唐筼,后者庄容敛眉,垂首静坐,陈寅恪见此不由“啧啧”生奇。

  赵元任举起筷子,招呼了一声,自己并不便吃,说道:“我们寅恪的门第却也不低。
维新时湖南巡抚宝箴公,便是寅恪的令祖了。晚清四大公子之一的陈三立,晚号散原老
人的,就是他的令尊。”

  陈寅恪道:“寅恪出身清寒,多年在外,令老父忧心忡忡,古人谓亲在不远游,又
说父母唯疾是忧,我只是个不肖子罢了。”

  高仰乔抓住话头,说道:“原先说好的,谁要是掉书袋就罚酒三杯,拿大杯来斟上!

她莺呼燕叱,自有人心神领会,郝更生慌忙拿杯子倒满酒,置在寅恪的面前。

  陈寅恪看逼到头上,想说两句笑话开脱,看唐筼一双妙目正看着自己,不由豪气干
云,端起杯子来连连干了。

  杨步伟问唐筼:“晓莹,今天菜好吗?”

  陈寅恪慌忙答道:“不料更生除了在运动场上逞雄,做菜也有一套呀!”

  杨步伟白了他一眼,道:“又没问你!罚酒!”

  高仰乔抿住嘴笑,赵元任低下头去假装咳嗽,郝更生几乎把头都埋到了酒杯里。陈
寅恪体质素羸,酒量甚浅,刚才三杯下肚,早就酡红上面。这时找不到求援之人,苦着
脸看着酒杯。

  唐筼见此,笑道:“陈先生酒量不行,恐怕喝多了不好罢?”

  陈寅恪闻听此言,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转眼便醉态可掬了。饶他才大如海,学
识渊博,遇到这种儿女之情,竟和世间青年一样毫无二致。

  酒阑饭尽,高仰乔端上茶来。陈寅恪擦了一把脸,又吃了几口茶,头脑一清,口齿
愈加便给。他旁征博引,论说古今,使听者忘倦,如坐春风。唐筼素性端庄,却不腼腆,
不一时她与陈寅恪已如知交好友一般。

  赵元任夫妇一看时机不差,便托故先告辞而去。二人回到家中,谈到日间之事,相
对大笑。傍晚,陈寅恪兴冲冲地回来,二人故意不去睬他,陈寅恪自己却道:“元任,
赵太太,我约了唐女士去看戏,下周二在开明剧场有梅兰芳的《太真外传》,那是新排
好戏,可了不得,幸好我赶早就买了票,才弄到个第十排的。”

  杨步伟哈哈大笑:“寅恪,你真是傻得可爱。没听说请情侣看戏往前坐的!你不买
倒数第一的排号,还像是捡了个大便宜!”要知看戏最好的座就是第十排,而这个位置
对于恋爱却殊为未允。正是全场中心,众目睽睽之下,你要说贴心的话,怎不叫人笑煞!
陈寅恪是书呆子脾气,哪会想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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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开你的时候思念长长,走进你的时刻热泪汪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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