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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 题: [五][图南之翼]第一章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Fri Jun 3 15:33:37 2005), 转信
图南之翼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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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
风从仿若虚无般的黑暗之海吹来。
从秋天开始,冷空气便悄悄开始沉积,在虚海之北形成寒冷的气团。于是海水开始降温,温暖的中层水减少,整个大海逐渐变冷。暖水遇到寒冷的空气后变得冰冷,这样形成的缓慢对流再深暗的海面上泛起白色的斑纹。空气因为也和海水一样冰冻而变成刺骨的寒风。风吹动着海面的碎冰泛起白浪,逐渐增强为逆转海流的暴风向大陆吹来——这就是条风。
从虚海东北吹来的条风刮向北方沿岸。冷风吹过柳国东北部,因为遇到山脉阻挡而在那里形成了大量的降雪,在给柳带来冰冻后继续前进,与国境山脉处降下终成雪后,成为干燥的风进入恭国北部。
名副其实的如帆柱般高耸的凌云山就屹立在恭国的首都。林立的尖峰像捆成一束的毛笔,描画着崎岖的弧线把山麓的城市抱在怀里。山峦向上逐渐收敛,数座山峰穿过云海,在云海上看来之显出几个小岛。干燥的寒风从山峰间吹过,穿过断崖的缝隙时发出轻微的响声。众多微响交织在一起,为冬季的连墙配上海鸣一样的声响。
平行风与向下吹击着山峰的风交错着,在阳光开始倾斜的通路上形成了小小的旋风。风轻轻扬起了少女本来落在脚下的裙摆。
“讨厌的风。”
少女把行李夹在腋下,伸出一只手理顺裙摆。
“……好冷。”
正这样自言自语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了,珠晶,不回去吗?”
珠晶回过头,一个少年正从庠学萧条的院子里走出来。
“当然要回去。”
珠晶靠着门柱,爱理不理地说道。
“还说回去,那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那里?”
“那就是说你一直都在盯着这边看咯?”
少年脸变得通红,瞪着珠晶。
“我怎么会盯着你看,只是偶尔看到了而已,就算被珠晶求我也不会盯着你看的。”
“哦,是吗。正好我也不会求你看我,这样就没问题了。”
少年皱起眉头,瞪了瞪珠晶满不在乎的侧脸,转身往回走,然而一只脚跨在门前的石槛时又转过头。
“不回去吗?”
“回去啦。你不是也要回去吗,那就赶快走好啦?”
“珠晶既然这么说到是回去啊。”
少女轻轻叹了一口气。
“接我的人没有来。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卖油,但总不能扔下他们不管自己回去啊,所以等着而已。”
少年呵呵地笑了。
“原来你害怕一个人回去啊。”
“怎么回害怕,只要直接往回走就行了。”
“你就老实承认,珠晶可是大小姐,身边没人陪就怕的不敢走了,对吧?”
珠晶狠狠瞪了揶揄她的少年一眼。
“是啊,我是大小姐,走路必须要有人护送。我要是自己回去了,被骂的可不是我,是陪我的人。”
“明明害怕还嘴硬,我来送你也行哦。”
“你这个人,根本不打算好好听别人讲话是不是?”
珠晶正说着,有人从远处向这里赶了过来。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小姐。”
赶到大门前的是三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是珠晶的父亲雇来给家里作护卫的杖身门。直起因等得不耐烦而靠在门柱上的上身,珠晶看到杖身们的样子禁不住轻呼了出声。
“——怎么了?这……是血?”
杖身们相互望了望,他们穿的皮甲上的确沾有相血迹一样的痕迹。
“对不起。刚才来的路上听到了那边有悲鸣声,所以……”
一名杖身一手指着大门前笔直朝南延伸的马路,脸上露出紧张的神色,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正有人朝那里赶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出现了虫而已,我们已经解决掉了。让您久等实在抱歉。”
珠晶皱起眉头,先帝驾崩后果了二十七年,甚至在首都连墙的这里近来也常常出现妖魔的身影。比较无害的弱小妖魔就被总称为“虫”。但虫也常常被说成是先找,虫群出现后,往往紧跟着就会出现大家伙。
“我们赶快走吧!”
听到杖身催促,珠晶点了点头跑下石阶准备离开。这时少年从后面跟了上来。
“喂,珠晶,不要紧吗?”
“什么?”
“要不然我还是送你一起走吧?”
珠晶无可奈何地回过头。
“你跟我来有什么用啊?你如果跟来,杖身们好不容易回到家后,岂不是又得为了送你再出门吗?”
“但是……”
少年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笑了一笑。
“反正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关头帮帮你也没什么。”
“用不着,”珠晶道,“……你也回去不好吗?再见了。”
珠晶说完便下了石阶朝大路走去。少年目送着她的身影冤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这叹息立刻被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Ⅱ
珠晶的家在离庠学不远的连墙北面。连墙是位于凌云山向北延伸的山麓脚下的城市。走上坡道沿着城墙向上走,越过一片道观和寺院林立的清静之地,北面的城墙到此中断,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建有阁楼的壮观大门。
门有两层,左右的阁楼有三层,后面露处主楼纵横交错的房檐。瓦是鲜明碧绿的琉璃,轩檐楼饰也透着华丽富贵,大门乾的环途比大路略为宽阔,正面竖立着祈愿天神加佑的照壁,左右侧环绕着雕有精巧漏窗的拥壁,两边的树木修剪的整齐端正。据说连墙再没有比这里更气派的府邸。家公姓相,由于这个斜坡上的广大园林过于著名,因此被人称为相园馆或相园。
珠晶就出生于这里,姓蔡。父亲相如升,也被人称为万贾,意思是说世上没有相如升没经过手的买卖。相如升靠恭国传统的林业起家,现在则作为连墙屈指可数的豪商扬名天下。
在连墙有句话,“不要奢望拥有万贾之上的富贵”,就是说根本不存在那之上的富贵。这个富贵不仅指金钱——其妻玻娘被人誉为贤夫人,又有商才人品皆优秀过人的三儿三女,另有一个和兄弟姐妹年龄相差悬殊的幺女,整个家族和睦团结,数量庞大的佣人对如升都无比崇敬。说没有在这之上的富贵可以向往,原因就是如此。
这如同象征着富贵一样的门楼的所有门窗处皆被刻着纤细雕文的铁栏杆覆盖着。看着这个走过大门的珠晶喃喃道:“……真蠢。”
不管建筑起多么坚固的楼阁,不论有多强壮的杖神户喂,哪怕只是出现一只妖魔引起一场大火,这一切都会化为灰烬。干旱洪水、寒流暴风,在妖魔和灾难面前即使拥有万贾之富也是无能为力的。
“哎呀哎呀,动不动就把骂人话放在嘴上可不行哦。”
听到突然传来的说话声,珠晶抬起头。众杖身看到站在前院的人后一起叩头行礼。这个看起来温和稳重刚刚上了年纪的男人,正是连墙久负盛名的如升。
“我这个小女儿就是说话粗鲁。”
如生笑着搂过女儿。
“听说庠学附近出现了妖魔,担心着出来等候珠晶,结果当头就听到这么句遭报应的话。”
珠晶缩了缩头。如生笑着,安抚众杖身道:“看样子是你们出手处理妥当了吧,做得好。”
杖身们跪在冰冷的前院地上深深叩头回礼。
“珠晶,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再去庠学了吗?不光你危险,连接送你的杖身也会有危险。”
“不用担心,庠学关门了。”
珠晶直接朝中门走去。因为等待杖身们使身体冷到了心里,只走了从庠学到家里的这段路程,一点也没让身体暖和起来。
“——关门?”
“对,学头去世了。”
庠学——或者只称为庠——在每乡只有一所,庠学里成绩优秀者会被举荐到个郡的上相。本来马上就等到这一天了,但现在,“没有必要去上庠,上到序学就够了”,和这样说的父亲大吵一架也变得毫无疑义了。
如升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你说搏老师?”
“对。今天一早,老师家附近一带受到了妖魔的袭击。据说是马腹把老师给吃掉了。”
“——珠晶。”
如升追上珠晶,在她面前跪下来安慰道:“怎么会这么……”
“用不着露出那种表情。老师死去这已经是第二次了,没什么可吃惊的了。把庠学的学生和他们的亲人也算进去,死者的人数已经多到让人心烦了。”
“不可以这样说话。”
“可是事实不就是如此吗?”珠晶耸耸肩,“这也没有办法对吧?因为老师的窗门上可没有装铁栏杆嘛。”
珠晶说着,环视了一下前院。朝向前院的所有开口部分也全部装着有漂亮花纹的铁栏杆。墙上每天都会涂上新的石灰,门上钉着铁金兵,还有杖身们不分昼夜的在各处把守。
“听说相邻之里的男孩子的父亲死了。他父亲到远处卖桶,可到了傍晚也没回到里。因为没见回来,邻居们担心就去找。结果发现在十里远的卢家里越冬的人全死了,在那里发现了孩子父亲的头颅。”
“珠晶……”
“这还是没有办法的事对吧?那孩子家没有杖身,因为秋天蝗虫出来糟踏了麦子,所以不去卖桶赚点钱就会没有饭吃。据说那孩子的父亲把卖桶的的钱含在嘴里,因为怕被妖魔袭击时不小心会弄掉。”
如升安慰似的轻抚着小女儿的后背,珠晶躲开父亲的手,向主楼走去。
“不用安慰,我不要紧,已经完全习惯了,谁死了我也不会害怕。小时候奶奶去世时会感到害怕真是很傻。”
“珠晶,别说了。”
如升追上女儿,搂住她的肩膀,抱着她似的一起进了主楼,让她坐在前厅的椅子上。
“……现在是个处处不容易的艰难时代。”
“所有人都这么说。”
“你看到周围人的处境心情不好受我知道,但不可以这样自暴自弃哦。”
“我可没自暴自弃。”
“——珠晶。”
珠晶坐者抬头望向父亲。
“……父亲您不准备升山吗?”
如升微微睁大了眼睛。
“升山?”
“因为没有王,世道才变成这样艰难对吧?那么父亲您去做王不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吗?”
如升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苦笑着摇摇头。
“虽然我们相家承蒙上天恩惠得以富贵,但再怎样我也不过是一介商人而已,珠晶。”
Ⅲ
“小姐,晚饭我端来了。”
从起居室传来惠花的声音。珠晶放下笔,把随意地写上字的纸张规整起来放进书棚,收拾好笔墨。这时房门打开,露出了惠花的脸。
“小姐,听说学头去世了?”
“嗯,对。”
“哎呀,您又在学习,庠学不是已经关门了吗?”
“是阿……”
惠花是家生,比珠晶大一岁。所谓家生是指这个家里的下仆。他们不拿工钱,而是作为家族得到家公的眷养。实际上他们只能得到最低限度的衣食住的保障,而且地位地下。珠晶家里也有支付薪金的佣工,但身份明显不同。
惠花是家生的子女,被双亲带入相家,她自己也从小就作为下女开始工作。不论身份如何,因为从小在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到也没什么隔阂。尤其惠花和珠晶年岁相仿,更是如此。
“好像最近总是听到这样的消息,真不吉利呢——您不可以这样消沉哦。”
“我可没有消沉。”
“可您不是发脾气说要在自己房间吃饭吗?”
“只是有点不想见父亲的脸而已。”
“是这样吗?”惠花一边带着怀疑说着,一边拉起珠晶,把她拉到了旁边的起居室。那里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晚饭。
“家公大人心情很好呢……因为原本就很反对小姐去庠学。”
珠晶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的饭菜露出腻烦的表情。
“是啊……”
“不过也不用担心,您想读书的话在家里也可以是吧?家里也请了老师来。”
珠晶提不起吃饭的兴致,叹了一口气。
“客家里的老师们只会教人行议礼法和经商买卖的事情。不过反正没法得到进学上庠的推荐了,现在怎么说也没用了。”
庠学是升入上庠前进行学习的学府,上庠则是为了进入少学的学府。只要出了少学,绝大多数人都可以成为官吏——简单的说就是珠晶想成为官吏,而她做商人的父亲不能理解这一点。
“……真可气,明明就差一点点就是上士了。”
“没关系的嘛,家公大人当然也是,您的兄长姐姐们不也是忍耐着只上到序学吗?”
“我可不想忍耐,都说了那只是因为推荐我去庠学的学头没有了”
惠花无可奈何地看着珠晶。
“您又说这种话。这样不是很好吗?守着这样富贵的家,干吗非要去当什么官吏呢?”
珠晶把茶杯放在嘴边喝了一口,望向窗外。
“成了官吏以后就不会变老了。”
“您真是的,说这样小孩子气的话……”
“那样不是很好吗?不会死,一直活着,用不着像惠花妈妈那样变得又胖又一脸皱纹。”
“好难听,那是我的妈妈,不想听您那么说。”
惠花责怪完,看着珠晶的表情。
“您不吃吗?”
“……不想吃,心情不好。”
“您在说什么啊!”惠花拿起筷子塞到珠晶手里。
“说这种任性的话可是要遭报应的。最近吃的东西那么贵,像这种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的晚饭还能有这样的菜色,普通的家里也是绝对做不到的。”
珠晶看了一眼一大排摆在前面的饭菜,把筷子放到了桌子上。
“……真蠢。”
“小姐。”
“我们家很富有,而普通家里做不到这样,这个我很清楚。但我吃不吃到底和这个有什么关系?”
“您要剩下来吗?这样好的饭菜,就是想吃也吃不到的人多着呢,甚至有人连今天的饭都吃不上啊!”
珠晶用一副“那又怎么样”的表情抬头看着惠话。
“这种事情我知道。如果听父亲的话只呆在家里不出门,的确没法知道别人家的事。但我去了学校见到别人后,当然会看到别人家做不到像我们家这样,这种事就算不想知道也会知道。”
“既然这样……
“所以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吃了这些饭菜,为了伙食犯愁的人家就会有同样的饭菜从天上掉下来?你觉得吃不上饭的人可怜的话,把这些直接拿给他们不就行了?”
听到珠晶这样的话,惠花感到一股血气冲上脸颊。
“……实话跟您说,这些可比我吃的饭菜好上许多倍。”
近一段时间厨房苦于维持,惠花等家生的饮食也被减少了一品。对正处于成长期的惠花来说,原本的伙食已不算多,近来更是会因为空腹在半夜醒来。
惠花眼中含着怒气盯着珠晶,珠晶满不在乎地看着惠花。
“这样的话,就给惠花了。我不想吃,正好呢。”
“小姐!”惠花尖声喊了出来。
珠晶用带着责备的眼神望着惠花。
“老师因为家里窗上没装铁栏杆受马腹袭击死了。那个孩子家用死去的父亲嘴里拿出的卖桶钱,隔了三天才好不容易吃了一顿像样的饭。而你住在安全的家里,姑且有饭吃用不着忍饥挨饿。你也是幸运的人,知道吗?”
“您怎么可以这么说……!”
“请你不要对这些事视而不见,反倒总跟我发这样的牢骚。我不想要——你把它们撤下去,这种东西。”
惠花这次又感觉血气从自己脸上一下子褪了下去。
“小姐,您……!”
没等惠花的怒鸣喊出来,珠晶端起汤盆,站起来的同时把汤水泼到了惠花身上。
“你烦不烦!我说了不要!”
惠花惊呆在原地,汤已经凉了许多,并不烫人,但被人这样对待的事实给了惠花巨大的冲击。
“您……竟然……”
不只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泪水涌了出来。惠花慌忙低下头,想用袖子抚掉汤水,但棉制缊袍和襦裙已经吸进了汤水,怎么拂也没有用了。
家生得不到薪金。伙食和住处可以得到最基本的保障,但衣着并不是如此。虽然家公每年给两次布匹,但襦裙的长度对正在成长的惠花来说很快就会不够。而且对于忙碌于底层工作的家生来讲,衣服破旧的很快。所以常常只能在衣服上用旧布角加强修补勉强穿着。这样也不够的话,只有等谁实在看不过眼是给件旧衣服,要不然只能从新年家公赏赐的压岁钱里挤出已奠定做。
“……好过分。”
惠花身上这件是好不容易用新年拿到的布匹刚刚做好的。
“——对不起。”珠晶拿出手巾擦拭这说道,“惠花,对不起,很烫吗?”
“啊,烫……到是不烫……”
“对不起,我冲动了……”
惠花擦着脸。心里明白自己不过是家生,不可能去责怪珠晶。惠花擦干眼睛,看到珠晶正跪在脚下带着歉意扬头望着自己。
“真的很抱歉,我刚才有些心情烦躁。”
“没……没什么的。”
“脱下来吧,说不定烫伤了。”
“不要紧的……已经不烫了。”
“不过这样子你没法回居院啊。外面很冷,会冻的。稍等一下,我给你拿更换的衣服来。”
珠晶跑进卧室,弄出一阵翻腾东西的声音后又返了回来。
“这是件旧的,不好意思,穿这件吧,给惠花了。”
珠晶拿出来的是绢地的套装。惠花吃惊的望着珠晶。
“小姐,这……”
“不要紧的,都怪我弄遭了惠花的衣服,我会这样跟父亲母亲好好解释的……这是最大的一件,惠花穿也大概不会很短。还是这件你不喜欢?这样的话你来选喜欢的吧。”
“哪里的话!”
“对不起吧,我真是不应该,没想过做得这么过分的。所以请你原谅我好吗?”
惠花点点头。本来就不存在她原谅不原谅的余地,而且竟然还得到了这样高贵的衣服。
“小姐……真的可以吗?这样好的衣服……?”
的确这件是珠晶今年新年刚刚穿过的漂亮衣服。
“你肯原谅我的话,我一点都不在乎的。好了,趁没感冒赶快换上吧。”
“啊……是。”
惠花当场脱下穿着的衣服,在珠晶的帮忙下穿上了感觉温暖的绢地套装。
“像做梦一样……”
珠晶说到很合身,然后拿起惠花的襦裙。
“这个我会好好洗干净的……对不起了,惠花。”
“不用的,怎么可以让小姐做这种事。”
不敢真让小姐亲自洗涤,惠花慌张地伸手去抓衣服,却被珠晶伸手挡住。
“汤如果还烫,就让惠花受伤了,这点事再不做我就没法安心了。不要紧的,我不只会学习,家务事也会做的……大概吧。”
笑着说完,珠晶放下襦裙,做回椅子上。
“对不起。那我好好收下了。”
送惠花回到居远,像她父母解释了事情的经过,又在父亲那里受了些责备后,珠晶回到自己的起居室。
坐在椅子上沉思了一阵。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珠晶轻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拿起搭在椅子上的惠花的襦裙铺展开来,上下看了看轻皱起眉头。
“……也许用茶就好了。”
珠晶望向装着铁栏杆的窗户。
“有股菜汤味……”
Ⅳ
馆第的后面有一处成为凉院的场所。正面是厨房,接着是水井和洗涤场,又储存谷物的禾仓,有菜院畜舍鱼池,以及收获加工这些东西的禾坪和作坊,而这些房舍间夹着的土地就是菜园。
在早上的工作告一段落的时候,身着褥子缊袍的珠晶出现在凉院里。
“小姐,您早。”
看到珠晶,名叫马子的老汉低下头问候。
“你早,马子。”
“我也听说了,庠学停了是吧?”
“你要是想说‘老爷又说了这说了那’我可不想听——对了,我给白兔喂食可以吧?”
“您请。”
马子裂开嘴笑着点头。这个老汉也是家生。在先王死后的混乱动荡中失去家财,只身带着孩子受雇进入相家。他的三个孩子有的在别宅,有的在店铺打下手。虽然分散各处,但也都是家生。
“……说是因为学头去世了?”
马子一边给珠晶带路一边说着。在珠晶的记忆里,照顾厩舍的一直是这个老汉。
“真是可怜啊。连墙近来总是听到这种消息。”
“是啊。”
“我们这些人托了家公大人的富还算过得安泰。”
“这说不定也维持不了多久了。”
“您就别说不吉利的话了。”
马子说着,低身进了厩舍的入口。
珠晶一直喜欢厩舍的味道,尤其喜欢冬季时这里的藁草香,还有被众多马和骡子的体温烘暖的空气。在珠晶看来,母亲说不喜欢自己把草屑带进家里或是讨厌厩舍的味道,完全是因为她不喜欢马的缘故。
“大家早,都好吗?”
像打招呼似的挨个看过每一匹马,珠晶向厩舍里面走去。他中意的白兔就拴在藁草堆的另一边。
“你早啊,白兔。”
听到珠晶的声音,侧身斜躺在栅栏里的白色动物抬起了头。这就是像白豹子一样的骑兽——猛极。聪明且善解人意,,温顺而且容易驯服。这头骑兽就像认识珠晶一样,如猫一般伸出脑袋,亲昵地发出低低的喉音。
马子眯着眼睛看着和白兔打招呼的珠晶。他常年来照顾马匹,对厩舍的工作有自己的荣誉感,跟厩舍里的动物们也都有些感情。所以看到珠晶喜爱它们,马子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珠晶把手放在栅栏上做出要打开栅栏门的样子,一边转过头朝向马子,说道,“我跟它玩一会儿可以吧?”孟极性情温顺,而且珠晶也跟它很熟。珠晶已经来过厩舍很多次,还时而自己动手帮忙,对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非常清楚。所以马子点了点头,他还有厩舍以外的工作要忙。
珠晶目送马子出去,便把栅栏门抬起到胸高处打开,一矮身钻了进去。坐到干燥蓬松的藁草上,她靠近还躺在那里的白兔,把脸埋在它脖子上。抱着白兔的大脑袋,手轻抚着它耳后柔软光滑的毛皮。白兔的毛皮上带着好闻的藁草味。马子照看得很精致,兽类的臭味很淡。
耳边传来马子对着牲口们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静了下来,听到马子走出厩舍的足音,再侧耳倾听时,踩着地面的脚步声已经越走越远了。
“……嗯。”
珠晶沉吟了一下,朝白兔笑了笑,站了起来。栅栏门还抬起着,出了白兔的骑房,珠晶朝左右环视了一圈后走进藁草堆。一只脚踩上前面的藁草,另一只脚踏着固定用的草垛爬上了藁草堆,从草堆和墙壁的夹缝间拽出了一个布包。这是昨晚她偷潜进来放好的行李。
珠晶高高兴兴地把布包拿到手下了草堆,动作迅速地回到白兔的骑房前。那骑兽奇怪地抬起头,而珠晶微微一笑,从墙上取下了鞍具。
她很快就给白兔整理好了装备。披挂上马鞍的骑兽明白是要出门,马上站了起来。
“稍等一下哦。”
珠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白兔好奇地把头伸过来看,珠晶把手放在白兔脖子上。
“我在上面写了‘不要责怪马子’。”
珠晶把纸放进了饲料箱。
“要是责骂了他,我就一辈子不再回来。”
白兔睁大眼睛抬头望着珠晶。
“我稍微出一点远门,你陪我吧。以你的脚程应该能来得及。”
这样跟白兔说着,对方当然不会回答,只是好奇地眨了眨它金茶色的眼睛。珠晶轻轻地摸着它的脑袋。
“……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了。距离先王过世已经过了这么久。到了最近,就是连墙也开始有妖魔在出没,不停有人死去……”
珠晶抬起头,透过厩舍的窗户望向外面的天空。没有了王了,国家就会被灾祸蹂躏,就会有妖魔肆虐。
“但是大人们为家里安沙锅内了铁栏杆就安心了,真是愚蠢透了。只要王不在世道就会恶化,真不知道人们都在想什么。”
不知道白兔有没有听懂,珠晶乾过缰绳,朝看自己的白兔笑了笑。
马子等几个佣人正围坐在房檐下有阳光的空地上做手工活,看见突然横穿过凉院的孟极,顿时个个大惊失色。
“小姐!”
马子等人站了起来,冲过来想拦住骑兽的去路,但孟极轻轻一抬足便从众人头顶跳国跃入了阳光中。
“小姐——珠晶小姐!”
马子高声喊着,然而孟极朝房檐一跃,就跳上了碧绿色房檐的楼顶。从手足无措的马子的头顶上传来了珠晶明朗的声音。
“我稍微出门一下!”
“不可以呀——小姐!”
“不用人陪我了!”
不再理会狼狈不堪的马子等人,孟极跃上主楼的房顶。坐在上面的珠晶微微侧转过身朝下面挥了挥手。主楼上的琉璃闪着鲜艳的光泽,孟极摆舞着雪白的尾巴腾空飞起。在楼阁上层负责看守的杖身目瞪口呆地指着飞起的骑兽,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珠晶对他也挥了挥手,继续催促孟极前进。
越过主楼的房顶,迎面是一片春天的晴空。
在薄青中微透着淡紫的天空中,白云像被风吹拂的绢丝一样笔直地延伸着。触目所及是一排排沿着连墙倾斜的地势参差排列的房舍,蜿蜒曲折的城墙背靠着凌云山,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微黄的白光,这之外是黑色的土地和绿色的山野,所有东西上都笼罩着柔和的光线,让人体会到春天正在到来。
白色的骑兽踏着房舍的波浪,飞降在近处的城墙上,把大呼小叫的卫兵甩在后面继续在城墙上奔驰着。孟极一边奔跑,一边询问似的回头望着坐在自己背上的珠晶。
“不要紧,连墙的孟极只有白兔……再说他们不可能会对万贾的骑兽射箭的。”
珠晶对白兔一笑,望向沐浴在阳光中的山野。
“真是忍无可忍。大人既然不去,那就我去好了。”
白兔像是想问去哪里一样再次回过头,珠晶催促着它朝连墙外飞跃而去。
“去蓬山——我去升山。”
Ⅴ
世界的中央是黄海。
这块堪于一国匹敌的广大土地是无水的海洋,妖魔跋扈的世外之地,既不属于人也不是神的领土,只是位于黄海中央的五山是西王母等神仙的庭院。
人和神之间没有交接。人只能向祠庙祈祷,神仙也只会从其中吸取祈祷,用这种方法与世界发生联系。所以,就算五山是神仙的庭院、黄海是妖魔的住所,那里也是与人无缘的世界。唯有无山中的东岳蓬山并非如此。
蓬山是神兽麒麟诞生的圣域,麒麟是品行仁慈、妖力强大的生物,他们谙悟世理,意通天意,聆听天命。人的世界分为十二个国家,分别由一位王统治,王不以出身与功绩评选,只有天命可以令其坐上玉座。一次,王由麒麟选择。
麒麟于蓬山出生,在女仙的庇护下成长。访问蓬山向麒麟探寻天意的行为称为“升山”。当然,要升山必须登上黄海中央的蓬山。而那贯穿云海并封住黄海的峻峰就是金刚山。
金刚山山势险峻、无法攀登,可以越过金刚山的通道只有四处,而且道路被门阻隔,这四扇门称为四令门。每扇门一年中只开放一天,位于西北与恭国相接的令乾门,只在春分这一天开放。
以春分为目标,珠晶从连墙出发了。孟极并不善于飞行,但空行陆行加在一起,一天的行程大概是马的三倍。连墙到令乾门的距离很遥远,只靠珠晶自己步行虽然不至于完全无法到达,然而有孟极在的话可以让辛苦减少到三分之一。而且珠晶从家里出来时带上了充足的路费,他父亲为了防备在连墙发生什么事故,做好了随时舍弃现在的住宅逃往别宅的准备,所以在家中储备了维持生活的银两。
虽然官吏们忙煞于应付妖魔和灾害,不可能只为了搜寻一个孩子而分出人手,可是父亲大概会来找珠晶,但即使在富豪的相家,也没有比属于家公的孟极更快的骑兽了,所以基本上不可能追上珠晶。相家的店铺虽然分散全国,但也并非网罗了所有城市,所以即使向各地送出青鸟报信,打算让人在途中拦截,大概也根本没有人能想象得到珠晶的去向。
只要谨慎选择宿泊的地方就总有办法顺利通过,珠晶这样考虑着,而实际上的确没有被人追踪的迹象。从连墙出发的第六日傍晚,珠晶已经完成了到令乾门路程的三分之二。
“接下来……”
选择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里,在附近的空地上停下白兔,珠晶自言自语道。然后并不是直接进入居住区,而是朝位于里后面的冢堂走去。
不管那个里都是街道在南面,墓地在北面。总之珠晶为了找一个不容引人注意又能好好放松的歇脚地方,绕向里的北面。因为地方不大,很快就在空地的一边看到了祠庙的黄色房檐。
大多数里的墓地没有围墙,这里也是如此。占据空地一角的大概是新冢,这是珠晶至今停过脚的第六个里同样看见过的情形。隆起的土坟上插着涂白的梓木——这里也有这么多人死去了。
在冢堂旁,珠晶跳下了白兔。冢堂大体上都是十分杀风景的建筑物。没有象样的祠庙,只有冢堂这一幢房子孤零零地立在平地上。而眼前这所谓的房子也仅仅只是四面勉强能挡住风雨的墙壁。冢堂没有门,外面有祭祀死者的祭坛,但因为只有客死者才会埋在这里,所以祭坛上连象样的贡品都没有。祭坛后面是放置等待埋葬的死者和出殡的地方,只有这里是房屋。
珠竞走到冢堂旁的井边,擅自打开井盖,降下了吊桶。把提上的水桶直接放在白兔嘴边,珠晶在它身边蹲了下来,抚摸着白兔的身体,望着眼前在旅途中早已司空见惯的墓地光景——不,随着前进,每到一处,里中新墓的数量都在一点点增加。
“……人一死就变成这个样子了呢。”
被装进棺材,埋进坑,盖上土,这样就完了。
死者会在虚海之东的蓬莱降生,成为仙人;魂魄会飞到蓬山中的蒿里山,接受上天对其善恶的裁决,根据善恶性的程度,可以在神仙世界里得到相应的官位。虽然有这样的传说,但对珠晶这样普通的人来说,这种说法大都不足为信。真是这样的话,随着死者不断增加,蓬山也好,神仙居住的玉京也好,人不早就多到没有立锥之地了吗?
也有人会相信轮回转生的说法,但遗憾的是,珠晶至今从未见过转生后的祖母。如果说是改变身体相貌,而且连珠晶的事也全忘记了,那么这个人就只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而已。
不管怎样,作为人生的终点,这实在是个凄凉的景象。珠晶望着墓地,心里这样想着。
为了避免祸灾殃及居民,墓地所在的空地既不能建筑房屋也不能耕种。坟冢就做在这种开垦废弃后的荒凉草地,或者做在仅仅撒有瓦砾的荒地上,裸露出那里的土色。插在坟冢上的梓木在冬季的冷风中歪斜欲倒。已经倒下的也有,但并没有人来把它们扶起来重新插上。
死者的遗骸一般由家族成员负责收取。子孙、兄弟或是双亲,即使离的很远,听到通知后都会赶来,收到死者遗骸后带回去,然后埋在自己居住的土地上祭祀,做坟冢种梓亩。富裕人家会做祠台,放上贡品,或在季节更换使用纸做成衣物祭供。即使魂魄早已远离,人们也往往不忘与死者的交流。或许思念珍惜故人的心情,至少可以成为亡灵们依傍的容所。
这种建筑在空地的目的本来是为了等待家族的人迎接死者前暂时埋葬的场所。所以只要家族的住所不十分遥远,那么即使延长殡礼也要等待埋葬。现在是冬季,更是如此。
结果,埋在空地的只有没有家人前来迎接的死者。好听的说是客死,其实并不仅仅是死在旅途中的人,没有家人来领取的情况也只有成为客死。可能是因为没有家人,或是家人没有余力出来接回死者,或死者没有受到家人愿意来迎接程度的尊重,也可能是一家人都已经死去——又或者,死者是浮民,就算有家族也没有可以埋葬的土地,于是只有成为客死,被埋藏于空地。
埋在空地一直无人来迎接的死者,七年后棺材会被挖起,在冢堂内连同棺木和尸骨一起被墓土捣碎。碎骨会收于官府的宗庙,这就是结束。
结果,人所占有的土地也只是从国家借来的一样东西,所有者死后则转给新的主人。
里村境界上的梓树一般不会有人去动,但因为什么理由倒下露出棺材的话,还是会被挖掘出来交给墓土做同样处理——所谓的人就只有这样结束而已。
“在这之前,必须把想做的事做完才行。”
珠晶呢喃着,一边抚摸着白兔的脖子,朝着它金茶色的眼睛笑了笑,脱掉了穿在外面的襦袍,下面露出的就是惠花的那件薄缊袍。
“……好冷。”
太阳开始落山后,气温下降的很快。从连墙出来后,已经向南走就会变暖一些。
珠晶恋恋不舍的把手里暖暖的襦子缊袍叠起来,放进搭在白兔背上的行李中。接下来,今晚的住宿该怎么办呢。
穿着惠花的缊袍——当然这就是为什么之前要从惠花那里弄到袍的原因——因为考虑到衣着如果显得太富裕,很可能会成为草寇抢劫的目标,可是,珠晶骑着孟极,这就需要宿泊时的舍馆有能收容孟极的厩舍才行,的不管怎么看,珠晶的样子也配不上那种舍馆的档次。而且看起来也根本不像能持有骑兽程度的富有,所以怎样都避免不了舍馆的人的怀疑。已经有一次差点被人送交官府,让珠晶不得不慌里慌张地逃了出去。
“……到底是手段用尽了啊……”
一路上,珠晶一般装作自己是受到家公之命运送骑兽的佣人而撑到了这里,可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带着被委托的骑兽独自走在路上仍旧引人怀疑。而且越往南行治安越糟糕,舍馆对客人的选择也越严格。在上一个地方,最后到底是没能租到房间,结果只好蜷缩在冢堂的地面上睡了一夜。珠晶不想连续两个晚上在寒冷的冢堂睡觉,而且更重要的是今晚必须让白兔好好休息了。
治安变坏,是因为越往南荒废的程度就越严重。灾害不会选择场所,但妖魔是从南方来的,尤其是太阳渐渐西沉后,白兔便开始变得不安,可能就是因为感觉到了妖魔的存在。昨晚白兔低吼了一整晚,大概因为这个原因,今天奔跑中让人觉得腿脚无力。哪怕只能找到野木也好——不知道为什么,在野木下面是安全的——但在这种寒冷的天气里露宿,再怎么说也不是明智的选择。
再像以前那样,招家面善的人家装哭恳求住宿怎么样;或者找个粗枝大叶的旅客,把他骗倒,然后想办法让他带自己进舍馆——可是这些方法在上一个里以徒劳告终了。
“麻烦了……”
象是听懂了珠晶的自言自语一样,白兔低声呜咽了起来。珠晶连忙把手伸到白兔的下颚,轻搔它的喉咙安慰起来。
“对不起啊。别担心,今晚哪怕只让你睡成厩舍也行,我一定想办法。”
这样对它说着话,但白兔的呜咽依然不止。不仅如此,白兔的眼睛不看珠晶,而是望着冢堂的方向。
“……怎么了?”
抱住白兔脖子的时候,珠晶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声音。
珠晶下意识地抱紧了白兔。因为那声音像极了白兔低声吼叫的喉音——是类似老虎的动物的声音。恭国没有老虎栖居,但经常有类似老虎的妖魔出现。
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冢堂的阴影处传来。该逃走还是该去看个究竟,珠晶感到迷茫。心里明白逃走比较保险,但说不清为什么,如果不去确认那是什么就逃走她做不到,或许是害怕让自己处于不明现状的情况下吧。
想逃走又想知道究竟,而哪一边都无法做到。就在这种心情摇摆不定、身体僵硬在原地的时候,珠晶再次听到了那个喉音。与此同时,那个待在冢堂旁阴影中的东西冷不丁地露出了一下脸。
珠晶大叫一声,望了自己还抱着白兔就跳起来想逃走,结果当然是滚落倒在地上,慌乱中回头朝冢堂望了一眼,然后马上松了一大口气。
“……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走出来的家伙,脑袋比白兔要大上一大圈,样子像老虎,但一下子就能看出来不是。老虎的眼睛和白兔一样是金茶色,她在朱旌的节目中看到过,而且眼前的动物脖子上挂着缰绳,很明显是骑兽。
“不要吓唬人嘛,真是的。”
珠晶瞪了一眼这只骑兽,然后站了起来朝冢堂后面走去。骑兽没有想逃的样子,只是盯着珠晶在看。
“果然是驺虞。”
待在冢堂后面的骑兽身上架着鞍,身体卧在地上,和身体一样长的尾巴圈着,只有脑袋抬起看着珠晶。珠晶注视着骑兽的双眼。
“厉害,眼睛真漂亮……”
像黑珍珠一样的颜色,但黑瞳中隐藏着的光芒比珍珠更有力、更闪亮。
就算是万贾之家也没有驺虞。驺虞不但勇猛果敢,奔驰的速度更是号称骑兽中的最强,当然决不是可以轻易弄到手的角色。珠晶也只是曾在什么典礼的行列中看到禁军的将军带着这种骑兽而已。
珠晶歪着脑袋犹豫着,不知道可不可以摸摸它。据说驺虞在骑兽中属于脾气比较暴躁的一类,往往除了主人决不驯服与他人,但眼前的这匹似乎又不是这样,而且听说驺虞很聪明。
就在珠晶伸出手的时候。
“喂喂。”
突然被人叫唤,珠晶吓得直跳起来。慌忙转过头,眼前站着一位头上盖着遮风布的男子。
“不要伸手摸为好。要是被咬,小姐的细胳膊一下子就没有了。”
男人这样说道,但连上的表情并没有说的话那么严肃,反而带着明快的微笑。
“这只骑兽是这位大哥的?这是驺虞吧?”
这个像是只有二十出头的青年露出了微笑,这样看起来显得更年轻了。青年举止优雅,感觉和驺虞很相称。
“你很了解啊,竟会认识驺虞。”
驺虞很稀少,决不是可以轻易看到的骑兽。
“因为我喜欢骑兽——驺虞会咬人吗?”
“看它的心情吧。很少会要人,但也不保证绝对不会咬。所以不要轻易伸手碰它比较安全。”
“不能摸摸吗?”
青年笑了,走道驺虞身旁单膝着地,用手抱住了骑兽的头颅。然后对珠晶说了声“请吧”。
“看来你很喜欢骑兽啊。”
“非常喜欢。”
珠晶回答。一边去摸驺虞宽大的额头。额头的毛比看起来的要硬。
“原来如此——那只孟极是小姐的?”
珠晶回头望向带着微笑问话的青年。
“……不是。那是家公大人的孟极,叫白兔。”
青年略微抬头高了声音笑了。
“真是有趣的小姐。比起自己名字,先介绍骑兽的名字。”
“不可以?我叫珠晶。”
“它叫星彩。”
珠晶也轻轻一笑。
“哎呀,真是好听的名字——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我叫利广。”
看着青年善意明朗的笑脸,珠晶在心理打起了算盘。
“大哥是这里的人?应该不是吧。看你带着行李。”珠晶望了望放在驺虞身旁的行李。
“我在旅行。”
“要在这里住宿吗?”
“是这么打算的。”
“我有件事情想麻烦大哥……如果大哥不嫌弃的话。”
“什么事?”
听到对方声音柔和——什么地方又似乎带着兴致盎然的态度——的回应,珠晶打探似地抬眼注视利广。
“我必须送骑兽给家公大人,可是今晚找不到住宿的地方,感觉很不安。像我这样的小孩子,却带着骑兽住宿馆很奇怪是吧?所以在昨晚的停留地,想住宿却都被拒绝了。”
“这可真是不容易啊。这么冷,没住宿挨了一晚?”
“就是啊。结果只好在冢堂的地上凑合着睡了。好可怜是吧?”
利广瞪大了眼睛。
“真是乱来。你不知道现在到处有妖魔出没吗?”
“可是没有其它可以睡觉的地方了啊。”
“真是大胆的小姐呢。万一被妖魔袭击,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碰到那种事,我品行一直都很端正的。”
“问题不在这个吧。”
“也不用那么担心——不过,要是晚上总在冢堂住,就是我运气再好恐怕也会用光。”
“恐怕是这样——你打算去哪里?”
“嗯,……到乾。”
利广微微睁大了眼睛。
“你说的乾,就是令乾门所在的那个乾城?”
“就是那里。”
“那可真是难为你了。到此为止都只有你一个人?”
“因为是工作,没有办法啊——大哥也要找住宿的房子吧?大哥带着驺虞,得选择一个像样的舍棺才行是吧?能不能就说我是跟你一起的。当然,我的那份房租一定会付清的。”
“啊?”
“唉,就是说啊……我临走前,家公大人给我了封书信,上面证明我是他家的家生,受命运送孟极,请各方不必疑心、给予关照等等。可我把这封信弄丢了。”
“哎呀哎呀。”
“可是我如果现在再返回去,一定会被家公大人狠狠训斥的。家公大人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人,我一定会受到很可怕的惩罚的。不过话说回来,没有那封保证信要住宿舍馆又会被怀疑,所以我现在很为难。拜托你,救救我吧。”
“哦。”广利呢喃道,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注视着珠晶。
“不可以吗?嗯,如果是在不行,只帮我带上白兔也好……如果大哥那么不愿意,就当我是马夫,我在厩舍和白兔一起睡也行。嗯……这样还不行的话,那我不管什么事情都……”
利广突然大声笑了出来。
“我知道了。这种小请求很容易办到。只要说你跟我是一起的就行了吧?”
“真的?谢谢你,我一定不忘你的这份大恩的。”
利广笑着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那么,趁还没关门,我们走吧。”
“好的。”
珠晶回答完,正想赶回白兔身边,被利广叫住了。
“小姐,教给你一个经验,要听吗?”
“——什么?”
利广面朝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的珠晶大咧咧地露出笑容。
“说谎的时候,少讲一点比较像真的。”
珠晶睁大了双眼,然后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Ⅵ
“看来小孩子的这点智慧根本微不足道是吧……”
依靠利广的帮助轻松住进了舍馆的珠晶,坐在饭厅里叹着气。双手捧着成满热茶的茶杯,给冻僵的手取暖。
“也不至于那么差劲。”
利广坐在桌子的对面,一边喝酒驱赶积在身上的寒气,一边笑着说道。
“用不着安慰,我只是满以为自己扮的很成功,对自己生气而已。”
“有孟极在,所以那种谎话讲不通的。”
“没有白兔的话,根本去不了乾。可是如果衣着华贵,看起来即使带着孟极也不会让人怀疑,又马上会被草寇抓住。”
利广停下手中的酒杯。
“真的要去乾吗?”
“是啊。”
“家在哪里?”
“连墙,从连墙到乾,实在不是靠步行可以完成的距离,而且我必须尽快赶路才行。”
“父母在吧?你是告诉过他们再出来的吗?”
“怎么可能告诉他们。要去前者重视,他们根本不可能会同意。”
刚说完,珠晶抬头看了看利广。
“……啊,不是的,我瞎说的,忘记我刚才说的。”利广呵呵地笑道。
“可惜我已经听到了——当然,我并没有向连墙的官府联络的打算。如果小姐你只是迷了路,我到是会联络。”
珠晶松了一口气。
“真是不敢大意。因为大哥你看起来面善,让人不知不觉就会说漏嘴。”
利广大声笑了出来。
“看来我该把这话当作赞扬……那你是瞒着家人出来的咯?”
“对,我在离家出走。”
“哎呀,这可真是大事件——那去乾为了什么?乾有什么你要做的事吗?”
“那里有令乾门,我要去蓬山。不过这可不是说我有朋友在蓬山。”
利广收起了笑容,眨了眨眼睛。
“你要升山?小姐你?”
“不可以吗?”
利广的表情稍微严肃了一些,认真地注视起珠晶。珠晶被那视线注视的感到一些害怕,自然地躲开目光把眼睛朝上望去。
“……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着,利广点了点头。
“是的,没什么不可以——可是从这里到乾还有相当一段距离。我从南边过来,从这里往南治安更加不好,想住宿就十分不容易了。”
“是吗……”
珠晶咬住了嘴唇。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她的确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以为只要有孟极在,旅途就不会艰难。
“是啊,要是有封可以作担保的文书就好了。骑兽交给了这个孩子运送,请给与关照。当然,如果有官府的印证就更好了。嘴上不管怎么说,小姐一个人带着骑兽旅行,到底还是显得奇怪。”
珠晶睁大双眼,抬头看这利广。
“你能帮我吗?”
“小姐知道到蓬山的路途是怎样的吗?”
“当然知道。你想说很危险是吧?”
“嗯”,利广点了点头,又笑道。
“既然知道,那好吧,我帮你。”
第二天一早,利广去了官府,办好了一张秋官做保证人的证书。这张证书到底经过怎样的手续发行的,珠晶不知道。官府不是像珠晶这样的孩子可以随便进去的地方,所以只能看着白兔和利广的驺虞在外面等着。
“这样可以了吗?”
利广递来的证书是昨晚在舍馆和珠晶商量后书写的东西。现在这上面写上了保证人官吏的署名并盖上了朱印,文面已经变得很郑重了。
“……谢谢你。”
“不满意吗?”
“不是那个意思。”
骑兽的所有者写着父亲的名字,运送的人写着珠晶的名字。珠晶原本还担心万一写的是广利的名字,他过后如果坚持白兔是自己的可就麻烦了,但看来利广根本就没有那种打算。父亲的名字如果写成相如升,那就不一定会被哪里的相家店铺发觉,但只写了字,这样应该可以不必太担心。
——但是珠晶又想,这个叫利广的旅行者为什么能给这种文书取得官印呢。这总觉得难以释然。
“大哥家住哪里?”
“很远的地方。”
“很远?”
“嗯”,利广点了点头。“在奏,知道吗?”
“知道啊。是南方那个有名的国家吧?”
因为治世的长久和富裕声名远播的奏国。那么,利广果然不是住在这个地方的人。
秋官不仅仅负责制裁罪犯,也是缔结契约时的证人,或是做类似契约的保证书的保证人,由他们来公证各种文书有无差错。这种工作是由秋官来做的事,珠晶在庠学也学过,所以知道。当然同时也明白,经过秋官印证的证书就可以被人信赖。
但是,正因为如此,秋官不会轻易给递交上来的文书盖上印章。当然的,一定会要求前来请求的公证的人明示身份。利广是旅行者,应该对秋官出示了旌券。可是,证书上写的名字不是利广。
“怎么了?”
“……我在想为什么秋官会给这种文书做印证。”
这样啊,利广笑了。
“那是因为我比小姐更会撒谎。”
“那么说你在骗我?”
“到也不是这样”,利广拉过驺虞的缰绳笑道,“总之这里面有些缘由,做这种事有各种办法。”
珠晶把手伸进怀里。
“——多少钱?”
“多少钱?”利广不解地眨了眨眼睛。
“因为你代我给了官吏好处费啊,我付给你。是这么回事吧?”
“这种事你从哪里学到的?”
“哎呀,这种事不过是商人的常识罢了。”
利广笑着拍了拍珠晶的胳膊。
“不是这么回事。”
“但是——”
利广在珠晶面前蹲了下来。
“很快就到商店开张的时候了,对吧?”
“啊,是啊。”
“开张的时间一到,拿着各种文书的商人就会一窝蜂地涌来。所以秋官早上这段时间总是忙的焦头烂额。”
“……是吗?”
“这个时候一个男人插进来,开始对他讲一个正在附近城市里失去父亲的可怜姑娘的事情。”
“……我?”
“对。死去的男人受其兄长所托,和女儿一起正在把一起骑兽运到某个地方,可是途中不幸地被草寇袭击,为了保护女儿死掉了,女儿命大从那里逃了出来,因为是责任感极强的孩子,比起追悼父亲,这个姑娘决心先由自己来完成父亲留下的工作,于是在这种冰天雪地里,脸上还挂着被冻成冰块的泪水继续这运送骑兽的路途,可不巧的是,因为带着骑兽的她一个人找不到可以住的舍馆——”
珠晶拉了拉在那里滔滔不绝地利广的袖子。
“喂喂……”
“那么了不起的姑娘家啊,知道的人都会这么想,是这样吧,尤其在这种世道下。其实啊,那个当哥哥的是个相当不怎么样的家伙,把兄弟当作牛马一样使唤来使唤去——”
“你就是这么说的?”
“那个当官的惦记着开门的时间,所以一心只想赶快在繁忙时间到来前把眼前的文书处理掉。但他眼前的男人说起可怜的姑娘的故事后就没完没了——就是这样。”
“……服了你了。”
利广从骨子里透着愉快地笑着。
“所以,说谎也有多讲一些为好的时候。”
“我真是大大受教了。”
珠晶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抬头看着利广。
“可以问你为什么要为我做到这一步吗?”
利广站了起来,重新拿起驺虞的缰绳。
“这个就不要问了。我也没有问小姐为什么要去升山对吧?”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因为再没有一个比我更像样一点的人了。”
“是这样吗?总之你小心些上路吧。”
“多亏了你,现在应该不要紧了。”
“到乾为止也许还可以。不过,真正需要下定决心的是在那之后的路。”
“知道了——谢谢你。”
利广露出了微笑,然后催促驺虞上了路。珠晶在原地站了一阵,目送着利广远去。
Ⅶ
托利广办的证书的福,珠晶之后没有再为找寻住宿犯愁。按照预定的路线,顺利地穿过大陆到达了黑海。
珠晶至今为止没有见过大海,因为她几乎没有也不可能走出连墙。震惊于海面如此广阔,她也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单薄弱小。连墙是匍匐在凌云山脚下的城市。对于出生在那里的珠晶来说,眼前的广阔景观让她不能不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
“世界上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地方啊……走吧,白兔。”
好像终于抹去了不安似的,珠晶拍了拍同样显露不安的白兔,乘上骑兽加鞭疾驰。
这数日,珠晶就这样顺着眼黑海分布的城市,向临乾城一路南下。临乾位于恭国国土凸起的尖端。隔着乾海门的对岸是乾县,有令乾门的乾城就在那里。
“到春分为止还有六天。多亏了白兔啊。”
也多亏了利广。
被骑在身上的珠晶慰劳一样轻拍着,白兔更加快了步伐。白兔急于前进,它也不知道为什么,仿佛只要迎着南风的吹拂就可以让自己忘记旅途的疲劳,如果没有珠晶把着缰绳,它简直就想这样一下子飞过眼前这片蔚蓝广阔的空间,朝更前方飞驰。
“不要那样急,不然又会像昨天那样弄伤脚的。”
即使珠晶拉住缰绳,白兔也不放慢步伐,沿着大陆飞快地穿越着山野,遇到森林则一飞越过。每经过一个里,珠晶就屈指计算,现在到临乾还差几个里的距离。
太阳渐渐倾斜,朝着西面山峦的轮廓缓缓下落。天空离染上夕阳的朱红色还有一段时间,白兔留在地面上的身影却已经变得很长。太阳西沉后,不仅山色会变深,大海的颜色也会变深。珠晶在这次旅途中知道了这一点。
白兔为了跨越卢村做着短短的飞翔,远方已经可以看见临乾,同一瞬间看到了那个。
“白兔……”
珠晶拉住缰绳,想让白兔停在空中。可是白兔已经开始下降,怎样拉也没有效果。珠晶的目光被那个景象吸引住了,但视线只能无奈地一划而过。
“……白兔,飞起来。”
察觉到语言的意思,白兔着地的瞬间又以全身的力量腾空而起。白兔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变得开阔,乘坐在它背上的珠晶更是视野骤然变得广阔。
视野下方是淡淡透露着春意的山野,远处的村落带着深黑的颜色,这可能是因为遇到了火灾,但珠晶的视线并没有因这道荒废的爪痕停留。落入眼帘的,是被白色的浪花描画出轮廓的海岸线,是向大海突出的山岬,是山脚附近的港口城市,还有水面起伏着灰色的广阔大海——在那对面的、淡淡的。边缘融入天空的蓝色中,勉强隐约可见的轮廓也只是和天空的色调略微不同的蓝,只带着一点点淡紫的蓝色背景上,墙壁一样的蓝色影子若隐若现。
——大海的对面,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浮在那里。
就是在夕阳中带着淡淡阴影、在海面上呈带状延伸着的那个。正前方是略显清晰的一角,边缘的楞线像浮雕一样凸现着,其身形向左右无止境地延长,然后融入海天之际的蓝色中。
“……金刚山。”
竟然,这样巨大。
珠晶感到身上起了战栗。无意中放开了缰绳,手触到白兔的身体,它身上的毛也根根直立着。
黄海的城墙,那巨大的山壁之后就是世外的土地,其中央是五山。
珠晶心理此刻带着两种感叹。“我来了”和“就是那个”。尽管珠晶也在凌云山的山麓下出生长大,但眼前的金刚山仍然巨大到让她难以置信。
跳跃到了顶点的白兔开始缓缓地加速下降。那道隐约的蓝色山壁消失在山野的起伏之后。
“那个,就是金刚山……”
珠晶呢喃着。然后把脸伏在白兔脖子上。
“走吧,白兔。那就是金刚山了。”
白兔以简直会把珠晶甩落的速度开始奔跑。登上山坡,奔下斜坡,到达了大路,这样直接跑过了临乾的城门,然而珠晶没有拉缰绳。白兔奔走到路的尽头,越过长满贯木的山头就是山岬向海面突出的部分了。
蓝色的大海,还有浮现在大海尽头的金刚山的阴影。
珠晶站在山岬突起部分,她前面那景象由带着淡紫的蓝变成深蓝,夕阳射出最后的余辉照亮山壁的棱角后消失在黄昏中——不,是珠晶站在那里守望了那么久的时间。
Ⅷ
临乾拥有海港,每天从港口向乾县发一次船。白兔无法渡海,旅人即使有能飞的骑兽也往往让其乘船,因为这样对骑兽来说明显可以轻松许多。
扬着黑红色帆布的船到达乾海门大概需要花费半日,珠晶乘坐的客船在中午和驶回临乾的船交错而过,傍晚后不久进入了对岸的港口。船行途中,珠晶一直在甲板上遥望山影。几次远远地看到有象是妖魔一样的影子掠过海面,不过船总算没有受到袭击,也没有遇到必须躲进船舱的险情。
船被最后的东北方向的条风推动着向前行驶,海面被船头切开,化成白色浪花向两边扩散开来。落在甲板的反柱影子,变长又变短,延伸向东方。当返航的船影已经变为遥远海面的小点时,乘客眼前的视野已经完全被金刚山遮挡了。
通知船到达的钟声,像在海面匍匐一样缓缓传播开来。
“我们这不是好好地到达了嘛。”
珠晶满脸得意地下了船。到了这里,离乾的路程就只剩下靠步行也不过三日的距离了,而坐着白兔只需一日。航船到达的地方是个名为北乾的城市。这里虽然是乾县的入口,但乾县原本就属于边境,所以这个城市规模也不大,很适合寻找住宿。
混在下船的人群里进入城内,为了找舍馆拐进一条胡同的时候,珠晶被人轻轻拍了拍肩膀。
珠晶回过头,眼前站着一个圆脸的中年人,男人脸上带着微笑。
“小姐,那时孟极吧?”
这是旅途中多少次被问过的话。像珠晶一样喜欢骑兽的人很多。
“是啊。”
男人弯下腰,用像小孩子一样白胖的手掌摸了摸骑兽的白色短毛。
“温顺老实,真是不错的骑兽——嗯,很有精神,看来被照顾得很好。”
男人乐呵呵地挠着白兔的脖子,抬头望向珠晶。
“这么漂亮的孟极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是小姐你的骑兽吗?”
“不,是家公大人的骑兽。”
男人望了望珠晶的薄蕴袍,微笑着点了点头。
“哦,是这样啊。骑兽养的好是你照顾的好还是因为家公大人爱护的还呢?”
“家公大人很爱护它的——我当然也很努力地在照看。”
“是嘛,是嘛。”男人点着头站了起来。
“是位好家公,对骑兽好的人对下人也好。”
“这个吗也不好说。”珠晶说完,抬头看了看男人。
“我可以走了吗?我要去找舍馆。”
“哦,你现在是在旅行途中?”
“是啊。大叔是这里的人?是的话,知不知道这里哪家舍馆有好一点的厩舍?”
“好不好不知道,不过带骑兽的人常去的舍馆我到是知道。我给你带路吧。”
“你太客气了,只要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
“没什么,我很想牵牵这只孟极的缰绳。我给你带路,路上就让我拉缰怎么样?”
“不行,这是家公大人的东西,万一我把它交给过别人的事被家公大人知道了,我会被狠狠责骂的。”
“是这样啊”,男人遗憾地说着,然后笑了笑。
“真是个小心谨慎的姑娘。也对,照顾骑兽的人不小心些可不行。”
男人笑着,然后抓住了珠晶的手腕。
“喂,你要干什么?”
没等珠晶问完,男人发出了怒吼。
“你这个小贼!”
“——啊?”
珠晶惊呆地望向男人,同时路上的行人也都好奇地停住脚步朝男人望去。
“还我骑兽,你这个丑丫头!”
珠晶一瞬间被对方的气势压倒,只有呆呆地抬头望着男人愤怒的表情。
“怎么了?”,人群中传来询问的声音。男人高声回应道。
“这个臭丫头偷了我的骑兽!这是什么鬼世道,对小孩也大意不得。”
恨恨地说完,男人把抓住珠晶的手用力一牛。耐不住疼痛,珠晶叫出了声。拼命喊出了“不对”,但几乎没能成为明确的声音。
“请等一下。”
从人群中传出了一个女子的声音。
“这是这个孩子的骑兽。我和她乘同艘船来的。”
“你这样想也不奇怪,我在临乾的对岸是被这家伙偷的。这家伙在骑兽的周围鬼鬼祟祟地转来转去,早觉得可疑了。”
“是这样……”
“不对!”
珠晶大声喊了出来,但耐不住胳膊上的疼痛难以再说下去。
“哪里不对啦?大家看,我可是有证书的。”
男人从怀里取出了一张书状,展了开来。
“这是孟极属于我的证书,这张是被盗的证书,两张上都盖着官印。”
现在珠晶和男人四周围骑了人墙,每个人都对男人投以同情的目光,而不是珠晶。
“我真是倒霉透了!”,男人恨恨地说着,扭住珠晶的手上又加了把力气。
“肯定是背后有个大人在支使你吧?让你这种小孩子偷骑兽,真实蠢透了。像你这种小孩子带着骑兽,怎么看都明摆着可疑。”
男人说着,用力一推,把珠晶甩了出去。
“你胡说八道!这是我的骑兽!”
珠晶喊道,然后伸手从怀里拿出了利广给她的证书。
“证书我也……”
没等珠晶的话说完,男人一把抢过证书,三两下撕成了四块。
“这种骗人的东西!”
珠晶对这种强硬的做法目瞪口呆。
男人把撕碎的证书揉成一团扔掉,解开白兔背上的行李,扔在了地上。
“没把你送去官府就算你运气好了!”
男人说着,好不停留地跃上孟极。白兔一瞬间困惑地朝珠晶看了看,受到男人猛烈地呵斥后,慌忙迈步跑了起来。
“等等!停下来,白兔!!”
人群分开,白兔出去之后又合在一起。珠晶急忙想赶上去,却被周围的大人抓住了胳膊。
“放开我!”
“怎么办,把这家伙带去官府……”
“可是,被盗的本人不在了……”
对着议论纷纷的人群,珠晶喊道。
“不是的!那时我的骑兽!那个人才是强盗啊!!”
一个旅人模样的男人打量了一下珠晶,又望了望白兔消失的方向,捡起丢在地上的纸团,把撕裂的纸片拼在一起看过后,张开了口。
“——真是这样。”
“我早就这样说了嘛!亏你们还是大人,这么轻易就上当!”
有人慌慌张张追了出去,也有人聚上来想看看证书。
“没错,有官印。”
“可是,那家伙也拿着证书。”
“我们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看清楚。”
挣脱围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自圆其说的大人,珠晶跑出了人群,当然大路上早已不见了白兔的影子。几个大人跟在珠晶后面一起找了一番,可最后只是得知了骑兽从附近的城门出去的消息。
“那个……对不起啊,小姑娘。”
一个男人说着递过来珠晶的行李,大概是他帮忙拿过来的吧,珠晶接了过来,曾放在白兔背上的这两个包裹,对她来说实在太大了。珠晶禁不住突然的重压膝盖一软坐到了地上,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小姑娘……你要不要去官府?”
珠晶抬头看了看说话的男人。
“……官府已经关门了吧?”
“那,就明天——”
“总之谢谢你。多谢你帮我拿来行李,还有帮我一起找。”
“——没什么,不过……”
珠晶望了望已经完全进入黄昏的街道,视野里当然不会有白兔的身影。
“没办法,我现在要先赶路……没有白兔更需要赶紧了。”
呢喃着,珠晶抬头看了看为难地呆站在原地的几个大人。
剩下的路程大人步行需要三天。对珠晶来讲,决不是轻易可以完成的距离——但是,一定要走到。
“谁知道哪里有便宜安全的舍馆吗?没有厩舍也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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