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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kale (空水澄鲜), 信区: FairyTales
标  题: Re: *********发篇我小时候很喜欢的故事——红奶羊****
发信站: BBS 哈工大紫丁香站 (Fri Sep  9 18:09:27 2005)

红奶羊
沈石溪
它把自己黑色的身体蜷伏在一棵被球状闪电灼焦的枯树背后,隐蔽得十分巧妙。离它正前
方五十码左右是神羊峰通向尕玛儿草原的最后一个山坳口。树林里晨雾缭绕,还刮起了轻
柔的东南风,谢天谢地,它正好潜藏在顶风的西北隅,这样,它身上那股狼的腥骚味不至
于会弥散到山坳里去,熏跑机警的喀纳斯红崖羊群。

太阳在雾帏背后闪烁着炽白的光芒。它焦躁地将竖挺的狼尾在砂砾上磨蹭着,等得有点不
耐烦了。就在这时,山坳里传来轻微的杂沓的脚步声,它立刻兴奋得狼眼炯炯,两只狼耳
剧烈地颤抖起来。凭多年积累的猎食经验,黑狼晓得是红崖羊群正从迷宫似的神羊峰赶往
尕玛儿草原。果然,不一会儿,寂静的山坳口出现一头公羊模糊的剪影,一对弯刀似的羊
角在空中摇晃着。它知道,这是羊群派出的哨羊,侦察探路,一旦发现异常,便会咩咩发
出警报,后面的羊群便会刹那间像风似的逃得无影无踪。哨羊东嗅嗅、西瞧瞧,还不时跳
到树丛或岩背后探头探脑,认真得一丝不苟。对食草类动物来说,弱肉强食的丛林危机四
伏、往往一个微不足道的疏忽,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它把狼尾紧紧夹在两胯之间,把身体贴在枯树根部凹坑里,尽量把自己漆黑如墨的体毛与
烧成焦炭的死树融为一体。它凝神屏息,张大嘴巴,将粉红色的长满倒刺的狼舌伸向地面
,尽量减轻呼吸声。动物之间的较量不仅仅是力的角斗,更是智慧的相扑。
终于,疑心极重的哨羊毫无觉察地从它面前走过去了。终于,羊群缓缓地接近了它潜伏的
位置。

这是一群由上百头公母羊老少红崖羊组合成的大家庭,尕玛儿草原夏季丰盛的牧草把它们
养得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它谗得狼嘴里滴下口水。一头酱紫色的老公羊步履踉跄地从羊
群中走出来,一直走到被烧焦的死树跟前,撒开两条后腿撒了泡尿,尿的酸臭味直冲它的
狼鼻,尿液射在泥地里溅起的土星子落满它的狼额。它离这头老羊仅一步之遥,它完全可
以在原地突然蹿跳起来,又以泰山压顶之势扑到老羊身上,用两只前爪搂抱住羊脖,在老
羊还没来得及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就一口咬断羊颈上那根脆嫩的动脉血管。它从黎明潜伏
到现在,已经又饥又渴,粘稠的羊血可以滋润它干燥的狼嘴,喷香的羊肉可以填满它空瘪
的肚皮。可是,一直等到那头老羊撒完尿慢悠悠回到羊群去,它都像根树桩一样伏在原地
纹丝不动。过了一会儿,一只绒毛鲜红的羊羔逸出羊群,淘气地追逐一只金凤蝶,色彩斑
斓的凤蝶飞飞停停,竟然落到它的狼背上来了,一只稚嫩的羊蹄还在它狼背上骚扰了一下
,它只消用狼爪轻轻一钩,就可以把这只羊羔抱进它的狼怀,羊羔肉细腻糯滑,堪称一顿
精美的午餐。可是,它干咽了一口唾沫,仍然一动不动,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捕猎机会。

金凤蝶在它狼背上兜了个圈子,飞跑了。小羊羔遗憾地咩叫了一声,回归到羊群去了。

一般地说,喀纳斯红崖羊的奔跑速度和狼不差上下,独狼闯进羊群总是把凶猛的狼牙和狼
爪对准老羊、病羊和羊羔,才不至于会空忙一场。这也符合汰劣留良的自然规律。眼下这
匹黑狼之所以违反狼的一般行为准则,放弃了送上门来的老羊和羊羔,是出于一种极为特
殊的理由。

这是一只成年公狼,大名叫黑宝。今年初春,它用一只狗獾的代价,击败了众多的竞争者
,赢得了一只名叫蓓蓓的小母狼的芳心,结为狼夫妻,在日曲卡雪山脚下的葫芦石洞里建
立了一个对狼来说算得上温馨的家庭。两天前,蓓蓓产下了一黄一黑两只狼崽,套用人类
一句俗话,叫做爱情的结晶。不幸的是,蓓蓓产下狼崽后便血流不止,昨天半夜竟断气了
。产崽是雌性动物的一道鬼门关,蓓蓓没能闯过这关。蓓蓓临死前望着洞外的月牙儿一声
又惨嗥,用狼舌一遍又一遍舔着刚产下的那对狼崽的头。它晓得,蓓蓓是在哀求它设法养
活这对狼崽。狼是一种家庭观念很重的动物,即使没有妻子的临终嘱托,它也会肩负起父
亲的职责把狼崽抚养长大的。问题是,它是只公狼,没有奶喂狼崽。生下来已经一整天还
没有吃过一滴奶的狼崽钻到已经狼心停止跳动了的母狼腹下,使劲啃咬乳头,但生命的泉
早已经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冰凉。它逮了一只草兔,把兔脏嚼成肉糜,用舌尖塞进狼崽嘴
里,狼崽却把肉糜吐了出来。刚刚出生的狼崽只会吸吮乳汁。狼崽要长到二三个月后,才
会开始学吃肉糜。今天凌晨,那只黄毛狼崽已经饿死了。要是再没有奶,剩下的这只黑毛
狼崽也很快会死掉的。最理想的当然是找只正在哺乳的母狼来代替蓓蓓,但母狼没有为它
狼哺育后代的天性,脾气暴烈的母狼会毫无怜悯地将不是自己的狼崽当点心吞吃掉的。狼
的社会里没有奶妈这个角色,也没有雇佣奶妈这种概念。唯一可行的变通办法就是逮一头
正在哺乳期的母崖羊回来,就像人类饲养奶牛,用牛奶喂养孩子一样,它要用羊奶来喂养
自己的狼崽。

它放走了老羊和羊羔,重新抬起脑袋,瞪圆狼眼,锐利的目光从草叶间的缝隙穿透出去,
在羊群中搜索筛选了一个来回,最后把狠毒的眼光牢牢死盯在羊群队伍末尾那头母羊身上
。这是一头肥硕的年轻母羊,金红的毛色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脸额间有块光洁的白斑,显
得既温柔又妩媚;臀部浑圆,腹间吊着四只羊奶,饱满得像熟透了的柚子,露出非凡的母
性的丰韵。

这正是理想的奶羊!

唯一使它感到美中不足的是,这头母羊神情凄楚,目光忧郁,似乎碰到了什么伤心事。黑
宝对这头母羊究竟碰到了什么伤心事丁点儿也不感兴趣,它担心的是怕伤感情会影响产奶
。它还观察到一个细节,这头母羊膝下没有吃奶的小羊羔。

目标确定后,它撒开四条结实的狼腿,像道黑色的闪电刺进羊群。惊慌失措的羊群四散逃
命。它径直扑向那头金红的母羊。它猛跑了一阵,借着助跑的冲力,后腿在草地上使劲一
蹬,身体呈流线型飙飞到半空,蹿出七八码远,四肢刚落地,又猛地飙飞起来,又蹿出七
八码远,又飙飞起来。这是公狼的捕猎特技——三级蹿跃,在捕捉奔跑速度和自己不差上
下的猎物时,这一招十分灵光。


按它在喀纳斯红崖羊群中的地位,它不该走在队伍的最末尾。它不是普通的母羊。它的皮
毛红得像芍药,红得像火焰,是整个羊群中最风骚、最美丽的母羊,是头羊古莱尔最宠爱
的妻子。显赫的地位使它在羊群中享受到许多特殊的待遇。找到一块滴着露珠的青翠的草
地,总是由它和古莱尔首先并肩走进去,啃吃第一口;钻进栖身的溶洞,最干燥暖和的位
置总是留给它和古莱尔的;走在路上,特别是行进在草深林密的危险地带,众羊就会把它
和古莱尔拱卫在中间,无论前后左右哪个方向发生险情,它都能及时逃脱。今天是由于心
情悲痛,它才破例地走在羊群的最末尾。

它有个同它的体态同样美丽的名字,叫茜露儿。然而,娇好的体态和美丽的名字却无法避
免厄运降临到它的头上。

昨天深夜,茜露儿在溶洞里分娩了,经过撕心裂肺般的阵痛,两只羊糕先后从产道滑向世
界。它忍受着产后的虚弱,用舌头舔去羊羔身上的胎膜,渴望听到小羊羔咩—咩—的细弱
叫声。可是,老半天过去了,产下的两只羊羔无声无息。它急忙把小羊羔从漆黑的溶洞内
衔到洞外朦胧的月光下,一看,原来生下的是一对死胎。它还是第一次做母亲,怀孕期间
曾编织过许多玫瑰色的憧憬,它想象未来的宝贝一定也是金红毛色,洁白的脸颊,吃起奶
来像强盗抢劫,围着它欢蹦乱跳淘气得简直使它想去咬它们的屁股蛋……没想到生下的却
是死胎,黑色的死亡把玫瑰色的憧憬吞噬得干干净净。它的身心受到了巨大打击。它跪卧
在死羊羔的旁边,面朝着神羊峰哀叫了一整夜。

早晨,当羊群动身赶往尕玛尔草原时,茜露儿还沉浸在悲痛中。它神思恍惚地跟在羊群后
面,头羊古莱尔几次催促它走到羊群中间,都被它拒绝了。它没有兴趣和众羊裹在一起,
它想独自安静地呆一会儿。走着走着,它感觉腹布四只奶子开始发胀,沉甸甸,鼓曩曩,
很不舒服。走到神羊峰最后一道山坳口时,奶子肿胀得越来越不难受了,发痒发疼,就像
有一群蚂蚁在上面搔爬叮咬。胸腹部憋得难受,喘气也很困难了。要是生下来的是活的小
羊羔,吮吸它无处流泻的奶汁,该有多好哇,茜露儿想。突然,它瞧见离羊群队伍五十码
左右远有一棵球状闪电灼焦的枯树,也许,将肿胀的奶子在树干上摩擦揉揉,挤掉一些奶
汁,感觉会好一些,它想,便朝枯树走去。

就在这当口,潜伏在枯树背后的黑狼三级蹿跃瞄准它扑过来。它朝枯树走去,等于是去自
投罗网。羊群炸了窝似的惊叫奔逃,它还懵懵懂懂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呢。直到一头鲁
莽的公羊慌不择路撞了它一下,它才意思到遇上了麻烦。它想跃起身转过头跟着羊群疾跑
,已经晚了,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紧接着,一件沉重的物体落到它背上。出于一种求生的
本能,它仍然挣扎着朝前奔跑,但就像是走在沼泽地似的,羊蹄越来越滞重。它想朝正前
方的尕玛儿草原跑,但右耳被狼牙咬住并横蛮地拧扭向左,它梗着羊脖子无可奈何地朝左
边的日曲卡雪山跑去。

黑狼两只前爪搂住茜露儿的脖颈,上半个身子骑在羊背上,两条后腿蹭蹬着地面,狼牙叼
住羊耳朵指挥方向,狼尾不断抽打羊屁股,像最高明的骑手那样逼迫茜露儿跑向葫芦石洞


羊群早就溃散得无影无踪了。

转过一道山岬,看得见葫芦石洞了。茜露儿口吐白沫,再也跑不动了。它看见,黑狼丑陋
弹簧狼嘴从它背后伸探过来,对准它美丽的唇吻,声嘶力竭地嚎叫一声,狼嘴喷出一股浓
重的血腥气和刺鼻的臊臭味,熏得它喘不过气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震得它耳膜胀痛,
头晕眼花。它四肢一软,咕咚瘫倒在地,昏厥过去。
 

一股凉水冲射在它羊脸上,把它弄醒了。它睁开眼,光线昏暗,四面都是光溜溜的岩石。
脑袋疼得像要炸裂,它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它感觉有一样潮湿毛糙的东西在拨弄
自己的眼皮,它又睁开眼,吓得心惊胆颤,原来是一只毛色漆黑的狼正在用粉红色的狼舌
舔它的眼皮呢。茜露儿出于善良的羊对凶残的狼的一种本能的恐惧,惊跳起来。刚站直,
右后腿突然一阵钻心疼痛,回首一看,那只脚踝皮开肉绽,还滴血。这是黑狼把它拖进葫
芦洞时留下的杰作。黑狼这样做还有另一层险恶的用心,就是防止它逃跑。瘸腿羊是跑不
快的。

茜露儿很奇怪自己还活着。它过去曾看见过恶狼擒羊,狼总是当场咬断羊的喉管,吸食羊
血,总是飞快撕开羊的肚皮,吞吃羊心羊肝。可自己现在却还活着,虽然后腿一只脚踝受
了点伤,但身上其他部位都是好好的它又害怕又纳闷,想往后退缩,但背后是坚硬的岩壁
,无路可退。这才看清,自己处在一个葫芦形的石洞来,是要拿它做活的标本,训练半大
的狼崽怎样对付羊的吧,它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黑狼朝它逼近一步,噗的一声,又将一口它一闻到就会反胃呕吐的气息喷在它的羊脸上,
它腿一软,又跪卧在地。看来,黑狼是要扑上来咬断它的喉管了,它想。它无法逃跑,也
没胆量反抗,只好听任宰割。

黑狼一扭腰闪进石洞底端石旮旯里,很快叼出一只黑乎乎毛茸茸的小狼崽来,轻轻放进它
的腹部。

茜露儿一眼就看清这是一只出生才两天的幼崽,小小的狼眼还有点睁不开呢,瘦得皮包骨
头,已饿得奄奄一息。小狼崽翕动着小嘴,在它的胸腹间来回摸索。它知道,小狼崽是在
寻找它的奶头。它厌恶地扭转身去。狼是羊不共戴天的仇敌,它从生理上和心理上都不愿
让自己的乳汁流进小狼崽的嘴里去。

呼—黑狼从吼咙深处发出一声粗俗的低嗥。狼牙磨动着,发出咔嚓咔嚓令食草类动物魂飞
魄散的声响。它知道,黑狼是在用身体语言明白无误地告诉它,假如它拒绝为小狼崽哺乳
,就要立刻咬端它的吼管。

它是头懦弱的母羊,它缺乏反抗意识。它不愿自己被自己被这匹黑狼吃掉。它只能听凭黑
狼的摆布,一动不动。

小狼崽的嘴唇终于寻觅到它的奶头,一口含进嘴里,贪婪地吸吮起来。随着一线温热的乳
汁小狼崽饥渴嘴里,茜露儿胀痛的乳房刹那间变得轻松,紧张的心绪不知不觉松弛下来。
它还是头一次哺乳,没想到感觉竟是这样奇妙,如腾云驾雾,产生一种飘飘欲仙的快感。
一股无端的柔情涌上心头。对狼崽的厌恶和哺乳的快感混杂在一起,心里矛盾极了。要是
现在吃它奶的不是小狼崽,而是自己的宝贝羊羔,该有多好哇,它想。它一定会一面喂奶
一面深情地舔小宝贝柔嫩的脊背,把深深的母爱和瑰丽的憧憬全部舔进羊羔的心扉。可惜
,这是不可能实现的梦!

小狼崽吃空了一只乳房。又换了一只乳房。茜露儿被迫做了黑狼弹簧奶羊。


狡猾的黑狼似乎很有管理俘虏的天才。每天清晨,黑狼就像押送犯人似的把茜露儿押送出
葫芦洞,找一块丰盛的草滩,让它吃个饱。当它吃草时,黑狼就蹲在离它几码远的地方,
虎视眈眈地盯着它。只要它稍稍移动吃草的位置,黑狼就会呲牙咧嘴地发出威胁的嗥叫。
它不敢轻举妄动。它跛着一条腿,根本无法从黑狼的眼皮底下逃掉的。
就是在葫芦石洞里,黑狼也十分谨慎。黑狼外出捕获回一头马鹿或一只香獐,总是节省着
吃,要连续吃好几天。时值盛夏,食物不宜久存,但黑狼宁可吃腐烂变质的剩食,也尽量
减少外出猎食的次数。茜露儿曾想利用黑狼外出猎食的机会逃离这个可怕的狼窝。可是,
黑狼每次离洞前,都要在洞口撒一泡气味很浓的狼尿,拉一泡臭气熏天的狼屎,并叼来一
丛布满长长倒刺的荆棘,堵住狭小的洞口。茜露儿本能害怕闻到狼的尿屎,走近洞口就差
不多会被熏昏过去。它也害怕自己的羊皮被荆棘刺伤溃烂掉毛。有两次当黑狼外出后,它
摸索着逃到洞口,又被狼粪和荆棘吓退回来。

茜露儿由喀纳斯红崖羊群尊贵的皇后一下子变为黑狼的阶下囚,内心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
。它怀念和平安宁的羊群生活。
 

不知道是一种习惯还是一种母性的本能,它对嘿球最初的厌恶和憎恨渐渐淡漠了。哺乳动
物所进行的哺乳活动不仅仅是生理交流,还是一种感情互渗和心理交流。交流着爱,交流
着生命,交流着依恋。现在黑球来吃它奶的时候,它表面上虽然还冷若冰霜,摆出一副无
可奈何的神态,但内心却涌动阵阵温情,产生一种神圣的感觉。有一次,黑狼不在身边,
它还冲动地用羊舌舔了黑球的额头呢,连它自己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按理来说
,它是羊,黑球是狼,狼是羊,羊怕狼,狼和羊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任
何感情纠葛的。可是,在黑球面前,它的理智似乎很难驾驭自己的感情。

黑球用同样的热情回报着它的爱。那次它想逃跑没有得逞,右脚踝被黑狼咬了一口时,它
咩咩呻吟,黑球突然从它的怀里窜出来,朝黑狼欧欧凶猛地嚎叫着,去咬黑狼的脚。黑球
的表情完全像个护卫母亲的小骑士,在帮母亲反抗凶暴的父狼。黑球稚嫩的乳牙当然无法
咬痛黑狼,连一根狼毛都咬不断。但不知为什么,茜露儿觉得自己得到了许多安慰,流血
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痛得心慌了。

它压根没想到,它和黑球之间这种日益增长的感情会刺激黑狼想提前杀死它。
在黑狼眼中,茜露儿不过是一顿候补晚餐,是挤奶的机器。黑狼看到黑球钻进茜露儿怀里
撒娇,就会产生一种厌恶和恐惧。狼天生就应该是吃羊的,怎么能向羊撒娇呢?黑狼最担
心黑球由于吃了羊奶,由于和茜露儿亲近,会沾染上羊怯懦的性格,害怕自己的宝贝黑球
狼的品性会退化或异化掉。瞧黑球,竟也学着茜露儿的样子将狼嘴在草地上啃啃咬咬,也
学着羊的模样用前爪搔首弄姿。黑狼看在眼里,恶心得简直想呕吐。再发展下去,黑球狼
的胸腔里大概要叫出咩咩咩柔弱的羊叫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特别是这一次,黑球竟
然为保护茜露儿来咬它的脚,它父狼的感情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忧虑也迅速升级。再任其
发展下去,黑球大概真的要把茜露儿当作是生身母亲,从而变成一只狼不狼羊不羊的怪物
了,黑狼想。按常规,小狼崽要三个月以后才能断奶,开始学吃肉食,黑球才刚刚满月,
但黑狼已经等不及了,它不能看着黑球和茜露儿再继续亲密两个月。它决心提前结束黑球
的哺乳期,割断黑球狼性异化的途径。

当天下午,黑狼就外出捕获一头鹿仔,把鹿仔最肥嫩的颈肉嚼成肉糜,用舌尖塞进黑球的
嘴里。黑球不习惯吃肉糜,含在嘴里,又吐了出来。黑狼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把肉糜重新喂
进黑球的嘴里。终于,黑球嘴巴蠕动着开始学着黑狼的样咀嚼起来……
在以后的几天里,黑狼经常用肉糜喂养黑球,尽量减少黑球吃奶的次数。

黑球已经可以勉强吞咽肉糜了。只要再强化训练两天,就可以用肉糜代替奶汁了,黑狼想
。到了断奶那天,它要进行一场血的典礼,庆贺黑球狼的生命的又一次再生。它预想的典
礼是这样的:选一个血色黄昏,当夕阳和葫芦洞连成一条平线后,它当着黑球的面,咬断
茜露儿的喉管;在如血的残阳照耀下,让血流得更浓更艳,撕开茜露儿的胸膛,扒出羊心
羊肝,强迫黑球吮吸粘稠滚烫的羊血,咀嚼还在痉孪跳动的羊心。黑狼相信,在这血的典
礼中,将会唤醒黑球沉睡的狼的意识,将会彻底割断黑球的恋母情结。


夕阳下,如血光斑慢慢移进葫芦石洞。隐晦的洞内涂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黑狼在一块鲤
鱼形的砂石上轻轻磨利两只狼爪。只要再等几分钟,夕阳与洞口拉成直线,它就纵身扑到
红奶羊茜露儿的身上去。

此刻,葫芦洞内悄无声息,沉浸在一片神圣的恐怖中。当然是对羊而言。
茜露儿缩在石旮旯里,浑身颤抖。当黑球比较利索地将一团黑狼给它的肉糜吞到肚里,它
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已经降临。它早就看出来了,黑狼阴森森的狼眼里,隐含着
一股杀气。黑狼已经整整四天没有外出猎食了,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今天艳阳高照,
是捕猎的好日子,黑狼仍赖在窝里不出去,显然,是把它当成可口的食物了。它是软弱的
羊,它身陷狼窝,是绝对逃不脱被吃掉的厄运的。它唯一的希望是黑狼在结束它生命的时
候爪牙麻利些,不要拖泥带水,延长它死亡的痛苦。

黑球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钻进茜露儿的怀里不肯出来。这是有毒的依偎,对狼来说,不
过这是最后的依偎了,黑狼想。此刻杀死茜露儿,毫无疑问,会引起黑球灵魂的悸颤,继
而感情裂变,狼意识觉醒,效果一定好极了。

夕阳正一点一点滑向与葫芦洞平行的天际。

汪汪汪,寂静的洞外传来猎狗紧张的吠叫声。洞口浓重的残阳里投进一位持枪猎人的身影
。毫无疑问,是讨厌的猎狗在跟随主人撵山狩猎时无意间路过葫芦石洞,狗鼻子闻到洞内
狼的气味,才这样吠叫为主人报告猎情的。黑狼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它孤身一狼,是无
论如何也敌不过一个猎人加一条猎狗的,更何况猎人手里还握着一杆会闪电喷火、会飞出
喋血的小精灵的猎枪。要是它守在洞内顽抗,猎人会把冰冷的枪管伸进洞来胡乱射击。葫
芦洞是个直端端的石洞,没有弯曲,没有暗道,没有屏障,也没有第二条出路。无情的枪
弹不仅会洞穿它的身体,还会撕碎它的宝贝黑球。就算它护在黑球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
住枪弹,结局同样悲惨,当自己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后,那条早就在洞外等得不耐烦的猎
狗就会踏着它的狼血奔进洞来,当着它的面叼起惊慌失措的黑球,到洞外去向主人邀功请
赏。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强迫红奶羊窜出洞去做牺牲品,兴许能骗过猎人和猎狗。它去拖
拽茜露儿,但茜露儿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故意在这节骨眼上耍赖,缩在石旮旯里抱住地面
一块突兀的钟乳石死也不肯松动。汪汪汪,洞外的猎狗吠叫得更猛烈了。时间不允许它再
摩蹭。躲,躲不开;藏,藏不掉。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它黑狼自己冲出洞去将猎人和猎
狗引开,用自己的死换取小黑狼崽黑球的生。只是把黑球留给红奶羊茜露儿它很不甘心,
但已没有其他办法了;让黑球逃过劫难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主意既定,黑狼伸出舌头深情
地在黑球屁股蛋上舔了一下,嚎叫一声,像股黑色的飓风窜出洞去。

洞外光线很亮,站着一位腰缠豹皮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猎人和一条花色卷毛狗。它本想用
突然袭击的方法将发楞的猎人扑倒在地,咬断他的手腕,让那杆威力无比的猎枪嘭地掉地
失去作用。遗憾的是,卷毛狗的反应比它想象的还要快,它刚窜出洞口就朝它扑了过来。
它被迫和卷毛狗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假如没有猎人的介入,凭它黑狼丰富的经验,绝对
有把握在翻滚四五个回合后咬断卷毛狗的喉管。但猎人不想让狼和狗进行绅士似的一对一
决斗,他举起沉重的枪托,一枪托砸在它的狼腰上。狼是铜头铁腿麻杆腰,它痛得惨嚎一
声。它恨不得同卷毛狗和猎人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一想起葫芦洞里还藏着没有丝毫反抗
能力的黑球,它立刻放弃了这种愚蠢的冲动。假如自己滞留在洞口拼命,极有可能自己会
倒毙在洞口,那么,在收拾掉它后,气急败坏的卷毛狗和猎人就会闯进洞去搜索,把黑球
当战利品捉走。必须离开葫芦洞!它腾出嘴吻,狠命朝卷毛狗的颈窝咬去,卷毛狗扭头躲
开,它趁机一瞪狼腿,从卷毛狗过分热情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沿着起伏的山梁奔逃。它的
狼腰被枪托给砸伤了,跑得颠颠的,就算它没受伤,它也不想逃得太快,它要和追击者保
持这样一种距离,让卷毛狗嗅得着自己的气味,让猎人隐约瞧得见自己的身影,这样他们
才会有兴趣穷追不舍,离开葫芦石洞。

黑狼在光秃秃的山梁上奔逃着,夕阳把它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它只觉得像被山豹猛拍了一掌,在地上翻了个筋斗,腹部撕碎般地疼痛。它终究跑不过子
弹的速度,霰弹在它的肚皮上对穿了两个窟窿,肠子流出来了,拖曳在地上,狼血在黄颜
色的山土流成一条红线。不一会儿,疼感消失,想打磕睡。拖曳在地上的肠子也越来越累
赘,绳索似的绊腿绊脚。它努力睁开眼睛,叼起自己的肠子,踉踉跄跄继续朝前奔跑。离
葫芦洞远一步,黑球就减少一分危险。猎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卷毛狗气势汹汹的吠叫
声已差不多缠上了狼尾。它又拼命朝前跑了一程,然后,窜进路旁一丛茂密的斑茅草中,
回转身来,高竖狼头,向着火球似的夕阳,向着猎人和卷毛狗,发出一声悠长悲愤的狼嗥
。猎人和卷毛狗被它怪异的举动镇住了,在离它十多码远的地方驻足观望。黑狼瞪圆生机
勃勃的一双狼眼,似乎还有无限生命力,似乎随时准备进行殊死的反击。猎人和卷毛狗迟
迟不敢靠近,其实,它的狼血已经流干,狼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黑狼的奔跑声和猎人、猎狗的追捕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在呼呼做响的山风中了。直到天
黑,黑狼再也没有返回葫芦洞,猎人和猎狗也没有再次出现。茜露儿明白,黑狼一定是被
猎人和猎狗擒捉或打死了。

悬在茜露儿头上的恐怖的死神消失了。地狱自动开启了通向天堂的大门。现在,已经没有
任何力量能约束它的自由,能阻止它回到迷宫似的神羊峰,回到日夜想念的喀纳斯红崖羊
群中去了,翌日清晨,茜露儿拖着受伤的右脚踝,一瘸一拐离开葫芦洞。跨出狼窝的一瞬
间,它流下了欢乐的泪。它忘情地用三只未受伤的羊蹄在洞外的草坪上蹦跶欢跳,朝山脚
下一望无垠的尕玛儿草原奔去。那儿有它钟情的头羊古莱尔,有它相亲相爱的羊兄羊弟,
羊姐羊妹。突然,它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闪了个趔趄,它低头一看,原来是黑
球。

它为黑狼死亡,为自己能自由地离开狼窝兴奋得差不多把黑球给遗忘了。

黑球蹒跚着跟在它身后,粘在它的膝腿间。

它厌恶地用羊蹄踢了黑球一脚,把黑球踹出一丈多远。滚开,它想,黑球是狼崽,过去它
被死亡威胁已随着黑狼死亡而自动解除了,它已经没有必要再充当奶羊这个耻辱的角色了
。它天生慎怕狼仇狼恨狼。躲避惟恐不远,还怎么会再理睬这只丑陋的小狼崽呢?

黑球是被它踹重了,踹痛了,蹲在一块土疙瘩上呜呜哀叫着,显得滑稽可笑。
滚吧,小狼崽,滚得越远越好!茜露儿决心像扔掉一团不能咀嚼的苦艾一样扔掉黑球。这
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它想,本来嘛,狼就是羊的天敌,羊离开狼是天经地义的事。
它头都不回地往前走。

呜欧——呜欧——背后传来黑球的呼唤。声音柔弱,充满了委屈,是一种典型的幼兽向母
兽求饶的叫声。茜露儿的心动了一下。黑球求饶的叫声象支鱼钩,专门来钓它母性的灵魂
。这只没爹没妈的小狼崽还是怪可怜的,它想。假如它弃下黑球不管,黑球肯定不是饿死
就是被其他食肉猛兽当点心吃掉。狼虽然凶猛,但黑球还太小,既没有捕食能力,也没有
防御能力,抛弃它就等于把它交给了死神。黑狼有难,它茜露儿没有任何怜悯之情,碎尸
万段也难解它的心头之恨。但黑球就是另一码子事了。它毕竟给它哺乳了整整一个月,不
说建立了母子感情,起码有那么几分友谊和亲密。黑球虽然也是只狼,但还是只不懂事的
小狼崽,还没有吃过羊,没有犯过杀戮的罪孽。茜露儿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想离开,又有
点舍不得,想回到黑球身边,又觉得有悖情理。

它在羊性和母性间彷徨。

这时,黑球跌跌爬爬又钻到它的膝下,小家伙不知是真饿了还是想在母亲的乳房间来寻找
镇静和安慰,张开小嘴来吮吸它的奶头。乳汁汩汩流进黑球的嘴腔,也牵引出了茜露儿被
羊和狼的世俗观念所压抑了的母性。它心里痒丝丝的,涌动起一股温柔,一团缱绻。有奶
便是娘,哺乳便是儿。黑球是它茜露儿头一个哺乳的对象,比初恋更刻骨铭心难以忘怀。
它伫立着不动,给黑狼喂了个饱。

动物在童年总是天真可爱的,会对庇护和哺育自己的母兽做出许多眷恋的、亲昵的举动,
讨取宠爱。小狼崽也不例外。黑球吃饱奶后,在茜露儿面前打滚,四只爪子在空中踢蹬舞
动,而后又趴在茜露儿胸口,去驱赶钻进羊毛的一只七星瓢虫,憨态可掬,把茜露儿逗乐
了。

也许,它应该陪伴在黑球身边,等黑球断奶后,等黑球能独立谋生后,再离开。它想。虽
然这样做。完全不符合喀纳斯红崖羊的行为规范。
 

茜露儿带着黑球,搬离了葫芦洞,按红崖羊的生活习性,登上日曲卡雪山北麓一座断崖,
在几乎悬空的一条石缝里建立了新的窝巢。转眼间又三个月过去了。黑球的牙齿已长齐并
越来越尖利了,肩胛和胸窝鼓凸起一块块腱子肉,长成半大的幼狼了。令茜露儿感到欣慰
是,黑球虽然是狼,但却从来没扑食过活的动物;虽然生性淘气,好动好闹,但总的来说
像羊羔那么听话,那么乖巧,只要茜露儿一声吆喝,黑球就会从远处飞奔到它的身边,像
羊羔那样摇动脖颈,甩动尾巴,伸出舌头来舔掉它羊毛上沾着的泥星,黑球从来没有像狼
那样用利爪磨尖牙,也从来没有像狼那样在寂寞的深夜坐在冰冷的磐石上朝弦月嗥叫。黑
球是一只外狼内羊,或者是说是披着狼皮的羊。它茜露儿没本事给黑球换一副羊的皮囊,
但完全可以努力培养它羊的品性。茜露儿决心试一试。

狼的性格暴烈,茜露儿就利用母性的权威,让黑球从清晨到中午一动也不动地躺卧在它的
身边,观赏蓝天,白云,以磨掉黑球身上的浮躁和野性。一段时候后,黑球果然温顺娴静
差不多和羊羔媲美了。狼嗓音嘶哑高亢,叫声凄厉,很不中听,茜露儿就耐心地进行示范
,咩……气出丹田在食草的羊肠缭绕巡回,音调平缓而节奏起伏蕴含着柔美与宁静。欧…
…咩……欧……咩……黑球学得相当努力,虽音调仍然跌宕太大,怪声怪气,非狼非羊,
但比纯粹的狼嗥要顺耳得多了。在重塑黑球性格的过程中,最难的课题就是改变黑球的食
谱。红崖羊吃草,特别爱吃带着露珠的翠绿的草叶,脆嫩爽口,汁液甘舔,简直是一种艺
术享受,不亚于人类吃满汉全席。茜露儿一门心思想教会黑球享用青草。咩咩——茜露儿
一面叫唤一面做示范动作,唰地用牙齿齐崭崭啃下一团草叶,用舌头卷进嘴里去,放在牙
床上细嚼慢咽。吃吧,宝贝,当你学会了吃草,你就变成了真正的羊了!茜露儿充满信心
地用眼神鼓励黑球。黑球好奇地在草面上抓抓刨刨、嗅嗅闻闻,它正处于模仿期,学着茜
露儿的样也啃了团青草,刚嚼了一口,便噗的一声吐了出来,还使劲甩动下巴,那痛苦难
忍的鬼样子,就像误吃了毒药。任它茜露儿怎么样引导再也不去啃咬青草了。

茜露儿不甘心重塑黑球性格的努力就这样轻易流产,它想,黑球吃饱了它的奶汁,自然就
不肯去吃草了;用饥饿的来迫使黑球把青草列入自己的食谱,也许不失为一种好办法。饥
饿是动物最优秀的教师。于是,第二天,它整整一天不给黑球喂奶。任黑球哀叫乞求,任
黑球可怜巴巴地一遍又一遍表演摇尾巴竖蜻蜓等小节目,它就是不让黑球钻到自己的怀里
来。

到黄昏,黑球已经饿得叫声暗哑,脚步发软。是时候了,茜露儿想,饥饿这位最优秀的教
师该粉墨登场了。它走到一块长着味道美极了的马鹿草地里,为了吸引黑球的视线并撩拨
它的食欲,茜露儿将啃吃草叶的动作夸大到了艺术表演的程度,嚼得满口流香,嚼得心旷
神怡。遗憾的是,奇迹没有发生,黑球对马鹿草不屑一顾,连闻都不闻。这当口,湿漉漉
的草地里跳出一只硕大的牛蛙,黑黄绿三种颜色杂驳的蛙背在阳光下闪烁炫目的光晕。黑
球盯着牛蛙看了几秒种,突然曲起后腿竖起前腿,欧咩怪叫一声,就要朝牛蛙扑过去。茜
露儿眼疾蹄快赶紧奔过去挡住了黑球,摇晃起腹部的乳房,让黑球来吮吸自己的乳汁。

有奶吃,黑球自然放弃了扑食牛蛙的冲动。

对茜露儿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黑球开始品尝荤腥。它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要黑球吃草的
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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