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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19济济群英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26日00:26:56 星期一), 站内信件
济济群英
吴宓的《文学与人生》也许是外文系的课程中最受学生欢迎的了。这一门课意在研
究人生与文学的精义,及二者之间关系。但普通的学生,除了要拿学分,不会对此问题
感兴趣。只是吴宓此课纯用英文讲授,对提高英语水平帮助至巨,学生才趋之若鹜。一
旦选上这门课的学生,马上觉得没有白选,因为吴宓的授课方式是他们从所未经的。
在上课前,吴宓先开了一长串中西文书目,规定必读,这其中就包括《吴宓诗集》
。吴宓正式开课后,同学们才真正领会什么叫作“现身说法”
讲人生,吴宓最愿意拿小说作例子,援引多端,但他又时时以自己的罗曼史为喻,
来说明爱情的本质。他纯真率性,殊无城府,希望能与别人共哀乐。这天他跨进教室,
同学们见他神色灰败,正不知何事。他便打开讲义,自顾自地讲了起来,他讲了一通由
情入道的理论,又驳斥了“恋爱神圣”、殉节、不可离婚的思想,渐渐地联系到实际,
联系到自身。吴宓谈到自己恋爱的苦恼,说道:“你们看过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罢?德语要是不懂的,可以去看英文译本。两年前,我仿照沙克雷的《反少年维特之烦
恼》,作了几首诗”,他用英语说完这几句话,就摸出一张纸,念了起来。
这组诗题曰《吴宓先生之烦恼》:
一
吴宓苦爱毛彦文,三洲人士共惊闻。
离婚不畏圣贤讥,金钱名誉何足云!
二
作诗三度曾南游,绕地一转到欧洲。
终古相思不相见,钓得金鳌又脱钩。
三
赔了夫人又折兵,归来悲愤欲戕生。
美人依旧笑洋洋,新妆艳服金陵城。
四
奉劝世人莫恋爱,此事无利有百害。
寸衷扰攘洗浊尘,诸天空漠逃色界。
大家听到第一句“吴宓苦爱毛彦文”,都欲笑而不敢大作。待“赔了夫人又折兵”
一句,大家再也忍不住,一齐大笑起来。吴宓却能板着面孔,将第四首念完。
其时吴宓苦恋毛彦文多年,已与陈心一离婚,不料毛彦文竟嫁给国民党要员熊希龄
,在南京结了婚。那熊希龄早已垂垂一老奴,而毛彦文竟不顾吴宓一片相思,“毅然”
投到了熊希龄这个“大款”的怀抱中。吴宓悲愤欲绝,因写成这组诗,俾可消除胸中块
垒。当时报上颇有攻击吴宓的。二三十年代,主张新文化的人在思想上往往流于愤激,
对待传统文化的维护者,一概斥为保守。在批评对方观点时,也常常带有人身攻击的意
味。吴宓曾声明:“你们攻击我的学术,那么来吧,要是攻击我的名誉,我吴宓本无名
誉可言,随你们去。”吴宓苦恋毛彦文而不得,“钓得金鳌又脱钩”,此事报上早已渲
染得绘声绘色。一众学生,只要向来略为关心时事的,都知此事,俱悉吴宓旧话重提,
是因失恋而伤心。实不知吴宓固非宝二爷,不把偎红依翠当作狐之首丘。吴宓所伤心的
是,他心血所系近十二年的《学衡》杂志终于停办了,因为中华书局的经费问题,再不
肯有此负担。而在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的形势下,《大公报》的文学副刊也难以维系,
吴宓一心把文学副刊搞成“国学阵地”的美梦彻底破灭。《大公报》改版,主编易人,
吴宓所构想的“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终成泡影,这两件事给他的打击,是远过于儿女
之情的。
吴宓下得课来,却不回工字厅,径去找陈寅恪,到客厅一看,只见一个青年正欠身
告辞。吴宓见此人似曾相识,正在疑惑,那人走后,不待吴宓询问,陈寅恪便道:“雨
僧,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吗?便是国学院第二届研究生王了一,现今已是清华中文系的
专任讲师了。”
吴宓恍然大悟:“就是王力!他考入国学院时,我已辞去主任之职,在王静安先生
逝世时曾见过的。这数年间他到哪儿去了?”
陈寅恪道:“王力是他那个班上唯一从元任习语言学的。此人很有才华。记得他的
毕业论文做的是《中国古文法》,只写了头两章《总略》与《词之分类》。这两章里关
于死文法与活文法的区别,关于词有本性和准性的说法,以及他反对削足适履、反对以
英文法为楦的观念,都是前人未曾论及的。只是他说‘反照句、纲目句在西文罕见’;
元任跟他说,未熟通某文,断不可定其无某文法,言有易,说无难。刚才他来,说已把
这六个字作为座右铭了。”
吴宓道:“然则王力此来,是特来拜望本师了?”
陈寅恪道:“元任去了中央研究院语言历史研究所,他又不好去南京。当时在国学
院,他的家境不是十分好。步伟老留他吃饭的。毕业时元任建议他去巴黎留学,他后来
成了实验语音学博士。最近他很热衷于汉字拉丁化。元任早年倒是提倡过汉字罗马化,
只是此路不通。依我看汉字拉丁化亦不可能。这种观点,可以争论,但归根结底,应当
看汉字自身的发展规律。吴玉章也极热心此事,我可是不提。知我罪我,皆在于此。不
能留骂名给后代。”
吴宓道:“我是学过拉丁语的。拼音文字一旦时过境迁,老的文字就成了第二外语
。所以欧洲没有学过拉丁文的,无法阅读古籍。中国的情况就不一样,文字变化不大,
古籍阅读不难,故此文化传统能够继承下来。”
陈寅恪连连称是,两人谈到吴宓的爱情问题,拟欲共醉,唐自去准备酒菜。
那王力乃广西博白人,原名王炳如,那博白僻处南荒,但开化甚早。王力的父亲王
贞纶在十五岁上中了秀才,但不久就废了科举,他没有机会再参加乡试。以后家道日渐
中落,以致王力高小毕业就被迫辍学。这一失学,便是十年!那年他才十四岁。十年弹
指王力坚持自学,当过私塾教师,一次偶然的机会,王力跟一个远方亲戚借来十四箱书
,经史子集,天文地理医卜星相无所不包,王力日以继夜地读书,终至内充外腓,粹然
其醇。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王力很幸运,他的一生遇到不少伯乐。为补贴家用,
王力曾在一所名为李氏开国校的学校执教三年。校长李慎西极赏其才,资助他去上海读
书。在上海王力先进了上海私立南方大学国学专修班。投考这个班可免试外语和数理化
,这对没有上过中学的王力,真是天赐良机。南方大学颇有一些著名教授,如李石岑、
周予同等。在南方大学,上英语课时,头两个月测验王力都在0分至10分之间。教英语的
女教授对王力的成绩很不满意,有一次,她再也忍不住了,就厉声责备王力:“王力,
你的英语真是糟透了。”王力自此发愤,期末考试他竟得了100分!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那南方大学的校长江亢虎是社会党党魁,他
支持溥仪复辟。江亢虎的支持复辟,与王国维大是不同。王国维是形而上的,而江亢虎
只是为了博得遗老之名,好借机捞一把。王力素恶诮排满,反对专制,遂与刘简荣、刘
节等三名同学,胡朴安、李石岑、周予同、向炳松、殷方龄等十四名教授一起,联名驱
江。结果王力等被开除,那十四名教授一起又办了所国民大学,请章太炎任校长。
1926年是王力一生的转折点。清华国学研究院决定在全国招收三十二名研究生。王
力对国学研究素有兴趣,此前即有学术论著《老子研究》问世,因此决定投考。不料好
事多磨,招生简章规定报考的三个条件是:一、大学毕业生;二、曾在中学任教五年的
教员;三、从名师研究有心得者,三者择一即可。但王力却一条也不符合。急中生智,
他说自己师从章太炎,以此条件去报名,果然应验了。其实章太炎不过是挂名校长,从
未到学校上过课,说是师从章氏,实无其事。
清华所出考题为:回答一百个古人名,要写出每个人所处的朝代和主要著述;一百
个古地名,要答出各是今天的什么地方;一百部书名,要答出各部书的作者是谁;一百
句诗词,要答出各出自哪一首。试题极尽艰深奇特之能事,好个王了一,你看他不慌不
乱,成竹在胸运翰如风,终于交了一份好答卷,以第二十六名被录取。只三年功夫,王
力从一个只有高小学历的人,考进了大学,又考取了研究生。
吴宓听陈寅恪讲到王力的经历,不由喷喷称奇,笑道:“正是‘有志者,事竟成,
三千越甲可吞吴’了。”
陈寅恪笑道:“蒲松龄虽作此语,然其人终其一生,未能中举。天心人意,有时难
说得很。王了一其人甚为幸运,且不去说他,只是雨僧,他的婚姻与你颇为相似呢。”
书中暗表,那王力在十七岁上, 由父母替他包办了一场婚姻,妻子名叫秦祖瑛,没
有文化,王力常为此而苦恼。自赴法归国后,王力便考虑与秦氏离婚。王力的父母其时
已侨居印尼多年,较为开明,意识到王力之不幸,实父母之大尤,因此同意儿子的抉择
。王力却也非绝情寡义之人,秦氏在家,事亲尽孝,相夫无违,勤勉教子,素无失德,
王力与之协议离婚,并不向外界公开,秦氏不受人歧视。王力此来清华,尚系独身。然
而王力不久即与夏蔚霞缔结良缘,正应《易经》“求婚媾,往吉,无不利”之语,所谓
剥极而复,非吴宓所可比者。吴宓失恋后凄凄惶惶,那熊希龄为国民党财政总长,此时
拥住佳人,兴高采烈地去捧程砚秋了。
三十年代,徐志摩与陆小曼的婚恋也为世俗所瞩目。陆小曼的丈夫同熊希龄一样,
也是国民党要员,而徐志摩竟能将之勾上手,与吴宓同是留美归来的,幸与不幸,相去
何如此哉!
正说间,唐筼排上酒饭来。陈寅恪劝吴宓,此后一心著述研究,未尝不是好事。但
陈寅恪念及《学衡》停刊,《大公报》易人,亦不禁黯然。随口道:“老父东城剩独忧
,以夷变夏,乱由兹起矣!”
这话搁在这天,也许有人看不懂了。原来,陈寅恪脱口而出的这句诗来自唐传奇中
《东城老父传》,那东城老父少年时本系一斗鸡小儿,颇受唐明皇宠幸。天宝乱后,隐
居东城,常以夷(外族文化)变夏(中原固有文化)为憾。以夷变夏,孟子抨击农家的
话。
吴宓、陈寅恪两人均想:新文化运动实在应该说是西化运动,国粹从此危矣!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梅贻琦自任清华校长后,一直致力于“通才教育”的施行。
他认为,办大学的目的,一是要研究学术,二是要造就人才。他有一段著名的论述,即
“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这话是仿照孟子的“所谓故国者
,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来的。他严格奉行教授治校的方针,以致于当时
清华有“神仙、老虎、狗”的说法。清华强调基础,许多大一课程必须由教授亲自担任
,助教只管批改试卷。但教授上课时间可自己选择,许多人一周的三节课是连着上完,
这样,除去法定假日,他就有三天的空闲自由支配。而教授的工资相对其他学校为高,
所以教授是“神仙”。闻一多其时跟教务处交涉,把他的课安排在黄昏,因为他是一个
诗人,越到晚上,精力越旺盛。讲课时灵感也就充分。他上课前,总是先跟同学奉烟:
“哪位要抽,自己来拿。”,学生当然不好意思,他就燃上一根纸烟,摊开《楚辞章句
》,一字一顿地道:“痛饮酒熟读离骚方为名士!”大抵清华教授其时多是过着这种悠
哉悠哉的“名士”生活。
老虎指的是学生。学生会大权在握,自治力甚强,清华的生活水准高,伙食、住宿
诸条件尽够标准。工字厅的舞会,大礼堂的电影、唱片欣赏,都是绝好的去处。学生所
办的《清华周刊》开始只是议校政,后来痛诋时局,风靡全国。后话暂且不提,先前的
校长数番落马,学生之功莫大焉。北大的校长蒋梦麟有一次对冯友兰说:“老冯,我发
现一个学校,总有三派势力,校长、教授、学生,只要其中两派联合起来反对另一派,
那它非败不可。”学生之力,可见一斑。清华学生势力很强,这种传统一直延续到现在
。不久前,有一个由经营学院考上中文系第二学位的学生,因他曾任学生会常务副主席
,校方明令一位教授接受他为研究生。那学生自上中文系后,课没有上过几天,也毫无
学术基础可言,教授当然不愿意。但学校领导的命令压下来,他无可奈何,在一堂课上
公开发了牢骚。这种事情要是搁在从前,比如是搁在陈寅恪身上,他是宁愿辞职,也不
会接受的。
清华工人的地位在清华学校时期就很低。起先叫听差,以后叫校工,身份卑下,自
不待言。这“狗”的称号,自然得是他们了。话说朱自清在北大念书时,有一回吃小炒
,他是南方人,不吃葱蒜,请炒菜的师傅不要放,那师傅把眼一翻:“那就别吃!”朱
自清来清华后,今昔对比,感慨至深。他曾回忆说,至清华未进门就见一大群人力车夫
,都是清华校内编了号的,还有许多做小生意的,只要你照顾,他就有吉言。像“将来
当校长”这种话,在别的地儿轻易是听不到的。
这日梅贻琦正在甲所处理校政,有人敲门。他忙跑去开门——他生活简朴,不但每
月由学校配给的煤坚持不要,专门服侍校长的职工也辞退了。开门见是冯友兰,忙让进
门来,冯友兰不待坐定,便道:“月涵,前次跟你说的张岱年,我想聘他来清华任助教
,你看怎样?”
梅贻琦摆手道:“清华惯例,各系聘任只要系主任同意就可以了,你原不必跟我商
量。该我签字,那也只是一个程式问题嘛。”
其时,系主任掌握着全系的人权、财权与教务,担负的工作亦较具体,凡有关该系
教师的选聘,经费的使用,课程表的编制与课程的设置,学生选课单的批准,毕业生的
考核,以及实验室图书设备的扩充等,都由系主任决定。只要不违反清华既定的规章制
度,校长、教务长一般不过问系政,也乐于将一些难办的问题,如罗致名教授,开出新
课程及购置设备等具体事务,推给系主任自行解决。有时系主任因找不到适当教授开课
,不得不自行顶替。如机械系系主任曾一度因此一人兼课十四小时。
主任职权较大,造成了清华教育各自为政的现象。在教学上各行其是,在行政上也
是各立门户,互相竞争,在经费等问题上互相争夺,更是常见的现象。
冯友兰道:“只是清华也有惯例,就是不聘初出茅庐的,那张岱年刚由师范大学毕
业,恐怕不好。”
梅贻琦笑道:“芝生,你看中的人,必定错不了,就让他来吧。”
冯友兰凑上前一点,道:“说起张岱年的经历,倒很有一番意思。还是罗家伦当校
长的时候,他刚由北师大附属中学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可以免试升入师大。可是他慕
清华之名,报考了过来,不想过了一两个星期,就受不了早操的虐待。幸好师范大学的
入学期限还没有过,他就退出清华上师大去了。他不知道清华的早操终究要废止的。月
涵,你是知道的,罗家伦长校时规定每天六点上早操,无故缺席者记小过一次。三次小
过为一次大过,三次大过就开除。有个沈有鼎刚毕业,这个人是好苗子。只是生活向来
随便,他经常不上早操,也不请假,积累下来,被记了八次小过,再有一次就得被开除
。可就在这时候,早操在无形中取消了。”沈有鼎后来也应聘于清华哲学系任教授。
冯友兰又道:“那时候有意思的事情还多。张仲述(彭春)先生来清华讲座,他是
清华的老教务长,决计料不到清华成了党化教育的基地。上台就说,‘你们的教务长杨
先生跟我说,你要不答应我(来讲座),我也要不答应你了!他是穿军装的,我想一个
穿军装的不答应我,那还了得!于是就来了。’月涵,学生都说,是大家一起迎来的梅
校长。”
梅贻琦笑道:“贻琦生长于斯,清华实犹吾庐。就是有一些成绩,也是各系主任领
导有方。教授中爱看京戏的大概不少,你看戏里的王帽,他穿着龙袍,煞有介事地坐着
,好像很威严,很有气派,其实,他是摆给人看的,真正唱戏的可不是他。”
冯友兰道:“月涵,你可不用太谦了。要知在《打金砖》一剧中,王帽老生的戏可
重着呢!”
《打金砖》是搬演汉光武帝刘秀的故事,王帽刘秀的唱做十分吃重。
冯友兰又道:“这次校方拟出版《清华大学丛书》,第一种收入我的《中国哲学史
》,我看不是太妥,最近我颇悔少作,要对它作一个较大的修订。《清华大学整理古籍
丛刊》这套书要是能出来,学术水平必定可观。尤其像许维遹的《吕氏春秋集释》可称
扛鼎。文学院最近搞得可真够红火的!”
梅贻琦笑着说:“你这个院长也是功莫大焉!”
冯友兰道:“清华对教授条件优越,容易聘到好教师。不过最近北大也在奋起直追
。二次庚款有一部分被中华文化教育基金董事会掌握,北大请得了一笔款子,设立研究
讲座,这种讲座,讲课比较少,研究时间比较多,一些名家也去了。”
梅贻琦沉思道:“这样才有助于各校学术空气的发展,不能一枝独秀。清华优越条
件固然多,倘若不注重聘教授,最终只是一个空架子。气象台建了起来,翁文灏先生却
离开了清华,这是不可弥补的损失。幸好袁复礼先生的地学研究也颇有建树。我们打算
建一个地学馆,地学系的三个专业:地理、地质、气象与国计民生实有密切关系。气象
一门尤称新兴,连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还委托我们进行风筝测空试验。你看,我们建
成了气象台,北平附近和外埠的天气状况,就都归我们发布了。”
冯友兰道:“文学院总要有一些成果,不能被别的院比了下去。理学院各系大都仿
照美国大学,化学系系馆也是仿照美国大学化学系馆建造,这就不用说了。生物系的陈
桢,受美国摩尔根遗传学派影响较大,心理系则受了美国近代实验的进学派的影响。文
学院在中西贯通的基础上,一定要做出自己的特色来。”
梅贻琦道:“你忘了,算学系系主任熊庆来是留法学生,他的办系方针与课程编制
与法国大学相近,就不是美国派了。你说文学院要中西贯通,我看确实击中了要害。”
冯友兰道:“光是中西贯通不够,还要古今融汇。没有旧学功底是不行的。清华通
才教育应该如此。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对一些有特长的人,就不宜用这种框框衡量。”
梅贻琦连连点头称是。清华在人才造就和选拔上一贯坚持既严格又不拘一格的取量
标准。一方面严格制度,使一些程度不够、又想通过不正当途径侥幸入校者(包括教师
学生两方)不敢轻越雷池一步,另一方面,对真正优秀人才,清华是不惜破格的。吴晗
投考北大时,英文特差,中国文史特优而落选,再考清华却以同样的成绩被破格录取。
入学后即以其特殊才华倍受校系关注,是文学院“四才子”之一。其他三人是钱钟书、
夏鼎、张荫麟。那钱钟书报清华时,数学只考了十五分,而英文是满分。本来,清华对
数学不及格者一般很头疼,完全可以不予录取。但钱钟书名次甚为靠前,最终校方录取
了他。进了清华外文系的口号是“横扫清华图书馆”,后来吴宓誉之为“清华之龙”。
冯友兰从梅贻琦家出来,看看繁星满天,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他从甲所往西,向北
折了一点,绕过荷塘回家。他见一对男女并肩走过,也不以为意,擦身而过后,依稀听
得男女谑笑声:“快走,那是冯院长!”
冯友兰知是文学院的学生,笑了笑,自顾走他的路。清华自民国十七年开女禁后,
恋爱之事时有发生。荷塘荒岛乃清华胜地,比较僻静,又在数年前由朱自清之生花妙笔
描写,“荷塘月色”闻名全国,情侣多于此间幽会。而这对情侣却颇不寻常,其中的男
生,便是后来中国话剧的泰斗,刚刚去世的曹禺。
曹禺是湖北潜江人,本名万家宝,字小石,1910年出生在天津。他的父亲万德尊幼
而聪慧,素寓“神童”之目。只是万家素来寒微,万德尊出洋归来,当上了个小军官,
辛亥后解甲归田,终身郁郁不得志。他有一手好文笔,能作诗联对,有时又满腹牢骚,
像一个怀才不遇的文人。由于万德尊的影响,曹禺小小年纪,就陷入深深的苦闷之中。
请注意,这种苦闷最宜于产生诗性。万德尊赋闲在家,自以为老之将至,潦倒不堪,整
日价吐故纳新地抽大烟。万德尊对曹禺的异母兄长很不好,在沉闷的家庭中,曹禺苦闷
地成长。
万德尊在维新时期留过洋,对日本的强国道路有强烈印象,而他自身的遭遇和目睹
耳闻的软红十丈,却令他悲观厌恶。但他又关心时局,不完全守旧,对列宁极为佩服。
然而,封建社会光宗耀祖的思想深浸入他的灵魂底处,他一辈子都为此而悔恨。他把改
换门庭的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他的大儿子家修也学着他抽大烟,他竟给儿子跪下磕
头,道:“我给你跪下,你是爸爸,我是儿子!”
曹禺是万德尊从日本留学回国后续娶的夫人薛氏所生,夫妻感情甚笃,不料蒋氏生
下曹禹才三天便患产褥热死去。因此万德尊对曹禺更为疼爱,他不久和薛氏的孪生妹妹
薛咏南结了婚。
曹禺叫家宝,是老祖母取的名字,又让阴阳先生看了生辰八字,取了个小名叫添甲
。添甲小时,被万德尊视作掌上明珠。一次,黎元洪为庆祝“双十节”,邀请各界人士
到中南海观光。万德尊把添甲也带上了。在花园里正好碰到黎元洪。黎元洪便指着一只
海豹对添甲说:“我要拿它考考你,你会对对联吗?我这个上联就是‘海豹’,你对下
联吧。”添甲不假思索,应口道:“水獭”。黎元洪大喜,转头对万德尊道:“你这个
孩子很好。”随手解下腕上的金表,塞到添甲手中,说道:“小伢子,这个给你作耍罢。
”
添甲一家不过五口人。父亲、继母、姐姐、哥哥和他自己,他的姐姐家瑛待他好极
了,谁知红颜薄命,遇人不淑,受尽夫姑虐待,终于郁闷含恨死去。
奇特的遭际造就了天才的剧作家。在十二岁时,曹禺便投考南开中学。南开是由近
代著名教育家严修(范孙)与张伯芩先生创办。梅贻琦即该校第一届毕业生。曹禺进南
开的时候,正是新文化运动猛烈冲击旧的营垒之时。鲁迅、郭沫若、郁达夫都曾对曹禹
产生极大的影响。1925年曹禺十五岁时就加入了南开中学的文学会,次年,即与王希仁
等同学为天津《庸报》办起一个名叫《玄背》的文学副刊。文学界有大器晚成者,如鲁
迅、王国维,都是三十五岁以后成名,但更多的却是少年意气,脱颖而出。后来著名的
诗人穆旦,他也是天津人,很小的时候就发表了关于《诗经》文学批评。曹禺属于后一
种。
曹禺的第一篇创作是小说,名曰《今宵酒醒何处》,这部小说是仿造郁达夫小说的
路子做的,曹禺有一次坐船,见到一位漂亮的女护士,偶有所感,便写了这篇文字,他
用曹禺的笔名是因为繁体字“万”拆开来是草字头与“禺”。草谐音“曹”。
在南开,在文学的道路上,曹禺也曾迷恋过诗,只是他童年的遭际,决定了他对戏
剧的向往和迷恋。这个学校的“南开新剧团”特别有名,就连周恩来,也曾在里头任布
景部长,并曾担任一位女主角。对南开新剧团作出茂大贡献的人,说来大家颇不陌生。
他就是从前清华学校时期的教务长,张彭春仲述先生。他早年赴美留学,与赵元任胡适
同学,虽攻哲学教育,对戏剧却格外喜爱。时值欧美小剧场运动兴起,他受其影响,热
心于创作的演出。他对中国戏曲亦有精深之研究,缜密之见识,梅兰芳誉满全球,倘无
张彭春请箸代筹之力,未必就能成功。
没有张彭春,就没有南开新剧团,也就没有后来的戏剧家曹禺。是张彭春慧眼识才
,把曹禺从庸众之中力拔出来,使之成为当时南开一颗光辉夺目的戏剧之星。他与伉鼐
和、张平群、吴京、李国深等为天津人称为“南开五虎”。
曹禺曾经报考过协和医学院,却因数理化成绩稍差而落榜,不得已上了南开大学政
治系。曹禺自幼孤僻,对政治这种枯燥乏味而又空虚的学科极为反感。他终于作为清华
西洋文学系二年级插班生被该校录取。曹禺深爱南开,正是在这里,他的戏剧天才得到
发现,正是在这里,他与张彭春合作,改编了英国戏剧高尔斯华绥的作品;也正是在这
里,张彭春对他殷殷期望,送给他《易卜生全集》的英文版,盼他成为易卜生那样的剧
作家;还是在这里,他开始了《雷雨》的酝酿。然而,他太厌恶政治经济之类的课程了
,当他终于向校方提出要报考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时,他已背水一战,别无退路,南开
的态度是要考可以,考不上不准回南开。
相对南开而言,清华是民主多了,开放多了。清华西洋文学系在民国十七年就改名
外国语言文学系,但习惯仍沿用旧称,系主任王文显是戏剧家,不少学生受他的影响,
如张骏祥、袁俊、李健吾都是他培养出来的。而曹禺则是最可瞩目的一个。这个时候,
清华产生了“龙、虎、狗”三杰之说。“龙”就是钱钟书,“虎”则是曹禺,而“狗”
是对颜毓蘅的戏称。
曹禺在清华自导自演新戏。在1932年,排演高尔斯华缓的剧作《罪》,曹禺扮演男
主人公的弟弟拉里,而拉里的恋人一角,则由郑秀扮演。
郑秀眉目如画,身形窈窕,举手投足,自然娴雅。她又能演戏,善弹钢琴,在法律
系就读,追求者有一长串。也许是幼年太压抑了,曹禺的罗曼蒂克的性格要远过于一般
人。他认识郑秀后,立刻为自己编织美好的梦。对于一个作家而言,爱做白日梦,正是
创作的源泉。曹禺开始了自己纯真而热烈的追求,在古月堂前,藤树荫下,他踯躅徘徊
,望着郑秀的寝室窗子,风露立中宵。
一个又一个的晚上过去了,郑秀对这突然袭来的追求,却显得矜持,好心的同学劝
她去看曹禺,否则他会病了。少女情怀总是诗。曹禺眉清目秀,风度翩翩,他天性那种
忧郁的气质更使他显得深沉,有内涵。郑秀怎能不被这小男生搞得芳心无主呢?他们热
恋了。两人在荷塘边,在小树林里,在水木清华,散步,谈心,有一次,曹禺的眼镜丢
了都不知道。
清华是民主而开放的,对学生的恋爱从不过问。当时有一个笑话,柳亚子先生的公
子柳无忌,时任南开大学英文系系主任。柳无忌长得像母亲,他的父执苏曼殊一直把他
当做女孩,还给他改名叫“无垢”。柳无忌长成后,也显得年轻。他任南开英文系主任
,与夫人高蔼鸿在校园内携手散步,有一天给伉鼐和看到,几乎被当作学生唤到注册处
受训。那伉鼐和便是从前的“南开五虎”之一,时任校长办公室秘书兼注册课主任。南
开比较保守,在清华就绝不能发生比事。(按:柳亚子夫妇后来生一女,为纪念苏曼殊
,即取名无垢,这时已在清华大学社会学系读书了。)
曹禺自进清华后,刻苦研读西方戏剧名著。他不满外文系那种照本宣科的讲法,老
是逃课进图书馆。这时书馆新馆已落成,为了《雷雨》人物的酝酿,他为每个人物写了
小传。清晨他就跑到图书馆二楼的杂志室,在一个固定座位上开始写作,一直到夜晚十
点闭馆,有时甚至被锁在馆里。酷热的夏天,正是《雷雨》即将杀青之时,他几乎忘却
了暑热,在挥汗如雨的情况下奋笔疾书。暑假里,同学们都离校了,只有郑秀陪伴着他。
曹禺充满着热血。他的剧作,如《雷雨》、《日出》、《原野》都像狂飚、像飓风
。在抗日救亡的热潮中,曹禺和孙毓棠、孙浩然、蒋恩钿等同学筹办《救亡日报》。由
他们自己筹集经费,并联络清华印刷厂的工人印刷,使报纸很快出版。蒋恩钿笔名袁震
,她是当时清华校花,交际能力极强,外交辞令犀利,对外联络都由她负责。这份报纸
的社论,第一篇由曹禺写,文学味太浓了,接下来就由袁震写了。袁震的文章很漂亮,
这篇社论立刻引起一个人的注意。这个人就是吴晗。后来他们成了终身伴侣。
不提这班新星,却说这天教授评议会上,梅贻琦发言。他总结了一年来清华的工作
经验,说道:“贻琦自任校务以来,才疏学浅,对学校前途幸未有妨碍。只是贻琦兼任
工学院院长,自愧无能,敬请评议会诸公另选贤能,俾此院日益精深。”
此事评议会诸人亦已早知,此时也不感意外。梅贻琦又道:“电机系主任顾一樵先
生素行端方,专业熟稔,本人提议,由顾先生担任工学院院长,请评议会审核。”
梅贻琦遇事不大发言,一旦发言,必定是经过深谋熟虑的。他肯听从众人意见,大
家对他的民主作风很钦佩。而顾一樵在学校也早有盛名,当下并无异议,顾氏即出任新
一任工学院院长。
顾一樵名毓琇,是电机工程学专家。早年是清华学校时期的学生,与闻一多朱湘梁
实秋等同学。1921年11月,他们共同组建了清华文学社。这个文学社是全国高校历史最
悠久的文学社,直至现在,仍然活动。顾毓琇后来以美国国宾身份留美卜居,不久前,
还给清华文学社寄来二百美元,并致殷殷之意。他是清华文学开创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位
了。
说起此事,也有个小插曲。清华发布新规定,凡是学生社团,一定要在头前冠以“
学生”二字,否则即为非法。又成立了一个“社团俱乐部”,命令各社团负责人每两周
必须应卯一次。清华文学社不肯更名为“清华大学学生文学社”,又不肯去应卯,一向
被目为非法。顾毓琇特地从美国写信来,表示关怀此事。
顾毓琇发言下来,机械工程系的系主任庄前鼎忙向他道贺。
庄前鼎与顾毓琇是好友,两人后来长期合作,抗战前一年,国民党航空委员会成立
“国立清华大学航空研究所筹备委员会”,聘请顾毓琇为航空研究所所长,庄前鼎为副
所长。
庄前鼎是上海青浦人,毕业于上海南洋大学机械工程系,这个学校就是今天上海交
大的前身。民国十四年,正当梁启超痛诋民国是“不满十四的小祖宗”时,他考取了清
华专科生官费留美。他先在康乃尔大学专攻机械工程,在美国仅一年就得到机械工程硕
士学位。毕业前被选为美国科学研究荣誉学会会员,并荣获金钥匙。旋入麻省理工学院
,这所世界著名的理工学院,语言学、政治学的研究也很有实力。庄前鼎在麻省专攻化
学工程,于1928年夏得到化学工程硕士学位。毕业后在美国他有较长时间的工作实践。
1932年美国爆发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经济危机,金融紧缩,市场萧条,庄前鼎所在的芝
加哥州线电厂(不是无线电厂)也未能幸免,当局决定解雇合部外籍人员,这自然是美
国政府意在转移矛盾,希图以此把人民的怨气引向外籍人员。芝加哥州线电厂建议庄前
鼎加入美国国籍,意图挽留这一杰出人才。庄前鼎归心似箭,毅然决定回国。在海上,
他接到清华海底电报,聘为教授。他欣然复电应聘,任教清华,为我国的航空研究事业
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庄前鼎与顾毓琇两人且走且谈,顾毓琇问道:“开一兄,新电厂的筹备如何了?”
庄前鼎胸有成竹地答道:“建校二十五周年时一定能按时发电。电厂选址在清华西
北角,不会有什么污染。而且电厂建成后,清华的用电就可能独立,其剩余能量可以建
造锅炉,这样,师生用开水就方便多了。”
顾毓琇笑道:“你们机械工程系为学校办了不少好事呢!李辑祥教授主持的离心力
双吸式打水机上马了,本校北半部供水就不愁了。北边购地不少,新建筑也有一些,这
下问题解决了!”
庄前鼎正容道:“这些事情还只是利一校一家,我们跟化学系设计的防毒面具,那
才叫好呢。”这一年,为支援绥远抗日将士,抵御日军的毒气战,庄前鼎、孙瑞珩设计
防毒面具,化学系的李运华、张大煜等研究活性炭的制造,活性炭有吸附性,可过滤空
气,但当时中国没有工厂会生产。化学系研究出制造工序,即由清华生产,两周内制出
了八千副捐赠给前方。
庄前鼎又道:“工科跟理科不太一样,跟文科就更不同,它的学术研究尤应重实践
基础。刘仙洲先生是跟我同时来清华的,他跟我商量,说要与长辛店机车厂合作,试办
一下工读协作制,我说好啊。谁想清华这方面没有问题,长辛店也极为欢迎,竟被市府
压制,可恼煞人!”
刘仙洲曾任北洋大学校长,这个学校是我国最早的大学,1895年就建立了,刘仙洲
是早期同盟会员,资望甚深。《春秋公羊传》中有一句话叫“巧心劳力成器物曰工”,
刘仙洲认为这个关于“工”的定义下得极好。他说:只“巧心”而不“劳力”,是只有
学理而无实验,充其量不过是一位理论的工程家,可以做文章,可以勉强教书,但一遇
到具体问题,就难免不切实际,只“劳力”而不“巧心”,是只有实验无学理,充其量
只是一位熟练的老工匠,可以按图制造,可以照着仿做,但一问其所以然,则茫然不知
了。一般造就工程人才的办法,不外乎是在学校附近设实习工厂,或在工厂里附设补习
学校。刘仙洲认为理想的办法是“工读协作制”,这是根据美国辛辛那提大学的经验提
出来的。只是当时,教育部以为学生思想不稳定,难免影响工人,故而不许,在清华刘
仙洲提出这一建议,结果当然还是一样。
顾毓琇听庄前鼎话起前情,不由伤感道:“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官僚永远怕学生
,其实学生根本成不了大气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秦始皇坑儒,其实儒生能有什么
作为?乱离的时代,做一个读书人,真要被儒冠误杀了。现在日本人虎视眈眈的,东三
省反正已经失掉了,要是政府抱定了不抵抗主义,只怕北平也难保。梅校长颇有意在长
沙建立临时大学,也是预为后路之计。”
庄前鼎道:“刘仙洲先生就是因日军占领沈阳,他才离开东北大学的。早年在北洋
,军阀们常找他的麻烦,他一气之下就去了东北。他的本名是叫刘振华,因一个国民党
军阀叫刘镇华,他就改用今名,不屑与之同音。他是很有气节的。人也有趣,在北洋时
,每天散步,时间、路线、距离必有完规。一次,门卫见他突然改变散步路线,就问:
‘刘校长照例要出校门散步,今天怎么变了?’他答道:‘我忘带校徽了!’”。
顾毓琇哈哈大笑,道:“《淮南子》上说,要‘物物而不物于物’,人应当是自由
的,不能做了规律的奴隶。做什么事情,总该行云流水,有所隘就不好了。”两人走到
科学馆,拱手道别。
待人严,律己宽者是市侩,律己严,待人宽者是圣人。刘仙洲既不是市侩,也不是
圣人。他借的图书,凡有卷角的,都逐页用手拈平再还。他自己的上万册藏书,没有一
本带卷角的。对于爱书的人来说,这一点还是较易做到的。但是经他手中的钞票,他也
要裱好才用出去,这就希奇了。刘仙洲规定,考试必须按时交卷。有一次,一个学生迟
迟不交,一直到老师走出教室才追上去。刘仙洲随手就把卷子撕了。这也未免不近情理。
今日的清华,把经常给学生不及格的老师叫“名补”,合校上下有“四大名补”之
说。这是自温瑞安的武侠小说风行后才有的说法。在从前,学生对考试课程也有谑称,
不独刘仙洲,各老师监考、阅卷均极严。机械系的《静动力学》一课,用的是美国教材
,学生称之为“天下第一关”。电机系的《电工原理》,乃是赫赫有名的“老虎课”。
计分方法采取等级制,分为五等:超、上、中、下、劣(用英文字母E、S、N、I、
F表示)。学生管E叫“金齿耙”,管S叫“银麻花”,以其贵重故也。N是“三节鞭”,
I叫“当头棒”,F则是“手枪”,都寓霉头之意。学生称成绩特优,常拿E等的人为“猪
八戒”,盖善使钉耙。而把一些老师称为“军火商”,因“手枪”给得多故名。刘仙洲
乃是著名的“军火商”。
顾毓琇在科学馆门前经过,迎面见两个年青人并肩走过,一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
。那外国人向顾毓琇点头示意。顾毓琇一看,认识。原来那人是美国人维讷,他是麻省
理工学院的教授,是一位杰出的数学家和控制论专家。其时是清华数学系与电机系合聘
教授。顾毓琇看那中国年青人,却觉得陌生,听得维纳道:“Mr.Hua,Letsgo。”顾毓
琇看那中国青年行动不便,心中一动,忽想:Mr.Hua,莫非他便是华罗庚?
那青年正是华罗庚。他是江苏金坛人,与曹禹同年。他的父亲华老祥开了一月叫作
“乾生泰”的小杂货店。华罗庚家中人口不多,只有父母以及一个姐姐。在中国数学界
,最有名的人大概就是华罗庚与陈景润了。但华罗庚早年数学成绩只是勉强及格。他爱
嬉玩,尤爱看社戏,讲故事能力很强。这跟牛顿小时候很相似。小学时华罗庚学习并不
认真,成绩平平,在金坛初中成绩仍不佳,字也写得不好,常挨老师的戒尺。但从初一
开始就对数学发生了兴趣,课堂上能独立思考,作业常常能跳出老师的藩篱之外,另寻
解法。但由于常常逃学去看社戏,作业又字迹潦草,不得老师赏识,分数仍有不及格者
。可见,小小年纪的华罗庚,就不屑斤斤于心算笔求,他更关注的是方法论的层面。
金坛中学调来了一个数学老师,名叫王维克,此人担任初二年级的数学课。华罗庚
就在他的班上学习。有一次,王维克给学生们讲《孙子算经》中的一题:“今有物,不
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按此题即自古流
传的“韩信乱点兵”。王维克说这是古代的剩余定理。他的意思,当然是要好好为难一
下同学,不料华罗庚不等王维克声音落地,便低声道:“等于二十三。”王维克笑道:
“看来你已读过《孙子算经》了。”
华罗庚摇头道:“不,老师,是我自己算出来的。”王维克问他具体算法,心中想
:莫非这孩子是碰巧凑数字凑出来的?
华罗庚不慌不忙,道:“三三数之余二,七七数之余二,则这个数减二必能为二十
一整除。假定这个数是三乘七加二,等于二十三;二十三以五除恰余二,就是这个数了
。”王维克大惊,不由想起数学王子高斯的故事,心知此人必系超群之才,要知这一题
传统的解法是按照口诀“三人同行七十稀,五马破槽二十一。七子团圆整半月,除百零
五便得知”,(这个口诀还被金庸写进《射雕英雄传》)华罗庚却能用设隐含未知数的
方法解题,当然是有天赋的。自此,王维克便对华罗庚刮目相看。
王家藏书很多,平时绝不准别人乱动,对华罗庚却是例外。王维克不但借书给他看
,而且指导更频繁具体,常常给他单独补课,给他出深题、难题。有一次,王老师借给
他一本外国人著的《微积分》,全书五十几页,华罗庚借去一个多星期就还回来了。王
维克很严肃地对他说:“数学这门功课,是最有步骤的,你不可浮光掠影地跳着看。”
华罗庚说:“不,老师,我确实是仔细地看完了。”
王维克不信,当场向他提了一些问题,华罗庚对答如流,甚至把原书的勘误都指出
来了,王维克心中这份高兴,那就不用提了。
数月后,华罗庚交给王维克一篇论文,题为《福尔玛最后定理》,满心以为老师会
大加赞赏,不料王维克道:“你的证明所依据的公理似是而非,所以不能成立。……福
尔玛提出的定理,要得到最后的证明,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你演算的福尔玛最
后定理是十七世纪以来许多大数学家绞尽脑汁至今还没有解决的问题……”但批评之后
,老师又鼓励他道:“你的野心不小,失败乃成功之母,如能继续刻苦钻研,将来成就
未可限量。”王维克又道:“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生前最后一次参加国际数学会议时,
也给后人留下了二十三道数学难题。这是一些极不容易打开的锁。我希望你不要急于求
成,更不要灰心,以你之才,更佐以踏实之学风,将来铸造这些锁的钥匙,庶几不负我
的殷殷之情了”
清华改大的那一年,王维克老师赴法去深造,华罗庚继续得到李月波等老师的培育
。这年,华罗庚从金坛初中毕业,因家庭经济困难,无力升高中,为了生计,他考进黄
炎培在上海办的中等职业学校。这个学校费用较少,但,学期膳费仍有五十大洋。而到
了三十年代,清华的学费最贵的一年不过六十元。华罗庚家境清贫,那时候百业凋敝,
民生罢顿,家中开杂货铺不像现在的个体户,大有赚头。华罗庚申请免交了学费,但膳
费仍需自出,筹措亦告无力,只坚持了一年半,尚差半年毕业,再也缴纳不起,被迫辍
学了。华罗庚回家后,帮助父亲记帐。但他一面记帐,一面却想着微积几何的问题,常
常怠慢了顾客。孔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华罗庚领略数学
中的三味,直觉其乐无穷。
不几年,王维克先生由法国归来,就当上了金坛中学的校长。他马上把华罗庚请回
来当一名庶务员,也就是会计。翌年又请他担任初一补习班的数学教员。凡有人群的地
方就有阶级斗争。立刻就有人说华罗庚不够任教员的资格,指斥王维克任用私人,还告
到县上去。王维克忿然辞职。真是祸不单行,罗庚又在这年冬天患了伤寒,缠绵病榻整
整半年,虽然侥幸得不死,却落下个后遗症:右腿前移时,左腿随之在空中划圆圈。他
自嘲为“圆和切线运动”,作语不脱数学本色。
病好后,华罗庚仍在金坛初中任会计。课是不能再教了,华罗庚并未放弃自己的钻
研。他并不知道也无法预料数学的研究和应用也会成为职业,他只是爱数学。他对人道
:“我别无选择。学别的东西要到处跑,还要设备条件,而数学只需一支笔,一张纸,
道具简单。”言者无心,闻者心酸。华罗庚就这样,坚持自修了五年。
他开始向杂志社投稿了。但被采用者极少。主要原因是他研究的问题早就被某国数
学家解决了。这些退稿非但没有使他气馁,反而令他增强了信心,因为这证明他的智慧
和学力并不在这些数学家之下。
干将发硎,熠熠其芒。华罗庚的第一篇成名作,是刊登在《科学》杂志上的那篇《
苏家驹之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不能成立的理由》。
二十年代末,我国数学家界曾出现一股争解世界数学难题的热潮,人们纷纷向一些
“未被攻克的堡垒”进击。这从一方面体现了中国人的急功近利。这些“堡垒”之一是
:“用四则及根号运算方法解代数的五次方程式”,这话是当时清华算学系教授陈省身
的概括。在1816年,国际数学大师阿贝尔就证明其不可解性,并已列入正式的教科书。
可是,1930年上半年,在上海《学艺》杂志七卷十号上,却登出了苏家驹教授的文章:
《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他在前言中说:“代数的普通五次方程式,为近世数学
界认为不能解之问题,……然(余)终不信其绝对不能解,数年以来,潜思冥索,似得
一可解之法……”
这篇文章发表后,颇引起一些人的震惊。要知当时中国积弱既久,对此类问题特别
敏感。见到西洋人,便想起成吉思汗,看到日本人,则记起他们是徐福的子孙,鲁迅对
于这个问题有极辛辣的讽刺。许多人对此极为兴奋,但也有少数水平较高者发现了其中
的破绽。清华算学系主任熊庆来自在其列。只是系务繁忙,无暇作文辩驳,又存观望态
度,不料,数月后就在《科学》杂志十五卷二期上读到了华罗庚的文章。文章简明而精
肯地说出熊庆来想说的话。前有小引:
五次方程式经Abel Galois之证明后,一般算学者均认为不可以代数解矣。而《学艺
》七卷十号载有苏君之“代数的五次方程之解法”。罗对此欣喜异常,意为果能成立,
则于算学史中亦可占一席之地也。唯自思若不将Abel言论驳倒,终不能完全此种理论。
故罗沉思于Abel之论中,凡一阅月。见其条例精严,无懈可击,后经本社编辑员暗示,
遂从事于苏君解法确否之工作,于6月中遂得其不能成立之理由,罗安敢处秘,特公之于
世,尚祈示正焉。
文章连三页纸也还不到,但言简意赅,切中肯綮,特别是以上这段虚怀恭谦的小引
,大受熊庆来的赞赏。
熊庆来马上向系里人问知不知道华罗庚此人,一个叫唐培经的教员道:“此人我倒
知道,他跟我是同乡,据说数学方面有天赋。金坛中学的老友王维克跟我说起过他。平
时特迷数学,人送外号‘罗呆子’。”
熊庆来双手一击,道:“照啊!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呆子。培经,你介绍他来清华
罢。”
这样,1931年8月,这位身体瘦弱,面有菜色,患着严重腿疾的青年——华罗庚,就
来到了清华。熊庆来立刻接见了他,在谈话中,华罗庚才思捷敏,对答若素。熊庆来大
喜,心道:果然是一匹典型的千里驹。
但是给华罗庚定什么职称煞费苦心。最理想的当然是助教,因清华助教实际即在职
研究生,有利于进一步培养深造。只是华学历微薄,英语又不行,哪里能够一蹴而就呢
?考虑再三,让他做一名系图书馆的助理员,要知当时大学毕业生初到图书馆也只能是
这个职务,而初中生通常只能是“见习生”。
华罗庚每天必须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整理图书资料,收发文件、代领文具、绘
制图表,工作之余,才能去听数学系大一的课程。他当时有些问题已解到数学系三四年
级的程度,有些地方差一点。熊庆来安排他上解析几何课,他以无厚入有间,大是如意
。熊庆来很快修正了自己的做法,让他跟着自己的分析班上课,而即使在分析班,华罗
庚的光芒也很夺目了。
华罗庚常想:人家受的教育比我多,我要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才觉安心。清华图书
馆在当时所有的数学藏书,他都读完了。
这时维纳跟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两人时常过从。而算学系的另一位外籍教授哈达
玛也对华罗庚极为垂青。他是国际数学界数一数二的学者。来清华时是巴黎大学教授、
国家数学院会员、世界数学会副会长、世界数学教育委员会会长。哈达玛建议华罗庚看
苏联维氏的数论,华罗庚当然凛遵教导,他曾说:“聪明在于学习,天才在于积累。”
其实勤奋固然重要,但头悬梁,锥刺股的做法并不足取。天赋有两方面,第一是对新事
物的感悟力和接受力;第二则是对一事物保持长久的兴趣的能力。有了这两点,勤奋是
自然的。
顾毓琇知道华罗庚,是因为在上一次校委会上,熊庆来力荐华为助教,校委会不肯
破例,熊庆来说:你们不聘华罗庚,我就走。梅贻琦本来总要等别人发言后他才开口,
这时却感动地道:“规矩是人定的,也可由人改。吾人均知曹魏九品中正之制,任人唯
贤,古今至理。这是我个人的意见,请诸委员考虑。”
这样华罗庚终于成为清华的正式助教。助理员是职员系统,而助教属于教员系统,
这在清华,向来是不可能的。清华改大前,行政人员的地位跟教员差不多,有些行政人
员如斋务长权力还很大,待遇也高,只是打杂的职员地位极低,清华改大后,罗家伦任
校长,教员的待遇有极大的提高,与职员的悬殊就大了。
1934年的《清华副刊》新年特大号上有关于新年座谈会的文字,第一篇题为《新年
的梦想》,作者张申府:
(一),我梦想我可以自由地作梦,同时我更梦想我能对得起我所作的梦。
(二),我梦想1934年的中国,就是比较可以使我自由作梦的中国。
(三),1934年的清华,我梦想它有“五四”时代北大的意义的“1934年的清华”
,或者说它是一个树立了“清华”的基础的清华,也是我极愿作的一个梦。
【说明】时代是变迁的,历史是不照原样重演的,所以1934年的清华如能有“五四
”时代的北大的意义,一定必是“1934年的清华”。
清华,清华,我更愿意它名副其实,而不只是“水木清华”而已也。
张申府其时是哲学系的教授,与冯友兰,金岳霖等同事。名崧年,终身以字行。他
父亲是清末翰林院编修,翰林院是宰相的预备班子,他受家庭熏陶,又兼自幼勤奋好学
,1913年考入北大数学系。1917年新文化运动蓬勃兴起之时,张申府在北大数学系任助
教。因受时代大潮的冲击,他产生了探索国族命运的要求。这样,他就对哲学发生了浓
厚的兴趣,于是改教逻辑学与研究哲学,他很喜欢罗素的观点,与罗素关系很密切。
关于罗素,有个很有意思的事情,冯友兰早年跟罗素通信,谈到中国哲学,罗素回
了一封亲笔信,热情褒扬,说应当多向西方介绍中国。但是冯友兰再请他为自己的作品
写序时,却收到一封拒绝的信,这封信以打字机打成,表明是助手代写的。原来,罗素
对中国的理解便是神秘主义,一看到冯友兰对中国哲学有那样精深的了解,这个虚荣的
老头心中就不乐意了。张申府能与之交好,也是不易获得的缘份。
“五四”时期,张申府是一个风云人物。他跟陈独秀、李大钊关系至密,在1920年
初,张申府参与了中国共产党的建党活动,同年年底,他赵法任里昂大学中国学院教授
,次年,介绍未婚妻刘清扬入党。结婚后,他夫妇二人成了周恩来的入党介绍人。
张申府遭际非凡,他曾任黄埔军校政治部副主任,广东大学图书馆馆长,中共“四
大”,因讨论党的纲领问题发生了争讼,张申府从此便退党。来到清华,讲授数理逻辑
,形而上学等课。
当时的清华哲学系,系主任是冯友兰,另有三名教授:金岳霖、邓以蛰、张申府。
这个系特别注重逻辑课,因而被称为“数理逻辑派”。而尤以金岳霖、张申府为甚。
清华哲学系是1926年9月成立的,最早的系主任便是金岳霖。金岳霖是清华学校时期
的学生。但他投考清华,却有一段曲折。十六岁时,他在长沙投考清华学校中等科未被
录取,过了几个月,他又赴北京报考该校中等科,却被录取了,入校插入二年级学习。
金岳霖留美,曾在耶鲁大学教育系读书,后又转入宾夕法尼亚大学习政治学。最后在哥
伦比亚大学完成了他的硕士和博士论文。
金岳霖来清华,是经赵元任的推荐而来的。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特请两位同
仁作《审查报告》,这两位同仁一个是陈寅恪,另一个就是金岳霖。
金岳霖性急如火,又颇有绅士式的幽默,却说清华解放时,艾思奇三进清华园,大
批特批形式逻辑,谓:形式逻辑是资产阶级庸朽没落的思想的反映,可谓反动透顶,而
唯有辩证逻辑方是至高无上的。逻辑和语言,都是没有阶级性的东西,作为一个帮助清
华师生做马克思主义理论学习的思想总结之人,竟说出这种荒谬而悖离马克思主义的观
点来。但是大家都不好意思开罪艾思奇。却不料当场惹恼了一个人。便是大会主持金岳
霖。金岳霖总结发言道:“艾思奇同志的讲话好啊!好就好在他的话每一句都符合形式
逻辑……”
再说金岳霖看到张申府的文章,不由欢喜嗟叹,心有所感,就准备去找张申府聊一
聊。他走到大礼堂西侧,见小桥上和西阶教室前贴满了标语,大抵是“打倒张申府”,
“反动赤化分子张申府罪不容诛”之类。他正奇怪,从校河边却有一群学生拎着水桶、
抹布过来,去擦洗这些标语。他见张荫麟也在其中,连忙招呼。张荫麟跑了过来,金岳
霖问:“怎么回事,反起申府了?”
张荫麟其时是历史、哲学两系合聘之专任讲师,他答道:“金先生,您请借一步,
我们慢慢谈谈。”
金岳霖一愣,怎么着?还要提防耳目呀?两人经科学馆后,过水木清华,走到怡春
院前,张荫麟叹道:“国事如此,校事亦难免混乱。梅校长是倡导民主作风的。诸教授
也一力营造宽松的学术氛围。只是有一些学生,为图加官晋爵之阶,总要做些事情来。
电机系有一个叫乔山的,搞了个什么‘清华大学学生三民主义学习研究协会’,还上报
到教育部去。你想南京方面能不喜欢吗?要打倒张先生,这事就是他们的杰作了。教育
部知会了梅校长,要给这小子特等奖学金,梅校长以此事须教授会公议为由推托了,据
说有的教党义课的老师叫嚷,应该保送乔山赴美,教授会因此事违例,方作罢了。”
金岳霖叹道:“潘光旦先生这个教务长也难当。我知道,他私心是反对国民党的那
一套。对党义课他也极为反感。他曾跟我说,这种灌输根本就不是教育。执政党这样提
倡,竖子辈当然要发横了。”
张荫麟笑道:“进步的同学还是占大多数,你看他们不是在洗刷标语吗?”正说着
,迎面走来一个身着灰布袍,气度沉静的学生。看见金张二人,马上鞠躬为礼。金岳霖
并不认识,张荫麟却认识是中文系的学生蒋南翔。他不曾选历史、哲学两系的课,却在
《清华周刊》任编辑,常向张荫麟约稿。张荫麟连忙拉住他,向金岳霖道:“金先生,
这蒋南翔是乔山的对头呢。他文采很好,又有口才,年轻人颇不简单。”又转头对蒋南
翔道:“这位是哲学系金先生,你以后可多向他求教。”蒋南翔连忙点头,道:“二位
先生,我要去一院,有人等我呢。”张荫麟挥了一下手,笑而遣之。
蒋南翔走到一院,远远向一个青年叫道:“熊五爷,我来了!”
那青年忙跑过来,叫道:“小蒋,怎么现在才来,我等得要死!”
蒋南翔笑着说:“路上有事耽误了一点,怎么样,照片洗出来了吗?”
那青年温然一笑,道:“我办事,称还有不放心的吗?快跟我去拿罢。”两人并肩
往一院的地下室去。
这青年姓熊名大缜,是江西南昌人,1931年由北师大附中考入清华,次年秋分入物
理系。物理系的系主任叶企孙很器重他。熊大缜满腹才华,却又不是书呆子。在校期间
,他自己开设了一个照像馆,所赚钱项,用以学膳费绰绰有余,剩下的就用来购书。现
在的清华是严禁学生经商了,但当时可不管。熊大缜为人活跃,合校上下,认识他的人
居多。他长得很有气派,连校工都佩服他,都称之为“熊五爷”,因他在家行五。他与
一班同学组建了个“八大太保”,当然这是闹着玩儿的,他们并没有什么坏习气,只是
八个人比较能说到一块,结了盟而已。蒋南翔已是中共党员,他并不知道,但他不因蒋
南翔不在“八太保”之列就排斥他,蒋南翔参加《清华周刊》的编辑,一直到以后任主
编,他都给予热心的支持。
其时燕京大学与清华近在咫尺,燕京旧址是和珅的私人花园。清华、燕京两校学生
一般互视为“校敌”。熊大缜也不例外。有一次他们与燕京学生发生纠纷,燕京的学生
联合了乔山的“三民主义协会”的势力,要给“八大太保”一个下马威。那日双方约定
在科学馆“作战”。科学馆夜间是通楼漆黑,熊大缜等人自恃人强力壮,一时大意,进
楼就被那帮早有准备的人抓获。经过是这样的:他们一进楼,就被一阵强光照得睁不开
眼,那些埋伏好的人都拿手电照住他的眼睛,叫他们动弹不得。熊大缜等只好束手就缚
。那些人把“八大太保”的狼狈样拍下照片来,才放他们走。
熊大缜预先知道他们要将照片登到《清华副刊》上,便暗中打听到洗照片之所。清
华照像馆是熊大缜所开,那帮人当然不会傻到把照片给熊大缜洗,他们把照片送到了城
里。熊大缜一个人不声不响,出校门,叫上一辆人力车,到了城里,冒名取了自己的照
片,马上焚毁了。
蒋南翔从熊大缜那儿取了照片,随口问熊大缜假期干什么。熊大缜道:“叶先生要
出去游历山水,我有意一同前往。反正我行囊丰足,又不怕吃苦。你打篮球的,体质只
怕没有我踢足球的好罢?小蒋,你暑假干什么?”
蒋南翔道:“清华暑期同学会推我为主席,还不是瞎忙活呗?你跟叶先生去哪儿?”
熊大缜道:“现在还未定,也许是去西北考察?”
蒋南翔赞叹道:“师生相得,像叶先生和你这样,也颇难得了。”
叶企孙是早期清华历史上的风云人物,他为人慈祥正直,与吴宓、陈寅恪等关系也
极好。他出生于戊戌变法的那一年,是上海人,原名叶鸿眷,号企孙。他的父亲叶景沄
早年曾任北平清华学校国文教员。叶景沄讲《项羽本纪》,有个学生不用心听讲。当时
清华的学生多看不起国文教员,一味地爱上英文课。叶老大怒,喝令这个学生出去。这
个学生不服处分,靠在墙上不肯出去。先生更加恼怒:“你在那里干什么?”
那学生说:“我在这里作壁上观。”弄得叶老哭笑不得:洋奴心性,大抵如是。
叶企孙投考清华时,他的父亲尚未在清华执教。1911年,他在清华读了几个月的书
,因辛亥革命回家,二年后重新报考,又被录取。他跟刘树庸、潘光旦等同学创清华学
生科学社,那一年就用英文发表了“中国天文学史”。《清华学报》上曾有他多篇文章
,都是关于中国科技史的。在他的晚年,学生去看他,惊异于他的书架上全是线装古籍
,而没有理科的书。他的解释是:英人李约瑟尚能写中国科技史,一个有古汉语优势的
中国物理学家更有条件,也更有义务写出更好的一部来,可惜他后来因熊大缜的冤案牵
连,在“文革”中蒙冤去世,此系后话,带过不提。
叶企孙国学根基很深,物理天赋亦高。在哈佛研究院攻实验物理,与钱端升、陈岱
孙同学。他用X射线法所重新测定的普朗克常量,被国际物理学界沿用了十多年。
历次校务运动中,叶企孙均甚积极,他一贯热心公益,与把自己关在书斋里的学者
不同。
叶企孙继梅贻琦之后任物理系主任,他为人刚毅果断,喜欢大刀阔斧。有一次他同
学生施士元闲聊,施士元说起某教授上课从来不提问,也不布置作业,讲课只是照本宣
科,叶企孙马上把此人辞退了,不久便聘来吴有训。施士元在物理系迭遇名师,其后成
为居里夫人的学生。
蒋南翔与熊大缜说话间,天色已渐暗了。蒋南翔想起一事,道:“五爷,你忙吧。
我还要去找姚克广。”姚克广即后来的姚依林。
话分两头,且说王力这日在中文系与朱自清俞平伯闲聊。那俞平伯是新文化运动及
白话文学的倡导者,但他旧学功底极深。在唐宋词研究方面独立开创,又精擅词曲之学
,与著名昆曲表演艺术家俞振飞是亲戚。工字厅东客厅是教师活动室,俞平伯常去唱昆
曲,陈寅恪必往去听。
三人谈到近人所作的诗,俞平伯问王力:“了一,你在近人之中,最喜谁的诗?”
王力不假思索,便答道:“郁达夫。”
俞平伯跟朱自清对望而笑。俞平伯道:“郁达夫诗宗黄仲则,词藻温丽,也可算诗
坛大家了。只是用语未免俚俗,造句作意甚浅,终落下乘。”
王力年轻气盛,便问俞平伯:“俞先生,您以为谁的诗作最好?”
俞平伯道:“以诗之法度谨严而论,自以海宁王静安先生为首;沉郁顿挫,则非义
宁陈寅恪莫属。但嬉怒笑骂皆成文章者,舍鲁迅先生其谁哉!”
朱自清连连点头,谓:“旧诗之月旦,平伯可称中肯。只是我以为,白屋诗人吴芳
吉亦可谓大家。只惜此人才高命薄,三十六岁即已身故,不然,异日必为诗坛大放异彩
。他跟泾阳吴雨僧先生谊属至交,人称大小吴生。以学问上看,自以大吴生为上,说到
诗材,吴宓就不如他这个弟弟了。古人云,‘诗有别材,非关学也。’此言诚不我欺。”
俞平伯笑道:“冯友兰先生也持此观点。他常说,有些人学问很大,可以下笔千言
,但写出来的诗并不是诗,尽管可以完全符合格律,也可以分一行一行地写出来,但就
是不是诗。冯先生这样说,他自己的诗,却也未必就是上品。”
朱自清道:“冯友兰先生是哲学家,你看中国的理学家有谁写得出好诗来?中国诗
侧重人事,西方诗则偏重情感。这一点我们聘来的朱光潜教授辨之甚详。”
朱光潜其时在北大任教,也兼在清华研究院开课。
三人谈了一会儿《红楼梦》,俞平伯是红学大家,他是王国维之后又一个把《红楼
梦》当作文学作品来研究的。听说王力要研究《红楼梦》语言,不由大加赞赏。
俞平伯走后,朱自清道:“了一,你的音韵学讲得很好。你来之前,中国只有钱玄
同先生能教这门课,当时可称绝学。清华的规定是,教师批改完成试卷,应把试卷、分
数一齐上交给教务处。钱先生可不理这一套。他拿了试卷,就回家去了。教务处的人不
干,说不送拉倒,清华不缺教师。我劝他们不可如此,要知这门学问乃是绝学,就派人
去钱先生家中取来。最近他的公子钱三强已在叶企孙门下受教了,父子走不同的道路,
倒颇有意思。”
王力瞅着时机,道:“朱先生,按清华惯例,专任讲师任职满两年就可以提升教授
。可是我下一年的聘书怎么还是专任讲师呀?”
面对如此单刀直入的提问,朱自清却看着王力,温厚地笑,王力不明所以,回去躬
自反省,心想:朱自清素来待人以诚,他笑而不答必有难言之隐。想必是如此!
原来,过去两年中,他虽在教学上认真负责,也翻译过作品,只是学术研究成果不
多,在他留法期间,父亲为筹措他在国外的读书费用,欠下了许多债务。为了还债,他
不得不把业余时间都用到翻译《莫里哀全集》上,又为《万有文库》撰写《希腊文学》
、《罗马文学》、《论理学》等小册子。这样自然就放松了学术研究。《万有文库》是
商务印书馆王云五所编的丛书,侧重普及,不能算学术成就。清华提升教授,虽有惯例
可循,但更重要的是看本专业的研究成果。王力努力发愤,次年,即1935年,王力及其
妻夏蔚霞终于搬进新南院,这里是清华的教授宿舍。
王力搬入新居,他的住宅南面是个小花园,东西北三面都有隙地,可以栽花种菜。
王力饭后喜欢散散步,这天他走出门去,迎面遇到物理系吴有训与周培源并肩走来。这
时吴有训已继任物理系主任,他是物理学界的天才。近代物理学中著名的“康普顿效应
”是他的导师康普顿与他合力完成的,因此康普顿坚持把这一效应称作“康普顿——吴
有训效应”。吴有训留美归国,任教于中央大学物理系。叶企孙一向无门户之见,爱才
如命,于民国十七年把吴有训挖到清华来,把吴的工资定在自己之上。
周培源是清华学校甲子级插班生,在芝加哥大学期间,与吴有训杨武之同学,那杨
武之是清华算学系教授,即杨振宁之父。
王力与二人碰面,连忙寒暄。王力道:“二位也有兴出来走走吗?”
周培源道:“我们刚走出家门,商量一件事,可巧就遇到了你。”
王力道:“我现在搬到新南院来了。在四十三号。”
吴有训喜道:“我们都住在新南院!不光如此,贵系闻一多、社会学系潘光旦、法
学院的陈岱孙均住在此,今后亲近的日子多了。”
王力问:“您在商量什么事儿呢?”
周培源答道:“吴先生被德国自然研究者学会接纳为会员了,我说要为他庆祝一番。
”
吴有训摇头道:“真正做学问的人,是不应这样炫耀的。你看叶企孙先生,他抱定
了独身主义,爱学生如同己出,他测定普朗克常量,极为精确,却从不向人提起,这才
是圣贤风范呢。”
王力道:“我少年时没有上过中学,不懂数理化,幸好到法国用了一会儿功,学了
些物理生物,搞语言的语音分析才不致于抓瞎。”
吴有训道:“叶企孙先生是声学专家,你可以同他多探讨探讨。”
王力道:“可惜我基础太差,只怕不行。”
吴有训正色道:“不然。你天赋极高,中国文史能搞得这样,物理也能学好。钱宾
四先生的侄儿钱伟长,他是二十年(民国)进清华的。入学考试时,历史、国文都是满
分、数学、物理却没有及格,并且极差。宾四先生极希望他进贵系或历史系,杨树达先
生宣称:中文系获得一位少见的高材生,钱伟长除了英文差外,中文可以和外语系钱钟
书比。陈寅恪先生也说,从中国史的根底看,钱伟长在中国史上很有前途。只是有一天
他忽然来找我,说想转到物理系学习。了一,你知物理系每年只收几个学生,都要有较
好的数理基础,而且物理系淘汰率高,他数理化和英文都不好,当时我就说,你要是进
物理系,新生将有四五十人都可以进了,这是绝对行不通的。他不服气,我问他为什么
要上物理系。他说‘九·一八’把他震醒,中国文史远水救不了近火,才决定学工学理
。学工当时只有土木系,他也不懂什么叫原子能,只知道物理大概是造飞机大炮的基础
。我劝他还是上中国文史去,他文史考满分,全校皆知,陈寅恪、杨树达先生都是不轻
易赞人的。再说,中国文史一样可以救中国。我们这些人的价值,将来是不敢望陈寅恪
之项背的。他泡了三天,都没有用,就向叶企孙先生求援。叶先生是谦谦君子,就安慰
他,说不要着急,他这点要求可以慢慢研究。叶先生看他数理化不好,可不像我,而是
安慰道:听说你中国文史考得很好,如能学好文只要有决心,同样也能学好数理化,他
还举例说学史记就要弄清为什么司马迁要用‘志’、‘本纪’、‘列传’这样的体系框
架来纪史。司马迁用叙述代表人物的方式来反映社会兴亡的历史发展,用‘志’来叙述
社会发展的总面貌,用‘太史公曰’来总结评论某一人物在社会历史发展的作用,读史
贵在融会贯通,弄懂它,不在于背熟某些细节。学物理也是一样,也是重在弄懂,不要
死背公式,熟记定律,懂了自然记得,会用就肯定忘不了。所以,能学好历史,同样也
能学好物理。
“惭愧我执教多年,在气度上就远不如叶先生。叶先生让钱伟长继续找我,还说中
文历史的老师在那里也对他抱以厚望,不要辜负了他们的厚爱。叶先生料定宾四先生会
阻碍,就建议钱伟长去找燕京大学的郭绍虞、顾颉刚。由此二人出面疏通。他后来终于
可以进物理系一年级试读,规定一年后,数理化三门课同时都超过70分,才能正式升二
年级。不然,转系仍旧去学文史。他后来果然成绩优异。了一,你比起钱伟长,却又如
何?”
王力不由嗟叹:“真烈士也!”
钱伟长的叔父钱穆,字宾四,是中国著名文史大家,后去了台湾,钱伟长与钱学森
、钱玄同之子钱三强,并称物理学界的“三钱”。
继《雷雨》之后,曹禺的另一名作《日出》又开始连载。《雷雨》这部剧作是被巴
金慧眼发现的。曹禺自把《雷雨》手稿交给好友靳以,便不再过问,也没有发表的愿望
。靳以把手稿放到抽屉里,恰好巴金来访,读到《雷雨》,立刻就流泪了。巴金当即把
《雷雨》拿到《文学季刊》上发表,从此,中国现代文学的天空上一颗耀眼的明星升起
了。
《日出》发表时,曹禺已经在天津河北女子师范学院外文系任教。他不是学者型的
人,毕业前夕,他曾参加每年一度的留美学生考试,但未能录取,最后考上了清华研究
院,但这里的读书生活,太让他寂寞冷清,他终于逃出学院,开始了他新的生活。
王文显说:“曹禺的剧作远侔洪深。”洪深是中国现代戏剧运动的奠基人之一。他
是辛亥后一年考入清华学校的,编入丙辰(1916)级。洪深其时与闻一多、陈达等共组
“国学研究会”。那时清华学校的戏剧活动十分活跃,每学期都要举行戏剧比赛,清华
负笈四年,洪深几乎参加了所有的演出。他的天才很早就体现出来,校中所演之戏,十
有八九出自他手。留美之初,他是在俄亥俄州立大学读化学工程的烧磁专业。但他仍用
业余时间苦读关于戏剧的书籍,并写作了几出戏。终于,在一位朋友的力劝之下,他放
弃了烧磁专业,入哈佛大学专攻戏剧。
哈佛大学有一门课是“戏剧编撰”,这门课是全美最“热”的学程之一,学程号是
“英文四十七”,每年美国各地的大学毕业生、教师、新闻记者,小说作家想来哈佛读
“英文四十七”的总有三百多人,但导师贝克每年只收十一人,最多不超过十四人。所
以,能有资格在哈佛读“英文四十七”,被看做是一种荣誉。贝克考录学生的方法是,
由考生每人投寄一部创作多幕剧,一部创作独幕剧,由他亲自阅读以定取舍。洪深以其
多幕剧《回去》被录取。洪深后来因种种原因,成为“英文四十七”的唯一的一名中国
学生。
洪深结束了学校生活,决定只身到纽约去“闯天下”。就在离开波士顿的前三五天
,一个多情,美丽的美国少女,对他表示了十分殷切的追求。这位少女颇有楚楚之姿,
思想学问也不差。但是洪深流着眼泪拒绝了她。这个刚强的少年,为了自己挚爱的戏剧
事业,挥慧剑,斩情丝,毅然去了纽约。
清华曾经出过不少作家,几十年后,当清华已成为纯粹的工科大学,成为全国闻名
的“工程师的摇篮”时,一位教授还在感叹:水木清华景致如此清幽,本该是一个出诗
人的地方,现在却连“科学家的摇篮”也做不了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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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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