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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n (狗熊过桥·烘云托月), 信区: FamilyLife
标 题: 圣爱(15-16)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16日08:30:45 星期天), 站内信件
第十五节
后来,许翰明不下一百遍地问过自己:在他和川美子之间究竟是谁的错?
是川美子错了吗?
不!她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是自己错了吗?
不!他的确不能出卖自己。
谁也没错,只是那两颗心本不该相遇。两颗不该相遇的心为什么会相遇呢?是命运在捉
弄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在捉弄自己呢?
其实自从许翰明请假复出,川美子那火辣辣的眼神,满公司的人都感觉出来了。大
伙儿并不知道许翰明离婚了,背地里开始称许翰明为“大老板”,简称“老大”。称川
美子为“二老板娘”,简称“二娘”。川美子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一笑了之,表现得很大
度。许翰明的感觉就不太好了。小郑对许翰明做了一次善意的忠告:“老大,别太猛了
。孙子兵法曰: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了解她多少啊?”
许翰明说:“我们没什么,真的,最多拉过手。”
小郑说:“谁管那些呀!你甭说是拉她的手,你就是把她拉上了床,都无所谓,重要的
是你了解她多少?”
许翰明说:“你什么意思?”
小郑说:“有你在,我儿哪敢有意思。喏,你听好了,这波斯猫是舶来品吧,可有纯种
的有杂交的;这沙皮狗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杂交的,这……”
许翰明说:“你别猫呀狗的绕弯子了,直说吧!”
小郑说:“你急什么,我刚要说正题呢,这东洋人是舶来品吧,可也有纯种的杂交的,
纯种的叫大和民族,这杂交的呢,是中日合作生产的新品种,叫半拉东洋。你以为引进
国外品种是改革开放以后的新鲜事吗?错啦!她爸她妈时髦着哪,早就进行民间合作啦
!听懂了吗?没懂?你自个儿悟去吧!拜拜!”
许翰明被云遮雾罩地搁在那儿了。
初冬下了第一场雪。公休日一大早,川美子就来电话约许翰明去郊外踏雪。许翰明
说:“我哪有那闲情逸致啊,今天是保姆的法定公休日,我得带儿子。”
川美子不耐烦了说:“又是你的儿子,以后在我们的谈话中,能不能不再提到你的儿子
?”
许翰明说:“行!没问题,但我们以后只能谈工作,我保证不会把儿子夹到工作中来谈
。”
川美子说:“你别跟我叫板,我这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能为了儿子,完全放弃了属于你
自己的生活啊。”
许翰明说:“我不知道你是否曾为人母,如果你有过孩子,你就该知道,很多时候,你
必须为孩子放弃自己的生活。”
川美子说:“你别来教训我,我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我今天一定要见到你,我就在那里
等你,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不见不散。”说完就收了线,再挂就没人接了。
许翰明没法子,就把多多送到保姆家。保姆盘腿坐在板床上,就像地主婆对前来交
租粮的佃户一样爱见不见地说:“送来啦?搁那儿吧!”多多赖在许翰明身上死活不肯
下来,保姆上来一把就把他抱了过去说:“我好吃好喝供着你,你嚎什么嚎啊?瞧你爹
那驴脸拉得老长,还寻思是我虐待了你呢。”许翰明无奈地拉着他的驴脸走出了保姆的
家,听见多多在背后大声哭,他咬了咬牙,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校长说的话,他原封
不动地搬了过来,对自己说,许翰明,好同志,忍着吧!人这一生要“忍”的事真是太
多了。
许翰明打计程车来到与川美子的约会地点,晚了一个小时。郊外的山野,保持着天
然的原野风貌,皑皑白雪覆盖着山峦,松枝被凛冽的寒风吹得嗦嗦发抖。许翰明等了一
会儿就和松枝的状态一样了。什么不见不散?川美子连影儿都没有!耍他呢!他怏怏地
走下山来,雪路漫漫,人踪不见,更别说计程车了,他只好沿路往回步行。走了好一段
才见着一个很衰老的背影,那人个子本来就不高,让北风吹得缩成一团就更矮了,像个
土豆似的,在雪地上蹦蹦地朝前滚,滚着滚着就滚不动了。许翰明赶上去一看,竟然是
在太阳城饭店前遇到过的那个老头。
老头还是穿着那件旧式蓝色中山装,里面穿着一件五六十年代才有的那种秋衣,领
口被厚厚的黑色油垢粘的看不出本色,袖口磨得只剩下了毛边。老头见到许翰明,又流
露出那种莫名其妙的怨恨。他没理许翰明,继续雄赳赳气昂昂地往前轱辘着,又轱辘了
几个跟头,栽到雪地里爬不起来了。许翰明上前一摸,他的头滚热滚热地在发烧。许翰
明脱下大衣,裹在老头身上,背着他走了几里地,总算堵到一辆进城的柴油机动车,把
老头送进了医院。医生说他患的是感冒,但从症状看似乎还有其它引起感冒的病因,至
于是什么病,那就需要住院做全面检查了。医生让许翰明办理住院手续,许翰明犹豫了
,说没带那么多钱。他听见旁边两个护士冲他撇嘴议论,这年头养儿真没用,你看那儿
子穿的多好,那老爹穿的多寒碜哪!老爹都病成这样了,还舍不得给老爹花钱。许翰明
有口难辩。
老头住进了观察室挂吊瓶,他一直耷拉着眼皮,不知是真睡还是假睡。许翰明的传
呼机上保姆一个劲地呼叫着,他惦记多多,就想走,可他一起身,那老头就“哼呀”一
声,不知是真醒还是假醒。许翰明没辙了,干脆全当认了个爹,踏踏实实地趴在床边陪
护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了,老头烧也退了,可还是不睁眼。许翰明觉得他有
点不那么实在了,就说,老爷子,您别讹我,您那是自己得的病,没我什么事儿。您要
是醒了,就把眼睛睁开喽,告诉我,您家住哪儿?我既然学雷峰了就学到底,一准送您
老回家。老头还是不睁眼不说话。许翰明又说,要不然,您告诉我电话号码,我通知您
的家人来接你?这下坏了,一行眼泪从老头干枯的眼睛里流了出来,蜿蜒曲折地爬过脸
上的沟沟壑壑,一直流到枕头上。许翰明进退不得,护士催他去交这一夜的床费,他交
钱回来,老头就没了踪影,连句谢谢都没留下。许翰明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老爷子装
聋作哑了一晚上,就是为了逃避医疗费。你做好事,却给他提供了占便宜的机会,这年
头,学雷峰,蠢哪!
许翰明出了医院,赶紧跑到保姆家接多多。一看,惨喽,多多像伤兵一样满脑袋缠
着白纱布。保姆说是在她做饭的时候,从窗台上掉下来,摔到了暖气包上,我“叩”你
了,你没复机。许翰明忍无可忍了,说,孩子怎么会跑到窗台上去呢?你们家住的可是
六楼啊,要是孩子不是摔在屋里头,而是摔在屋外头,那还有命吗?你还讲点职业道德
吗?你还有点责任心吗?你这是在用良心赚钱吗?你简直是在图财害命!许翰明抱起多
多就要走,这回保姆不凶了,拍着胸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嚎着说,大兄弟啊!你可千
万多包涵啊,我们下岗女工不容易啊!你不管怎么得给我留条活路啊!我也有儿子要养
啊!我保证今后不会发生类似问题了啊!许翰明心软了说,好吧,我这次原谅你,今后
你可要善待我的儿子啊!保姆连连点头说一定一定。
许翰明抱多多回到家还没坐稳,川美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她嗲嗲地说,你昨天死
哪儿去了?害得你老娘好等。那口气粗俗得就像没教养的农村老大嫂,川美子实在是有
些怪,品位也是能上能下。许翰明本来就气不顺,也粗鲁地说,我没死哪儿,去晚了。
你什么时候变成我老娘了?正好我昨天捡了个爹,你俩凑一对吧。他把昨天的事大致和
川美子说了说。川美子嘀咕了一句,这老不死的。许翰明没听清追问,你说什么?川美
子的声音清晰了,你听着,如果你想和我继续保持关系,就不要再管那老东西的事。许
翰明问为什么。川美子说没什么为什么。许翰明说,不对,一定有为什么?我上次在太
阳城饭店门口见过这老爷子,他好像是在等你,叫你小美子。川美子的声音立刻就变味
了,问,他跟你说了些什么?许翰明说,我们没搭话,他到底是谁?川美子说,你还没
有问这话的资格。那声音冷得能把人冻透了。许翰明的热度又降了好几度,他觉得在他
和川美子之间有一种距离,一种无法缩短也无法消除的距离。他沉默了,川美子又温和
了,继续约他去踏雪。许翰明说,你愿踏雪尽管去踏,我不去,你就是拿枪顶在我脑门
儿上,我也不去!
许翰明开始认真考虑和川美子之间的关系了。他正值当年,身体健康,性能健全,
和尚他是做不来的,迟早得找老婆。但是像当年和吴雅萱那种朦胧纯真的爱情感觉,那
种恨不得钻进洞房领略无限风光的结婚冲动,人生只能有一次。他现在要找的是老婆,
是多多的新妈,是一种完全理智的生活选择。许翰明承认自己的精神头不大够用,多多
和女人是对矛盾体,他顾得了多多就顾不了女人,顾得了女人就顾不了多多,要协调这
对矛盾,惟一的办法是找一个能照顾多多的女人。按这个判分标准,川美子只能打二十
分,漂亮,十分,成熟,五分,偶尔能领略到的温情和娇娜,五分,其余的就没分了。
她年龄肯定比他大,零分,她虽有万贯家财他受之别扭,零分,特别是她不能接纳多多
,零分。这么一打分,许翰明的热情就大打折扣了。他找准了自己的定位,也就找准了
川美子的定位,她不是能照顾多多的女人,所以也就不能做他许翰明的妻子。
许翰明彻底冷下来了,开始全面撤退了。川美子的心情变得很糟糕,整天板着个脸
,就像全体员工都是她的债务人。许翰明更成了她的眼中钉,鸡蛋里面挑骨头,许翰明
做十件事她能挑出九件半的毛病来。把一个副总经理使唤得跟个秘书似的,呼来唤去,
就连打字订票这些杂物事,也非许翰明亲自动手不可。许翰明被支使得团团转,连上厕
所的功夫都没有。一天的琐碎事刚做完,下班了,又派你一大摊子案头工作,让你再做
8小时也做不完。许翰明知道她是在找茬儿,是在撒气,也不跟她“理论”,工作白天做
不完就带回家去,等多多睡了,通宵达旦地干,终归自己在感情上欠了她,让她出出气
,也算公平。好在自从多多发生了那次摔破脑袋的事件,保姆对多多确实好了一些,多
多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没有了,也胖了一些。许翰明心里踏实了不少。
许翰明用任劳任怨的态度,向川美子传递着自己坚决退却的决心和歉意。而他表现
得越平和,川美子也就越刁蛮。其实川美子的心里也很矛盾,她并不介意许翰明熬得红
红的眼睛,因为她压根就不会心疼男人,在她的心目中,男人是头驴,不骑白不骑。但
许翰明无条件的忍让,却撩得她欲火难忍,她欣赏这种忍辱负重的男人。于是就变本加
厉地折腾起来,以实现自己变态的欣赏欲。她喜欢他忙得连饭都吃不上,喜欢他累得靠
在办公桌上就睡,更喜欢在他刚刚睡着的时候,把他叫起来,让他继续忙继续累!她要
让他没有时间关注他的儿子,她要让他在繁忙中痛感到儿子是他的累赘,她要他没有精
力思考别的女人,她要让自己充斥他全部的时间,成为他生活中的惟一。
但,许翰明的承受能力不是无限的。
这天许翰明又熬了一夜,早晨送了多多上班来,在写字楼门口又遇见了那个身份不
明的老头。这回老头显然是冲许翰明来的。他在破衣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掏出了一张皱
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塞到许翰明手里咕哝说:俺也不知道够不够,可俺只有这些钱了
。许翰明内疚了,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其貌不扬的老头是多么的光明磊落
啊!他把钱塞回老头手里说,你只有这些钱了,就把它派点用场吧。老头呆呆地看着手
中的钱,喃喃地说,好人,你是个好人啊!说着就孩子似的呜呜哭了起来,惹得过路人
纷纷回头。许翰明寻思:得!又是不孝顺的儿子虐待老爹,我这口黑锅算是摘不下来了
。他凑近老头耳根说,老爷子啊,您甭哭了,这满街的人都寻思我在欺负您哪,您再哭
,警察就该抓我啦!老头不哭了,抹抹眼泪又“呲”地一声擤了擤鼻涕,那功夫也算到
家了,鼻涕全都擤在马路牙子下水漏的漏缝里直接排污了,一点也没污染环境,只是他
把手指上的那点鼻涕抹在了衣襟上,把自己给污染了。
老头哭也哭了,鼻涕也擤了,人也痛快了,于是就得寸进尺了。老头沙哑着嗓子说
,小伙子啊,俺瞅你这人面善,能不能帮俺一个忙啊?许翰明的意识流突然就流到了那
双窥视的眼睛上,他不客气地问,帮忙可以,可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如实回答。这一
个“如实”把老头弄懵了,他问,如实是谁呀?许翰明只好翻译说,如实不是人……老
头接得倒挺快,那它是个什么东西啊?许翰明说,它也不是个东西,它是种态度,就是
老老实实的意思,懂吗?老头唯唯诺诺地点着头说,懂了懂了。许翰明说,你是不是一
直在盯着我哪?老头没抬头,挺憨厚的模样眼睛却转得挺勤。许翰明知道答案了,又问
,我跟你有冤还是有仇啊?你干吗那么恨我啊?老头支吾了半天突然质问道,你跟俺闺
女在一堆干什么?她是有婆家的人。许翰明纳闷了,你闺女?你闺女是谁啊?老头说,
就是跟你在一堆儿的那个。川美子?许翰明乐了,老爷子,您认错人了吧?她可是个日
本人啊!老头倔强起来,她就是俺闺女!小美子。许翰明没辙了说,就算她是你闺女,
她丈夫眼睛利索怎么不来认她?你来认她?老头支支吾吾地说,他们离了。许翰明“哦
”了一声说,离了,那她就是自由人了。老头儿问,什么叫自由人?许翰明悔不该说这
些文明世界的话,给自己添麻烦,只好又翻译了一遍,就是说她是没婆家的人了,她可
以再找男人,懂吗?老头不吱声了。许翰明拍着老头的肩膀劝慰说,好啦好啦,您老打
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吧,这世界很大,模样长得像的人很多,长得像不一定就是你闺女
。您回去吧,回去吧!老人走了两步站住了说,你让俺回哪儿去啊?老家房子也卖了,
钱也花没了。许翰明来气了,闹了半天还是要钱,舍小钱要大钱,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
,谁叫自己学雷峰呢?愣被这老头给圈进去了。他从兜里掏出一百元钱,往老头手上一
拍说:“拿去!”老头搓弄着钱,好像在给自己寻找收受贿赂的理由,寻思半天终于找
到理由了说,成!你这个女婿俺认了,花女婿的钱不算丢人吧?许翰明自认倒霉,这一
不小心又给自己认了个老丈爹。他懒得和他解释了,挥着手打发说,不丢人不丢人,走
吧,您哪!老头走了,许翰明刚转身,老头又喊了起来。我求你的事,还没说哪,你能
帮我找个工作吗,打更看门,干什么都行。许翰明装做没听见,撒腿跑了。
第十六节
许翰明和老爷子扯了一会儿,上班就晚了,他急急忙忙跑出电梯,还没进办公室,就被
川美子堵在了走廊里,川美子怒气冲冲地说:“许翰明,你成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我不让你管那老头的事,你又在那儿跟他嘀咕什么?”
又找茬儿了。许翰明忍了忍,没吱声,想绕开她走过去。川美子不依不饶地说:“
你别想走开,今天你不跟我说清楚,就别进办公室。”许翰明站住不动了,还是不吱声
。川美子说:“你想顽抗到底啊?死路一条!”许翰明摆出了松口气的架式说:“我不
想顽抗,就想在这站一会儿,正好,歇歇。”
“你……”川美子来气了骂了个:“你混蛋!”
是你混蛋还是我混蛋?许翰明的忍耐到了极限,他说:“够了!川美子小姐,你要
实在看我碍眼,就开除我好了,用不着这么折腾我。我是个有独立人格的人,我跟谁说
话是我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自由,贵公司哪条规章制度上写着,员工业余时间与
人说话还得经过董事长批准?再说啦,一个老头认错了人,就算他脑筋有点问题,也是
怪可怜的嘛,你干嘛总跟他过不去啊?我觉得你真有点……有点那个。”
女人撒起泼来的状态都是一样的,川美子直着脖子嚷嚷:“我哪个了?你说呀,我
哪个了?”
许翰明说:“这可是你让我说的,我觉得你有点冷酷。”
川美子更火了,声音吼得全办公室都听得见:“许翰明,我扣所有员工的奖金!”
把全体员工唬了个灵魂出窍,都以为他们“老大”在工作中出了什么重大问题。许翰明
一声不响地进了办公室,心里特窝火:你有火冲我来呀,把所有员工都扯进去干什么?
想叫全体员工起哄来收拾我呀?用心险恶,阴毒!不知怎么他就联想到了妇女的更年期
,易躁易怒,半拉疯子。这么一想就更加恶心了。
小郑没数,过来凑热闹:“老大,你怎么把二娘给得罪了?”
许翰明心里有气,损着说:“我说她是脑子里面有问题!”
小郑看起来挺憨厚,其实心眼挺复杂的。他对许翰明有一种说不出口在心眼里憋得
直痒痒的怨恨。自从川美子到中国做公司起,他就鞍前马后效力旗下了,那时他也很受
川美子赏识,如果没有许翰明的到来,受宠的一定是他了。他承认许翰明英语好有人缘
,但论货代业务他许翰明差远了。可有什么办法,许翰明长得帅,有行情啊!他也只好
委屈求全了,没准川美子将来真的嫁了他,他成了老板,还得捧人家的饭碗呢!所以他
收起了怨恨,还时不时地巴结许翰明一番。但他新近发现许翰明和川美子的关系不怎么
样,就有点不以为然了。于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一传二,二传十,没出半天就传遍了公
司上下百十来号人。川美子平日对员工严厉得近乎苛刻,颇有积怨,员工中早就孕育着
反对外来资本家压迫的阶级苦民族恨,这话几经演绎就成了:“老大说,二娘脑子里头
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哪!”弄得不明真相的员工们都用沉痛哀悼的眼神看着他们
的二老板娘,活像是在向遗体告别,把川美子看得走到哪儿,都觉得自己是一具僵尸。
川美子好一顿盘查,终于水落石出,这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就是许翰明本人了。川美子把
许翰明叫到办公室,眉毛像毛毛虫子在脸上打了个倒立,怒气冲天地说:“好你个许翰
明啊,你竟敢咒我死?”
许翰明对川美子没了那份深情,机智和幽默就又都回来了,他说:“我哪敢哪!我
们全体员工都巴不得您老人家万寿无疆,您想想啊,您要是真的举国哀悼了,谁给我们
发工资啊!”
川美子说:“你少给我贫嘴,我问你,是不是你说的,我脑袋里长了个瘤,还是恶性晚
期的?”
许翰明愣了一下,脑袋瓜一转寻思过来了,他憋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川美子说:“你笑什么?”
许翰明严肃地回答:“我许翰明对天发誓,如果我以前说了‘川美子小姐脑子里头长了
个瘤,还是恶性晚期的’,天打五雷轰!”
川美子没听出味来,叹了口起气说:“算了,你没说就没说吧,我也知道他们嫉妒你,
有事就往你身上栽赃,不过这事没完,如果让我发现是谁说的,非开除他不可!”
许翰明说:“别价,让我说啊,就算有人说了,那也是好心。我们中国有个历史悠久的
风俗,坏话说一百遍就成好话了,那您可就真的身体永远健康了!”
川美子笑了说:“你这张嘴啊!死人也能让你说活了。”
许翰明说:“只要是别把活人说死了就好。”
川美子的脸色黯淡下来了。许翰明明媚的笑容,又撩起了她的爱恋,她想得到他,
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他。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其实我知道,中国没有你说的那种风俗
,中国的风俗和世界各地的风俗一样,谎言说上一千遍就成了事实,咒语说上一千遍就
会实现。我的谎言已经说了一千遍了,我以为它已经变为事实了,可现在我才知道,它
仍然是一个谎言。翰明,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为了那个老头生我的气,好吧!让我把一
切都告诉你,我汉语讲得好,我了解中国,是因为我出生在中国;我厌恶那个老头,是
因为他是我的父亲,他没有认错人,他真的是我父亲,你奇怪我为什么会敌视我的亲生
父亲,是吗?因为,他是一个令我蒙受耻辱和贫穷的中国父亲……”
川美子点燃了一支香烟,吐出浓浓的烟雾,把自己若隐若现地罩了进去,开始了她
的叙述……
川美子的人生颇有点戏剧性的色彩。27岁以前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乡村女孩
,有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名字叫刘淑美。父亲祖祖辈辈都是贫下中农,而且是不敢打老
婆的那种很厚道的贫下中农。他个头只有四尺七八,斗大的字认识七个,一个“女”字
,一个“男”字,再就是“毛主席万岁”了。他老实巴交了一辈子,除了“批林批孔反
击右倾翻案风”那年,没斗住“私”字一闪念,不小心长出了一条资本主义尾巴,在山
洞里偷偷饲养了三只资本主义复辟“羊”以外,绝无劣迹。她母亲可就是个山村风云人
物了,比她父亲小15岁,高15厘米,是十里八村远近闻名的美人才女。那些年乡民们没
见过资本主义世面,看的都是社会主义电影,都说她像朝鲜电影《金姬和银姬的故事》
里面的金姬和银姬。改革开放了,看了资本主义电影,就说她像日本青春偶像山口百惠
了。她五十年代读过师专,知书达理能歌善舞,当过乡村教师。“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好
”那阵子,还以妇女代表的身份被结合进了公社革委会领导班子,当过妇女联合会主任
。这样的结合看起来有些怪诞,不过那年头怪诞荒诞的事儿多了去了,局外人也就见怪
不怪了。然而对局内人来说这是铭心刻骨的,刘淑美从来没看见母亲对父亲笑过,父亲
在母亲面前永远都是一副低声下气唯唯诺诺的样子。
刘淑美秉承了母亲的遗传基因,聪明漂亮能歌善舞,好出风头。九岁时,就把毛主
席的“老三篇”背诵的呱呱叫,满公社巡回着做表演,可她骨子里却一点贫下中农的味
道都没有。别看她娘喊得比谁都革命,背地里灌输给她的却尽是“封资修”的货色。于
是她从小就被“和平演变”了,连做梦都是才子佳人式的,她始终相信自己是一位落难
的公主,一定会遇到一位白马王子,出人头地重见天日的。遗憾的是奇迹一直没出现。
27岁时她的梦不得不醒了,一辆小货车把她“过门”到邻乡一个运输专业户家。这桩婚
姻是母亲做的主。母亲老了,人老了就会变得现实,嫁给那个专业户的惟一原因是在当
时看来他很有钱。可就在她婚后第三天“回门子”那天,奇迹出现了。县政府来了几个
人找到她母亲,关起门来谈了很长时间。她听见母亲一直在嘤嘤地哭泣。他们走后,母
亲把她搂在了怀里哭着说,小美子啊!我们该回家了,该回家了呀……她说,妈,这不
就是我们的家吗?母亲说,不!我们的家在日本,日本才是我们的家啊!于是她知道了
母亲是个日本人。1945年日本国战败,她被遗弃在了中国,那时她只有七岁,被一个中
国劳工,也就是她的爷爷收养,带回了乡下。爷爷很善良,勒着全家的裤腰带,送她母
亲去读书。爷爷又很残忍,在她母亲20岁那年,完全不顾她的意愿,强行把她嫁给了自
己文盲的儿子。两项相抵,出现了负数,母亲憎恨她的公公,也就是刘淑美的爷爷,厌
恶她的丈夫,也就是刘淑美的父亲。
刘淑美知道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命运对她的摆布了。她和
结婚仅三天的丈夫离了婚,就随母亲回日本去探望病危的姥爷了。她母亲走时也下定了
不归的决心,和她父亲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母亲在日本的家族是经商世家,很有钱,她
见识了那种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豪华生活。姥爷见过她们,尘缘已了,不久就仙逝了。
母亲的兄弟姐妹们不肯接受她和母亲的到来,她们最终无法融入那个家庭,她母亲到日
本不久就郁郁而终了。而她因为有一半的中国血统被剥夺了家产的继承权。姨妈为了打
发她,把她嫁给了北海道一个老实巴交的日本农民。她在北海道生活了五年,丈夫对她
也还不错,让她在日本完成了高等教育。但如果一个人已经看到了青天碧海是很难再回
到洞穴中去的,她不能忍受那种寂寞的田园生活,终于还是和丈夫分了手。她回到了东
京,发誓要争得自己应有的权利,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日本人。在东京她与第三个丈夫结
了婚,成为了加贺川美子,丈夫比她大三十岁,经营船运业。她丈夫的脾气很暴躁,动
不动就冲她发脾气,甚至拳打脚踢。她全忍了,她发誓要得到他的财产。她不怕他发脾
气,甚至希望他发脾气,因为他有心脏病,果然结婚不到两年,他就死了。可惜他心脏
病突发,死得仓促,没有留下遗嘱,他的子女想方设法侵吞他的财产,她足足打了两年
的官司,才争得了她已故丈夫在中国大陆建立的产业。丈夫的家人视她为敌,她在日本
没法呆了,于是回到了中国,开始经营丈夫留给她的产业……
许翰明问,完了吗?川美子说,还有……许翰明连忙说,打住打住!你是在讲你自
己哪,还是在讲传奇哪?川美子说,当然是在讲我自己啦!许翰明说,怎么那么复杂?
我觉得你是在编电视剧,还是连续的。川美子说,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戏,有悲剧有喜剧
有正剧有闹剧。许翰明问,你认为你演出的是什么剧?川美子说,以前都是悲剧,现在
应该换喜剧了。她把身子挪了过来,依偎在许翰明身上说:“三次婚姻对我来说就像是
三场恶梦,我怕我不会醒来了。可苍天有眼,把你送到了我的面前,第一次见到你,我
就喜欢上你了。我心中千呼万唤的白马王子就是你这个样子。你终于让我把青春时代错
过和失去的东西都找回来了,这很公平,真的很公平。”
公平?许翰明忿忿了:这***对我公平吗?你有过三个丈夫,我才有过一个老婆,公
平吗?你四十好几了,我三十还没挂上零,公平吗?苍天真是瞎眼喽,让他撞见这么个
女人,可怕,可怕在哪儿他没细想,就是觉得可怕,太可怕!他避开了川美子的亲热说
:“慢着慢着,我还是没听明白,你妈跟你爸离婚了,意味着他们解除了婚约关系,可
你和你爸的父女关系还成立啊,血缘关系法律是解除不了的呀?再说,你妈不喜欢你爸
,很正常!他们是男女关系,可你讨厌你爸,就不正常了,你们是亲情关系啊!”
“亲情?”川美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他们中国人懂什么亲情,不就是要赡养
费吗?他只知道我有钱,他以为他娶过一个日本老婆,有一个日本女儿,就可以理所当
然地享受这些财富。可他知道这钱来之不易吗?那是用我的血肉之躯换来的啊!而他,
除了贫穷和耻辱又给过我什么呢?什么也没给!我讨厌他,我恨他,以他为耻!”
许翰明的正义感复苏了,他说:“我说川美子小姐,不!我说刘淑美同志,你错了
,你父亲给了你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生命!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懂吧?没有你爹能有你
吗?你说‘他们中国人’,口气好轻蔑啊,可你以为你是谁?你血管里也流着我们炎黄
子孙的血!你也是一个中国人!”
川美子向来以为所有的中国人都巴不得自己能变成外国人,只是没那福气,而她有
这本事,所以她感到骄傲感到自豪,她说:“不!我是日本人。我也能把你变成一个日
本人,我可以给你办理日本国籍,我们可以到日本,美国,到任何一个国家去选择我们
的生存空间,享受高质量的生活……”
许翰明说:“对不起,我不想做日本人,我觉得还是做中国人好,就算次到家了那
也是个不含糊的真牌货,比当个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半拉东洋’强!”
许翰明说完就把川美子撂在办公室,走了。他突然就明白了他和川美子的距离在哪儿了
,那根本就是两个不同属科的物种,他许翰明是人类,热血动物类。她呢?肯定是蛇类
,冷血动物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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