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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attoo (狂少),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13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19日16:45:03 星期一), 站内信件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

  清华便如雨后的嫩笋,在暗暗地、顽强地生长。而此际国民革命军一路势如破竹,
老北京城笼罩在恐慌之中。人们对于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总是怀着永久的恐惧。北洋
军阀政府当然不是好东西,人们毕竟已习惯它的行事了。党军来了,谁知道他们是什么
政策,如何行事?会不会如传说中的长毛一般,见人就杀?这些都无从知道。在清华园
里,一种说法蔓延开来了,这就是,一旦党军得京师,清华必将解散。何则?清华是庚
款学校,又属北洋政府外交部管辖,在外人眼中,清华是北洋政府的“亲信”。国民革
命军的口号是“打倒列强、除军阀”,解散清华也在情理之中了。

  1927年真是中国的多事之秋。

  清华园里的名士们当然不会和北洋政府共命运、同呼吸,但他们就怕国民革命军看
得他们如此。冷眼旁观,他们也看到国民革命军的一方——南方的内乱。4月12日以后,
广东、江苏、浙江等地相继发生了大屠杀。他们既然能那样对待自己人,未必就不会把
刀头转向普通老百姓。北洋政府在国民革命军的强大攻势下,又显得如此的不堪一击!

  也许是狗急跳墙,奉系军阀也在北京城里大肆捕杀,给本已恐慌的人心更笼上一层
阴影。天下要大乱了!时局,已成为人们的主要话题。

  这天晚间,陈寅恪来访吴宓。两人相对饮酒,赏了一会儿花,却消解不了心中的思
绪。吴宓面有忧容,而陈寅恪满是愤愤不平之色。陈寅恪打量着吴宓的“藤影荷声之馆
”,看到架上书籍散乱,道:“雨僧,清明节那天你我一同进城,把书存到了按院胡同,
党军来便来了,你我已有准备,还在乎他什么!”

  吴宓叹道:“清华要解散,那叫作天要下雨,没有办法的事。你我固然把平日书籍
寄放,临时不至于匆忙。只是清华如此基础,一旦解散,实非宓所忍见。且宓幼年即在
清华,所谓父母之邦,不可离之。清华国学院、中文系、西文系宓均着一番心血,百年
之功,毁于一旦,斯何可忍哉!”

  陈寅恪道:“园子里我最佩服的就是梅贻琦先生跟王静安先生了。二位先生临此危
难,毫无惊惧,这一份定力,就非常人可及。北伐军要把我们当作封建余孽,也只有由
他了。”

  吴宓道:“想来北伐军还不至于对学者如何。”

  陈寅恪摇头道:“中国人的残忍非外人所可想见。你想古人析骨而炊,易子而食的
事情都做得出来,明朝皇帝动不动就廷杖大臣,人命之贱,有贱于猪狗。你看京剧《游
龙戏凤》里头正德天子斜插海棠花,何等风流蕴藉。岂知他残忍到命人扒了杨虎的皮!
北大的李大钊先生,也是著名的学者了,他为人那样儒雅,又能做出什么坏事来!就因
为宣传苏维埃,竟让张作霖活活绞死!我陈寅恪在柏林也读过德文版的资本论!”

  吴宓也怒道:“狗军阀猖狂如此,真是长夜漫漫,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只有‘
傒我后,后来其苏’了!”

  陈寅恪“哈哈”地笑了两声,脸上却全无笑容。他沉着地说:“哪里有什么这样好
的‘后’?我不相信,任何一种外来的文化,不与中国固有的文化相融合,就能救国安
民。治平天下,不是靠喊主义就能办到的。”

  吴宓道:“我这个书呆子脾气总是改不了。你看清华走在十字路口上了,课还是照
常上,这倒难得。”

  陈寅恪道:“安心上课未必就是好事。好比一个人温顺驯良,到了伸头挨刀的份上,
那能叫好人吗?还是以识为第一。所以苏轼吊贾谊,说贾生才大而量小,又见识短浅,
诚可谓死其宜也。君子危邦不入,乱邦不居,雨僧,你我均不求闻达,苛全性命乃是第
一要务。”

  吴宓答道:“我在想,清华一旦解散,我誓将不应任何学校之聘,一个人僻居北京,
著述为生。中文、英文,反正写文章是我的家常便饭。”

  陈寅恪沉吟道:“我又何尝不欲如此。只是社会条件恐怕不允许你我隐于朝市呢。
想想从前的历朝历代,总还有些隐士遗民,今天连这样可怜的身分也做不成了!雨僧,
这几天王国维先生谈起时局,说到一件事,令我感慨万千。他常称君臣失位,乱由兹起,
获罪于天,无可祷也。你我拭目以待便了。”

  果然,6月2日这天,陈寅恪又在吴宓处闲谈,忽有人急促地敲门。陈吴二人见是王
国维的弟子兼助教赵万里。赵万里满头大汗,一脸惊惶,见陈吴二人均在,问道:“王
先生不在?”

  陈寅恪轩眉道:“王先生没在,怎么了?”

  赵万里惊道:“王先生清早出门去颐和园,至今未归,夫人很着急。”

  陈寅恪温言道:“王先生或者出去处理什么事,不必担心。”

  吴宓摇摇头,欲言又止。

  赵万里道:“吴先生,您?”

  吴宓叹道:“王先生独赴颐和园,恐即效灵均故事,总之,唉!”

  赵万里惊得说不出话来,正在这时,一人飞也似的来报:王先生自沉昆明湖。

  吴宓陈寅恪惨然变色,赵万里更是连泪都流了下来。赵万里紧攥着那人衣领,面色
铁青,吼道:“你胡说!”

  那人乃是国学研究院办公处的事务员侯厚培,此时尚能镇静,拍着赵万里的手道:
“先生确是自尽了,万里,你还要节哀才是。王先生是上午十点多逝世的。”

  赵万里双手捧头,蹲地大哭。

  陈寅恪细问详情,叹道:“静安先生久萌死志,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然以一己
之身,殉人伦之大义,先生虽死,实犹生者。后世小子,其尸而祝之可也!”

  这天晚上,消息传了清华园。国学院人心浮动,尤为凄惶。看看时间已是晚间九点,
大家忙乱已毕,收拾停当,曹云祥校长、梅贻琦教务长、国学院的教授学生及吴宓等三
十余人,共乘了两辆汽车,往颐和园开去。路上经过朗润园,看见花木森森,各人心中
抑郁难言。平日与静安先生过从甚密者,此时不免脑中泛起王国维的音容笑貌。天气闷
热得很,大家都透不过气来。

  北伐、奉系、国民军,这些东西多少天来一直缠绕着人们的心,侵蚀着人们的意志,
保守的、激进的、发国难财的,大家一样的惊惶。乱离人不如太平犬!王国维的死,给
人心惶惶的清华园,更添了一成暗色。

  诸人来到颐和园,急急地就要往里进,守门人忽然冒了出来,厉声叫道:“奉驻军
连长之令,不得开门放闲人进去。”

  任何地方,任何时代都有这种善于把权力发挥到极致的人。清华诸人蜂涌上前,把
那看门人围住,七嘴八舌地跟他交涉、理论。更有一干年轻气盛的,捋起袖子就要砸门。
看门人见犯了众怒,低头想了一下说:“你们的头儿是谁?”

  梅贻琦指着曹云祥道:“这是我们清华的曹校长,我是教务长梅贻琦。这位乌守卫
长,负责清华保卫。”

  看门人沉吟一会儿,说:“只能你们三个进去,再多不行了。”

  梅贻琦向身后诸人行了个眼色,偕同曹乌二人入内,吴宓等见自家进园无望,便领
了学生上车离去。

  汽车冲破近前的黑暗,向更深邃的黑暗驶去。已是子夜了,大家觉得清凉。吴宓的
头脑也为之一清。他把头倚在玻璃上朝外看着微茫的灯火,一面想:王先生此次舍身,
其为殉清室无疑。大节孤忠,唯梁公巨川堪与比拟。可笑一些学生,平时枉自追随先生,
竟以为先生恐怕北伐军来了,为党军或学生所辱。先生又怎会为一已之安危而惧哉!还
记得十几天前,王先生就跟寅恪来找我,谈到避难之事。我劝他暑假中独游日本,寅恪
劝他把家安置在北京。王先生却说:“我不能走。”他为什么不能走?一身旅资,才数
百元,区区之数,友朋与学校均可凑集,哪会是因为经费无着呢?王先生坚持五伦之说,
必以三纲为天地之纲目。今纲常崩坏,此先生所以不得不死也。孔子见获麟,乃知其命
不久,圣人见微知著,岂有虚哉!王先生早就看出北伐的背后隐藏着更深层次的变革,
预料礼崩乐坏,实所必然。王先生之所以为王先生,也正在于此了。

  正在想像间,吴宓忽听有人呜咽。看时见是姚名达一边抹眼泪,一边呜咽着叙述王
先生情状。姚名达道:“昨天正午还和先生一起聚餐。当时先生默然无声,不知他心中
可有感否?饭后,梁任公先生忽然起立致辞,赞扬同学成绩之优秀,又说‘吾院苟继续
努力,必成国学重镇无疑’。静安先生也听得连连颔首。下午跟朱广福、冯国瑞两个同
学一起游朗润园。经过西院,朱广福说不知道王师家住何处。我们就一同去。王先生不
在。打电话到南院,从陈先生家把他喊回来,问了一些问题,一直谈了个把小时。吃晚
饭的时候我们告辞出去,王先生还像平时那样,送我们直到庭中。哪想到今天先生竟跨
鹤西游了!”

  陈寅恪在旁也听得此言,不禁唏嘘泪下。诸人心中均想:中国少了一位大师!将来
还会有王先生这样的人吗?

  那日王国维清晨起来,一无异状。家人都不知在前夜他已写好遗书,揣在怀中。王
国维同往常一样,跑到研究院去看了一通,跟着便踱到国学研究院办公室,跟侯厚培借
了五块大洋,又慢慢由国学院折向西南,行到清华西校门,喊了一辆人力车,到颐和园
去。王国维走到排云殿西侧鱼藻轩前,临着昆明池波,低首徘徊。他点着一支烟,烟吸
完了,便从容下跃。园丁只见那戴瓜皮小帽,梳着辫子,短小的影子一闪,就听到落水
声。他们急急跑去救,见王国维倒栽葱似的插在水里。原来湖水甚浅,本淹不死人,但
湖底全是淤泥,王国维口鼻俱为泥土所窒,因致死亡。园丁又不懂人口呼吸,王国维从
落水到被捞起虽仅一分多钟,终于被贻误了。

  次日,国学院诸人及吴宓等平素与王国维关系密切者步行至颐和园,集体进入。来
到一个突出水中的八角亭,那便是鱼藻轩,王国维投水之所了。大家见王国维遗体卧在
砖地上,身上仅覆着一块又破又烂的芦席,于是呜咽之声大作。园丁掀开芦席,众人见
王国维衣裳面色如生,更觉凄惨。一些心思深沉之人,不免想到:任凭你叱咤风云,卷
舒八道,终归等同尘土!更有一些人隐隐约约地想到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说的,
关于人生如钟摆,及人生解脱的问题。

  等了好几个小时,已到了下午四时半,诸人未吃午饭,一个个饥肠扰碌,检察厅的
官员这才姗姗而至。他解开王国维的衣服仔细搜检,见内衣袋内有大洋四元四角——当
是借侯厚培之银仅用去六角门票。又搜得一封纸书,展开来看,是一封遗嘱,外面封皮
上写着“西院十八号王贞明先生收启”,大家凑过来看时,见是: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藁葬于清华
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奔丧。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
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
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

  五月初二日父字

  检察官看毕,问道:“谁是王贞明?”

  王贞明是王国维之第三子,这时忙赶上前道声“有”。

  检察官向他询问详情,王贞明一边流泪,一边答,清华诸人这才渐明始末。

  王国维投水的那一天,家中至午饭时未见王国维返家用餐,但那几日学校里聚会请
客次数甚频,家人也不着急。到下午三点钟,仍然踪影全无。王贞明便喊上赵万里,分
头寻找。王贞明出校门,问那看门的听差。听差说是见王国维上午雇了一辆人力车,不
知所往,车子在校中挂号是三十五号。王贞明急急地跑到西校门外,问那些车夫们。都
说是去颐和园,一直未返。王贞明叫了一辆车,匆匆奔颐和园去,忽然同一辆人力车擦
肩而过。王贞明的车夫喊道:“他就是三十五号!”连忙叫住了他。王贞明问道:“你
上午所拉的先生去哪儿啦?”

  那车夫车上坐了一巡警,此时一脸惊惶,失色道:“你是问那位留辫子的老先生啊?
他死啦!”

  王贞明目眦尽裂,拉住车夫,急促地道:“究竟怎么回事?”

  那车夫道:“今早上十点多,那老先生叫拉到颐和园。在门口给了我五毫银元,让
我候着。我等到下午三点钟还不见个人影。那看门的问我干啥呆着不走。我说那先生还
在里面呐。他一问年貌,就说,他已经死啦。我进去一看,老先生真没了。说着就要回
清华报告。看老先生的样子,一定是个大教授呐!”

  王贞明心如刀绞,双目含泪,谢了那车夫,其时哀毁逾垣,手足无力。便说:“那
老先生是家父,请您再把我拉过去。”换了这辆车,王贞明进园去,见王国维里衣尚未
湿,知落水未及多时,不由眼泪又下来了。园丁要保护现场,不让再动。这时忽见侯厚
培骑了自行车过来,他也是从门口听差那边得来的线索。

  那检察官又细细询问了园丁、车夫及侯厚培,所言大略相同。围观诸人均感不耐,
其时天气渐热,阴云四布,雷声频作,看来就要下大雨。王国维的遗体已放置了二十多
个小时,面目紫胀,四肢拳曲,匍匐在地,其状惨不忍睹。幸喜验毕询竟便已无事,早
有校役抬过绷架,同学扶持前后,运到颐和园清晏舫后、园西北隅小门外三间空室内。
给王国维换上前清冠服入殓。诸事俱由清华校方准备妥当。这样忙碌下来,不觉已耽搁
到了晚间八点半钟。研究院的学生执着素色的纸灯,默默地跟在王国维的灵柩之后。谁
也不出声。只听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响过寂静的街道。

  灵柩停放在刚秉寺,这个地方在清华园南边二三里。停放既妥,设上祭品。陈寅恪、
吴宓一齐上前跪拜,这下可好,“哗啦啦”一大趟子学生跪满地了。王贞明早换上孝服
麻冠,在柩前跪拜答礼。

  吴宓跪在地上,心中默默地祝道:先生忠事清室,宓之身世境遇不同。然宓固愿以
维持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精神为己任者。今敢誓于王先生之灵,他年苟不能实行所志,
而淟忍以没,或为中国文化道德礼教之敌所逼迫、义无苟全者,则必当效王先生之行事,
从容就死,惟王先生实冥鉴之。按后来“文革”中吴宓虽受尽迫害,其身辱而志不夺,
其铮铮铁骨,即由此誓始。

  诸人回校各自办事不表。王国维委托陈寅恪与吴宓代理书籍,实因惟此二人能真正
理解他之故。清华成立了王静安身后事务委员会,吴宓不肯当主席,遂由梅贻琦任之。

  这时还是六月初,清华忽然宣布放假。吴宓一了解,才知学生中的领袖皆激烈之国
民党人,希图免考,乃要求放假。此时北京城指日可下,学校当局不敢得罪国民党人,
只得从之。吴宓在他的书斋里正自深感不平,便听窗外“哗啦”一声,如扯开了天幕般
地亮了闪电,倾盆的大雨便倒了下来。吴宓心中盘算:梁任公先生亲往外交部说项,不
知能给王先生家多少恤金?聘王贞明在校任书记,给安置一份工作,此事还须我与校长
说去。只是王先生的儿女亲家罗振玉如何不来经理王先生后事?他虽跟王国维因事交恶,
然而毕竟是多年交谊,不来太说不过去了。

  正思想间,便有校役来催,说是罗振玉来京料理王国维的丧事,请吴宓陈寅恪等人
赴西院王宅商谈。吴宓应了声,忙撑起雨伞出去。

  且说王国维早年因受知于罗振玉,乃有日后之成就。后来罗振玉的女儿嫁给王国维
的长子,朋友成亲家,更应相洽,不料王子病死,罗振玉便把女儿接归,声言不能与姑
嫜(公婆)共处,据说罗振玉认为其女在母家替丈夫守节,不能不有代价,因此强令王
家每年拿出二千块钱给罗家,作为津贴。这可能与王国维的儿子生前同他的岳丈合伙开
书店而大折其本有关。后来颇有人以王国维因受了罗振玉逼迫而死者,率皆揣测之言,
未必可信。况且王国维自清室遭逐即萌死志,隐忍多时,一旦而发,非斤斤于私人恩怨
者。梁启超挽王国维的联:其学以通方知类为宗,不仅奇字译(革是)创通龟契;一死
明行已有耻之义,莫将凡情恩怨猜拟鷞雏。此语即对以上谬论而发。

  吴宓陈寅恪冒雨到西院去,罗振玉撑了柄油布伞,老远迎了上来。陈吴二人均首次
见罗振玉,只觉此人须发俱白,目光如炬,似极精明而长于办事者。罗振玉将二人让至
客厅,谈到王国维身后之事,罗振玉流泪道:“静安与我交称莫逆,不料前次微有怨隙,
我纵拟修复旧好,也是不可能了!有人骂我,说静安是我逼死的,吴先生,陈先生,我
对静安可是爱逾手足啊!”

  吴宓、陈寅恪随便安慰了几句,罗振玉忽然正容道:“我在天津听说静安自沉了,
我当时差一点就晕了过去。甲子年冯玉祥部逼宫,欺侮清室的孤儿寡母。当时静安同我,
还有柯凤生相约同死。老柯跟我均系庸人,没有死亡之勇气,只有静安,义无反顾,凛
然引绝。我上书给皇上,他已封静安谥号为‘忠悫’。”

  吴宓摇头叹息,道:“黄节晦闻先生以为,王先生之死,必为不忍见中国从古传来
之文化礼教道德精神,今日将全行澌灭,故而自戕其生。以宓观之,王先生固系殉清,
实亦未尝殉清。”

  陈寅恪慨然道:“王先生所殉者,非一家一姓之兴亡,乃千年来人伦大义。行效屈
子,是在更广袤层次上。”

  三人谈论,客套不必细表。

  王国维先生既逝,身后哀荣,非常人可及。他是中国最后一个有谥号的人。《国学
日报》、《学衡》均出王静安先生纪念专号,悼念会上共收得挽诗挽联数百幅。连隔海
相望的日本《艺文杂志》也出特别追悼号。

  王国维当日葬在清华园东二里处,1958年清华大学扩展校园,把他的墓迁往福田公
墓,原先的墓碑不复再存,此系后话不表。

  只是梁启超向外交部呈请恤金之事,因曹云祥主持不力,仅批给两个月共八百元。

  9月20日,清华国学研究院导师梁启超持鲜花,率该院新旧诸生,前往东门外墓地,
置花墓前,叩首拜奠,痛哭不已。奠毕,梁启超登高而立,发表演说道:

  “自杀这个事情,在道德上很是问题。依欧人的眼光看来,这是怯弱的行为;基督
教且认做一种罪恶。在中国却不如此——除了小人的自经沟渎以外,许多伟大的人物有
时以自杀表现他的勇气。孔子说:“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软!”宁可不生活,
不肯降辱;本可不死,只因既不能屈服社会,亦不愿屈服于社会,所以终久要自杀。伯
夷叔齐的志气,就是王静安先生的志气!违心苟活,比自杀还更苦;一死明志,较偷生
还更乐。所以王先生的遗嘱说:“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这样
的自杀,完全代表中国学者“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精神,不可以欧洲人的眼光去苟
评乱解。

  “王先生的性格很复杂而且可以说很矛盾,他的头脑很冷静,脾气很和平,情感很
浓厚,这是可从他的著述、谈话和文学作品看出来的。只因有此三种矛盾的性格合并在
一起,所以结果可以至于自杀。他对于社会,因为有冷静的头脑,所以能看得清楚;有
和平的脾气,所以不能取激烈的反抗;有浓厚的情感,所以常常发生莫名的悲愤。积日
既久,只有自杀之一途。我们若以中国古代道德观念去观察,王先生的自杀是有意义的,
和一般无聊的行为不同。

  “若说起王先生在学问上的贡献,那是不为中国所有而是全世界的。其最显著的实
在是发明甲骨文。和他同时因甲骨文而著名的虽有人,但其实有许多重要著作都是他一
人做的。以后研究甲骨文的自然有而能矫正他的绝少。这是他的绝学!不过他的学问绝
对不只这点。我挽他的联有“其学以通方知类为宗”一语,通方知类四字能够表现他的
学问全体。他观念各方面都很周到,不让一部分名家。他了解各种学问的关系,而逐次
努力做出一种学问。本来凡做学问,都应如此。不可贪多,亦不可昧全,看全部更清楚,
做一部要猛勇。我们看王先生的《观堂集林》,几乎篇篇有新发明,只因他能用最科学
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极大。此外的著作,亦无不能找出新问题,而得好结果。
其辨证最准确,而态度最温和,完全是大学者气象,他为学的方法和道德,实在有过人
的地方。

  “近两年来,王先生在我们研究院和我们朝夕相处,令我们领受莫大的感化,渐渐
成功一种学风。这种学风,若再扩充下去,可以成功中国学界的重镇。他年过五十而毫
不衰疲,自杀的前一天,还讨论学问,若加以十年,在学问上一定还有多量的发明和建
设,尤其对于研究院不知尚有若干奇伟的造就和贡献。

  “最痛心的,我们第三年开学之日,我竟在王先生墓前和诸位同学谈话!这不仅我
们悲苦,就是全世界的学者亦当觉得受了大损失。在院的旧同学亲受过王先生二年的教
授,感化最深。新同学虽有些未见过王先生,而覆故居可想见声欬,读遗书可领受精神。
大家善用他的为学方法,分循他的为学路径,加以清晰的自觉,继续的努力,既可以自
成所学,也不负他二年的辛苦和对于我们的期望!”

  梁启超演讲完毕,那些平素追随王先生左右的人,不免想见先生声欬。梁启超领着
诸生,一同背诵楚辞中的《招魂》篇。秋风吹面,泪下如雨。

  王国维身后揣测其死因者甚多。中国古代只有两位大诗人自杀,一位是屈原,另一
位就是王国维。直到今天,还有这样有趣的现象:王国维之死养活了许多的人,正如举
家食粥的曹雪芹身后之作却喂肥了无数人。王国维泉下有知,亦当窃笑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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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悠悠天地之间,每个人都只是过客……               *      
    ╰─────悄然而来,宛若一阵淡淡的风                              
 *             静静逝去,如同一首无言的诗───────────╮      
   *           我不能给世界留下什么                        ╭●╯      
   >ヾ         但是世界却留给我一片片难忘的回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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