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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17而今主义只是一个虚辞了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26日00:25:22 星期一), 站内信件

而今主义只是一个虚辞了

  吴宓等平素热心于校政的教授依然活跃。只是在这一过程中,吴宓的个人情感问题
占据了他的大半心思。1929年,陈寅恪拒绝了北平研究院主任之聘,决意留居清华。他
对“党国”的前途心中颇存诘难,不知学者的春天究在何时。九月间,吴宓决意改变生
活,而与陈心一离婚,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吴宓此举纯因苦恋毛彦文,大有古人破釜沉
舟之勇。汤用彤与吴宓自清华之日起就同学,对吴宓说“离婚之事,在你万不可行,而
且必要痛苦万分”。在留美留学的郭斌和君特地写了一封长函,劝吴宓“为《学衡》计
,为人文主义计,为白师计,为理想道德事业计,均应与心一复合”。又谓:“宓近来
思想行事,皆是Romantic,实应省戒”云云。远在西安的吴芳吉也致函吴宓,云:“离
婚今世之常,岂足为怪。惟嫂氏无有失德之道,而竟遭此!《学衡》数十期中所提倡何
事?!吾兄昔以至诚之德,大声疾呼,犹患其不易动人。今有其言而无其行,以己证之
,言行相失,安望人之见信我哉?!”

  吴芳吉初不识诗,后经吴宓指点,捉笔为诗,竟成“五四”之前旧诗写作最有成绩
者。他创立了“碧柳体”的诗,指其字为诗体。但吴芳吉太重人事,其诗虽远过于吴宓
,而讲到诗人气质,实远不如吴宓甚矣!他只知陈心一恪守妇道,便以不当见弃。不知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对吴宓这样的人,实不宜有婚姻,因为他总是要不断地去
爱恋,并且很习惯于把异性想像得完美。当时真正理解吴宓的,只有陈寅恪。

  在吴宓初次把心情的苦闷诉诸陈寅恪时,陈就告诫他:对过去无论如何错误失悔,
对正式之妻不能脱离背弃或有丝毫的蔑视。应当严持道德,悬崖勒马,勿存他想。陈寅
恪知道吴宓已堕入情网,以致于盲目,感情所激,理性全无。他日再回思此事,所见必
异。只是吴宓为爱情竟如飞蛾扑火,殒身不恤。陈寅恪等人多次规劝,吴宓决心已下,
坚持采取行动。

  这一天陈寅恪、吴宓在叶公超处用午饭。那叶公超本是新月派的诗人,在当时是中
国唯一能写英文诗者。早先曾与闻一多合译《近代英美诗选》,因叶公超中学、大学均
在美国渡过,英文好而中文较逊,闻一多笑他是“二毛子”,叶公超大受刺激,自此用
功,及其应聘清华,与陈寅恪、吴宓等交往时,已非吴下阿蒙。当时清华聘请英国著名
文艺评论家——尚是青年——Empson任教,他的中文名字“燕卜荪”就是叶公超取的。
卜,选择;荪,香草。

  三人说了一些闲话,叶公超忽谓吴宓离婚,与平日学说不合,以此调侃。

  陈寅恪正色道:“不然。雨僧此举,乃本于真道德真感情,真符合人文主义。何谓
人文?一者,是对个性自由和尊严的追求;另一方面,则是对社会和历史的终极关怀。
以雨僧而论,此举虽伤害陈心一女士殊甚,只是对他个人何尝不是对自由的追求!他不
愿缚束在中国的伦理关系之下,这正是人文的体现呀!”

  叶公超道:“雨僧平素道貌岸然,一贯维护三纲六纪,此时竟作此举,恐难塞天下
悠悠之口。”

  吴宓不好则声,只在一边低头扒饭,陈寅恪笑道:“我在美国初识雨僧时,就知道
他本性浪漫,只是自小即受旧礼教旧学说的拘系,感情不得发舒,积久而濒于破裂。不
见壶中水乎?受热沸腾时,揭盖让汽出来,不比任壶炸裂强吗?雨僧实未尝变,公超,
你的想法,却是看雨僧差了!”

  叶公超见吴宓面色尴尬,便询问一些别的事情,问到吴宓休假的事情。原来,此时
吴宓在清华服务已满五年,按规定可公费赴国外进修,游学一年,发给半薪。吴宓谈到
自己对欧洲甚为向往,不久,他就到了日夜想往的欧洲大陆。

  吴宓归国后第一件事是去找陈寅恪及赵元任。老友重逢,又是一番感慨。吴宓取出
一本小册子,给赵陈二人看。二人看时,见是一册《欧洲杂诗》,盖纪吴宓此次欧洲之
行者。前有小序,提到从前作于民国十六年的《西征杂诗》,及作于民国十七年的《南
游杂诗》。那《南游杂诗》中有一首云:
  顽强列座喜争持,退伍军兵乳臭儿。
  自昔纪纲伤易毁,况今主义是虚辞。

  此诗曾引起轩然大波。盖各党均以吴宓此篇为讽己,吴宓处此夹缝之间,处境甚为
艰难:国民党政府不满于他,而进步学生也斥之为保守。此时赵陈二人看时,见吴宓此
集尚无犯忌之处,才松了口气。

  陈寅恪看了一看,说道:“平铺直叙,气度未见高华。只是幸好不致于因文罹祸。
我近来才知道,罗家伦当日设于清华的国民党北平特别市第十一区党务指导委员会竟是
特务组织。清华学生有什么动向,他处均有纪录,最可怕的是发动学生搞特务工作,实
在令人寒心。”

  其实,早在罗家伦长校以前,就有人甘心作政府之爪牙。1928年3月,清华的中共地
下党员朱理治参加完西郊区委会,步行回校。突然就有几个特务在后面叫他:“朱先生
!”他回过头去大声斥责:“你们找什么人?”特务们威逼他到一个地下党秘密联络站
去。朱理治立即把手插入裤子口袋里,作出一个要掏手枪的架势,同时大骂道:“你们
这伙土匪,装什么蒜,我打……”特务们慌了神,连忙躲闪。朱理治便翻身跳下河中,
其时春潮未至,河床尚干,朱理治拔腿飞跑,终于躲过特务,跑回清华园。朱理治之差
一点被捕,就因为有学生告密。

  陈寅恪当然不知此事,只是有同学告诉他,在清华园里颇有告密的青年,他才感叹
起来。

  赵元任接下来道:“这些义务的特务真是无处不在。你在课堂上要有过激言论,他
马上给你偷偷上报。堕落的青年何处不有,只是清华这样神圣的学术之地,竟也出现此
种情况,令人掩面不忍相视焉!”

  陈寅恪愤怒地道:“我早就说过,中国趋同功利,不肯专心学问。自古以来,一力
拍当道者马屁的还怕少了?只是所谓党国,原来如此。雨僧,你刚回来,国内形势只怕
已隔阂了。国民政府居然提出‘提倡理工、限制文法’的方针,实在是鼠目寸光之至。
以他这种方针,要使国家富强,实犹缘木求鱼。”

  吴宓插口道:“竟有这种事!堂堂国民政府,如此之浅薄,真叫人担心国家的命运
!世界上哪一所著名大学没有强大的文科?理工的课程没有文科以作指导,决不能有所
作为。况且西学东渐多年,中国理工水平不比西方为弱,而人文学科逊人家远甚。政府
此举,可谓倒行逆施了。但愿梅校长不要理睬才好。”

  陈寅恪叹道:“清华当局已决定了方针,要向工程学科方面扩展,愈趋功利,可悲
可叹!”

  赵元任沉思道:“国民党要限制文法,只怕非仅由实利考虑。我怀疑政府是太看得
起我们这些人了。生怕文法科学开展起来,文人造反也多了起来。不知秀才造反,三年
不成,焚书坑儒,倒首先是坑的文人。”

  陈寅恪道:“我们毕竟都是文人。有时候,常想自己要是大字不识,这一生只怕和
平喜乐得多。现在是‘悔恨平生识一丁’,再要反悔,那可迟喽!”

  赵元任道:“你要是不识一丁,我们可都是老文盲了。”

  吴宓笑了起来,说道:“这次游欧,最令我惊异的事情是法国汉学家马斯皮罗竟不
知寅恪的大名!那时候伦敦大学的叶慈,他是搞东方美术及考古的,正在考释一块中国
碑文,中有若干字不能辨认。叶慈请我跟马斯皮罗共同研究。我们两个指出若干字,还
有一些阙文。我就说:‘请陈寅恪吧,他一定能解决的。’不料马斯皮罗竟不知寅恪是
何人!”

  吴宓又道:“在巴黎我还见到了伯希和,他开始对我倒也冷淡,只是我一提静安先
生与寅恪兄,他马上改颜而向,对我敬礼有加。所谓得附骥尾而行千里,很有意思。”

  陈寅恪道:“伯希和是著名的考据学者,他的工夫,纯属有形的研究,还谈不上精
神文艺。寅恪何德何能,又有什么大名了?只是我博得一点虚名,国家也光彩就是了。”

  却说两年后,日本有一位叫和田清的史学家,其人曾任东京大学东洋史料主任教授
及天皇御侍讲,他从我国东北拿回一张地契,说是三百年前明末弘光时物。遂于“东洋
文库”设宴,招待当时的一些学者。在座的有人称“日本史学界的太阳”的日本大史学
家白鸟库吉,还有中国的蓝文征。那蓝文征乃是清华国学院时期的学生,受业于陈寅恪
门下。当时大家互相传阅那件地契,赞不绝口,无甚异辞。那白鸟库吉起先对蓝文征不
称教授,而只呼先生,似有轻慢之意。当地契传到蓝文征手中时,蓝文征微微一哂,说
此非明物,而是清光绪时物。白鸟库吉极为惊讶,请他再仔细看了。蓝文片胸有成竹地
道:“不用看了,这纸是清末流行的东北双抄纸,又厚又粗,不是明纸。钱的单位,用
“吊”而不用“贯”,或“缗”,亦非明制。地契的格式为清末以来通行的格式……”
白鸟心悦诚服,因问道:“蓝君认识陈教授吗?”

  蓝文征故意问道:“是哪个陈教授?”

  白鸟道:“是陈寅恪先生。”

  蓝文征道:“那是恩师。”

  白鸟库吉大惊,马上隔桌伸过手来——

  由此可见陈寅恪国际声望之隆。其时清华国学院既已解散,陈寅恪为中文、历史二
系唯一的合聘教授。

  吴宓谈了些欧洲风物,尤其津津乐道的是莎士比亚、拜伦、司各脱、但丁、歌德等
许多著名诗人、作家的家乡、故居。吴宓道:“泰西开化虽迟,而发达较早。此辈诗人
作家,在其国莫不尸而祝之。试观吾国堕落的国民,竟以标榜领袖为事。静安先生生前
曾说过,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大文学家。盖政治家一死,其政治功业后人可得而一旦毁
之,文学家的精神却是亘古不灭的。王先生又以我国对文学家之重视远不如西人,诚哉
斯言!”

  正在这时,有人登门造访陈寅恪。来人是一个气宇颇沉静的青年。陈寅恪一见,便
满脸堆欢,请此人入座。那人谦让了许久,远远地挨着沙发边坐下。此人不但诸位不识
,便是吴宓赵元任,也很觉眼生。原来他叫罗香林,去年刚由清华毕业,此时为燕京研
究院的研究生,常来向陈寅恪讨教。陈寅恪对后辈关怀真是无微不至。罗香林第一次拜
谒陈寅恪时,是在他毕业那年的夏天,下午一点多种的光景。其时陈寅恪住在城中姚家
胡同,罗香林对看门的说明陈寅恪约他至此。门房便带他到了客厅,唐筼出来,便问罗
香林找陈先生有什么事。罗说:“我是清华的学生,因为做了一篇讲‘客家源流’的论
文,曾请陈先生指正,先生约我可在今天来取。”

  唐筼道:“陈先生正在午睡,好吧,请你稍微坐坐,等陈先生休息好了,我代你讲
去。”

  谁知就在这时候,陈寅恪忽然从客厅旁边走出来,要同罗香林讲话。唐筼满脸不悦
道:“你是要午睡的,怎么忽然又起来了?”

  陈寅恪道“我在床上还没有睡着,听了说话就知道罗先生来了。他不知道我要午睡
,又是难得来的,所以我起来了。”

  唐筼嗔道:“午睡、就是午睡,睡不着也要休息!”

  罗香林自知冒昧,忙道:“对不起,容我告辞吧。”

  陈寅恪反而温和地道:“坐一坐吧,论文我看过了,很好,现在我到房里去拿了给
你。”罗香林拿了稿子回校,一看之下,不由心潮澎湃。

  原来陈寅恪看稿相当仔细,所加批语,亦极精当。在第二章中,他批了一句:“家
谱内,多有材料,须再查考。”在结论里,罗香林提到孙中山先生的上代是出自客家的
系统,而孙先生母亲杨太夫人,却是讲香山话的。孙先生兼有父系的刻苦耐劳,和母系
的雍容大雅的感染,这与他个性的构成,实在有莫大的关系。下面就提到陈寅恪的家系
,略说陈的父亲是江西义宁的客家系统,母系则出自浙江有名的俞家,这与陈的个性构
成,自然也有相当的关系。陈寅恪对此特别批道:“孙先生是开国伟人,自宜表白,寅
恪何得与比,万请删去。”

  陈寅恪平素为人极谦和,肯提携后辈。他决不像现在的几位学者,已被媒介捧上天
,而总要做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气,再给你增加一些神秘感。

  闲言带过。陈寅恪见罗香林来,便问道:“罗先生,不知朱延丰先生最近怎么样了?


  那朱延丰与罗香林同年进清华的研究院。在第一年,不知怎的,朱延丰与北平女子
篮球队里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士打得火热。不料未及半年就告吹了。有两个星期他没有上
课,也不在宿舍住宿。有人说他回江苏原籍去了,有人说他可能失意情场,毅然引绝。
陈寅恪在当时听了很着急,特地令罗香林各处去找。不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
费工夫”,罗香林等正苦于无法向陈寅恪交差,朱延丰自己回来了。后来陈寅恪知他心
情郁闷,便把他推荐给胡适去帮着搞点翻译工作,以为寄托。此时陈寅恪又问起朱延丰
近况,罗香林忙择要说了。

  吴宓赵元任见此情形都感动不已,暗想以陈寅恪这样高的学术地位,竟不倨傲,诚
所难能。吴宓忽然想到,王国维曾说过古今之成大学问者,必经三种之境界。“昨夜西
风凋别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
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
三境界也。但这第三种境界又是何等的寂寞与空虚呀!真的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吗?
也许是,也许不。王国维先生以为人之生如钟表之摆,往返于痛苦与厌倦之间,所以他
自杀了。或者,陈寅恪已进入到另一层境界,“回首向来萧索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
情”?罗香林是清华大学研究院文科研究所毕业的。1929年7月,清华大学评议会根据《
国立清华大学规程》中关于清华得设立研究院的规定,决定在1929年秋开办研究院,原
有的研究院国学门则停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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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离别容易相聚难 明日又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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