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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attoo (狂少),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14唯有惊雷听不得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19日16:46:18 星期一), 站内信件

唯有惊雷听不得

  还在七月间的时候,王国维的自沉余波未歇,而清华却爆发了一场风潮。此事与国
学院诸人本无干碍,然而久后风潮虽歇,影响仍在,最后至于牵连到了梁启超的身上。

  数月前,留美预备部高等科三年级及二年级的学生就已同校长及外交部当局接洽,
要求特准于本年夏提前遣送赴美留学。清华初改大学,是新旧制并存。改大当年即不招
旧制学生,这些旧制生对校政平时就颇有微词,向学校提出这个要求,原有试探之意,
纯属无理。照说,此事须经由校评议会及教授会讨论。不料梅贻琦因为赴宁考察,为党
军进城后预为退路。校方的希望有三,其一是以清华改办各科研究院;其二是现有之大
学部,应办至在校各班学生毕业时为止;其三则云同人等对教职员改动无所谓。当时都
认为清华必定解散,这些意见,带有善后的意味。梅贻琦一走,曹云祥也不和别人商量,
学生向校长呈请的要求,曹云祥一口应允,教授多有未知者。直到此事已大体决定,并
拟提用大量学校基金时,教授会成员方得知此事。清华的教授多不同意此事,但有的人
明哲保身,便缄默不语。陈寅恪、吴宓二人素性耿介,均以此事不能沉默,认为有伤民
主治校原则。他们与好友赵元任、李济、唐钺、叶企孙商议后,由吴宓起草宣言,经陈
寅恪修改,刊在7月18日天津《大公报》上:

  清华教授反对高等科学生提前出洋

  此次本校留美预备部高三高二级学生,未届毕业期限,竟予提前出洋。此种办法,
实属违背校章,且挪用巨额基金,妨碍全校发展。某等对于此举,极不赞成。除向当局
陈说,力图取消此案外,特此宣言。

  北京清华学校教授赵元任、陈寅恪、李济讲师、吴宓、唐钺、叶企孙等同启

  其后,诸教授又鉴于清华留美预备部学生宣言,颇有涉及董事会处,又致函清华董
事会请为否认,这封信天津《大公报》在7月12日刊出。

  这天陈寅恪正出门,见两个高大的青年一左一右将他夹在当中。其中一人冷笑道:
“陈寅恪,你仔细掂量掂量自己这把瘦骨头,别让我们拆散了才好。”

  另一个人笑道:“那个吴宓,只怕更抵不住我一拳。叶企孙倒是胖一些,哈!正好
熬油!”

  两人一摔头,扬长而去。陈寅恪怒目向他们的背影瞪去,心道:此成何之世界!学
生竟敢如此对待老师!我陈寅恪也非怕事之人!

  心中独自气闷,便见吴宓衣裳凌乱,跑了过来。吴宓远远看见陈寅恪,便喊道:“
寅恪,你没事儿吧?”

  陈寅恪道:“我没事,他们对你无礼了?”

  吴宓愤然道:“朗朗乾坤之下,他们竟作此禽兽之事!好在只是拉拉扯扯,倒也不
敢当真动手。老乌这个守卫长白吃饭了!”

  陈寅恪苦笑道:“学生原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只恐有人纵容姑且,甚至煽风点火,
那可有乐子瞧了!”

  吴宓又道:“你我小小受了惊吓,还不打紧,叶企孙先生可受了大磨难。昨日下午,
在物理研究室,有学生竟持刀剪上去,可怜老叶一介书生,平时只知物理上的公理定律,
何曾见过这种阵仗?也真要佩服他的勇气,被学生围在那儿六个小时,始终不肯改口。”

  陈寅恪朗声道:“为自由、为民主,前人能够死战不屈,我等又何惜此一躯!只是
以有为之身,轻付此鼠辈,实犹未甘。雨僧,我建议去城里避一避。”

  这样过去一些天,外交部总长王荫泰、次长吴晋来清华,召曹云祥、校评议会委员
及诸董事开会,听取意见。其时清华仍由外交部管,清华学校基金掌握在三个人手中:
外交部总、次长及美国公使。这天在工字厅开会,吴宓是评议员,也去参加了。六月下
旬,外文系主任王文显由美国归来,吴宓已交卸了代理外文系主任之务,本以为日子会
舒坦一些,不道风潮骤起,搅得他不能安生。路上,他是憋了一肚子气的。

  清华同人发言当然以曹云祥为代表。他含糊其辞,不着边际地谈了半天,隐隐地把
责任推给评议会。意思是评议会虽未直接通过学生提前出洋之呈请,却默认赞许了。

  评议员都不太好意思直斥其非,却道,此事应听总次长主裁。评议会的态度是坚持
7月18日通过的决议案:按校章及为学校前途计,旧制高三高二级不应提前于今年出洋;
校章所定旧制高三高二级毕业留美之权利应积极保障;旧制及新大学学生,应互相爱敬,
融和无间,不应以此次事故而稍存芥蒂。盖评议会诸人深知此次风潮之起,实缘新旧制
学生之矛盾。

  吴宓待各评议员发言完毕,道:“此事之由,在旧制学生的逾轨要求,评议会并未
通过,也从来就没有默认赞许。现在仍一致反对旧制二级今年出洋。不知这帮学生何以
这般大胆,或者有人背底里给他们承诺,此我不得而知。只是学生登报宣言、上书请见,
古今中外,从未见有此劣生者!”

  吴宓受了这数日的冤枉气,话锋便毫不客气。外交次长吴晋闻言起身道:“实在抱
歉,吴某等今日始知此事乃源于学生要求,而非当局自动之主张。”

  于是台下一片哗然,曹云祥坐在桌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青一阵。他紧攥住椅
背,努力保持镇静,汗珠却涔涔地下来。诸人心底雪亮,均知此事为曹云祥所蒙蔽,其
人意在独揽大权,而必欲除评议会、教授会而后快。给学生许下诺,纵容风潮发展。一
时人人自危,各想:这也只有中国才有此种情形了罢?

  外交部在十天以后发出指令:清华留美预备部高三高二两级,均令于明年(1928年)
夏一同出洋(在高二为提前一年,在高三为照旧)。纷扰清华多日的风潮,至此方告一
段落。然此役毕竟学生阴谋得逞,曹云祥的独断专行,也算是成功一半。梅贻琦及吴宓、
赵元任等六位评议员愤然辞职,不予合作。

  曹云祥看事已至此,又换了一付面孔。在教授会上说了一通道歉的话,大抵相当于
自打耳光,会议当场通过议决案:嗣后校长应遵守《组织大纲》,重要事件,必须评议
会正式议决后,按照执行云云。

  梅贻琦等也不好得理不让人,见曹云祥已经悔过,又一同复职。却不料曹云祥处心
积虑,一时挫折,只得隐忍,尚犹待机而发。果然,新学期伊始,校中又不平静。教授
会议决追收学费,发出校令;曹云祥却同学生暗中联络,竭力反对,欲利用大学部学生
推翻教授会与评议会,好让他一人肆行。学生甚为恶劣,视校纪规章为无物,老成的人,
莫不扼腕叹息。

  这日傍晚,陈寅恪拿了一首诗给吴宓看,吴宓见是:

  吊王静安先生

  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应之曰: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其区域分划之当否固不
必论,即所谓异同优劣亦姑不具言,然而可以得一假定之义焉。其义曰:凡一种文化,
值其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
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吾中国文化
之定义,具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
谓Eiaos者。若以君臣之纲言之,君为李煜、亦期之以刘秀;以朋友之纪言之,友为郦寄,
亦待之鲍叔。其所殉之道,所成之仁,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夫
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然不能不有所依托,以为具体表现之用。其所依托表现者,实为
有形之社会制度,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故所依托者不变易,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
吾国古来亦尝有悖三纲,违六纪,无父无君之说,如释迦牟尼外来之教者矣。然佛教流
传播演盛昌于中土,而中土历史遗留纲纪之说,曾不因之以动摇者,其说所依托之社会
经济制度,未尝根本变迁,故犹能借之以为寄命之地也。近数十年来,自道光之季迄乎
今日,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致剧疾之变迁,纲纪之说,无所凭依,不待外来
学说之掊击,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虽有人焉,强聒而力持,亦终归于不可救疗
之局。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竟变穷,则经文化精神所凝聚
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运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
惜者也!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皆不足置辩,故亦不及云。

  汉家之阨今十世,不见中兴伤老至。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曾赋连昌
旧苑诗,兴亡哀感动人思。岂知长庆才人语,竟作灵均息壤词。依稀廿载忆光宣,犹是
开元全盛年。海宁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当日英贤谁北斗?南方太保方迂叟。
忠顺勤劳矢素衷,中西体用资循诱。总持学部揽名流,朴学高文一例收。图籍艺风充馆
长,名词愈埜领编修。校仇(革是)译凭谁助,海宁大隐潜郎署。入洛才华正妙年,渡
江流辈推清誉。闭门人海恣冥搜,董白关王共讨求。剖别派流施品藻,宋元戏曲有阳秋。
沉酣朝野仍如故,巢燕何曾危幕惧。君宪徒闻俟九年,庙谟已是争孤注。羽书一夕警江
城,仓卒元戎自出征。初意潢池嬉小盗,遽惊烽燧照神京。养兵成贼嗟翻覆,孝定临朝
空痛哭。再起妖腰乱领臣,遂倾寡妇孤儿族。大都城阙满悲笳,词客哀时未返家。自分
琴书终寂寞,岂期舟楫伴生涯。回望觚棱涕泗涟,波涛重泛海东船。生逢尧舜成何世,
去作夷齐各自天。江东博古矜先觉,避地相从勤讲学。岛国风光换岁时,乡关愁思增绵
邈。大云书库富收藏,古器奇文日品量。考释殷书开盛业,钩探商史发幽光。当世通人
数日游,外穷瀛渤内神州。伯沙博士同扬榷,海日尚书互倡酬。东国儒英谁地主?藤田
狩野内藤虎。岂便辽东老幼安,还如舜水依江户。高名终得彻宸聪,征奉南斋礼数崇。
屡检秘文升紫殿,曾聆法曲侍瑶宫。文学承恩值近枢,乡贤敬业事同符。君期云汉中兴
主,臣本烟波一钓徒。是岁中元周甲子,神皋丧乱终无已。尧城虽局小朝廷,汉室犹存
旧文轨。忽闻擐甲请房陵,奔部皇舆泣未能。优待珠槃原有誓,宿陈刍狗遽无凭。神武
门前御河水,思把深恩酬国士。南斋侍从欲自沉,北门学士邀同死。鲁连黄鹞绩溪胡,
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适幽居。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新会称耆
哲。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鲰生瓠落百无成,敢并时贤较重轻。元祐党家
惭陆子,建安群盗怆王生。许我忘年为气类,北海今知有刘备。曾访梅真拜地仙,更期
韩偓符天意。回思寒夜话明昌,相对南冠泣数行。犹有宣南温梦寐,不堪灞上共兴亡。
齐州祸乱何时歇,今日吾侪皆苟活。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风谊平生师友
间。招魂哀愤满人寰。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

  吴宓看竟,拍案叫绝,道:“寅恪,王静安先生自沉后哀挽之作,当以你此首为第
一了!我观此篇乃效王先生《颐和园词》之体,未知然否?”

  陈寅恪颔首微笑道:“然也。”

  吴宓道:“然则此诗改名为《王观堂先生挽词》,你看如何?”

  陈寅恪略一沉吟,喜道:“甚好。”

  吴宓道:“但就贤愚判死生,未应修短论优劣,斯等语固非陈氏不能道也。”

  陈寅恪笑道:“我是因看了陆懋德的文章,说王先生不应自杀,这才反驳他。贤者
虽死犹生,愚者生亦如死。生死在精神,不在肉体之存毁,岂可以寿命之修短判定人品
之优劣哉!”

  吴宓道:“王先生是海内文宗,他的死也掀起这么大的风浪。北大马衡先生以为是
既有长子之丧,又遭挚友之绝。实则王先生跟你我交谈,言及此事虽甚黯然,而未尝有
不平之意。顾颉刚以为他的死是怕国民革命军给他过不去。湖南政府枪毙叶德辉,浙江
政府抄没章炳麟。王先生怕革命军来了受辱——被剪辫子,因此自杀。此说亦甚可笑。
王先生可不会计较这些鸡虫得失。人伦大序将丧,此王先生不得不死之由。你我平日与
王先生接触最多,正该点明其真正死因。”吴宓说着,唤来校役,让他去把浦江清叫来。

  不一时浦江清到了藤影荷声之轩,吴宓把陈寅恪的诗给他看,浦江清大惊道:“陈
先生,您的思想是太深邃了!立意之高,不让李杜矣!”

  陈寅恪微笑不语,吴宓命浦江清将此诗抄录,后发表在《学衡》第六十四期。后来
在第六十六期上又首次发表了王国维壮岁所作之《咏史》二十首。

  王国维殁后,梁启超即离开清华。其时外交总长颁定改组清华董事会章程,梁启超
被聘为新董事。曹云祥早应商务印书馆之聘,却久久不去校职。既已策动学生反对追收
学费,同教授会、评议会作梗,此时更担心梁启超取代自己为校长。按校章规定,校长
在董事中选任,而董事中人望实无过于梁启超者。陈寅恪诗中“清华学院多英杰,其间
新会称耆哲。旧是龙髯六品臣,后跻马厂元勋列”即为梁启超所发。梁启超是广东新会
人。戊戌年以举人资格特赏六品顶戴,办理编译事宜。张勋复辟时梁启超通电比张勋为
朱温,其时梁启超在天津租界,与段祺瑞乘骡车至马厂段部将李长泰营中举兵。陈寅恪
此四句诗本颇有讽刺意味,是说梁启超从前当过清朝的官,却又反对复辟,还通电诋骂
保皇的康有为,实可不必。梁启超后来见了此诗,一笑置之。

  话扯远了。那曹云祥嫉妒梁启超之名望,生恐梁氏取而代之。便日夜奔走,并找上
了一个人。你道是谁?便是那吴宓的好友,抛弃了毛彦文的朱君毅。此人当时在清华教
育系任教授,跟曹云祥过从素密,曹氏自己不出面,托朱君毅代为奔走。朱君毅又相中
了研究院的学生王省,让他赤膊上阵,上书诬告任公先生旷职,请求易人。

  曹云祥此时又现身扮大红脸,将王省的信抄寄梁启超,施加压力,希望迫使梁辞职。
不料公道自在人心,研究院同学平日谁不曾见梁启超从未缺课,抱病讲学?一齐质问王
省,真相大白。同学遂一同去天津慰问梁启超,另一方面请求外交部撤换有关人员。结
果王省被开除,朱君毅引咎辞职。曹云祥也无脸再呆下去,闹了个灰头土脸地离开清华。

  但梁启超毕竟因此事寒心,加以肾脉脏割除手术以后,身体更羸,精力不济,因此
不再回清华。后梁氏于1929年病逝。

  王国维既逝,梁启超又去,研究院失去两大“台柱”,许多课程无法开设,学生人
数骤然减少。1927、1928年录取新生才二、三人,再也无法办下去。学校既把国学研究
院视为争夺第二批“庚款”的权宜之计,此时早不想再办下去,因而便在1929年正式宣
布撤消,教师分别转入历史系与中国文学系。这样,持续了四年的清华国学院不复存在。
那年吴宓数番上书,希望收回成命,终于不获批准。

  清华国学研究院没有采取西方的导师制研究院方式,而更多地是模仿了古代的书院。
这样学生发挥的自由较大,因此经过一两年的专题研究,毕业后大都有一定的学术水平,
大部分在国内各大学任教和从事研究工作。有一些人,如王力、刘盼燧、刘节、高亨、
谢国桢、吴其昌、姚名达、朱芳圃、徐中舒、姜亮夫等都是海内知名的大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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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容易相聚难 明日又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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