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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Tattoo (狂少), 信区: Tsinghua
标  题: 清华大学演义--20冯友兰历险记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4年04月26日00:27:35 星期一), 站内信件

冯友兰历险记

  蒋南翔当选为《清华周刊》总编辑,这天由他牵头,请冯友兰在大礼堂作了一次讲
演。冯友兰刚由欧洲游历归来,归国前,在捷克的布拉格参加了国际哲学会议第八次会
议,会上他宣读了自己的英文论文:《哲学在当代中国》。蒋南翔来请他之前,他已在
别处作过一次讲演,谈了在苏联的情况。这次他的题目是《秦汉的历史哲学》。他借题
发挥,借古喻今,实际是谈了秦汉的历史唯物论发展问题。处在当时文化背景下的人们
谁还能不明白?蒋南翔在台下听得分明,转头对身边的姚依林笑着说:“冯先生变了。”

  这天上午,冯友兰在办公室里跟助教张岱年谈起游历欧洲的感受。冯友兰道:“到
了英国,最初的感觉是中世纪遗风尚存,很有一些味道。英国人写信称别人是Esquire,
这在美国是根本见不到的。我在英国还跟张荫麟联系上了。他也到那里去了,给我写信,
信皮上写Esquire Fung,旁边又用中文注明是‘冯大老爷’,要跟我开这个玩笑。

  “在英国,大学制度是最有趣的。英国大学的建立,可没有中国这样有计划。像剑
桥、牛津,它们划分成一个个的学院,每一个学院都是独立的行政体系,而每个学院的
最高学问都是神学。原来,英国的学院最早都是教会的附属物,是僧侣传道的场所。后
来,某一个学院请来了好教师,或者有了好的讲演,其他学院的人都来听,就在学院上
头建立了个组织,这个组织就是大学。英国的大学师生在上课时都要披一件黑袍子,就
像是修道院里一样。

  “在欧洲各国的军事博物馆转了一圈,看了看他们古代的兵甲。当时的骑士全身披
甲,连马身上也不例外。他们上马,必须用架子把人吊起来,才好放到马上。打仗冲锋
时,只能往前冲,要想回环如意,是绝对不可能的。只要跌下马来,就再爬不起来了。

  “欧洲就像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一样,乘火车到不了几个小时,就得签证,麻烦极
了。中国比欧洲统一得早,这是中国的优点,可也是缺点。一些发达地区,像广东、福
建在宋代就和国外通商,本来可能发展起来的,但是被别的地区拖住后腿。况且中国是
封建大国,决不允许你有改变。欧洲谚语云:一个舰队的快慢取决于最慢的那一艘军舰,
对中国这样的统一大国同样如此。

  “我很早就想去苏联看看,这次去了,觉得苏联既不是人间地狱,也不是天堂乐园。
这是一个正在变化的人类社会,发展下去有可能成为天堂乐园,但至少现在还不是。我
去莫斯科大学看了,那里有一个教授是汉学家,取了个中文名叫伊凤阁。他说莫斯科大
学在组织上和教学上和帝俄时代差不多。因此我就不相信西方国家说苏俄割断了历史传
统,以前的文化都不要了。莫斯科的教堂也很多,都是东正教的。有几个大教堂,已经
收归国有,其中是空荡荡的,但更多的教堂照常活动,作礼拜的人也很拥挤,因此我也
不信西方报纸说的,苏俄没有信仰自由,没有宗教了。西方人说苏联不要家庭,可是家
庭仍然存在,可知百闻不如一见了。这些我演讲时都说过。”

  正说间,看看已是晌午,冯友兰道:“我得回家吃午饭了。”忽然电话铃响,张岱
年跑去一接,把话筒递给冯友兰:“冯先生,秘书长的电话。”

  冯友兰放下电话,心中纳闷:谁要来找我,让我先别出去?一会儿,门被推开,一
个穿灰色风衣,头戴礼帽的人向冯友兰一仰头,傲然道:“你就是冯友兰吗?”

  冯友兰暗愠,心想我大小是清华文学院院长,你竟如此傲慢无礼。当下应道:“正
是鄙人。”

  那人道:“警察总监请你去说一句话。”

  冯友兰很诧异,却并不震惊,平静地问:“什么时候?”

  那人道:“现在就走。”

  张岱年看那人袖管里有一支枪,枪管对准冯友兰,而后者却毫无所觉,侃侃而谈,
差一点叫出声来。

  冯友兰同那人上车,张岱年马上跑出门,去找梅贻琦。

  冯友兰与那人到了警察局,被安置在门房坐着,那管门房的兵瘦里巴叽,要是换一
个所在,冯友兰毫不惧他。冯友兰祖上是习武的,他本人武功也很高超,平时的爱好是
收集兵器,但此时事情尚未有水落石出之时,冯友兰自不能妄动。那人也不看冯友兰,
自顾自地挖鼻孔,冯友兰看得无聊,便四下打量,这是一间不大的小屋,四壁刷着白粉,
什么都没有悬挂,只有屋角放着一部手摇式电话。冯友兰等得心急,转眼一个时辰过去,
有个人进来,面色木然,拿了一张收条,上书:“收到冯友兰一名口。”他把收条递给
门房的人,道:“跟我走。”

  走到院中,已经十九个人排队站着,他走到冯友兰面前,手中拿一副铐子,冷冷道:
“伸手。”

  冯友兰道:“我犯了什么罪?”

  那人不耐烦地道:“叫你带上就带上,罗唆些什么!”

  冯友兰带上手铐,上了一辆闷罐子车,心里反而平静下来。想:莫非这就是去天桥?
天桥是当时的刑场。冯友兰并不恐惧,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忽然想到:这样看来,
古人所谓的从容就义也不是什么难事了。

  车子并不多久就停下来,下来一看,原来是前门西火车站。其时还没有北京火车站,
京汉铁路的起点站在前门西边,称西火车站,京寿铁路的起点站在前门东边,称东火车
路。其时清华园内亦有火车站,铁路通过西苑,慈禧曾在西苑铁路边且走且唱京剧,这
事记在高树的《金銮琐记》中。

  冯友兰等人走进车站,上了一列火车的闷罐车厢中,车就开了。大概走了四五个钟
头,车子才停,冯友兰一看站台,那是保定。冯友兰知蒋介石的行营便设在保定,心知
是被押到保定行营了。到了一个大衙门,看样子像前清总督衙门,冯友兰被单独带至一
个房间。又有一个人进来,一样是神色木然,给冯友兰开了铐子,就出去了。冯友兰喊
声“哎”,他并不理会。

  一会儿工夫,他却又进来,道:“你最近到外国去了吗?”

  冯友兰道:“到欧洲去了一趟。”

  他道:“请你写一写,你到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都不要拉下了。
今天晚上就写完。”

  冯友兰问道:“什么时候恢复我的自由?”

  那人不管,径自出去。

  冯友兰心中有气,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要向教育部报告,并到南京政府抗议你
们!”他想自己本是以一个普通旅游者的身份到欧洲游历的,所看见的东西,所遇到的
人,所说的话,也和普通旅游者一样,没有什么特别。较特别的事,只有在捷克的布拉
格开会时,遇见南京政府的司法院院长居正,他谈到过一些孙中山在日本东京的轶事。
冯友兰如实写了,正是“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

  晚上,那人来看后,也没有说什么,单道:“套间有一张床,你就睡在那里吧。”

  不料次日,那人又来,说:“你写的东西上峰已经看了。军政部何部长已经来电报,

他拿出何应钦的电报,见是:“冯友兰如无重大嫌疑,着即释放。”

  那人道:“上午没有往北京的车。下午就送你回去。”又道,“上午没事,上街逛
逛罢。”

  两人去莲花池公园转了一圈,又到一个小馆子吃了饭。下午三点钟,冯友兰下车,
其弟景兰正翘首以盼,兄弟相见恍如隔世。

  原来冯友兰家人这几天花了很大气力,才打听到冯友兰在保定,他们四处托人往南
京打电报,又加以梅贻琦的活动,终得善果。

  过几天,梅贻琦对冯友兰道:“你去南京一趟罢,让他们看看你这个‘共产党’的
样子。”又说,“芝生,到了南京请向李书华先生与罗家伦先生问好。”

  李书华在教育部长任内,挑选了梅贻琦为校长,他后来说,这是他任内最得意的一
件事。

  冯友兰应声道:“罗前校长有些事情是过分了一点,但是应该看到,他对清华还是
有功绩的。罗家伦搞‘四化’,纪律化最差,也最不可能,学术化和廉洁化都做得不错。
现在清华许多大教授,都是他聘来的。他把清华的帐目彻底清查了一番。我们饮水思源,
决不应忘了他。再说把清华归由教育部,正是他的高瞻远瞩之处。而且,教授的待遇在
他来了之后才大幅度提高,要不从前职员的待遇跟教员差不多,谁还愿意专心教学呢?
学术和育人是学校的两大生命线。”

  梅贻琦连连点头称是,他沉静地说:“罗先生为人锋芒太显,用芝生你的说法,他
能够‘极高明’了,却不能够‘道中庸’。他裁减人员,得罪了一些人,又加以其时中
原大战,阎锡山的势力煽动,此罗校长不得不去校之由也。”

  冯友兰道:“罗先生走时很气愤,说是‘学风虽致凌替,士气不可不存’,他固然
有刚愎的一面,但学生骂他虚伪毒诈,只怕未必。”

  正说间,叶企孙打了个电话来,说要来看梅贻琦。冯友兰便告辞而去。

  不一时叶企孙来,满目红光,一见梅贻琦便嚷道:“月涵,你看这是什么!”

  梅贻琦见他高擎着一张照片,取过来一看,不由做声不得。

  那照片看来普通,而落在梅贻琦这样的物理行家眼中,一见便知是红内线(今称红
外线)摄影,内容是清华的夜景,大礼堂、气象台历历在目。

  叶企孙笑道:“这是我的学生熊大缜深夜在香山鬼见愁顶上拍下的。”

  梅贻琦心念一动,欢然笑道:“如此说来,你们的红内线敏感胶卷研制出来了?”

  叶企孙道:“正是!”

  其时红内线敏感胶卷是国际上的保密技术,当时国内工业落后,这一方面也毫无信
息和人才。叶企孙建议熊大缜去攻关,熊大缜在一无资金,二无技术的条件下,用谁也
想不到的道路经过两年时间就搞出来了。熊大缜在机械馆东南角跨过小桥的学校侧门口
(按今已拆除)开了一个照像铺,叫做“清华照像馆”,前已表过不提。熊大缜向物理
系借了一架莱卡照像机和一些洗印放大器械,不出一年就挣了不少钱,用这些钱,逐步
购买了新设备,还请了原向清华借用的实验设备。熊大缜竟全凭自己的力量,摸索出红
内线敏感的技术。

  梅贻琦细细地看了一番,说道:“颗粒略大了一点,不过这是化学试剂的问题,中
国的国防力量会大大增强的。东邻虎视,又何足惧哉!”

  叶企孙却沉痛地道:“月涵,政府如果真心抗日,就不会同日本人签订何梅协定了。
这几天在街上,真觉非人间!北平到天津的火车站牌上,居然加上了日文!党国是不打
算抗日了,至少他们没有坚守北平的决心。故宫博物馆的文物已装箱南运,清华在长沙
经营数载,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梅贻琦面带重忧,道:“企孙,我现在最怕的是清华在长沙的校舍也不能久居。现
在得趁战争未起,尽快装运贵重图书和仪器。”

  叶企孙道:“前天有人跟我说,——忘了是谁,他建议把清华卖给美国,只收一元
钱,一旦战争打起来,日本人决不敢进美国的领地,等到我们回来的时候,再花一块钱
赎回来。”

  梅贻琦忍俊不禁,道:“这是十足的洋奴思想!国事人心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

  叶企孙道:“小熊——就是研制胶卷的,他带领一帮学生,在前门站拦住了火车,
一起去南京请愿。蒋委员长亲自接见了他,说是攘外必先安内,小熊回来,对国府也失
望得很。”

  梅贻琦神色凄然,道:“只恨你我皆手无缚鸡之力,否则,马革裹尸亦是人生大快。
我所虑者,清华之忧在萧墙之内。企孙,你要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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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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