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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12荷塘边的名士们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19日16:44:16 星期一), 站内信件
荷塘边的名士们
这一年,许多名教授应聘清华,清华有庚款做后盾,在稳步朝着改大的方向迈进。
早期清华学校,在校外人士心目中一直是贵族学校。其实,进清华所费无多。有人统计,
1914年以前,学生免交学宿膳费,一个学期所须交纳的只有体育费一元。其余洗衣费、
蚊帐床单费只是由学校代收。1915年起开始收一半膳食费,到1918年入学的新生才开始
收全膳费,每学期亦不过30元。说清华是贵族学校,倒是指的学生成份方面居多。因其
时清华学校学生的来源,主要是各省经过初试录取后,保送来校,也在北京、上海直接
收若干插班生。保送的新生表面上都经过公开考选,实际上能保送的多是豪门之家。有
的省在本省设立“清华预备科”,规定只有进预备科学习一年者才能考清华。这个预备
科,能进入者当然多为达官贵人的子弟。其时清华每年为大官僚家族——如袁世凯、冯
国璋家保留数名名额。到了1925年改大后,清华大学部采取公开招考的办法录取新生,
这才使得一些清寒子弟得以入清华就学。不过总体说来,进清华的学生家境小康居多。
大概情形是:家中特别有钱的就不肯好好读书,家里太穷的没有条件念好书,只有那些
家道殷实,不愁衣食,却又并不算豪门的家庭,培养出学生来成绩才较优异。随着大学
学费的逐年增高,大学生贵族化的情形总是无法改变。
清华就像地火在地下运行,终有一天它会与其他学校并肩媲美,这是说一旦它的潜
力完全爆发的话。然而清华数年来潜伏下的矛盾也渐露峥嵘。
这天吴宓在家中闲坐,王国维跟陈寅恪一齐造访。陈寅恪一进门就道:“雨僧,曹
云祥已就商务印书馆总经理之职,年内就将离校了!听说他已通电约郭秉文来接任清华
校长。我日间见到叶企孙,听他说起。”
王国维摇头道:“我想曹氏未必甘心将此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到时候他或者又会做
出依依不舍的样子来。”
吴宓叹气道:“老曹不是坏人,争奈他名利之心太重,素性又刚愎自用。听不得别
人言语,到时候交接校务,不定能出什么事呢。你们等着瞧吧!”
吴宓道:“上个月跟卫挺生一起去看梁任公。梁先生出院后精神尚可,只是他又在
抱病著述了,那天寅恪劝他为神州文化惜此一身,此话倒是洪钟大吕。”
陈寅恪笑道:“好几年不见卫挺生,这小子仍是一副贼忒兮兮的样子,想起在哈佛
的情形,真像昨天的事情!人世沧桑,思之慨然。”
那卫挺生是湖北枣阳人,系清华公费留美生。当时朱君毅作博士论文,给所调查的
对象每人批好分数,并开列他们成功的原因,判定每个原因各占百分之几。当时清华一
九一五级留美生蔡正君仿朱君毅的办法,就男女之恋爱的婚姻,如何可以取悦对方,达
到目的,寻求其所需之五种条件,并每种所应占的百分比,制成一表格,叫作《爱情衡》
,
并加以说明,刊布在《留美学生季报》中。正是无巧不成书,陈寅恪见此《爱情衡》,
遂戏作诗一首,云:
文豪新制“爱情衡”,公式方程大发明。
始悟同乡女医士,挺生不救救苍生。说的是当时有个留美女生邹邦梁,是江西人,
习医。她的姐姐邹邦元早年也在美国习医,回国后立志终身不嫁。邹邦梁已在哈佛大学
医学院毕业,在某医院任助理医生。老处女总不免心理有些变态,邹邦梁也作了终身不
嫁的打算。其时中国女留学生多崇洋媚外,追求享乐。邹邦梁虽非如此,却也不是什么
空谷幽兰。卫挺生苦爱邹邦梁多年,辛苦追逐,毫无成功。因为卫挺生身长瘦削,又一
脸麻子,没有什么钱,好交际,却爱炫耀。当然不能获得女人的欢心。陈寅恪写了那首
诗,意在讥讽蔡正君的做法。
吴宓沉思道:“说起哈佛,我又想起在那里生活的情形。那年得病住院,才觉得病
人真是舒服,不虚哈佛数年。当时同一病室的有竺可桢君,他的夫人是南京女子师范学
校校长张昭汉的妹子。那年张昭汉女士赴波士顿为妹择婿,见到竺可桢年少美才,就跟
竺可桢商定,为其妹订婚。竺君与张妹未见面而订婚,及婚,结果也甚美满。何以我吴
宓竟如此不幸呢?”
竺可桢是中国著名气象学家,后来成为中科院副院长。王国维听吴宓如此说,不觉
失笑,道:“雨僧,我倒来劝你几句,人生在世,切不可有过多的幻想。这个世界只需
要除了工作再没有任何情感的人。雨僧,你的浪漫气质太重,固然是不失其赤子之心,
然而你又不是完全的主观之诗人。要知客观之诗人必多阅世,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
你介于两者中间,只能领悟两种诗人的痛苦,却不能感受他们的欢乐,斯亦殆矣哉!”
三人随便说了一些话,陈寅恪便要走。吴宓奇道:“寅恪,今天你怎么这样急?”
陈寅恪忸怩道:“今晚上我要去看戏。”
吴宓看他神情,微一沉吟,已明其理,大笑道:“恭喜恭喜,你要慢些回来呀!”
这数月来,清华看起来是平静的,但星星之火已燃,清华共产党支部在隐秘中诞生
了,他们暂时只有7个人,然而他们是在李大钊同志的直接领导下,具有高度的思想觉悟
的先进知识分子。他们不是流氓无产者,也不是由小农过渡到革命者的一群,他们高擎
马克思主义的大旗,不久,革命之火将成燎原之势,燃遍神州。
此前,经过“五卅”运动洗礼的清华青年,逐渐认清了国家主义的真面貌,一部分
青年已经开始用新三民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想武装头脑了,在《清华周刊》上,同国家主
义者展开针锋相对的论战。国家主义者希望诱使学生信奉“读书救国”,要学生不问政
治,只管读书。任何时代,总是免不了有反动派的奴才,此事原也属正常,只是这类论
调当时在清华颇为盛行。却说1925年底,罗隆基作为旅美华侨列席“关税会议”,归国
后到清华报告华侨对关税会议的态度,并代表“大江社”向清华学生宣传国家主义。他
的讲演引起了激烈的辩论。辩论的结果,使国家主义者不得不承认,他们的本意是反对
共产主义,这就使得同学们进一步认清了国家主义的真面目:原来只是要同学们甘心做
政府的奴才。
1926年3月13日,这天清华纪念孙中山先生逝世周年,请李大钊、陈毅来校演讲。李
大钊向同学作了《孙中山在中国民族革命历史上之位置》,他指出,孙中山所处的历史
时代,是中国民族争取生死存亡的斗争空前剧烈的时代;孙中山之所以伟大,就在他自
觉其所负民族的历史使命,不畏惧帝国主义的跋扈,不怕牺牲和失败。李大钊特别表彰
了孙中山先生团结共产党的历史功绩。同学们听得如痴如狂。
轮到陈毅上场,他接了一张纸上场,却并不看,上来便舌灿莲花,妙语解颐。他那
一口四川乡谈,不时引得台下的善意的笑声。他的讲话驳斥了反动派对共产主义的污蔑。
他说道:“反动派天天骂革命,骂革命人民要‘共产’,我们革的是啥子命哟!如果共
产是指天下人共有生产资料,共享幸福生活,这样的美好的理想,我想硬是要得的。反
动派污蔑我们‘赤化’。我们啥子地方赤咧?一切革命人民和被压迫民族的肤色尽管不
同,但都是革命的热血——赤色的鲜血。我们的赤化,就是消除民族压迫和种族歧视。
这种赤化,我看就是对头!”
演讲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有人跟陈毅讨发言稿,陈毅扬手给他看,那学生一见是
张白纸,大惊道:“陈先生,您?”
陈毅笑道:“这样庄重的场合,我要是不带演讲稿,不是太显得轻率了嘛!”
经此一役,共产主义在清华传播来了。终于到了11月,清华的党小组团结起来,成
立了党支部。
吴宓当然不知惊天动地的事情已在清华发生,他在埋头阅卷。在“五四”运动之年,
他在哈佛留学。吴宓后来回忆道:“五四运动初起,北京学生殴打曹汝霖、章宗祥、陆
宗舆,毁其住宅,又逼劝商人抵制日货,宓以为此系反对日本之爱国运动而已。虽其后
得见五四运动成为提倡新诗、白话文、国语、打倒‘孔家店’,攻击旧礼教之新文化运
动,兼及新教育,聘请杜威与罗素赴中国讲学。而终不知五四运动急转直下,6月3日已
变成‘六三运动’,此时即有《向导周报》杂众刊物中出现,但显然为共产主义者之机
关报。演变至1949年遂有中国共产党,在毛主席领导下,解放了全中国,统治着全中国,
且进而指导世界人民革命。如此丰功伟烈,岂宓当年在美国所能梦见者哉!”
吴宓这段回忆,对早先见事不明流露出无限的悔恨。这也正是当时只知埋头学问者
共同的悲剧。
在这个时候,吴宓对外面时局一无所知,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想接近社会,但诗人的
气质使得他鄙夷天地间一切的鄙陋与世故。刘永济写信给他,让他研究文史自娱。中国
的士人,信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原则。吴宓也好,清华国学院其他人
也罢,他们是学问上的强者,在生活中却是低能儿。
吴宓殊不愿会见曹云祥,但曹云祥却来拜访他,还带来了另一个人。曹云祥今天穿
戴得焕然一新,团花黄缎长袍外罩一件黑呢马褂,圆圆的脸上架着副金边眼镜,头发一
齐向后梳着,脑门精光的。进门就嚷道:“雨僧,看是谁来了!”
吴宓一见那人,心中叫声:晦气,怎么是他?却一面抢步上前,拉住那人的手,笑
道:“金会长,一向可好?”
那人姓金名斌,早年亦曾留学哈佛,此时身居政界要职,为北京哈佛同学会会长。
这人生得精瘦,却全无半分清癯,反有十足的市侩气。此人身世并不显赫,却善于奉迎
拍马,做了某要员的女婿,这才能独擅一面。吴宓平时懒得与此人应酬,但今天人家既
登门拜访,又有校长陪同,不便失却礼数。泡上茶来,慢慢敷衍。
那金斌刚坐下,便嚷道热,脱下外面罩的呢子大衣,取下礼帽,露出一身笔挺的西
装。猩红的领带夺人眼睛。他嘻嘻哈哈地坐定,说道:“雨僧,老曹同我谈起你,说你
负责两个系,干得不错。不愧是哈佛三杰啊。”
吴宓微微一笑,又听金斌道:“社会上的事情,总算还没有影响到学校。不过赤色
分子的那一套,好像也有渗进清华之势。”他压低了声音,“曹校长的日子并不好过呢。
”
曹云祥插话道:“曹某个人荣辱得失亦何足道哉!只是清华如此基础,倘若托所非
人,误中匪计,只恐殊失国父遗愿了。”
吴宓心知他们必有话说,果然,金斌道:“我老金平时总是没事瞎忙,不知干些什
么。这会儿可好了,北京各界人士中,哈佛同学已蔚然成一大势力。古人云同声相应,
同气相求,哈佛同学要能搞个通讯录,彼此都有个照应。因此我合计着跟大家收一些钱,
联系个印刷的地方,再请个大手笔写个序什么的。”
吴宓心想:这钱你到时候还不得中饱私囊。再说你搞通讯录,不就是为了抬高身价
吗?
用现在的流行的话说,金斌这叫建立关系网,遇事好有个照应。吴宓素来恶这一套,
但想增进友谊,未始不是好事。便漫然应了。他对金斌向来看不起。当时留学生颇有只
能写英文信,不能写中文信者。前清年间,有一个留学生,致书何秋辇中丞,辇字写成
辈字,究字误作宄字。秋辇作一联嘲之云:“辇辈并车,夫夫竟作非非想;究宄同盖,
九九难将八八除。”真是巧不可想,当时清代留学生可直接殿试而授翰林。就有一个翰
林致何秋辇书,称他“秋辈”老伯,又其中草菅人命写作草管人命。何又作一联云:
“辇辈同车,夫夫竟作非非想,营管为官,个个多存草草心。”吴宓早年曾听嗣父仲旗
公提及此事,待留学美国,见留美生中文不通者较多,便仿何秋辇语,作一联云:“辇
辈同车,人知其非矣;究宄并盖,君其忘八乎?”金斌在哈佛时,也是那种只能写英文
信,不能写中文信的主儿。
三人又到赵元任家,顺便晤了陈寅恪。曹云祥对他们几个颇有拉拢之意,赵吴陈三
人只是一味地哼哈。
曹云祥与金斌一走,吴宓便嚷道:“真难受,这帮政客竟至如此无聊。”
赵元任笑道:“你看他无聊,他还笑你不知占住要津呢。我笑人痴,人复笑我,纠
缠到何时?”
吴宓肃然道:“不然,总要有个是非的标准。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
孟子也说,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仁义二字,不可须臾忽之。”吴宓终生奉行此语。
在1974年,其时被打成“反动权威”的吴宓,跳出来公开反对“批林批孔”,说“孔
子有些话还是对的。”有人逼他批孔,他斩钉截铁地道:“宁可杀头!”以舍身的悲壮
赢来了道义,更不惧头上又加了顶“现行反革命”的帽子。此是后话不提。
赵元任笑道:“你是迂阔的孟夫子,说不过你。”
吴宓庄容道:“予其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往日读柏拉图《理想国》,云:‘君子
生当率兽食人之世,固不同流合污,偕众为恶,而亦难凭只手,挽既倒之狂澜。自知生
无裨于国,无济于友,而率尔一死,则又轻如鸿毛,人我两无所益,故惟淡泊宁静,则
义命自安,孤行独往。如此之人,譬犹风洞尘昏、飞沙扬石之际,自栖身岩墙之下,暂
为屏蔽。眼见众中沉沦不可救医,而若吾身能独善,德行终无所玷。易篑之时,心平气
和,欢舒无既,则亦丝毫无所憾矣。元任,这正是‘穷则独善其身’之义。东圣西圣,
其理均同。”
陈寅恪叹道:“从前的贤者,像诸葛武侯,负匡时济世之才,起先只是隐居隆中,
啸歌自适,并无用世之意。只是在遇到刘备后才愿出山,鞠躬尽瘁。哪里像今天的人,
要出卖自家还怕别人不晓得,头颈间竟插上草标。本没有什么才干,却去竭力追权逐利,
天下的事情,往往坏在这干人手上!更有一干人,假爱国利群,急公好义的美誉,以行
贪权图利,倾轧排挤之实,且满足功名利禄之私。不但中国,西方国家,尽皆如此。举
世之风颓靡,人心不古,有什么办法?”
陈寅恪说得兴奋,端起几上的茶杯一饮而尽,又接下来侃侃地谈道:“中国近代一
直丧权割地,甲午战争以后,国人好像彻底醒了,其实不然。中国人发现科学远不如泰
西(这是当时人对欧洲的称谓),不知中国的哲学艺术,更是远不如希腊。中国的古人,
擅长政治及实践伦理学。与罗马人最相似。讲道德只重实用,不究虚理。它的长处短处
均在乎此。长处是能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旨;短处是太重实事之利害得失,观察过
明,而乏精深远大的思想。中国人缺乏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它的科学就是上不去。从
前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而学德之人,终属极少数。清华毕业出去留学的,或
是招生投考最热门的,都是工程实业之学,这跟古人希慕富贵,不肯用力学问无高下之
别。却不知实业以科学为根本,不揣其本,而治其末,最多只能成下等的工匠。外部环
境有了变化,其技势不能复用。所谓最实用者,其实最不实用。清华这两年请进的教授
像叶企孙,郑之蕃都是不错的。他们晓得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亥,
而不变。不论何时何地,均可用之。经世救国尤须形而上学的精神。偏生现在学生不愿
学它,郑人买椟还珠,千载贻笑,此辈竟也如此,令人可伤。此后若中国实业发达,生
计优裕,财源浚辟,则中国人经商营业之长技可得其用。而中国人当可为世界之富商。
只是要想中国人的学问艺术造诣过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个人如此,国家亦然。如果其性专重实事,则处世一切必周备,而研究人群中关
系之学必发达。你甭看金斌大草包一个,此人于关系学倒娴熟得很。故中国孔孟之教,
悉皆人事,子曰,‘不能事人,焉能事鬼’,佛教就不能大行于中国。最可怕的是,专
趋实用者则乏远虑,利己营私,而难以团结,谋长久之公益。现今有人反说中国的学问
过重虚理,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导致人欲横流,道义沦
丧。就是要求他爱国,亦所难能。”
陈寅恪真可谓有远见卓识者,试看今天之中国,道义沦丧,人心不古,精英阶层竞
以出国为骛,所谓“举国英才咸寄(GRE)托(TOFEL)”,多少年前,陈寅恪就看出此
点。
陈寅恪又道:“中国最发达、最成熟的是家族伦理之道。周公之典章制度,实中国
上古文明之精华。我平生最爱诵者,是《礼记》中《乐记》、《礼运》二篇。中国文化
的精髓在礼。何谓礼?礼者天地之序也。儒家以礼乐教化为本,实为中国文化之最高峰。
周秦诸子实在只是些游说之士,殊不足称。老庄思想尚高,只是比起西方哲学家,实在
浅陋之至。管商政学,尚足研究。孟子云仲尼之徒,不语管仲五霸之事,这就不对了。
汉晋以还,佛教输入,而以唐代为盛。唐代文治武功,显赫一时,太宗之所以被称作天
可汗,岂偶然哉!中国的性理之学本是缺失,宋儒取佛学精义注解四书五经,为中国思
想增添了活泼的成分。
“自宋以后,佛教已入中国人之骨髓,不能脱离。只是中国人人性既趋实用,佛理
在中国不得发达,而大乘盛行,小乘不传。舍本逐末,可笑之甚。中国人趋向实用也有
好处,他们不拘泥宗教末节,讲究和而不同,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任儒、佛、
回、蒙、藏诸教并行,而大度宽容,不加束缚,不事排挤。雨僧、元任,你们都稔熟欧
洲历史。试想欧洲宗教牵入政治,血战百年不息,流血漂杵,生灵涂炭。中国人素习与
之适反。今之留学生,动辄谈‘耶教救国’,梅贻琦教务长也笃信耶教,不知耶教不祀
祖,又诸多行事与中国礼俗文化相悖。耶教若专行于中国,则中国之精神亡。况且其他
宗教尽可容纳耶教,而耶教决不能容他教。一旦牵入政治,则中国的统一更难企盼,而
亡国无日矣!梅贻琦先生很讲民主,说起来他其实是个假耶教徒,骨子里是儒家。”
吴宓、赵元任都笑了起来,吴宓补充道:“学问上的大争端,哪朝哪代没有?正邪
之分,表里精粗之辨都差不多,然本质实不相同。中国程朱陆王之争,非仅以门户之见,
实关系至要。程朱主张以理克欲,而陆王讲心学,前者精持禁欲,后者顺水推舟。正如
耶教亦有正宗与旁门之别。”
赵元任看吴宓眉宇间始终闷闷不乐,心中好奇,便问道:“雨僧,你今天神色不大
对。”
吴宓叹道:“中华书局终于来函,说《学衡》六十期以后不再续办了。我怀疑是否
新聘总编辑黎锦熙从中作祟,意图破灭《学衡》,早知此人是个西化人物。”
陈寅恪道:“黎锦熙我日前见了,他还在北京,没有去上海就职。今兹停办,恐系
由中华书局营业不振,资本缺乏,印刷减缩之故。”
吴宓道:“总要想个法子挽回才好。此事且不谈。柳诒征先生到清华访问,他是中
国文史大家,自己也颇愿来清华任教。王国维先生、刘崇鋐先生都希望校方能发聘书,
不料梅教务长说校方欲聘傅斯年以授中国文史,而必不肯聘柳公。世间不如意事,十常
居八九。”
刘崇鋐其时应聘为历史系教授。傅斯年早年毕业于北大,同后来的罗家伦是好友。
两人在北大时曾组“新潮社”,鼓吹新文化,到后来竟追随国民党西往重庆,成了政府
的御用文人。周作人曾有“凭君箧载登州腊,西上巴山作义民”之诗讽之。登州腊的“
腊”念作“昔”,是人肉干的意思。
赵元任陈寅恪一齐嗟叹,均觉清华行事功利性的成分太大。他们不知道,国学研究
院之设立,在校方也完全是从实利出发,而不是为了使学者有一个安适的环境。
原来,清华的经费来源于庚款,到1940年退清后就将难以为继。为了延长清华的寿
命,只有减少留美学额,节省经费,积储基金,自办永久性的大学,这样即使退款停止
后,清华仍可利用节余之基金及其利息继续存在下去。同时,1920年以后,由清华资送
或津贴的留美生人数激增,欧战后留美生活费用也上涨,以致于每年退还庚款的四分之
三都给了留学费这一摊,学校经费入不敷出。清华因此而相继停办中等科与高等科,改
办大学,同时减少专科生和女生的留美名额,停止对津贴生的补助,以节省留美学务经
费。
清华还要争取第二批庚款,以弥补1921年开始的财政赤字。清华研究院国学门的创
立是一时权宜之计,校方早有意不办。可叹国学院中诸人竟毫无所觉。
陈寅恪叹道:“清华用心既已如此,燕京又来函聘我和雨僧就教席。照说燕京大学
研究院也是不错的。只是燕京地处较清华更僻,生活起居,诸多不便。加以燕京之待学
者,亦未必能有恒心。所谓有恒产者乃有恒心,燕京经费先自不足,跟清华无法相比,
只恐燕大研究院昙花一现耳!况且,燕京与清华乃是‘校敌’,去应聘燕大,骂我们的
人就要多起来了。”
燕京大学在清华的西边,乃是明清园林改建。两校近在咫尺,又同为美国式的学校,
平时学生互相目为“仇敌”。当时中国的大学仿造西方建立,有两种类型:其一是大陆
派。大陆派的大陆,指的是欧洲大陆。以法国巴黎、德国柏林等大学为代表。此派注重
学术研究,一般对学生个人不加管束,学生上课与否并不过问,生活相当自由,图书馆、
实验室的设备不求外表而专讲精深。对学生的个人道德不去求全责备,只要对研究学问
有贡献,就是教授公开嫖赌也不招非议。另一种是英美派。英国剑桥、美国哈佛等大学
就是其代表。此派注重“人格训练”。学术研究当然也讲,但是更注重的是人格的陶冶
和训练。学生住宿很讲究,一应条件均极好——吴宓在哈佛住院,极感惬意就是例证。
这一派有相当数量的管理员、训导员。特别注重课外作业及体育运动。这一派的大学,
尤以美国为典型,分为大学本科和大学院两级。大学本科的前两年几乎同大陆派的中等
学校后二年程度相等。真正要搞学术研究,须到大学院里进行。所以大学本科初二年不
分科,后二年才有主课副课之分,逐渐专精。
英美派大学本科毕业的文理科学生,实犹初入门径者,尚谈不到学问研究。一些专
业性较强的如医、法学生常常不等本科毕业,就转入大学院学习。大陆派的大学反之。
他们的中等学校期限很长,功课很紧,考试频仍,一进大学就可以作专精的研究。就校
址而言,大陆派的大学几乎全设在都市。英美派的大学则多设在乡间或城市的郊外。
当时的北京大学是学的大陆派,校址也选在城中。蔡元培校长的本意是要建立一个
超过日本帝国大学的学校。但中国当时中等学校程度较低,北大由此在本科前先设了二
年预科。当时中国的许多名人,都曾念过北大预科。
而清华,无论从它的传统还是现实看,它都是实行了英美派的方针。燕京大学在当
时也是英美派的代表。清华尤为典型。清华的行政规章制度又多又严格,一般职员都提
心吊胆地过日子,更甭说普通学生了。这也是何以中国近代历次学生运动多由北大挑头,
而清华甚是保守的原因之一。
中国建国以后,中等学校的程度一般较高,完全有可能采取大陆派的方针,偏偏搞
了个一刀切,把大陆派的北大强行迁到郊外,所有大学,名义上按苏联模式,实则是按
照英美派大学办理。不一定大陆派就比英美派更好,但至少大陆派同中国当代教育状况
比较接近。英美派的繁章缛节,对人格的培养往往起反作用。
其时清华实行的是教授治校方针,对于选聘教授,清华一向颇为认真严格。学校有
由教授组成的聘任委员会——按此传统今犹尚存,凡拟聘请的新教师都必须经该会审查
通过。当时清华的职称,分为教授、专任讲师、教员和助教四级,此外还有两系“合聘
教授”和校外来校兼课的教授(称讲师)。
清华对本科教育很重视,一般均由教授授课,助教只负责批改作业。在清华国学研
究院结束后,陈寅恪成为中文、历史两系唯一的“合聘教授”。
清华选聘教授比较注重学术上的成就。初从国外留学归来的教师,如果没有得到博
士学位,或虽有学位而学术上尚无突出表现,又没有担任过教学工作的,一般不能马上
获得教授资格,而只能担任专任讲师。
虽然清华聘教授至为苛刻,但是清华教师薪水高、生活安定,自建大学部来,一些
科学界、学术界的人物纷纷而来。虽然大学部未成气候,却也有一股活泼的气氛了。
这一年,清华改大业已经年,有一些系还刚刚成立,如哲学系,仅有二年级学生一
人,教师也只有金岳霖一个。想来上课的情形一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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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悠悠天地之间,每个人都只是过客…… *
╰─────悄然而来,宛若一阵淡淡的风
* 静静逝去,如同一首无言的诗───────────╮
* 我不能给世界留下什么 ╭●╯
>ヾ 但是世界却留给我一片片难忘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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