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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月之影·影之海]第五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n 3 13:37:37 2005), 转信
月之影·影之海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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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雨似洒落的细丝。
动不了,哭不出,她只是怔怔地把脸泡在小水洼里,突然背后响起拨开草丛的沙沙声。她心里想着应该要躲起来,不过却连头都抬不动了。
是村民?是野兽?是妖魔?就算选项增加,结果也不会增加。不论被捕,被攻击,或是继续躺在这里,下场都只有一个。
她抬起迷蒙的眼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在那里的既非村民也非追兵,甚至连人都不是,是一头奇怪的动物。
他的样子像老鼠。用两只后脚站立,胡须微微颤动的方式跟老鼠一模一样。让她觉得诡异的,是那只站立的老鼠竟然像个小孩子一样高。既不像平常的动物,也不像妖魔,因此阳子呆望着那只怪异的动物。
他站在雨中,头顶着一片绿色的大叶子。白色雨点敲打着清透的绿,阳子觉得那雨滴好美。
老鼠只是楞楞地看着阳子,并没有什么动作。他比老鼠要胖一点,介于褐色和灰色间的毛皮软软蓬蓬的,摸起来想必很舒服吧!沾在毛上的水珠,就像某种装饰品一样。他连尾巴上都长了毛,因此像归像,但和老鼠应该是不同的生物。
老鼠抽动胡须好几次,然后移动着两条腿,轻轻朝着阳子靠近。灰褐色的毛皮弯下腰来,伸出小小的前脚碰触阳子的肩。
“你没事吧?”
阳子用力地眨眼。那如同孩子般的声音,的的确确是那只老鼠发出来的。只见老鼠一脸疑惑,煞有其事地歪着头问。
“怎么了?不能动吗?”
阳子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老鼠的脸,然后微微点头。对方不是人类,所以她有点戒心。
“来吧!”
老鼠伸出小小的、简直和儿童差不多的前脚。
“撑一下,咱家就在前面。”
唉唉,阳子叹口气。
这一叹究竟是因得救而放心,亦或是失望,她自己也不明白。
“嗯?”
她想抓住伸出来的前脚,却连指尖也动不了,于是老鼠的前脚向前一探,暖暖的握住了阳子冰冷的手。
被一双比想象中有力的手搀扶到那栋小房子之后的事,阳子完全不复记忆。
好几次她醒来想看看屋内,却无法捕捉到任何足以被记起的清晰景象。
沉睡和浅眠不停交错,然后终于醒来,阳子正躺在一间简陋房屋中的床铺上。
茫然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急忙起身。她猛地想下床,结果一屁股坐了回去,阳子的双腿还是完全不听使唤。
狭小的房间里看不到任何人。她用依然昏花不清的眼睛确认了一下,接着拼命爬去查看床边。没半件像样的家具,只有枕头边有个用板子拼起来、勉强称得上是架子的东西,上面整整齐齐放着叠好的布,一把出鞘的剑,以及青色的珠子。
阳子全身一软。她费了好大力气站起来,把珠子戴上颈间,拿起剑和布回到床上,然后把用布包好的剑拉进被子里。这下她终于松口气。
直到此时,阳子才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睡衣。
全身的伤口都处理过了。躺着的肩膀下有个湿湿的东西,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打湿的布,大概是起床时没发现掉下来的吧?把布覆在额头上,感觉好舒服。她拉上用厚布对折而成的被子,握着明珠闭上眼睛,安心地深深呼出一口气。得救之后,才发现自己还是很珍惜这条小命的。
“你醒了吗?”
她弹起来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灰褐毛色的大老鼠正站在那里。老鼠推开门进到房间里,一手拿着像托盘的东西,另一手提着个桶子。
戒心油然而生。即使和人类一样的生活、一样的说话,但是她看到动物的样子就不敢大意。
仿佛完全没注意到监视的眼神,老鼠踏着轻松的脚步走到正在凝视自己的阳子面前,把托盘放在桌上,水桶放在床脚边。
“还在发烧吗?”
小小的前脚伸出来。阳子猛地一缩身子躲开,老鼠摇摇胡须,然后马上把掉在床上的布给捡起来。虽然老鼠应该有注意到阳子紧抱在胸前的布包,但却什么都没说。他把布放进水桶,看看阳子的脸。
“感觉如何?吃得下东西吗?”
阳子摇头。老鼠微微晃动胡须,一边从桌上拿起茶杯。
“这是药,喝得下吗?”
阳子又摇头。千万不能大意,那样做是拿性命去冒险。老鼠把头一歪,然后把茶杯拿到自己嘴边,在阳子面前喝一点给她看。
“只是普通的药,虽然有点苦,但并非什么不能吃的东西。你看……”
说完他将茶杯递过来,但阳子还是不接。老鼠有点不知所措地搔搔耳根的毛。
“那就算了。你吃得下什么东西?不吃不喝身体会撑不住的。要不要喝点茶?那山羊奶呢?还是吃一点稀饭?”
老鼠对着闭口不答的阳子为难地叹了一口气。
“你睡了三天了,如果想对你怎样,早在那时候就做了吧?那东西……”
“咱可以把剑藏起来的。看在这一点上,你至少可以多信任咱一些吧?”
在漆黑的眸子凝视下,阳子终于将紧抱的剑给放下,搁在膝上。
“嗯。”
老鼠用满意的声音说道,伸出了手。这次阳子也没有躲了。细小的手指摸了一下额头,马上又拿开。
“还有一点烧,不过退得差不多了。放下的睡吧!还是你想要些什么?”
阳子犹豫的说。
“……水。”
老鼠的小耳朵动了几下。
“要水啊?太好了,原来你会说话嘛!咱马上就拿开水过来,你起床的话要披着被子哦!”
老鼠没等到看见阳子点头,就匆忙走出房间。为了保持平衡,布满短毛的尾巴一摇一摆着。
老鼠很快就拿着茶壶、杯子和小小的容器走回来。
微温的开水真是好喝,阳子要了好多杯,然后她往容器里看了一眼,一股酒味扑鼻而来。
“这是什么?”
“糖煮的酒渍桃子,这可以吃得下吧?”
阳子点点头,然后看着老鼠。
“……谢谢。”
老鼠的胡须高高地扬起。脸颊上的毛皮鼓得胖嘟嘟的,眼睛有点眯起来,一副笑着的表情。
“咱叫乐俊,你呢?”
阳子有些犹豫,于是只把名字告诉他。
“阳子。”
“阳子啊?怎么写?”
“太阳的阳,子孙的子。”
“子孙的子?”
乐俊一副不可思议的把头歪到一边,口中喃喃地喔了一声。
“好奇怪的名字啊!你从哪里来的?”
不答的话会引起怀疑,阳子在万般犹豫下还是说了。
“庆国。”
“庆国?庆国哪里?”
再多的她也不知道了,于是胡乱答道。
“配浪。”
“那是哪里啊?”
乐俊有点困惑地看看阳子,然后抓抓耳根。
“无所谓啦,哪里都一样。总之你先休息吧!要不要吃药?”
这次阳子同意了。
“乐俊是哪两个字?”
老鼠又笑了。
“苦乐的乐,英俊的俊。”
Ⅱ
在那房间里睡了一整天,阳子猜想这屋子里应该只有乐俊在。
“他有尾巴哦!这样妥当吗?嗯?”
深夜里,苍猿的头出现在床脚。
“迟早会被出卖的,对吧?”
这个房间里有两张床,不过乐俊并没有睡在这里。阳子不认为还有另一间卧室,但也不知他是在哪里、是怎么睡的。
“你还是离开比较好吧?否则他心一横想害死你怎么办?”
阳子没有回答。她默默地听,苍猿就不停地重复相同的话。
这正是阳子的不安。猴子为了戳破这一点而来,为了吞噬那鼓涨的不安。她想必定是如此。
苍猿自被子上滑过来到枕边。小小的头窥视横躺着的阳子的脸。
“在惨剧发生前要先下手为强,否则你就会没命。这点你应该懂吧?”
阳子翻身仰视天花板。
“……我并不信任乐俊。”
“哦?”
“如今我没办法动,这也是无可奈何。在我连剑都拿不动的时候,离开也只是眼睁睁让自己沦为怪物的大餐。”
右手的伤势确实很严重,即使一整天倚着珠子,握力还是没有恢复。
“他说不定已经发现你是海客罗!你这样蛮不在乎可以吗?搞不好官兵马上就会冲进来了。”
“那就只好让剑去说话了。区区四、五个官兵冲进来,我还有办法杀出重围。在那之前我要利用他。”
──这里没有人是阳子的朋友。
然而,她却迫切地需要帮助。至少到她可以拿剑为止,到她体力多恢复一点为止。在那之前,她需要安全的床食物与药品。
虽然她不清楚乐俊是敌是友,但起码老鼠可以提供阳子需要的东西。她要在确定对方是敌人前利用这个情况。
“他没在饭里下毒吗?药真的是药吗?”
“我会小心。”
“你也不敢断言他不会动手脚吧?”
苍猿继续揭露着阳子的不安。她一一回答,像是在进行说服自己的动作。
“如果他真的企图对我怎样,只要趁我失去意识的时候就行了。用不着如今才在食物里下毒,他要杀我机会多的是。”
“也许他在等待什么援军之类的。”
“果真如此的话,在那之前我要尽可能储备体力。”
“也许他想先取得你的信任,之后再出卖你。”
“果真如此的话,在乐俊的企图败露之前我会假装信任他。”
苍猿突然咯咯地笑起来。
“你越来越有骨气了嘛!”
“……我是认清事实。”
认清这个世界里没有阳子的朋友。认清她无处可去、无家可归。认清自己是多么的孤单。
即便如此还是要活下去。就算注定没有朋友与立足之地,还是打心底珍惜这条命。要是这个世界全都希望阳子去死,就要活给他们看。要是原本的世界全都不希望阳子回去,就要回去给他们看。
她不死心。无论如何都不死心。
活下去,找到景麒,一定就能回到那一边。景麒是敌是友都无所谓。如果是敌人,就算用逼的也要逼他送自己回原来的世界。
“回去之后怎么办?”
“那等回去之后再想。”
“何不干脆死了算了?”
“既然大家都不在乎我这条命,起码自己要好好珍惜。”
“──那只老鼠会背叛你的。”
阳子回看苍猿。
“我并不相信乐俊,因此就没有背叛。”
要是她早点觉醒就好了。阳子是个海客,所以才会被追捕。海客是没有朋友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任何安身立命之处。如果先前彻底明白这些,她就不会糊里糊涂地被达姐和松山所骗,不会天真地信任别人遭到出卖。这样她就可以设法假装信任却利用对方,然后活下去。
能够利用的就要利用。这没什么不对。达姐和松山都利用阳子去赚些蝇头小利,那阳子利用乐俊活命,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你可以当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了,嗯?”
“那未尝不是件好事。”
阳子喃喃说道,把手一挥。
“我好困。你回去!”
苍猿露出怪异的神色,一副像在忍受着苦涩的表情。接着只见到他的后脑勺,如同没入被子之下般倏地消失无踪。
阳子注视着,淡淡地笑了。
因为揭穿了连阳子自己都未曾发现到的不安,帮她的思绪作了一番整理。──她可以利用。
“我果然可以当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了……”
她爆出轻轻的自嘲笑声。
而且,她对再度被人利用敬谢不敏。她再也不让别人加害自己,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所以,幸好我那么做了。”
山路上遇见的那对母女。阳子没有被那对母女背叛,就是因为她没有给那对母女背叛的机会。
──因此,也不要给乐俊可乘之机。
这样一定可以活下去。
为什么阳子必须来到这个世界?为什么景麒要称呼阳子为主人?敌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敌人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要攻击阳子?那个女人──和景麒有着相同金发的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袭击阳子?
──妖魔不会攻击特定的某个人。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阳子会被攻击?那个女人抱着黑狗的身体,看起来像是在悼念它的死,这么说来,它们是那个女人的同伴罗?就像景麒身边有妖魔一样,那个女人身边也有妖魔,而且还派它们来攻击阳子吗?
全无头绪。不能再继续无知下去了,因此,她一定要向某人寻求解答。
她下意识地握紧拳头,变长的指甲刺进手心。
阳子举起手,仔细看着自己的指尖。
断裂的指甲形状尖锐,就像魔物的爪子一样。
──能越过虚海的只有妖魔或神仙。
阳子既非神也非仙。
──那就是妖魔罗?
她曾在虚海岸边作过变成赤兽的梦。那真的是梦吗?
在来到这里之前,阳子有很长一段时间梦见被妖魔攻击,结果那个梦变成了现实。──如此说来……
她又怎能断言变成野兽的梦不是预言呢?
变红的头发、变蓝的眼睛,如果都是彻底变身为野兽的前奏呢?或许阳子其实不是人类,而是妖魔。
她觉得这个想法好可怕,同时却又感到强烈的愉悦。
怒吼、尖叫、挥剑、恐吓别人,这些行为中蕴含着微妙的兴奋感。阳子在自己成长的世界里,从小到大没有说过狠话,也没有瞪过别人,她一直认为那是某种罪恶。这不正是因为她自己早就清楚了吗?
阳子下意识地知道自己是妖魔,是凶猛的野兽,她明白自己无法活在那个世界,,结果才会伪装成无害的生物。
所以,大家才会说阳子“难以捉摸”吧?
──一边想着这件事,她沉入了梦乡。
Ⅲ
这房子是农村地带常见的又小又破的建筑。这附近的住家多半很简陋,但连阳子也看得出,这间房屋即使在这其中都得归入“寒酸”那一类。
座落于田间的房子通常会有好几间形成一个聚落,这房子似乎却是少见的独栋。房子位在山坡上,附近看不到其它住家。
说到老鼠的家很容易想像成小小的房子,但是它的规模虽然小,尺寸却是再平常不过。不只是建筑物,从家具到日常用品,全都符合人类的尺寸,阳子觉得很奇怪。
“乐俊,你的父母呢?”
好不容易可以下床动一动了,阳子一面帮乐俊把水倒进灶上的大铁锅一面问。虽然撑着水桶的右手还卷着绷带,不过里面的伤口已经大半愈合。
正往灶里塞进柴火的乐俊回头仰视阳子。
“咱没有爸爸,妈妈出门去了。”
“旅行吗?去了很久嘛!去很远的地方吗?”
“不是的,就在附近的里。她有一些活要干。本来前天就该回来,既然没回来就是工作耽搁了。”
那就是母亲随时可能会回来,阳子心里盘算着。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冬天的时候当女佣,平常就是小佃农。不过夏天有人来找,她也会去打打杂。”
“这样啊……”
“阳子,你正打算去什么地方吗?”
被他一问,阳子想了一下。她并没有决定要去哪里,但也不能说出自己是走一步看一步。
“……你知道一个叫景麒的人吗?”
乐俊把沾在毛上的木屑拍掉。
“找人啊?他是这一带的人吗?”
“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那就很抱歉了,咱不认识什么叫景麒的人。”
“是吗?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没有了。你的身子刚痊愈,坐下来吧!”
阳子听话地将软绵绵的身体靠在椅子上。
小小的饭厅兼厨房是泥土地面,摆放的桌子和椅子也都是咯咯作响的老旧家具。
阳子位置的隔壁一张椅子上放着用布包起来的剑。对于宝剑片刻不离手的阳子,乐俊并未特别过问。阳子不明白他是基于什么想法。
“阳子,你为什么……”
乐俊转过毛色闪闪发亮的背脊,用那孩子般的声音问道。
“要打扮成男人?”
他帮忙换过睡衣,所以阳子早知道已经曝光了。
“……因为单独旅行很危险。”
“是吗?说的也对。”
他边说边拿个陶瓶过来。某种东西熬煮过的芳香漂浮在狭小的房间里。老鼠将两个茶碗摆在桌上,抬头看阳子。
“为什么那把剑没有剑鞘呢?”
“……不见了。”
回答的时候她才想起把剑鞘搞丢这回事。度过虚海的时候,自己被交代过剑和剑鞘是不能分开的,不过她倒不认为是因为弄丢剑鞘才带来这些灾祸。当时指的应该是不能把明珠弄丢的意思吧?
乐俊低低的“哦”了一声,爬上椅子。那动作简直和小朋友一模一样。
“要是不找个地方帮它配个剑鞘,剑可是会弄坏的。”
“……嗯,也是。”
乐俊抬起漆黑的眼珠,看着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的阳子,他微微歪着脑袋问道。
“阳子你说你是从配浪来的吧?”
“……对啊。”
“那不在庆国,而是槙县东边的一个村子吧?”
阳子隐约想起的确是在那个方位,于是沉默着。
“听说那一带发生了一场巨大的蚀。”
阳子还是沉默以对。
“有海客被冲上岸来,然后逃走了。”
阳子凝视着乐俊。她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剑。
“你在说什么?”
“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一头红发。还要小心她带着剑,那把剑没有鞘。阳子,你头发是染的吧?”
她抓住剑柄,视线锁住乐俊。老鼠的表情很难辨认,他原本就不像人类那么变化多端。
“官府那里有来通知。”
“……所以?”
“表情别那么可怕。咱如果想把你交出去的话,官差来的时候就交了。那还可以赚到大笔赏金呢!”
阳子把布解开,站起身来亮出赤裸裸的剑。
“你的目的是什么?”
老鼠只是用漆黑的眼珠看着阳子,抽动丝线般的胡须。
“你真是性急啊!”
“你藏匿我的目的是什么?”
老鼠一副蛮不在乎地搔着耳朵下方。
“哪有什么目的?咱总不能对倒在路旁的人弃之不顾吧?所以咱才照顾你,除了照顾你之外,绝没有什么把你送交官府的念头。”
她对这些话无法照单全收。她知道轻易相信别人必定会后悔。
“海客会被送到官府。在那里等着你的,好一点是软禁,坏的话就是砍头。若要说是哪一种,阳子应该是后者吧!”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
“你有用一些奇怪的法术吧?据说你被押送的时候遭到妖魔袭击,因此才逃掉的,不是吗?”
“我不得不逃啊。”
“说得也是。”
老鼠点了点头。
“妖魔不会随随便便听从人类的命令。它们不是你召唤来的,而是来攻击你的,没错吧?”
“……我不知道。”
“就算如此你还是会被当成坏海客,因为你是遭到妖魔攻击的人啊!”
“然后呢?”
“要是被送到官府,十之八九会没命。逃走虽然是应该的,不过你知道该逃到哪里去吗?”
阳子没有回答。
“你不知道对吧?不要在这一带逗留了。去雁国吧!”
阳子死盯着乐俊的面孔。老鼠脸上没有半点表情,阳子丝毫都读不出来。
“……为什么?”
“咱没办法眼睁睁看到人被杀。”
说着乐俊笑了。
“咱可不是那种同情死有余辜的坏蛋的烂好人,咱是看不惯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该受死罢了。”
“但我是坏海客吧!”
“那是官府才这样想啦!海客之中应该有好也有坏吧?他们只是少见多怪。”
“他们说坏海客会灭国。”
“那是迷信。”
干脆的语气反而激起了她的戒心。在这个国家里有人也同样说过是迷信,只不过那是个人类女性。
“所以呢?要是去那个什么雁国就有救吗?”
“有救啊!雁国的国君不会排斥海客。海客在那里也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过日子,这证明他对海客不偏不倚吧!所以,咱觉得你最好去雁国。──把那把危险的玩意收起来吧!”
阳子犹豫了好一阵子,终于还是把剑收起来。
“坐下吧!茶都冷了。”
听他这么说,阳子才坐到椅子上。她不明白乐俊有何企图,海客的身份既然曝光,应该尽快离开此地才是,但她想多多少少打听些有关雁国的消息。
“你知道这一带的地理位置吗?”
阳子把头摇了摇。乐俊点个头,抱着茶碗爬下椅子。他走到握着剑的阳子脚边,蹲在泥地上。
“这里是安阳县,一个叫鹿北的地方。”
乐俊在泥土上画出简单的地图。
“这里是虚海,槙县在这里。配浪好像??在这个附近,所以阳子你是往西南方,也就是变成往巧国的中央走过去。要逃的话必须离开巧国才行,这刚好相反了。”
阳子心情复杂地低头看着地图。可以相信对方吗?这地图是不是有哪里在骗她呢?即便心生怀疑,她还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是她如今迫切需要的资讯。
“西边挨着北梁县,从这里往西一直去就会到内海的青海。渡过青海对岸就是雁国。”
乐俊细小的指头画出了略图,以及意想不到的一手好字。
“所以我先朝向北梁……”
“没错。最终目标到阿岸港就行了。从阿岸有船到雁国去。”
“……船?”
可以搭船吗?如果港口受到监视,那就是眼巴巴地自投罗网了。
“放心。”
仿佛看透阳子的内心独白,乐俊笑了。
“从槙县要离开巧国,最快的方法是直接往北翻过山到庆国去。官府的人也有说,你应该不会到这一带来。幸好你走错路了。虽然到处都有通缉令,不过上头说的是红发年轻女孩。只要想想办法处理那把醒目的剑,应该没那么容易泄底的。”
“……你说的对。”
阳子站起来。
“谢谢你。”
乐俊一楞,抬头看阳子。
“喂!你该不是现在就想离开吧?”
“我希望尽快。一直受你照顾也不好意思。”
乐俊也站了起来。
“等一等!你真是个性急的家伙。”
“可是……”
“你去雁国之后有何打算呢?边走边随便抓个人起来问景麒在哪里吗?你知道怎么搭船?该如何向雁国寻求庇护吗?”
阳子别开视线。就算目的地已定,和之前的旅程相较,目标似乎是明确多了,却仍有这么多必须克服的难关。更何况这些问题必然连实际面临的困难的几十分之一都不到。
“再怎么样也得准备准备吧?别那么急。现在就着急成这样,将来不就要跳脚了?”
阳子垂下头。心底某处还存在着一个害怕会是圈套的自己,但也只能暂且依赖乐俊了。
“那就吃饭吧!总是要储存体力嘛!到阿岸要花上一个月呢!”
阳子再次低下头。
至少在体力完全恢复之前,在那之前应该可以知道乐俊的企图吧!他是单纯的天真善良?还是有深藏的计谋?她必须前往雁国──前往阿岸。除了这件事之外,她还必须弄清乐俊的真正想法不可。
Ⅳ
“听说是个很巨大的蚀,对吧?”
乐俊一面收拾吃完的午饭一面说。
“……配浪的长老是这么说的。”
“他们说槙县东边一带,今年的麦子全泡汤了。真是可怜啊!”
阳子只是垂着头。胸口隐隐地痛着。
“阳子你别沮丧嘛!因为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并没有沮丧。”
边从灶里把灰扒出来边说话的阳子,手上有东西轻轻拍了拍,那是条覆满短毛的尾巴。
“并不是海客来了才引起蚀,是发生了蚀,海客才会来的。”
阳子按照乐俊的交代把灰倒进木箱里。烧剩的木屑则捡起来,放进另一个木箱。
“我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什么是蚀?”
虽然听配浪的长老提过是类似暴风的东西,但她仍不清楚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东西。
“喔,连蚀都不知道啊?你们那边没有蚀吧?”
“只有日蚀、月蚀。”
“很像,不过太阳、月亮不会不见就是了。该怎么说呢,就像风暴一样。风暴是空气乱了,蚀则是气乱了。”
“会下雨、刮风吗?”
“有时候会。有的蚀单纯地就像风暴一样刮起大风,不过那种蚀不算什么。有的会地震、打雷、河川逆流、地面突然下沉,你把它想像成一大堆天地异变一古脑发生就对了。配浪就有个瑶池湖的湖底隆起、湖水倒灌,听说湖已经不见踪影了。”
阳子正在洗去脏灰的手停止动作。
“会造成那么严重的灾害吗?”
“看状况吧!比起暴风,咱们更怕的是蚀。蚀会造成什么后果是难以预料的。”
“为什么会发生呢?”
乐俊表情认真,用很谨慎的手势倒着茶。
“据说蚀就是那边和这边重叠混合在一起。原本不相干的东西重叠,就造成了灾害。详细情形不清楚啦,不过咱猜想就是这样。”
“那边和这边……”
乐俊家端出来的茶有着类似绿茶的颜色,但香味却全然不同。味道像是好喝的花草茶。
“那边,就是虚海的另一边罗。这边就是这一边,没有名字。”
阳子只是点点头。
“虚海包围着陆地,虚海的尽头则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对啊,啥都没有。一直走一直走都只有绵延不绝的虚海,无边无境。起码人家是这么说的。好像有些好奇的人为了想看看尽头就开了船出去,听说没半个回来的。”
“那,这边的陆地是平的罗?”
乐俊边爬上椅子边惊讶的望着阳子。
“地面要不是平的,那还得了?”
她用有点无奈的声音轻笑一声。
“这边的世界是什么形状?”
乐俊拿起桌上的胡桃摆了起来。
“世界的正中央是崇山。”
“崇山?”
“就是崇高的山。其实也有人称它为崇高,还有人称为中岳或中山。在它的四方有东西南北四座山,所以如果是东岳就叫做东山,不过通常都把东西南北山各称为蓬山、华山、霍山、恒山。东岳以前叫做泰山,听说是因为北边的国家戴国的国君将国号从‘代’改为‘泰’,为了规避泰王的名讳才变成叫蓬山的。这五座山称为五山。”
“哦……”
“这五山的周围有黄海。虽然叫做海,却不是有水的那种海。据说是荒凉的岩山和沙漠,沼泽和树海。”
阳子凝视着乐俊手指写出来的文字。
“你没看过吗?”
“当然没有!黄海四周还被东西南北方的四金刚山给围住,金刚山内侧不属于人类居住的世界。”
“这样啊……”
地形就像以前看过的古老地图一样,阳子心想。
“金刚山周围四面有四个内海,更外侧八方包围着八个国家。在它们的周遭是虚海,离陆地不远处则有四个大岛,分别是四个国家。这四个国家加上金刚山周围的八个国家,总共是十二国。”
阳子注视被排成几何图形的胡桃,看起来就像是朵花。以五山为中心,各个国家排得像花瓣一样。
“在这之外呢?”
“没有了,外面就只有虚海。空空荡荡的大海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乐俊喃喃地说。
“不过,有人说虚海东边的尽头有个奇怪的岛屿。嗳,一种传说罢了。它叫蓬莱国,别名也叫做日本。”
乐俊说着写下一个“倭”字。
“倭?日本?”
实际上写出来的文字却是用“倭”字来表示。
阳子轻咬着嘴唇。原来到目前为止是像这样子翻译的啊!
“据说海客就是从倭来的。”
这次听起来就是个“倭”字了。因为阳子已经知道这个词,所以就没有必要翻译了吧?(注一)
“是真是假不得而知,不过从海客的话中来看,某个地方应该是有个叫倭的国家吧!听说也有些人曾驾船去寻找倭国,但都是一去不归。”
如果日本真的在虚海的彼方,那只要将船往东驶去就有可能回家。然而,穿过月影来此的阳子知道,用这个方法是不可能回得去的。
“相对地,也有人传说金刚山的某处有座叫昆仑的山丘,那里叫做中国。有山客会从中国过来。”
说着说着,乐俊写了个“汉”字。
“山客?那除了海客之外,也有其他人会来到这里罗?”
“有啊!海客会到虚海的海岸边,山客会到金刚山的山脚下。我们国家的山客不多,而且不论哪一种都会落得被通缉。”
“是这样……”
“不论是汉国或倭国,平常人是无法来去的,人家说只有妖族或神仙才办得到。不过要是发生了蚀,就会有人从另一边漂过来,他们就是山客和海客。”
“喔……”
“听说在汉国跟倭国,房子都是金银玉石盖成的,国家富裕得连农民都过得像王公贵族一样。每个人都能飞天,跑起来日行千里,即使小婴儿也有打倒妖魔的神奇力量。据说妖魔和神仙会有神力,就是因为去那边喝了深山泉水的缘故。”
乐俊说着看看阳子,阳子苦笑着摇头。
好奇怪的故事,阳子心想。要是回到原来的世界讲给人家听,一定被当成是在说童话吧!在这个世界里也有童话。
想着想着阳子轻轻笑了。
她一直认为这是个异常的世界,但真正异常的是这个世界,还是阳子呢?
答案她很清楚。所以海客才会被追捕,她这下终于想通了。
※ ※ ※
注一:阳子进入这个世界后,脑中会自动把当地的语言以她的母语来翻译,所以“倭”字阳子会听成“日本”二字,但是当她了解了“倭”字的意义及写法之后,则不会再听成“日本”二字的音。
Ⅴ
“……漂到巧国的海客全都得死吧?既然蚀和海客脱不了关系的话。”
茫茫然地对着过去不知凡几的海客命运思考了一阵子,阳子开口说道。
“或许是吧……阳子,你是做什么的?”
“学生。”
是这样啊,乐俊似乎感慨颇深地说。
“海客之中,有些人拥有咱们这边所不知道的技术,或是知识,这样的人就可以受上头的官爷保护过日子了。”
原来如此,阳子爆出自嘲的笑。阳子并没有任何可以贡献给这个世界的知识。
“……你不知道回倭国的方法吗?”
听到阳子这么问,乐俊明显露出凝重的表情。
“咱不知道啦!……再说最好别谈这个比较好。”
他欲言又止了一下。
“应该是没办法吧!”
“不可能的。既然能够来,应该就有回去的方法。”
阳子的声调让乐俊垂下了胡须。他的喉咙发出咕噜声。
“人是无法渡过虚海的,阳子。”
“实际上却能过来,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来是可以来,回去就不行了。事实上不管是海客还是山客,都没听说过有人回去的。”
“那是……不可能的。”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回不去这句话。
“那蚀呢?只要等蚀就行了吧?这样就可以回去了。”
面对阳子咄咄逼人的问话,乐俊无力地摇摇头。
“蚀会在何时、何处发生,谁都不知道。不,就算是知道,人还是不能去那一边啊!”
那是不可能的,阳子在心中又重复一遍。要是回不去的话,景麒应该会说的,但他完全没有提到。从他的态度中,完全感觉不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我是被蛊雕追杀,从倭国逃过来的……”
“蛊雕?逃到这里来?”
“是的,还有个叫景麒的人。”
“就是你在找的人吗?”
“对,是那个景麒把我带来这边的。正确地说,因为蛊雕攻击我,他说为了保护我必须带我来这里。”
阳子边说边看着乐俊。
“换句话说,如果我不需要保护,不就应该可以回去了吗?他说如果我真的很想回家的话,他就会送我回去。”
“不可能的。”
“景麒带着会飞的动物,像乐俊你一样会说话的动物。他说一直飞的话,去程要一天,我觉得是因为有回程才会用去程这个词的。他完全没提到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吗?”
阳子近似哀求地说着,但乐俊仍好一阵子没开口。
“──乐俊?”
“咱是不太明白啦……不过,这情形看来的确非同小可。”
“……有那么不寻常吗?我所说的状况。”
“很不寻常。蛊雕这种妖魔出现在这儿可是件大事,附近的里就要净空。更何况蛊雕竟然攻击特定的某个人,还刻意去到那一边。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听说。──你说是个叫景麒的人把你带来这边的?”
“嗯。”
“就咱听说的,不管是妖族还是神仙,能够来去的只有他自己本身而已。这位景麒不知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带着别人自由来去,以前从没听说过这种事。虽然咱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但绝对是非比寻常。”
乐俊不解地思考着,把黑漆漆的眼珠转向阳子。
“那你想怎么做呢?生命安全第一?还是回家第一?”
“……我想回家。”
阳子说了,乐俊点点头。
“是这样吗?不过咱可不知道方法。总而言之,去雁国就对了。”
“嗯。然后呢?”
“咱不认为官府或州侯能够处理。去到雁国,咱想只有请‘延王’帮忙了。”
阳子呆呆地看着乐俊写出来的字。
“延王……是国王吗?”
乐俊点头。
“雁国的君主代代皆称号为延。”
“可是,国王会帮助我吗?”
“不晓得耶。”
阳子想说那又何必去呢,不过勉强忍住了。
“虽然不晓得,但总比继续待在巧国好,起码比盼望巧国国君伸出援手来的希望要大多了,因为延王是‘胎果’。”
“胎果?”
“胎果,就是在那边出生的人,这样的情况很希有。其实是这边的人,却阴错阳差在那边出生。”
阳子瞪大眼睛。
“有这种事?”
“对啊,真的很希罕。不过是阴错阳差在那里出生所以希罕,还是能回到这里所以希罕,就不清楚了。”
“……喔。”
“这边有三位有名的胎果,雁国的延王、延王的宰辅、戴国泰王的宰辅。”
“宰辅?”
“就是类似辅佐君王的幕僚啊。前不久听说泰宰辅去世了。泰王行踪不明,国家也陷入动乱去不得了,所以还是应该去雁国。”
阳子楞了好一阵子。也许是因为太多的资讯急遽地填塞进来,也许是因为这个预定太过夸张了。
去找国王不就像是去找首相或总统一样吗?这怎么可能呢?想到这件事的同时,她也为自己卷进这么不寻常的事件感到手足无措。就在她沉思之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Ⅵ
往外的门板打开,现身的是个中年女人。
“乐俊。”
听到呼唤老鼠抬起头来。
“娘。”
胡须微微地抽动。
“咱捡到一个有趣的客人哦!”
阳子不由得吃了一惊。回到家的这个女人的的确确看起来是个人类。她也很惊讶地看看乐俊和阳子。
“客人?喂,这位小姑娘怎么了?”
“我在林子里捡到她的。她是因为上次在槙县发生的蚀才被漂到那边的。”
哦,女人喃喃应一句,看着乐俊的脸,严肃的表情掠过脸庞。
阳子做好准备姿势。这女人应该也听说过槙县逃走的海客的传闻吧!果真如此,她会像乐俊那样窝藏阳子吗?
“……那你可真是受苦了。”
面对着屏住呼吸观察状况的阳子,女人笑了。接着她回头转向乐俊。
“你是怎么搞的?应该要把我叫回家来呀!你有好好照顾人家小姑娘吗?”
“咱有好好照顾啦!”
“你行吗?”
笑了笑,女人用含着笑意的眼神注视阳子。
“真不好意思,我因为有事所以出去了。乐俊有好好招待你吗?”
“喔……有。”
阳子点头。
“我发烧身体动不了的时候,多亏有他帮忙。真的很感谢他。”
女人哦一声睁大了眼睛,她走到阳子身边。
“你已经没事了吗?可以下床?”
“对,真的多亏他照顾了。”
一边回答,阳子仍不敢大意地观察女人的表情。
乐俊还无所谓,因为是动物。她不敢信任女人,很怕去信任。
“有这样的状况,你更应该叫妈妈回家呀!脑袋真是不够灵光。”
听到女人这样说,乐俊不高兴地抬高了鼻子。
“咱有用心照顾她啦!她身体已经都好了啊!”
女人瞧一瞧阳子的脸。
“那就好……下了床会不会难过?要不要去歇着呢?”
“我已经没事了。”
“这样啊。唉呀,穿得这么少。──乐俊,拿件衣服给她。”
乐俊急忙跑进隔壁房间。
“茶也都冷掉了嘛!你等一下,我去重新帮你泡过。”
阳子目送着女人把大门从内侧仔细关好,然后脚步声啪哒啪哒地穿过后门消失在井边。她轻声地问抱着一件薄上衣走回来的乐俊。
“你母亲?”
“对啊。我爹不在了,很久以前就死了。”
乐俊的父亲是人类吗?还是老鼠呢?
“是你真正的母亲吗?”
她很小心地问道,结果乐俊一脸不可思议。
“当然是真正的娘啊!是娘把咱给摘下来的。”
“摘下来?”
乐俊点头。
“从里木──里、木──上摘下来的,摘下包着咱的果实。”
乐俊说到这里,突然一副恍然大悟。
“难道你们那边的小孩真的是在母亲肚子里吗?”
“……嗯,一般是这样的。”
“肚子里结果实吗?那要怎么摘啊?它会垂到肚子外面吗?”
“我不明白什么叫摘?”
“就是拔树上的卵果。”
“卵果?”
“卵的果实,大概这么大。”
乐俊比了个约一人合抱的大小。
“那是黄色的果实,里面装了小孩子。它长在里木上,由父母去把它摘下来。那边不结卵果吗?”
阳子轻轻按着额头,这实在大大地悖离了常识。
“是不太一样……”
乐俊满脸疑问地看着阳子,阳子苦笑。
“那边小孩是在母亲的肚子里,由母亲生下来的。”
乐俊眼睛瞪得圆圆的。
“像鸡一样吗?”
“不太一样,不过类似那种感觉。”
“怎么会这样?肚子里长树枝吗?肚子里的果实要怎么摘呢?”
“嗯……”
阳子更加地头痛,幸好这时他母亲回来了。
“来!来喝茶吧!肚子饿不饿啊?”
乐俊的母亲一边从儿子那里听着有关阳子的事,一边快手快脚地做好了类似蒸面包的点心。
“所以罗……”
乐俊的小手抱着一块大大的蒸面包说道。
“咱正说到是不是去雁国试试看比较好。”
母亲点头。
“没错,是该这么做。”
“因此,咱要送阳子去关弓。可以帮咱们带点衣服吗?”
乐俊说完,母亲的表情很明显地变得僵硬。
“可是这……你……”
“不必担心啦!只不过是跑一趟,送送人生地不熟的客人而已嘛!妈妈你这么能干,一个人应该没问题的啦!”
母亲看着乐俊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
“是啊。──你要小心。”
“乐俊。”
阳子插嘴。
“我很感激你的一番心意,但我不能这么麻烦你。路你已经说过了,我想应该没问题的。”
她怎敢说是自己害怕有人同行。
“刚刚的地图可以帮我画在东西上面吗?不好意思要麻烦你了。”
“阳子,先不提怎么进雁国好了,要去找国君,光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的。就算你知道路,到关弓的路程得花上三个月,这期间吃饭怎么办?睡觉怎么办?你有钱吗?”
阳子默然。
“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啊!你对这边的事一无所知不是吗?”
阳子考虑着。犹豫了好久,她终于同意了。
“……谢谢你。”
她边说边用眼角一瞥包起来的剑。
有乐俊陪她同行的确比较好。这对母子乍看之下是想帮助阳子,但那不见得出自诚心。既然敌我不明,自己的目的地又被知道了,就不能维持这种未知的状况。倘若阳子离开此地后,他们立刻到官府检举,在阿岸等着她的将不会是船而是陷阱了。
如果带他一起去就能当成对付这女人的人质。万一乐俊的存在开始危害到自己,那就请出宝剑来解决。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已变成一个极度无情的生物。
Ⅶ
离开乐俊家是在五天之后了。
这对母子一派阳子朋友的模样,阳子也乐得可以好好休养。苍猿曾主张这对母子居心叵测,这一点阳子其实也明白。
乐俊的母亲为这趟旅行帮忙准备了大大小小的物品。他们看起来比达姐家还穷,但东西虽然粗糙,还是连阳子的换洗衣物都准备了。给阳子的是大件的男装,那或许是乐俊死去父亲的东西吧!
那反而勾起阳子内在的戒心。她不认为单纯的好心会做到这个地步。乐俊也就罢了,因为他外表一看就不是人类,但阳子就是没有勇气去相信他母亲。
“为什么要帮我呢?”
忍不住开口这样问,已是他们离开乐俊家,房子终于从视线中消失的时候。乐俊小小的前脚玩着胡须。
“因为凭阳子你一个人,再怎么也到不了关弓呀!”
“只要告诉我怎么走不就够了吗?”
“没有啦!去关弓游览一下也不赖啊!听说那是个很好玩的地方,而且很有那边的风格。国君是那边的人,这也难怪嘛。”
“是倭式?汉式?”
“倭式。延王是从倭国回来的。”
“只因为如此吗?”
乐俊回头仰望阳子。
“阳子,你就那么不相信咱啊?”
“……你太过亲切了吧?”
背上背着一个大布包的老鼠,有点僵硬地抓一抓胸前的毛。
“你看,咱是个半兽。”
“……半兽?”
“一半是野兽。咱们巧国国君不喜欢半兽,海客他也讨厌,只要是不一样的东西他都讨厌。”
阳子只是点点头。
“大致说来,巧国的海客不多。海客多半漂到东边的国家,这样听起来好像很多,其实真正的数字可想而知。”
“有多少?”
“谁晓得,三年看有没有一个哩!”
“这样啊……”
数目比想象中多。
“要说海客漂到的地方,那是庆国最多,因为它在最东端。接下来是雁国,再接着是巧国。巧国半兽也不多,但这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其它国很多吗?”
“很多啊!至少不像巧国这么少。这一带的半兽就只有咱而已。虽然咱们国君不是个坏国王,但是好恶未免太明显了。对待海客好严苛,对待半兽好无情。”
说着乐俊抖抖胡须。
“不是咱自夸,咱可是这一带头脑最好的。”
阳子不懂他说什么,于是看着乐俊。
“又聪明又伶俐,脾气又好。”
阳子微微笑了。
“……的确。”
“即便如此,咱仍不算是一个人,永远被当成半个人,因为咱只有一半是人类。这副模样是出生时就注定的,所以并不是咱的错啊!”
阳子轻轻点头。自己对他所说的事隐隐约约能够了解,不过这仍不能消除戒心。
“海客也是这样啊!咱不能忍受海客只因为身为海客就要被杀。”
“喔。”
乐俊这回抓抓大耳朵底下的毛。
“你知道什么是‘上庠’吗?上庠──就是郡里的学校。上庠的成绩是最好的,如果被选为‘选士’的话,就能被推举入少学。少学是淳州的学府,进得去的话,就能当个小地方官。”
“郡在县上面吗?”
“在乡上面。一州里有好几个郡,至于有几个则因各州而异。一郡是五万户,分为四乡,一乡一万两千五百户,分为五县。”
“……喔。”
五万户,她对这个数字没什么概念。
“其实咱并不能读上庠,是娘拼命求他们收咱的。只要成绩优秀就能上更高一级的学校,然后可以当官吏,因为咱只是半个人,不能申领田地,这样一来即使没有田地也可以过活。但是,他们说少学不收半兽。”
“……原来如此。”
“娘为了送咱进上庠,把自己的田地和房子都卖光了。”
“那现在呢?”
“现在在当佃农,受雇帮附近有钱人的自地耕种。”
“自地?”
“上头给的叫公地,获得许可去开垦的叫自地。可是,只有娘在干活,咱没有工作。即使想做也不能做,人家不雇用半兽。而且还要多缴税呢。”
阳子歪着头不解。
“为什么?”
“半兽之中有些是像熊或像牛一样的,他们说这样的人比一般人更有力气。咱看主要只是因为国君讨厌半兽吧?”
“真过分……”
“不过没海客那么惨啦!至少没被追捕啊杀头的。话说回来,咱们不列入户口,因此不能请领田地,也不能求差谋职。娘一个人得负担咱们两个人的生活,所以咱们家才那么穷。”
“……是这样啊。”
“咱好想有份工作。”
乐俊说着低头亮出钱包。
“这是娘为了送咱去上雁国少学才帮咱存的钱。在雁国,半兽也可以读地位最高的大学,可以当一国的大官。他们会承认你是一个完整的人,可以领到田地,户籍里也会登记你是正丁。其实咱心里是想,把你带去之后再拜托对方看看,说不定能在雁国谋个差事。”
果然,他根本不是出自善意的,阳子讽刺地想着。他也许没有恶意,但也不能说是善意。
“……原来如此。”
声音中隐含的尖锐大概太明显了,乐俊定住不动。他看着阳子好一会儿,但却不发一语。
阳子也没有再说些什么。谁不为己?即使是慈善,追根究底还不都是为了自己,因此对乐俊的话她并不觉得气愤。
没错,阳子心想。人终究是为了自己而活,所以会有背叛。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为了其他人而活。
Ⅷ
那天,傍晚时抵达了一个叫郭洛的城镇,那是个像河西那么大的城市。
之前她也被这边的人带着旅行过,但此次的旅程和先前比起来真可算是寒酸之旅。吃饭在路边摊解决,住店选最差的地方。一晚五十钱,就只是在大通铺里用屏风隔一隔。不过旅费是乐俊出的,阳子自然没什么好抱怨。
乐俊宣称阳子是他的弟弟。既然他有个人类女性当母亲都没人说话了,阳子是他弟弟应该也无伤大雅吧!事实上,也没有人表示过怀疑。
※ ※ ※
一开始旅行还算轻松。乐俊在路上告诉她很多事。
“这里有四大、四州、四极共十二国。”
“四大?”
“对。庆东国、奏南国、范西国、柳北国就是四大国。并不是特别大啦,只是个称呼罢了。四州国是雁州国、恭州国、才州国,然后还有咱们巧州国。四极国是戴、舜、芳、涟。”
“戴极国、舜极国、芳极国、涟极国吗?”
“没错。各国分别有国君统治。巧国就是塙王,王宫在喜州傲霜,叫做翠篁宫。”
“傲霜?是个城吗?”
没错,乐俊说,指着左手边所见的山。
这里的地势起伏很大。左手边的远方可以见到高高的丘陵地带,更过去的另一边还能隐约看见巍峨险峻的山脉。
“那座山在更过去的那一边。山势高耸插天,那就是傲霜山。山顶上有翠篁宫,山脚一带则是傲霜城。”
“喔……”
“君王就从那里统治国土。他要任命州侯,向全天下颁布律法,分配土地给人民。”
“州侯是做什么的?”
“州侯的工作就是实际上统治各州。他要治理一州的土地、人民、军队,修订法律,查察户籍征收税赋,预防灾变整备军事。”
“事实上看起来,君王并不是实质上的统治嘛!”
“君王的工作就是指示治理的方针。”
她不是很懂,猜想可能类似美国那样的制度吧!
“君王要制订法律,那叫做地纲。州侯也会订定法律,但不能违背地纲。然而即便是地纲也不能违反施予纲。”
“施予──什么?”
“那是上天授与君王,要他依此治理国家的准则。如果将这个世界比喻为天幕,它就是支撑世界最重要的准绳,因此也叫做天纲或太纲,就算是君王也得遵守。只要不抵触太纲,君王可以任意统治自己的国家。”
“……哦。那个太纲是谁决定的?该不会真的是神吧?”
谁知道,乐俊笑着说。
“据说很久以前,天帝合并了九州四夷,灭了十三州,留下五个神和十二个人,其他全部变回了蛋。他在中央造了五山,派西王母去当主人,包围五山的一州则变成黄海,五个神成为龙王,分封为五海之王。”
“这是神话嘛!”
“没有错。然后,他分别将树枝交给十二个人。树枝上结了三个果实,缠着一条蛇。这条蛇松开树枝并举起天空,而三个果实则分别掉下来成了土地、国家和王座,据说树枝则变成了笔。”
这和阳子所知的各种类型的神话都大不相同。
“这条蛇就是太纲,土地就是户籍,国家就是律法,王座就是仁道──也就是宰辅,笔则代表历史。”
乐俊说着弄一弄胡须。
“那个时候咱还没出生咧,所以是真是假不得而知罗!”
“……原来如此。”
虽然中国神话是她很久以前在儿童读物上读到的,内容已经不复记忆,但她仍很确定内容和这个不一样。
“那,天帝是最伟大的神罗!”
“这个嘛,或许是吧!”
“许愿的时候向谁许呢?天帝吗?”
乐俊对许愿一词有点不解。
“──对了,求子的话就会向天帝许愿。”
“其它的呢?比方说丰收?”
“不晓得,祈求丰收是向尧帝吧?你这么一讲,是有些人会供奉尧帝没错。照这样说起来,像是想要免除水患的就祈求禹帝,想要驱妖避邪的就祈求黄帝。”
“有各式各样的神?”
“嗯。的确有些人会供奉各式各样的神。”
“一般人不拜吗?”
“不拜啊!种田的话,只要天气好又勤加照顾就会丰收。天气是好是坏,要看天上气的状况而定。不管你高不高兴,会下雨就是会下雨,会出太阳就是会出太阳,光是祈求有什么用。”
阳子有点吃惊。
“可是,如果发生洪水,大家都会很困扰吧?”
“为了不要发生洪水,国君就该治水呀!”
“那寒害呢?”
“为了防止那时出现饥荒,国君就该要调配米粮呀!”
──她真的不懂。
虽然不懂,但她明白这和自己所知的人类不一样。
“那你们不会祈求考试合格,或是祈求赚大钱吗?”
阳子说完,这回换乐俊吃了一惊。
“这种事在于你本人付出多少努力吧?祈求会有用吗?”
“这……说得也是。”
“考试只要用功就可以通过,钱只要去赚就会变多。到底要祈求什么呢?”
不知道。阳子先是苦笑,突然间笑容被冻结。
──我明白了。
在这里拜神也不会降下好运。因此,既然有出卖海客赚点小钱的机会,当然不要浪费。
“……原来如此。”
她喃喃吐出的句子里,蕴含着连自己都感觉得到的冰冷。也许发现到这一点,乐俊抬头看看阳子,然后胡须颓丧地垂下去。
※ ※ ※
虽说是他自夸,但乐俊的确博学,脑筋又灵活。然而他这么的聪明,却只因为身为半兽就不得不一辈子成为母亲的包袱,应该很痛苦吧!
乐俊也想问一些有关阳子自己以及日本的事,不过阳子却什么也没说。
然后──遭到攻击是第六天的事了。
Ⅸ
那是接近黄昏,当晚要投宿的午寮城映入眼帘之际发生的事。
行色匆匆的旅人在城门前方摩肩接踵,阳子也混在其中,加快了脚步,离城门的距离大约有五百公尺。仿佛在催促一样,从城门里开始传出大鼓的声音,等鼓声结束就是关门的时刻。
大家都走得更快了。想要跑进城门的人们形成了人潮。在那其中,有人开始“啊”地大声叫。
被声音所吸引,有几个人抬头看背后的天空,拥挤的群众有很多停止了动作。心中讶异的阳子回头一看,只见疾飞而来的巨鸟那鲜明的剪影。
巨鸟,如鹫,有角,八只。
“蛊雕!”
尖叫揭开了序幕,人潮往午寮城里狂冲。阳子和乐俊也开始一起跑,但蛊雕的速度很明显地快上许多。
抛弃蜂拥而至的人群,巨大的门扉渐渐关闭。
──太可恶了!
他们为了保护城里的自己人免受蛊雕攻击,于是企图把飞天的魔物锁在门外。
“──等一下啊!”
“慢着!”
哀嚎此起彼落。阳子突然把乐俊一推,从人群中冲出来。
幸好他们离城门还远。在城门前面,只顾自己往前冲的人们将前方的人拉开、推倒、践踏,情景有如炼狱。
稍微远离人潮一些,阳子边向着城里跑边微微地笑着。
──这就是不靠神的国度。
就算遭受妖魔攻击也不依赖神明。因此,为了往前冲不惜拽倒前面的人,就算是抛弃旅行者也要关起门来。
会不会遭受妖魔攻击,全凭自己是不是够谨慎来决定。遭到攻击会不会得救,全凭自己力气够不够大来决定。
“……可笑。”
──这些人真的太没用了。
有如婴儿哭叫的声音越来越近,阳子当场停下了脚步。跑在她附近的乐俊回头看着阳子大叫。
“阳子!你别逞强!”
“乐俊,你进城去!”
和疾飞而来的蛊雕之间,距离近得足以看见它们胸前羽毛上的花纹了。阳子注视着它们,一边向乐俊指指城门,然后用手甩开剑上包着的布。
熟悉的触感传过肌肤。冗佑的感觉阳子已经习惯,不觉得奇怪了。
她泛起好整以暇的笑容。
──一点都不逞强。
对付蛊雕很容易。数目才仅仅八只,阳子的剑足以贯穿任何厚实的肌肉。敌人身躯越庞大,她乐得越容易瞄准。而且鸟会在空中滑翔,让她更容易掌握时机。
她觉得和敌人久别重逢、露出笑容的自己很有趣。
伤势痊愈,体力充沛,她有不会输给敌人的绝对自信。听着那些只知道逃命的人的声音──那些原本应该是狩猎阳子这个海客的人,他们的哀嚎在背后响起,有种奇妙的骄傲和愉悦。
她对着卷起一阵腥风后急速下降的蛊雕大军执起宝剑。体内的血潮沸腾着,发出汹涌的海浪声。
──我是野兽。
──我是不折不扣的妖魔。
所以,遇到敌人才会如此雀跃。
※ ※ ※
杀戮开始了。对蛊雕而言是杀戮,对人类来说也是杀戮。
打落了俯冲的一只、打落了两只。等她解决掉半数之时,大道上已然血流成河。
她把坠落般下降的第五只的头砍掉,闪过了第六只。而利爪对阳子扑空的巨鸟便将站在背后远处的旅人当成替代的祭品,血祭后往上飞去。
阳子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工作。
血的腥臭和切断骨肉的手感,她在老早以前就已适应,看见尸体而心生动摇的脆弱也已不复存在。
阳子在乎的,就只有确实避开敌人、打倒敌人、尽量别被溅出来的血喷到而已。
打落七只后,阳子抬头看着上空,第八只没有降下来。它在上空盘旋,好像在犹豫着什么。
夜幕快速低垂的天空是铁锈的颜色,黑色的妖鸟影子从中闪过。
即使藉助冗佑的力量,她也无法追到半空中。
“──你下来啊!”
阳子嘴里嘟囔着。
快来,降落到阳子利爪可及的范围吧!
她一面盯着盘旋的影子,一面用眼角余光观察四周。
既然敌人是在还有日光的时候出现,那个女人应该也在才对。──那个金发的女人,怎么到处都不见那抹金色呢?
她要是在附近就把她抓起来,现在的阳子是办得到的。抓起来的话一定要逼问有何目的,她若不肯讲,即使砍掉她一只手也要逼她说出来。
她被这样想的自己吓了一跳。
怎么会像暴露出野兽的本性一般,如此的狰狞呢?亦或自己已经沉醉在鲜血之中……?
头顶的黑影突然改变了移动的角度。她看出对方准备飞下来,于是手用力握着剑柄。一挥剑之后,鸟却再次改变角度,又恢复成在空中盘旋的姿势。
“你下来!”
──妖魔也爱惜生命吗?
你攻击人类就到今天为止!
阳子把剑高举,戳进落在脚边的蛊雕尸体。
“你不下来,那就看我把你的同伴给剁烂!”
它仿佛能理解这句话。
盘旋的蛊雕突然飞了下来。从尸体上拔出来的剑一闪,抖出剑花格开箭矢般落下的锐利钩爪,然后直接刺穿它的脚。
鸟发出怪叫拍打着翅膀。她站稳了被风压吹袭而差点跟着踩空的脚步,将抽出的剑朝着对方的身体刺上去。一感觉到刺中的手感,她立刻横跳退开将剑一拔,转眼之间原本所在的地方已溅满血花。
剩下的就轻松了。她对翅膀失去力气往下坠落的鸟发动第二、第三击,再斩下它的脑袋给予致命的一剑。当阳子用力挥着剑想甩掉上头的血水时,周围已没有任何会动的东西了。
躺在路上的不止是蛊雕而已。在路上,人们倒卧得遍地都是。她可以听见呻吟声,可见得并非全都死了。
她不带感情地看着,边用滚到附近的蛊雕头颅将剑擦一擦,这时阳子才终于想起来了。
──自己还有个同伴呀!
“……乐俊?”
她往午寮城眺望,只见城门正在开启。从打开了一条缝的城门中间冲出来的卫兵看起来小小的。
把自己脚边到城门之间再环顾了一遍,阳子在稍远的地方发现了倒地的动物,灰褐色的毛皮吸饱了血变成黑红色。
“乐俊……”
她想冲过去,却再次看看城门。往外飞奔的士兵和人群口中正大叫些什么,但她听不懂。
看看乐俊再看看城门。
以她的距离看不出乐俊伤势有多严重,不过沾在毛皮上的血迹不可能只是因为蛊雕倒在附近的缘故。
阳子握住垂在脖子下的明珠。这东西是对任何人都有用?还是和剑一样只对阳子有反应?她不得而知。但是如果对象不拘的话,对乐俊应该会有帮助。
她心想,却握着明珠一动也不动。
跑上前去确定一下他的伤势,若是严重就试试看明珠的力量能否发挥作用。──毫无疑问,这样做对乐俊是最有利的。
可是,用珠子碰触他的时候,卫兵们就会过来,距离就只有这么近。
身处在倒卧的人群中,唯一站着的阳子当然很醒目。只要有人远远地看,一定会看见蛊雕攻击阳子,以及阳子打败了它们。这不可能不招致怀疑的。
她有一把无鞘的剑,稍微察看一下,很容易就会发现她的头发是染的。她的海客身份想必会立刻穿帮。
可是,如果她就这样逃了……
她看着倒地不起的那堆毛皮。
难道乐俊就不会去检举抛下自己逃走的阳子吗?
包着宝剑的少许行李,染过的头发,身着男装,为去雁国而前往阿岸。这些讯息一旦走漏,捉拿阳子的天罗地网将可以一口气收紧。话又说回来,她也不可能有力气抱着昏倒的乐俊逃命。
为了乐俊的安全,她应该回去。
可是。如果为了阳子自己的安全……
心跳剧烈地敲击着。
──冲回去要乐俊的命……
太乱来了!体内的一个声音说。但又有另一个加以斥责。
没时间犹豫了。万一乐俊说了不该说的话,阳子就活不成了。
不能回去,那会眼睁睁赔上一条性命。也不能就这样把乐俊丢下不管,那同样很危险。该怎么办?
回去采取最有利的行动,可能的话拿走乐俊的钱包,如此一来阳子就能彻底脱离这个窘境。她有时间的,这么一点时间她还有。
人群突然从大大敞开的城门里蜂拥而出,看到狂奔而来的人潮,阳子反射性的从那里往后退。
动作一旦开始就止不住了。
阳子转身。旅行者们顺着大路从背后冲上来,混入人潮,阳子离开了那里。
Ⅹ
──一定不会有事的。……一定是的。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再告诉自己,一边在黄昏的大道上碎步跑着。
等天色全暗,过往行人消失,她就不顾一切地跑。离开午寮,弯进一条岔路,尽量远离今天早上出发的城镇也远离午寮。
即使离得够远了,阳子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她总觉得动作要是不快一点,就会有东西从背后追上来。
不会有事的,她告诉自己。
就算乐俊检举了阳子,在这个没有照片的国度里,也不见得就会被抓到。况且乐俊曾经藏匿过自己,为了怕受罚,应该不会抖出抛下他逃走的人是海客。
用力的说服自己,阳子的步伐停了下来。
她觉得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
※ ※ ※
如今需要担心的,应该不是这些事吧!
乐俊还好吗?虽然阳子没有亲眼看见什么严重的伤口,但他真的没有受重伤吗?
你应该回去的。身体里有个声音说道。
应该要回去,至少确定乐俊平安与否再逃。
你有明珠啊!有个声音大叫。
就算有明珠,对乐俊的伤也不一定能派上用场,更别提乐俊说不定已经死了。回去就会被抓,被抓一切就完了,被抓的话就会送命。
──你那么珍惜生命吗?
──怎么可能不珍惜?
──你抛弃救命恩人。
──他不见得真的是什么恩人。
──但这不能改变他救过你的事实。是乐俊把你藏起来的。
──他别有居心,他并非出自善意,这种人迟早会背叛。
──并非出自善意的人就可以抛弃吗?这么做真的对吗?
躺在那里的是一些受伤的人,更何况其中有人是你认识的,抛下不管对吗?伸出援手是你起码该做的吧?那样一来,也许有些人就可以不必死。
──在这个国家里,讲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毫无用处,算他们倒楣。
──这并不是冠冕堂皇。
这是做人应尽的义务吧!你连这点都忘了吗?
──事到如今你还有资格说做人的义务?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回去宰了他!”
听到这刺耳的声音让阳子跳了起来。苍猿的头出现在路旁的草丛里。
“──你不就是这么想的吗?”
“……啊……”
阳子凝视着苍猿,全身颤抖。
“你想要把他给解决掉,对吧?像你这样的人,事到如今还敢谈什么做人的义务?就凭你?事到如今?”
苍猿发狂似的哄笑着。
“……并不是。”
“不是才怪呢!你确实是那么想的。”
“事实上我并没有做,我做不出来。”
苍猿格格地嘲笑。
“那是因为你觉得杀人很可怕。你想要杀,只不过没有杀的勇气对吧?”
苍猿放声尖笑,开心地望着阳子。
“你真值得信赖啊!没问题,下次再让他死。”
“不是的!”
无视于她的叫喊,苍猿笑着,高亢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刺进耳朵。
“──我要回去。”
“就算回去,他说不定早就死了。”
“这还很难说。”
“死了啦!你回去只会被捕被杀,白跑一趟。”
“即使如此我还是要回去。”
“喔,回去就能消除你的罪恶吗?”
她转身的动作停了。
“你回去好了,回去看着他的尸体哭哭啼啼好了,这样看能不能弥补原本你想杀他的念头。”
她呆呆望着那张格格笑的脸。
这是她的自我,来自于卑劣自我的声音,这并不是她真正的本意。
“反正你迟早会被出卖的,他在一切发生之前就死掉,不是正好?”
“……住口。”
“如今官兵说不定正朝这边过来哦!被那只老鼠密告了!”
“闭嘴!”
手握剑柄挥舞着宝剑,她砍过草丛,只削飞了草叶末端。
“死得好啊!要是能给他最后一击的话就更完美了。你啊,实在是太嫩了。”
“少废话!”
“下回就会动手了。下次要是再有这种事,你一定会赏他个痛快。”
“胡说八道!”
草尖发出声音漫天飞舞。
──杀了他将会如何?光只是弃他不顾心里就这么沉重,杀了他又该如何自处?只要能活命就够了吗?只要能够活下去,不管沦为多么丑陋的生物都无妨吗?
“……幸好我没有杀他……”
幸好没有轻举妄动,没有鬼迷心窍,没有付诸实行。
苍猿高声地嘲笑。
“留他活口,让他密告你也无所谓吗?嗯?”
“乐俊想报案就去报案!”
堆积在胸口的东西终于化成泪水迸出来。
“乐俊有这个权利。他想密告我当然可以去!”
“天真啊!天真!”
为什么不能信任别人呢?
虽然不至于要对任何人都来者不拒,但是阳子应该要相信老鼠的。
“既然你说得这么天真,那迟早会被人家利用。”
“被出卖也无所谓。”
“天真哪!”
苍猿格格格的笑声划破黑夜。
“你当真吗?真的无所谓吗?被人利用被人耍着玩都无所谓?”
“被人出卖也无所谓,那只是让出卖我的变成卑鄙小人,不会损害到我一丝一毫。起码比我去出卖别人、我去变成卑鄙小人要好。”
“变成卑鄙小人才好啊,因为这里是魔鬼的国度。没有任何人会对你友善,因为这里没有友善的人。”
“那和我无关!”
因为被逼到绝境、没有人对自己友善,所以就可以拒绝别人吗?就可以当成抛弃对自己友善的人的理由吗?对方若非出自百分之百的善意就不能够信任吗?别人要是对自己不够好,自己就不能对别人好吗?
“……不该是这样的。”
阳子自己相信别人和别人会不会背叛自己应该是无关的。就像阳子自己对别人好和别人对自己好不好同样也无关。
即使形单影只,在这辽阔的世界中只有孤独一人,没有人愿意帮助、没有人愿意安慰,都不能成为阳子不信任别人、行为卑劣,抛下别人逃走,甚至加害别人的理由。
苍猿抓狂地大笑,尖锐刺耳的笑声持续着。
“……我想变勇敢……”
她紧握住剑柄。
和世界和其他人都无关,她想变勇敢,可以抬头挺胸活着。
苍猿突然停止了笑声。
“你去死吧!无家可归、没人想念、上当受骗,你去死好了。”
“我不要死。”
现在死去的话,她将一直是愚蠢又卑鄙,以死了结就是姑息这样的自己。要烙下生命没有存在价值的烙印很容易,她不许自己这样逃避。
“你去死。去饿死、累死、抹脖子死掉。”
她鼓起全身的力量将剑一挥。割开了草丛的刀尖划破空气,手上一股很强的劲道传回来。在四散的叶片间,苍猿的头颅弹起来,落地,喷出血水滚动着。
“我绝不认输……”
眼泪已停不下来。
※ ※ ※
用硬硬的袖子擦了擦脸,迈开大步的阳子脚边落下一道金光。
阳子一时无法理解那是什么意思,呆呆地凝视着它。
变成泥土颜色的血泊中,原本该是苍猿头颅的地方出现了那个东西。
那个应该在很久以前就不见的东西。
──剑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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