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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一][月之影·影之海]第八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n  3 13:41:58 2005), 站内

月之影·影之海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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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子被分配到一个天花板挑高的豪华房间。装潢就不用说了,上至家具下至桌上一应俱全的水瓶、玻璃杯,全都极尽奢侈之能事。房间宽敞,装了玻璃的窗户很大,还插花焚香,让来自巧国边境的农夫——乐俊看得头都晕了。

习于贫困之旅的阳子也一样,怎么都不对劲。她到房间后打算单独想想事情,但是在铺了锦缎、软绵绵的椅子上却老是坐不住;为了怕在上了漆、镶了贝壳的桌面印出一个个指纹,也不敢在上头托着下巴。

环顾房内,看见角落有个大约四叠半的小房间。她心想在那里应该可以放松一点吧!走过去一看,阳子轻轻叹口气。

当作隔间的是有着精细镂空雕花的窄折叠门,进去一步的地方就高起来,有丝质的帘幕垂在那里。帘幕半开着,可以看见台子上铺了丝被。竟然把四叠半大小的台子当成床铺,她只觉得可笑透了。躺在上面别说是想事情,连睡着都有困难吧!

无事可做,阳子打开了大窗户。落地窗的高度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几何图形的窗框镶了彩色玻璃,窗外则是开阔的露台。

延王就像他所宣称的那般,给了阳子一个面向着云海露台的房间。

开了窗,传来潮水的味道,比焚香的味道好多了。阳子步向外面,铺了白石的露台环绕着建筑,大小跟个庭院差不多。

阳子走过露台,靠在栏杆上茫然望着云海。月亮斜斜挂着,即将沉入天上的海。

她一直注视着海浪拍打脚下的岩石,这时背后响起哒哒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灰褐色皮毛的动物出现了。

“散步吗?”

她问道,乐俊听了苦笑。

“是啊。——睡不着吗?”

“嗯。乐俊你也是吗?”

“在那种房间里怎么睡得着?早知道留在客栈就好了,咱真是后悔。”

“我有同感。”

阳子说道,老鼠笑出声音来。

“你这么说就不对了,阳子,你也有这样一座王宫耶!”

听到乐俊这样讲,阳子脸上浮现笑容。

“……我的确是有呢!”

乐俊过来站在她旁边,和阳子一起俯视海洋。

“庆国王宫在瑛州的尧天,叫做金波宫。”

这话题并不怎么引起她的兴趣,于是阳子漫不经心地随声附和一下。乐俊沉默了一下。

“——阳子。”

“嗯……”

“景麒被那个叫舒荣的伪王抓起来了对吧?”

“好像是。”

“如果塙王绝对不想让你即位,他还有一个办法。”

“杀了景麒吗?”

“对,景麒死了你也会死。虽然你并没有登蓬山领天敕,实际情形不知会如何,不过多半就是如此吧!”

阳子点头。

“我想也是。和景麒交换誓约后,我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我猜自己变得不太容易受伤,应该也是因为这样,还有语言能通、会使剑,甚至一开始可以和他一起越过虚海,都是这个原因吧!”

“多半是的。景麒在敌人手中,为了保护你的生命就要——”

“我不想听。”

阳子打断他。

“阳子!”

“不是的,我不是在闹脾气。什么是君王、什么是麒麟,我都已经了解了。只不过,我不想基于救自己一命的理由而做出那样的决定。”

“可是……”

“你不要认为我是在自暴自弃。”

阳子微笑。

“自从我来到这里,无时无刻都在面临死亡,能活到现在,自己都觉得运气太好了。这条来到此地后就等于不存在的性命,我并没有那么珍惜。至少,我不想用那种方式去珍惜。”

乐俊喉咙发出咕噜声。

“因此,我不想为了珍惜性命而轻率地做决定。我明白大家对我期望很高,但如果为了满足大家的意愿而决定自我的生存方式,我承担不起这个责任,所以才要好好的考虑。我是这么想的。”

乐俊漆黑的眼珠向上望着她。

“咱真的不明白你为何如此烦恼。”

“我做不来的。”

“为什么?”

“我知道自己是多么丑陋的人。我不是当国君的料,不是那种了不起的人。”

“不会的。”

“乐俊你是半兽,那我也是半兽。虽然外表乍看是人类,内心却只是禽兽。”

“阳子……”

阳子握着露台的扶手,华贵的石块触感非常细致精美。眼中所见的是清澈的水,关弓的灯火透视过去就像萤火虫一样。海浪缓缓地拍打着,发出沉稳的声音。这美不胜收的景致,自己真的配不上。在尧天城里的那座金波宫必定也是同样美丽的城堡吧!想到自己站在那里,除了害怕更觉得厌恶。

她这么说完,乐俊叹一口气。

“君王在被麒麟选中前就是凡人啊!”

“就算被麒麟选中了,我仍然还是那样的人。我偷窃过,恐吓过,为了活下去我真的要胁过别人。我怀疑过别人,为了保全性命甚至抛弃过你、想要杀了你。”

“延王说你一定可以的。”

“延王不知道我活得有多卑鄙。”

“你可以的。有咱这个差点被你杀死的人口中说出来,绝不会错的。”

阳子低头看乐俊。身高只到她胸前的老鼠从栏杆之间探出头去,凝视着天空中的海洋。

“我真的做不到……”

她一边看着云海一边低语,可是并没有人答腔。一只小手拍拍阳子的臂膀,她回头看,灰褐色的毛皮却已经转身背向她。

“乐俊。”

“咱也会迷惑,迷惑并没有错。你好好想想吧!”

老鼠背对她走远,一面举起手来。阳子注视着那头也不回的身影。

“……乐俊,你并不知道全部的我……”

就在她低声喃喃说着的时候。

——我知道。

那并非阳子的自言自语。她反射性地抬头环顾四周,耳中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并不是一直孤独着,我全都知道。

“……冗祐……?”

——请登上王位吧!如果是你,一定做得到的。

阳子无法回答,一方面因为它和自己说话而惊讶,一方面也因为它话中的内容。

——小的斗胆违抗主命,尚请恕罪。

一说到主命,她就回想起之前景麒说过“要像不存在一样。”所以到现在为止,它才会没有回答过半句话吧!

——她曾经乱发脾气叫它是怪物,还要把它拿掉。原因就是这样,都是阳子的错。

“我真是愚蠢到极点……”

这次的自言自语就没有回答了。



翌日,被女官领着去吃早饭的阳子,用摇头回应询问的眼神。今天是老鼠形状的乐俊垂下头晃一晃胡子,延王和延麒则都露出些许气馁的表情。

“那是你的国家和百姓,随便你……”

延王带着苦笑说道。

“不过,希望你无论如何帮我们去救景麒,至于放弃王位的事以后再谈。为了国家,至少要保住景麒。——你意下如何?”

阳子同意延王的话。

“虽然我还没有得出结论,但对救景麒一事我毫无异议。——不过,要怎么做呢?”

“只能力拼了吧!景麒似乎在征州,就在伪王军队之中。”

“如果能救回景麒,我就能回去吗?我只有这个疑问。”

延王点头。

“麒麟可以引发蚀。你的躯体已经能渡过虚海,事情就简单了。如果你非得要回去不可,就算景麒不同意,我也保证让延麒送你走。”

他是个公正的人,阳子心想。他明明可以威胁我不当国君就不让我回去的。

“我才不要咧!到时候你自己去说服景麒。”

延麒叫道,延王对少年瞪了一眼。

“六太!”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就讲给你听。引发蚀会造成灾害。如果只有麒麟自己大概是刮刮风的程度,然而若是君王也在一起就会酿成巨灾,连另一边都会出现灾情。”

“倭国也会?”

“没错,那边和这边本来就不能够混在一起的啊!据说你来这边时的那个蚀造成巧国受灾严重,可是以君王越过虚海来说,那没什么了不起的。下次可能就没那么容易打发了!所以,我绝不会帮你做这件事的。”

“如果真的要回去,我不会麻烦你的。”

“我求你千万不要。”

她干笑着点点头,这时延王厉声说道。

“不过,阳子,就算你回到那边,也不见得安全。”

“——这点我知道。”

只要塙王不松手,就还会由妖魔追着她吧!回去之际会引发灾害,等回去以后必定有人会受到妖魔袭击的牵累。阳子就像瘟神,即使明知不管对这边或那边而言,阳子回国都会带来麻烦,但她仍下不了决心。

“如果我在回家之前,先去讨伐塙王呢?”

“不可以。至少我不会帮你。”

“不行吗?”

延王点点头。

“这一点你要记住,有三项罪是君王绝不能犯的:一是违反天命悖离仁道,二是拒绝天命选择自杀,最后一个则是侵略他国,即便是为了平定内乱也不可。”

阳子点头说道。

“那你们呢?不是要去庆国夺回景麒吗?”

“有景女王打前锋,就叫御驾亲征。我们不过是应景王的请求,助其一臂之力而已。”

“我懂了。”

延王发出低沉的笑声。

“为了夺回景麒,吾等愿出借雁国王师,您意下如何?”

阳子苦笑着行个礼。

“有劳您了。——很抱歉,我老是说些让你们失望的话。”

延麒做个鬼脸笑道。

“是尚隆希望胎果的国君多一点,你不必替他操心。谁叫现在只有他一个。”

“现在只有一个?”

“现在是只有一个。以前好像也有几个,不过数目不多就是了。”

“延麒你也是胎果吧?”

“是啊,我还有尚隆还有泰麒,阳子你是第四个。”

“泰麒就是戴国的麒麟吗?”

“对,是戴极国的雏。”

“什么叫雏?”

“就是他之前还不是成兽。”

“延麒你呢?”

“我是成兽啊!麒麟变为成兽后外表就停止生长。”

“这么说来,你比景麒还要早成熟啰?”

“说得没错。”

他一脸得意地说着,模样很好笑。延王苦笑着不语。

“泰麒之前还不是成兽吗?”

“对。”

“过去式?”

阳子问道。延麒表情一沉和延王彼此对着。

“——泰麒死了。至少人家说他死了。如今戴国正处于动乱之中,泰麒和泰王都不知去向。”

阳子叹气。

“这里也是多灾多难啊!”

“有人就会复杂,无可奈何。——他的名字……好像是叫高里吧!年纪可能和你差不多。”

“男的吗?”

“麒就是公的,他是只漂亮的黑麒麟。”

“黑麒麟?”

“你看过麒麟吗?”

“只有人形。”

“一般来说毛色深黄,背上是五彩,鬃毛是金色的。”

“像你的头发一样?”

“对,不过这不是头发,是鬃毛。”

原来如此,阳子心想。

“泰麒是黑的,像打磨过的钢铁颜色。他的毛色漆黑,背部说是银色啦……不过是带点变化的五彩。”

“这很稀奇吗?”

“稀奇啊!历史上的黑麒麟也很少见。好像还有赤麒麟、白麒麟,但我没看过就是了。”

“喔……”

“如果泰麒已经死了,泰王也不可能活着,这样一来,蓬山上应该会结出泰果——就是泰麒的果实,可是又没有结。”

“泰果?”

“结出麒麟的树就在蓬山上,一旦麒麟死去,同时也会结出长着下一只麒麟的卵果。要是泰麒死了,就会有新的泰麒,若是母的则叫泰麟;他的卵果就称为泰果。——不过,蓬山上没有泰果。换句话说,应该还活着吧!”

“麒麟没有父母吗?”

“没有,除非胎果则另当别论,因此麒麟没有名字,只有号。”

“景麒也一样。”

延麒点头。她觉得这样好可悲。仿佛读出了阳子的想法,延麒故意装出一副苦瓜脸。

“麒麟是可悲的生物嘛!为了君王而生,没父母也没兄弟姊妹,连名字都没有,选出国君后还被他使唤。到了最后,连会死都是君王害的。结果咧,连个坟都没有。”

延麒往延王瞄了一眼,他的主人却望着旁边。延麒皱着眉叹口气。

“没有坟墓?”

阳子反问他,延麒露出一副完蛋了的眼神。

“不帮麒麟盖坟墓吗?”

延王苦笑着回答。

“怎么可能没有坟?他们会和君王一起合葬。只是没有尸体罢了。”

“……为什么?”

因为是种奇特的生物,所以不会留下尸体吗?

“别问了。”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麒麟会将妖魔当成仆人,是因为他和妖魔订定契约,交换过契约的妖魔就会服从麒麟,听候差遣。等麒麟死后,尸体就让它们吃掉作为交换。”

阳子抬眼看看延王,然后又看看延麒。延麒耸肩。

“正是这样。听说麒麟挺好吃的。哎呀,反正死都死了无所谓啦!……你要是觉得可怜,就请你重视景麒,不要让他失望。”

阳子答不出话来。她突然又想到。

“难道塙王不怕让塙麟失望吗……”

谁知道,延王说着苦笑道。

“我不明白塙王在想些什么。”

延麒也再次耸耸肩。

“干涉他国内政会失去天命,这是千真万确的。明知这一点,塙王却还执意要做傻事,我想一定有他的理由。”

“或许吧!”

“明明知道做傻事只会给自己带来坏处,却还是有人一意孤行步入歧途,人类实在太愚蠢了,而且心里越痛苦就变得越蠢。”

阳子忽然心头一紧,于是点点头。

“……我好怕。”

“害怕?”

“嗯。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办得到。”

延王轻轻笑着说。

“麒麟不会违背国君,所以不论你命令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说个不字。不要忘记自己是个愚蠢的人类,这样一来才能帮助你的半身。”

“……半身?”

“你的麒麟啊!”

阳子点点头,然后看着自己右边的位子。

那里只放了一把剑。

——水禺刀能映出过去未来、千里之外的事。

延王不是这么说过吗?那,如果她能支配水禺刀,不就可以知道塙王心里在想什么了?



国家有两种军队,一种是交由州侯率领、驻扎在各地的州侯军,另一种是直接隶属国君的王师。

骑兵抵达庆国征州的州都维龙要花一个月。他们不放心得等上一个月才能去救景麒,因此特别将驾驭天马等可以在空中飞行的人集合在一起,组成一百二十骑的精锐部队,以此来突袭维龙。

延王和延麒都出去为此做准备,连午饭、晚饭都没回来。

阳子丢下无事可做的乐俊回到房间。她将剑摆在桌上,坐在前面。

阳子是剑的主人,理论上应该办得到,但是她对国君一事还在犹豫。她知道不容易,不过既然还在犹豫,就更应该要试试看。

她不知道刻意叫出幻象的方法,不过应该不难吧!

阳子来到这个世界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梦见水声,她告诉了延王,延王说一定是这把剑让她看见的幻影。多半是宝剑预知敌人将来袭,于是对主人阳子发出警告。

然而当时的阳子还没有见过景麒,也没有交换誓约,剑却依然知道阳子就是主人。

——是先有天命?还是先有选择?

阳子这样问延王。

是阳子背负天命生下来的?亦或是景麒选中她后,她才必须要承担起王位?

不知道。说这句话的是延麒自己。

“我才是完全搞不清楚,为什么要选择这个家伙。不过,我就知道是他。”

延麒说,选择君王就是麒麟的本能吧!

总而言之,对阳子来说,要让宝剑和意志连贯起来应该不是难事。

阳子在关了灯的房间中间拔出剑来,凝视着剑身。

——塙王出现吧!

阳子觉得,到目前为止剑始终都出现故乡的幻象,或许是因为她一心只想回家的缘故。

——我想知道塙王的真正企图。

因为下不定决心,所以她想知道什么是愚蠢的王。

剑身浮出了淡淡的磷光,光中出现浅浅的影子。开始听见水滴声了。她死命盯着影子,等待它成形。

出现了白色墙壁,装了玻璃的窗户,还有从窗口望出去的院子。她记得这个院子。这是阳子家的院子。

——不对,不是这个。

她用力复诵这句话,幻影消失了。看着面前失去光芒的剑身,阳子知道她失败了。

“不会一次就成功的。”

她讲出声音来说服自己,然后再次凝视剑身。虽然她从来不曾在一个晚上看见多次幻影,不过剑身比想像中容易地再次浮现出光芒。

然而接下来见到的还是阳子家的院子,不禁令人有点失望。她小心不让意识离开幻影,否则影子会像水面晃动一样摇来摇去。

接着看到的是阳子的房间。

——不对。

再下来是学校。

——不对。

她试了很多次,看见的都是另一个世界。家里、学校,连朋友家的影像都出现了,但宝剑就是不映出这边的世界。

难道它和剑鞘一样吗?阳子心想,和鞘中的苍猿一样难以驾驭。

此外还有个理由,因为阳子抛不下对故国的执着。想通这一点,她没有放弃。

阳子很有耐心地重复着,直到她终于在幻影中看见了这边的城市。

还来不及欢呼,她看出画面里是某个城镇的城门前方,有许许多多人躺在那里。

通向城门的大道吸饱鲜血变得泥泞,倒地不起的人们有的在痛苦呻吟,其间站着一个眼神阴沉的少年。

——不,那是阳子自己。

“……滚开!”

她急忙中断幻象。

那是午寮。在那里,阳子抛弃了乐俊。

明知是自己,她还是呆住好半天。自己的表情竟然如此阴郁。

阳子把剑放开。她意识到自己一副对剑感到害怕的模样,迸出了自嘲的笑。

——这就是如假包换的你啊!

苍猿如果还活着,一定会这样说吧!

那的确是事实,她没有资格避开眼光,而且必须要勇敢的直视。要是不好好看清愚蠢的自己,她一定会变得更加愚蠢。

再次握住剑柄,调整呼吸看着剑身。午寮城门立刻出现在眼前。

幻象中的阳子眼神真的很阴沉,一眼就看得出有多么自暴自弃。阳子正用那样的眼睛看着乐俊。

(我在犹豫该不该回去杀了他……)

有人从午寮城里冲出来,影像中的阳子急忙逃离现场。逃走的背影摇晃了一下,接着出现了山路。阳子凝视着自己背向那对亲切的母女。

达姐出现了,海客老人出现了。她甚至看到那几个押送自己却丢掉性命的男人,他们的家人在哭泣。都是海客害的!阳子听到他们怨恨的声音。

然后映出了河西城被妖魔袭击后的惨状。她看到排在午寮城广场上的尸体行列。还有蹲在某个城镇外墙下的庆国难民们。

阳子静静看着这些幻象。一边看着,她体会到抗拒幻象反而会让影像更疯狂。只要接受它、注视它,幻影就会接近阳子想看的东西。

看到王宫了。那里有个形容枯槁的女人。

“把女人赶出尧天!”

“这不妥。”

唱反调的是景麒,她猜想得到那个女人就是死去的先帝予王。

“违抗旨意留下来的都是罪人,惩罚罪人有必要犹豫吗?”

语气坚持的予王只剩双眸还有生气,皮肤有如死人,削瘦的脸颊和青筋毕露的脖子都隐藏不住病容。阳子仿佛听见她的呻吟。瘦成那样,她一定很痛苦。因为很痛苦很痛苦,才会明知道愚蠢却还是忍不住犯下罪孽。

阳子看到荒芜的庆国。巧国虽然贫穷,庆国的困苦却更甚于巧国。她看见遭受妖魔攻击的里,看见在战火中燃烧的庐。被蝗虫、鼠患侵袭而变成荒地的农田,因泛滥的河水倒灌而淹没的田地里漂着几具尸首。

——只是失去君王,国家就会动乱成这样吗?

听过不知多少次的“国家灭亡”一词,充满存在感地在脑海中复生。她终于明白这个生活在祖国时毫无真实感的词汇,为何在此地会不断被提起。

接下来她看见的,是某个地方的山路。



路上有两人,一个像死神般蒙着一块暗色的布,另一个有一头金发。他们身边有几只动物。

“请恕罪。”

说完捂起脸来的是金发的那个,也就是曾经在山路上遇见的那个女人。

(她果然是塙麟……)

“你的确该对老夫说这句话。”

像死神的那个人将盖在头上的布放下,出现一张年老男性的面孔。皱纹很深,高大的身材和老人一词不太相称。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色彩鲜艳的鹦鹉。

“不成气候的丫头,可惜没能杀了她,不过要是在山里迷了路,八成也活不久。——只是没料到她已经交换过誓约了。”

男人冷冷的说道,声音完全缺乏感情。

“唉,也罢。再过不久,她不是会曝尸山野,就是会溜进里中被人抓起来吧!总而言之,台辅!”

“在。”

“下次不可再有这种事。为了老夫,你务必要解决那个丫头。”

老汉所说的“丫头”,多半就是指阳子吧!如此说来,这个男的就是……

(……是塙王……)

“不过,她还真是个懦弱的小丫头啊!根本没有当君王的才干。亏你特地跑到蓬莱去,就只找到那样的主人吗?”

老汉说着,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一只动物。

那动物外表像鹿,不过额上只有一只角,勉强说起来可能接近独角兽。鬃是深金色,毛则是暗黄色;背部有像鹿一样的花纹,而且发出色泽奇妙的淡淡光辉。

“看来你的主运不佳,是吧?景台辅。”

(景台辅……那他就是景麒啰……)

原来那样的生物就是麒麟啊!

这应该是自己被押解离开配浪的途中,在山里的一幕。那时阳子以为是景麒的人其实是塙麟,冗祐则看到景麒变成动物而叫了声“台辅”。

“既然不过是个小丫头,又何需将她放在心上?”

说话的是塙麟。

“巧国死了两名百姓。请您还是罢手吧!”

她垂着泪仰望塙王的表情,和之前在山路上见到的一样。

“人都是会死的。”

相反的,主人的话语中则丝毫无法窥见情感。

“上天不会准许的。巧国一定会遭受报应,连主上也不例外。”

“老夫早已决定要接受报应了,现在才说已经无用,老夫气数已尽。既然巧国要沉沦,那就让庆国也沉沦吧!一定要让景王也来作陪。”

“您就那么恨胎果吗?”

塙王轻轻笑道。

“不是恨,是厌恶。你知道吗?在那边,小孩是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

“我知道,那又如何?”

“你不觉的龌龊吗?”

“不。”

“老夫就会。胎果从女人肚子里生出来,就已经不是这边的人,他们不该在这里。”

“上天却不如此认为,所以才会有胎果的国君,不是吗?违背上天的意愿才是龌龊的事。”

塙王闷笑。

“看来老夫和你的想法不合啊!”

“是的。”

“不过老夫是你的主人,你要服从老夫的命令。务必将小丫头给杀了,不能让她活着逃回庆国去。”

“一个龌龊的小丫头,何必为她操心劳神?既然您说她只是小丫头,说她成不了气候,为何又宁可杀了她也不让她坐上王座?”

“巧国旁边不需要胎果君王。”

冷酷的抢白让塙麟深深叹口气。

“……那您打算如何处置景台辅?”

“把景麒交给舒荣。只要有麒麟在,诸侯就不会有意见。”

“就算当场不说什么,也必然有所怀疑。景台辅被封印不能变成人形,也不能说话,怎么会有这样的宰辅呢?请您就此罢手吧!老天爷不会饶恕这样的罪过的。”

“老夫并不要它饶恕。”

“您的觉悟勇气可嘉,但是主上,您忘了您的百姓。”

“是巧国百姓的命不好。等老夫死了,也许就会有贤君继位。眼光放远一点,这也是为民谋福吧!”

“说这什么话……”

塙麟再次捂住脸。

“是老夫不够资格当国君吧!”

塙王淡淡的说。声音缺乏情感,仿佛他对一切都已死心。

“你和老天也都选错国君了。”

“没有的事。”

“正是如此。老夫在位五十年就结束。雁国五百年,奏国将近六百年。和雁国、奏国比起来,在朝时间的确很短,却已是老夫的极限了。”

“只要您从今起改头换面,必定可以长长久久的。”

“已经太迟了,台辅。”

塙麟深深低下头去。

“这个重责大任,老夫是搞砸了。虽然原本应该当个地方守卫终老一生的我,获得了意料之外的好运道,却是无福消受,也只能撑上仅仅五十年。”

“请别说仅仅五十年。还有很多短命的君王啊!”

“的确,比如予王。就算没有予王,庆国仍是个动荡不已的国家,比巧穷上好几倍。莽夫会说巧国比雁国和奏国贫困,但是聪明人就会知道我们比庆国要强多了。”

“雁国和奏国也不是天生就很富饶的。”

“老夫当然明白,所以老夫尽力了。然而,不只是我在进步,延王和宗王比我更进步,所以,大家始终都会说,巧国比雁国、比奏国还贫穷。换言之,就是老夫比不上延王和宗王。”

“绝无此事。”

“如今老夫已不想和延王、宗王竞争了。可是庆国不一样。庆国比巧国穷。要是新王登基,变得比巧国富裕怎么办?只有巧国一直都很穷,人家会说老夫是个昏君。”

“所以您才要做这些足以丧失天命的傻事?”

塙王对塙麟的问题没有回答。

“从海客口中听说,倭国是个富有的国家,而从倭国回来的延王的国家也很富有。胎果和我们这些生长在此地的人不一样,既然那个胎果延王的国家可以如此富饶,我怎能不担心景王也一样?也许胎果有某种治国的秘诀吧!否则,又是只有老夫输了。”

“您说这什么傻话。”

塙王微微苦笑。

“的确是傻话啊!——不过已经无路可退了。事到如今就算退也改变不了巧国的命运,无论如何巧国都将灭,老夫都将亡。既然如此,就把庆国的胎果拖下水!”

——太可笑了!

“你太愚蠢了!”

下意识地大叫出声,突然间幻象中断了。

阳子无力地放下了剑。

“……真是做傻事。”

不希望自己被抛在后面,却又不想费力迎头赶上,结果反而去拖累别人,这种情况很常见。的确常见,但是……

已经有多少人受此牵连而失去生命呢?如果巧国真的灭亡,受害的人将难以计数吧!

——人类是愚蠢的,而且越痛苦就会越愚蠢。

耳边又响起延麒的声音。

夹在雁国和奏国之间,对延王和宗王放心不下。他口中所说的仅仅五十年,对他来说不知是段多么漫长的岁月啊!

这是条有朝一日阳子也可能踏上的道路。庆国一样夹在雁国和奏国之间,阳子不敢说自己不会有和塙王相同的想法。

“……我怕。”

阳子喃喃自语。

“真的好怕……”



她走到露台想吹吹夜风,那里已经有位先到者。

“乐俊。”

她叫了一声,在欣赏云海的老鼠转过身,轻轻扬起尾巴。

“你还没睡啊?”

“咱有很多事情要想。”

“想事情?”

乐俊闻言用力点头。

“想该如何改变你的心意啊!”

阳子只能苦笑。

她和昨夜一样站在乐俊旁边,靠着栏杆俯视云海。

“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你为什么希望我当君王?”

“不是希望你当君王,你本来就是君王,麒麟已经选中你了。可是你却想放弃王位,咱只是想阻止你。君王一旦抛弃国家,百姓、君王自己都会遭到不幸。”

“如果我当上君王,说不定会更加不幸。”

“不会的。”

“为什么?”

“因为你一定办得到。”

“……我不行。”

“你行。”

简短地说完,乐俊叹气。

“为什么你到现在还这么懦弱呢?”

“因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阳子凝视着卷起的波浪。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会去尝试,因为我自己可以负责,就算失败要付出生命我也不在乎。问题并不是这样。”

“庆国人民都在期待着回国的那一天。”

“没错,回到富裕、和平的国家。我不认为自己能带给他们这些。”

“延王不是说,只要被麒麟选中,每个国君都有成为明君的资质吗?”

“果真如此,庆国为什么会动乱?巧国为什么会动乱?就算有资质,要善用那份资质才是困难之处啊!”

“你可以的。”

“毫无理由的自信是种傲慢。”

乐俊倏地低下头去。

“我不是懦弱。如果我是毫无理由的缺乏自信,那你可以说我懦弱,但是我的没信心并非毫无根据。在这里,我学到很多事。其中最重要的,简单点说,就是我很笨。”

“阳子!”

“这不是故意要作贱自己。我真的很笨。认清自我之后,我好不容易才决心去寻找不笨的自己。就从现在开始,乐俊。从今起我想一点一滴去努力,让自己变成更有用的人。如果被麒麟选中当上君王,就代表是个有用的人,或许我也会试着把它当成目标。可是,不是现在。是在更久以后,至少等我变成比较不笨的人的时候。”

是吗?乐俊喃喃说道,离开了栏杆。他啪哒啪哒地在宽大的露台上走来走去。

“阳子你会害怕吗?”

“我很怕。”

“有重大的责任要加在你肩上,所以你才退缩。”

“……对。”

“那就快去救回景麒吧!阳子。”

阳子转身去看,乐俊正一个人踩着自己的影子。

“你并不是一个人做呀!麒麟是为什么存在?老天为什么不让麒麟当国君?你说你自己很丑陋,很卑鄙,你自己要这样说那就算是好了,但是,景麒选择了你,就表示对景麒而言,你的丑陋卑鄙都是必要的。”

“怎么可能。”

“只要补足了不是正好吗?只有你是不够的,只有景麒也是不够的,所以君王和麒麟才会被生成两个个体,不是吗?麒麟也算是种半兽。半兽阳子和半兽麒麟,不就是刚刚好吗?相信延王和延麒也是一样的。”

阳子低头不语。

“有的人当了君王就只是满心欢喜,你却会为百姓着想而惶恐,光从这点差别,你就有资格登上王位。”

“并不是这样的。”

“信任景麒吧!”

“可是……”

“你要更相信自己。如果五年后你会变得有王者风范,那从现在开始当王又有何不可?有必要在这个时候退缩吗?”

“可是……”

“景麒已经选择你为君王,表示当今世上没有比你更适合当景王的人了。天意就是民意。如今世上没有别的国君比你更能带给庆国子民幸福。想得更傲气一点好了,庆国百姓是属于你的,就像你是属于庆国的一样。”

“但……”

“如果想当个有用的人,那就登上王座当个有用的君王吧!那不也一样是当有用的人吗?君王的责任确实很重,那又何妨?赋予你重大的责任,才能让你成为更有用的人啊!”

“万一我不行呢?”

“只要你有心变成有用的人,不行也得行,因为麒麟和百姓都会是你的老师。有这么多的老师,你怎么还会笨呢?”

阳子望着海沉默了很久。

“……当上君王就回不去了。”

“你想回去吗?”

“我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阳子点点头。

“说老实话,我并不认为那个世界有多好,而这里也不像我以前所想的讨厌。”

“嗯。”

“可是,我来到这里之后,一心一意想的就只有回家。”

“……咱可以了解。”

“我有爸妈,还有家和朋友。如果真要问我他们是不是好父母、好朋友,我也不知如何回答,但这不光是他们的责任。因为我是个贫乏的人,只能培养出贫乏的人际关系。可是如果我现在回去,我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更好。我相信自己可以一切从零开始,在我生长的世界里创造自己的立足之地。对过去那个愚蠢的自己,我真的很后悔,我想在那边重新来过。”

紧握住栏杆的手,有水滴了上去。

“就算不能重来,就算那里已经不是我该存在的世界,我还是很怀念。我连道别的话都没有说。如果我有机会做好心理准备,好好地向大家说再见的话,或许不会如此痛苦吧!但是,我却毫无准备就抛下了一切。”

“……这倒也是。”

“更不用说我到现在为止,始终是为了想回家、一定要回家而拼命,要我死心真的很痛苦……”

“嗯。”

“我知道现在回去的话一定会后悔,可是不回去我也一定会后悔。不论留在那一边,我都会想念另一边。两边我都想拥有,却只能选择一个。”

一个温热的物体轻触她的脸颊,将流下脸颊的东西拭去。

“……乐俊!”

“不要回头。现在有点不太方便。”

她迸出笑声,同时也迸出泪水。

“别笑。没办法嘛,如果是老鼠的样子手就够不到了。”

“……嗯。”

“听好,阳子。不知该选哪一个好的时候,就选择自己应该做的。这种时候,不管选哪一边都会后悔。既然一样会后悔,就选后悔比较轻的吧!”

“嗯。”

“选择应该做的事,没有放弃带来的遗憾至少轻得多。”

“嗯……”

轻轻拍着她面颊的手心好温暖。

“咱很想看看阳子会创造出什么样的国家。”

“……嗯,谢谢你……”



进攻维龙的那天,借给阳子的坐骑是叫做吉量的生物。吉量是种长了白条纹的红鬃马,金色的眼睛很漂亮。骑马的方法则是从冗佑那儿学来的。

“阳子,你待在关弓也无妨啊!”

延王说道,阳子却不同意。维龙守军有六千多,她明白就算多一匹马也是好的。何况这是有关景麒的事,更是有关庆国的事,阳子怎么能躲起来。

在维持国家有五百年之久的延王和延麒面前,要开口说出“我愿意试试看。”需要极大的勇气。她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了解,不懂国家的组织、执政的手腕。她知道自己没有当国君的力量。

所以她能做的,就只有硬着头皮试试看。如今有必要打仗,她就去打仗。总之,就从这里开始着手,所以她不能躲在玄英宫里。

除了阳子,还有一个拒绝躲起来的人,就是乐俊。虽然大家拼命要他留在关弓,他却不肯听。于是延麒就叫乐俊帮忙,陪着他出去。麒麟讨厌血,所以不能带他上战场,他就和乐俊一起朝庆国出发,到庆国各地去说服已经投降伪王军的州侯。

         ※       ※       ※

一百二十只动物在云海上奔驰。伪王军有两万多,其中五千集结在征州。延王说,原本单凭一百二十骑并非他们的对手。

“不过目标只有景麒,只要能夺回景麒就能争取时间。如果能让伪王军队怀疑起自己拼命保护的人竟然是伪王,那就更佳了。只要州侯里有三个人可以醒悟,情势就一口气逆转了。”

夺回景麒不过是第一步。

“一百二十骑的胜算如何?”

阳子问,于是延王笑了。

“我自认已集合了一群就算称不上一骑当千,也可算是一骑当十的人。再说云海上方的守备薄弱,因为他们能飞到空中的人有限。他们应该还不晓得景王就在我们阵中才对。为了不要走漏风声,我才会特地去接你。”

她想,所以延王才只身到容昌接她啊!

“这个嘛,也因为我对景王是何方神圣颇感兴趣啦!──我还以为难不成是舒荣到雁国来了。他们应该没料到我们仅仅派出一百二十骑,而且还是从云海上过来。──剩下的就交给景王了。”

“──交给我?”

“如果你能以气势威镇伪王军的话,事情就简单了。应该没有百姓愿意为了伪王而战吧!只要知道你才是如假包换的景王,军队或许还会主动交出景麒。”

我怎么做得到嘛!阳子叹气。

“不用迷惑。你是君王,别忘了这一点。虽然国君不过像个外表神气的仆人,不过可别让百姓们发现这一点啊!你要装出自己最了不起的表情。”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习惯啊!”

阳子再次叹口气。

“有自信或许做得到,但我就是没自信啊!”

“哪儿的话。”

延王笑道。

“你就想,既然是麒麟选的,不满意就叫大家去找麒麟!”

阳子有点吃惊地看着延王。

“这是当名君的秘诀吗?”

“应该是吧!至少我是这样一路做上来的。叫他们有问题就去找延麒,再不满意就要他们自己去做啊!”

“……原来如此,我学起来了。”

         ※       ※       ※

实际上亲眼所见的庆国,比宝剑上的影像还要残破。即使隔着云海透明的水,,都看得出有多荒芜。明明到了应该看见农田结穗的时节,许多田地却像弃耕般闲置着。庐和里都像人死光了似地一片死寂,路上看不到行人踪影。有些地方真的被烧过,只剩下黑黑的烧焦痕迹。

她以为巧国很贫穷了,但庆国的贫穷更胜一级。那些聚集在城墙下的难民身影重叠在眼前,让她胸中好痛。大家一定都很想回家吧?她体会过那种没有遮风挡雨房屋的苦,所以她懂。

越过云海,眼睛注视着地面飞行了半天,阳子一行抵达征州州都维龙。维龙也位在一座山顶突出于云海之上的高山,山顶上的建筑就是州侯的城堡,景麒应该在这座城中的某处。

她远眺州侯城,只见有像鸟一样飞的黑影从城里飞出来,应该是守城的空中骑兵队伍吧!

所谓的战争,就是要杀人。到面前为止她只有人还没杀过,因为她心中一直没有勇气去承担人类的死。在她说要一起来的时候,已经有所觉悟。并不是说为了大义就不再看重人类的生命。她一定会将自己杀的人、杀了多少人牢牢记在心里。她知道,这是自己最大限度所能做的。

“没问题吧?”

延王问道,阳子点点头。

“不要犹豫。我可不愿意在这里失去好不容易才提起干劲的景王啊!”

“我没那么容易死的,因为我绝不轻易死心。”

阳子回答完,延王满脸讶异。然后他眼神露出笑意。

向着疾奔过来的骑兵,阳子宝剑出鞘。吉量毫不迟疑地奔向天空。阳子朝着城中飞出来的骑兵群冲进去。



──城中深处,被囚禁在重重保护网内侧房间里的,是一只动物。

“……麒麟。”

这就是麒麟吗?

黄色毛皮的独角兽。他并非是鹿,纤细的脚上铐着铁锁。麒麟用深色的眼睛望着阳子。走到他身边时,他便用带点圆形的鼻尖去碰阳子的手臂。

“……景麒?”

他听到了,于是直勾勾地看着阳子。接着他四肢一弯,身体趴在阳子脚边。

弯腰伸手去摸他,他也不逃。摸摸他金色的鬃毛,他则闭上眼睛。

──这就是我的半身吗?

把阳子丢进这个命运、另一个世界里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动物。

“终于找到你了。”

阳子说道,麒麟的下巴靠向阳子的膝盖,像在点头致意似地摩擦了好几次。

再次抚摸一下鬃毛,脚边响起坚硬的声音。是扣住动物的锁发出的。

“等等,我马上放开你。”

阳子站起来面对锁,用剑的尖端从锁的正上方刺进去砍断。麒麟站起来,动作感觉不到体重。接着他不停地用头摩擦阳子的手。正确地说,是用角。

“……怎么了?”

阳子看着角,发现上面有些奇怪的花纹,大概手掌那么长的红褐色文字,很像是干掉的血的颜色。

“这要吗?怎么了?”

麒麟还是用角摩擦着,焦急的模样让阳子觉得不对劲。半兽乐俊会说话,在这个连妖怪都会说话的地方,身为最高等灵兽的麒麟不可能不会讲话啊?

对了,宝剑的幻象里不是有说过,“角被封印不能变成人形,也不能说话”。

轻轻摩擦角,麒麟就变得很安静。她用衣服下摆使劲地擦,却只掉了一点点,然后就没用了。她不解地仔细一看,发现细小的文字是刻在角上的。

阳子心想这东西对伤痕或许有用,于是把明珠从怀里掏出来,一边轻轻碰着一边去擦,痕迹明显地越变越浅。她重复了好几遍,痕迹变得很淡了,这时手臂之间突然响起声音。

“谢谢。”

那是个怀念的声音。

“……景麒?”

麒麟微微眯起眼睛抬头看着阳子。

“感激不尽。有劳您了,尚祈见谅。”

阳子微笑。她难以忘怀那毫不谦虚的语气。

“只有您一个人吗?”

“延王帮我的。雁国王师正在外面抵挡伪王部队。”

“原来如此。”

点点头后,麒麟厉声叫道。

“骠骑、绒朔。”

仿佛自墙壁中滑了出来,两头野兽现身。

“在。”

“前去襄助延王。”

深深行个礼后,两头野兽消失了。

“你没事吧?”

“当然。”

麒麟对她点头。她觉得那傲慢的声调很有趣。

“角被封印,使令也就被封印吗?”

麒麟不是很高兴地低声嘟哝着。

“看来您学了不少……所言正是。很抱歉给您带来不便。”

“冗佑并没有被封印,所以对我没有影响。芥瑚和班渠呢?”

“都在。要召唤它们吗?”

“不用了。大家都平安就好,有空的时候再见面吧!”

“是。”

“啊,对了,有件事想拜托你。”

“请吩咐。”

“希望你解除对冗佑的命令。虽然我现在还不想要叫它离开。”

麒麟看着阳子,眨了两、三下眼睛。

“您变了。”

“嗯,这要向你道谢,多谢你的宾满。冗佑真的帮了我大忙。我想向它道谢,也有件事想问它。”

“有事要问?”

“对,我想知道冗佑怎么写?”

麒麟睁大眼睛。

“──相当奇怪的问题。”

“会吗?可是我总觉得好像不知道它的真名一样,心里很介意。”

阳子说完的时候,手上突然传过一阵抽搐感。

手指若有似无地动起来,在空中描出文字。

──冗佑。

阳子淡淡微笑。

“谢谢你,冗佑。”

──使令侍奉麒麟,也就是侍奉君王,你不需要对我道谢。

阳子笑而不语。望着阳子的麒麟眼睛弯成一条线。

“您真的不一样了。”

“嗯,我学到了很多。”

“说真的,我没想到还能再次见到您。”

阳子点头。

“我也是。──你为何不变成人形?”

“我不便在国君面前赤身露体。”

觉得他那遗憾的声调挺有趣的,阳子小声地笑了。

“那就去帮你找些衣服,总之我们先回去吧!不过在回到金波宫之前,先到玄英宫去当一阵子食客。”

阳子说完,麒麟再一次眨眨眼,当场跪了下去,背部随着动作闪耀出不可思议的光泽。

“承天命恭迎主上。”

他低下头,用角抵着阳子的脚。

“不离君侧,不违诏命,矢言忠诚,谨以此誓。”

阳子浅浅地微笑道。

“同意。”

对阳子而言,这是故事的开始。

         ※       ※       ※

予青六年春,宰辅景麒失道,疾甚。尧天大火疫疠纷至。政不节,苞行,谗夫昌。民忧以歌曰:天将亡庆哉。

五月上,王赴蓬山,准予退位。同月上,崩于蓬山,葬泉陵。享国六年,谥予王。

予王崩,舒王立,伪自号景王,入尧天。国大乱。

七年七月,庆主景王阳子立。

景王阳子,姓中岛,字赤子,胎果生也。七年一月自蓬莱国归,七月末伐乱,请雁国延王尚隆援讨伪王舒荣。

八月,登蓬山承天敕,入仙籍,是为景王。于尧天祀予王,重任六官诸侯,正朝纲,改元赤乐,赤王朝始。

《庆史赤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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