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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man (狗熊过桥·烘云托月), 信区: FamilyLife
标 题: 圣爱(1-3)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3年11月15日09:25:30 星期六), 站内信件
第一节
许翰明和吴雅萱的结婚仪式是在市妇联为全市青年教师举办的集体婚礼上完成的。挺时
髦的一件事,从许翰明嘴里说出来就有点玄乎了:“我们大伙儿一块结婚,群婚。”好
像回到了麦克伦南论述的原始部落群社会。
婚礼上,主持人别出心裁地导演了一出“唐伯虎点秋香”,三十来个新娘列成一排
,站在五米远处,身着清一色的白色西洋婚纱,头上蒙着中国古老婚俗的红盖头,要求
新郎们在30秒钟内,认走自己的新娘。新郎官们个个眼珠瞪到了脑门上,哨声一响,蜂
拥而上,生怕自己的老婆被别人抢走了。惟独许翰明夹在来宾队列中跟着“嗷嗷”瞎起
哄。主持人发现了喊:“那位新郎同志,怎么不去抢你的新娘啊?”许翰明高风亮节大
声回答:“都是社会主义一家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呀,我学习雷峰,先人后己,先紧
着大家吧,剩下哪个我就要哪个了!”不到30秒,新娘们就被新郎们抢光了,剩下一个
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像失物招领处无人认领的包裹,忒扎眼。许翰明说:“得!这个就
算我的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揭开了新娘的红盖头,眼前一亮的效果就出
来了:绝代佳人!周边自惭形秽的新娘们顿时成了电压不足的灯泡。
等入了洞房,吴雅萱找回气了,勒令许翰明不准上床,说你真坏,把我晾在大庭广
众之下,让我出丑。许翰明美滋滋地说,不制造出这效果来,人家能知道我许翰明的老
婆漂亮吗?
初夜过后,吴雅萱对许翰明郑重宣布: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要废除“你的”和“
我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了。遗憾的是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称为“我们的”。
许翰明和吴雅萱都不是本地人。许翰明是东北人,吴雅萱是江南人,他俩曾就读中
国首都一所顶尖的师范大学,许翰明学英语,吴雅萱学音乐。毕业时一个南下、一个北
上,双双栖息在渤海明珠城——大连,在同一所师范学院任教。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他
们乐的是无牵无挂,苦的是无依无靠。他们没有住房,住在教师集体宿舍里,用许翰明
耸人听闻的形容:那叫群居。一间14平方米的宿舍,中间拉上块布帘,外面7平方米是“
单身俱乐部”,里面7平方米,把两张单人床并成一张双人床,就成了他们的新房。除了
夜生活有了那众所周知的隐秘内容以外,他们和其他单身青年没什么不同,照样早晨排
队等着上公厕,中午端着饭盆到食堂打饭,晚上挤在公用洗手池边刷牙洗脸洗衣服。吴
雅萱和许翰明都是重爱情轻物质的高尚青年,倒也不在乎物质生活的贫乏。就是夜里做
爱的时候有点憋得慌,就像两只偷吃的耗子,不敢出气,憋得使劲压那木床板子,把床
板子压得吱吱嘎嘎的总提意见。没两天,“单身俱乐部”那边快乐的单身汉就不快乐了
,把许翰明拉到一边说:“你不是成心刺激我吗?害得我这两天闭上眼睛就看见你老婆
。”许翰明脚心都唬出了汗,紧张地问:“你都看见哪儿啦?”那小子说:“第一天我
看见了你老婆的脸,第二天我看见了你老婆的腿,往后还能看见哪儿就不知道了。”许
翰明二话没说转身就去找系党总支江书记。
江书记是个老二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插队时,为了坚定扎根农村六十年的决心,
娶了个贫下中农媳妇。但这媳妇也没能“把根留住”,他最终还是回城上了大学,不过
他没忘本,熬了十年把他媳妇的“根”也拔进了城。想想那十年,苦哇!所以没等许翰
明倒完苦水,他就开始忆苦思甜了:“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好歹你们还有7平米,知足
吧!我老婆没进城的时候,知道我们在哪儿制造‘接班人’吗?劳动公园的板凳上!许
老师啊年轻人,让我们以革命的名义想想过去吧!”
许翰明没想,谁爱想谁想去。他说啦:你们老二辈革命家就是不如老一辈革命家心
胸宽广。怎么?你不承认?老一辈革命家爬雪山过草地嚼树皮咽草根,让你们老二辈革
命家吃过吗?没有吧?人家嚼树皮咽草根,是为了让你们嚼饼子咽地瓜,你们就是吃上
了大馒头,人家也不嫉妒,那叫革命情操!你们倒好,看着我们第三辈革命家过点好日
子就气不忿,恨不得我们跟你们一样睡到劳动公园的板凳上,心里才舒坦,是不是?
许翰明一番话噎得江书记直翻白眼。
许翰明不跟他“理论”了,又找到院领导说:“校长啊!您是过来人,这事儿,您
懂!您要是再不给我解决住房,我老婆可就让别人看全了。”校长搞学问出身,说话也
就没了政治味儿,他说:“我知道这事挺难为你们的。我体谅,我理解!可没法子啊,
学校经费有限,说出来你准得泄气,论资排辈,你得等到下一个世纪!许老师,好同志
,忍着吧!我们都是这样忍过来的。”
还好,许翰明和吴雅萱没等到下一个世纪,就赶上了住房制度改革试点,他们幸福
而又幸运地坐上了改革的头一班车,以有偿补贴加贷款的方式分得一套住房。虽然是老
教师腾出来的陈年老屋,但总比像耗子一样啃床板啃到下一个世纪要好。于是结婚三个
月,他们首先有了“我们的住房”。住房的门牌号码比报警电话号码多一个数:1号楼1
单元1楼1号,这地址读起来和广告词差不多,吴雅萱忙着给亲朋好友挂了一天电话,用
的全是程式化语言:来信请寄“1111”!
说是陈年老屋其实也不算太老,它建于20世纪60年代末,是一座五层红砖板楼。五
层在那个时代就算是高楼大厦了。红砖是那个时代普遍采用的几乎是惟一的建筑材料。
板楼则是指它的造型,就像一只火柴盒,扁扁的平平的窄窄的长长的,这是那个时代最
典型的建筑风格,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充分体现着革命现实主义的实用原则。红砖板
楼的竣工年份豁然醒目地塑在山墙上:1969年,这恰好是许翰明出生的年份。许翰明与
红砖板楼同命运,也是根据革命实用主义的需要,用多快好省速战速决的方式制造出来
的。他爹他妈谈恋爱用了3个小时,结婚用了3天,许翰明在娘胎里只呆了八个月零三天
就急着投身革命,出产过程仅用了十三分零三秒。许翰明在乔迁家宴上曾激情赋诗:啊
!我和楼房一同诞生……就一句。许翰明喜欢做诗,他的诗很有韵味,因为他只会做一
句,第一句,后面可以引起无尽遐想的自由空间全都谦虚地留给别人发挥去了。
红砖板楼既然是建成在“节约闹革命”的年代,自然也就处处体现着节约的原则,
每户建筑面积45.3平米,使用面积38.505平米。许翰明熬了三天三夜,好容易把家居所
需基本功能全部摆放进去了,有一室:睡觉用的;有一厅:吃饭休闲用的;有一厨:加
工饲料用的;还有一卫:排污用的。吴雅萱对丈夫的精明能干很满意,张罗着要为它们
命名。其实这栋楼房有个很有纪念意义并一直沿用至今的名字叫“胜利楼”。据说当年
盖这栋楼房时正值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工人同志们“抓革命,促生产
”,争时间抢速度,决心建好楼房向党代会献厚礼,还真的就在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热
烈庆祝“九次党代会”胜利闭幕的喜庆日子里竣工了。不过这栋楼房的收尾工程哩哩拉
拉又用了两年左右时间,直到全国人民曾预祝过他身体永远健康的林副主席不小心摔死
在了蒙古的温都尔汗,第一批居民才敲锣打鼓胜利地挺进了“胜利楼”。当然这些政治
内涵对许翰明这代人来说,已经很久远了,就像被岁月尘封的古董。1969年仅仅是他出
生年代的一个符号。
等许翰明这辈人挺进“胜利楼”的时候就像反动势力的卷土重来,吴雅萱的命名明
显带着封建沉渣泛起的味道:室名曰“卧龙室”;厅曰“琴轩阁”;厨称“味美斋”;
这卫生间嘛,她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许翰明说别浪费脑细胞了,就叫“出口部”得啦,
既含蓄又直观。吴雅萱一经启发就想出来了,叫“龙凤池”,统称“我们的皇宫”!许
翰明和吴雅萱在“我们的皇宫”里合影留念:吴雅萱系着围裙靓丽登场,就像革命样板
戏中的剧照,拉出“指方向”的架式,许翰明挥舞着炒勺紧随其后,“锵锵”亮相,题
名曰:幸福家园。有个搞理论的朋友看了这幅不伦不类的照片,拔出一个挺深刻的理论
高度,说照片展示了一个多元思想并存的时代!
“我们的皇宫”窗外有块不到10平米的空地,使用权归属一楼居民。他们种上了几
朵狗尾巴花,就成了“我们的御花园”。御花园对面有个小广场,广场中央有尊伟大领
袖毛泽东的汉白玉雕像,属文革时期文物,历经四分之一世纪的风风雨雨,完好无损,
尤其是老人家下巴颏上的那颗痣,栩栩如生,就像美容师刚点上去的。两个人闲得没事
了,就并肩趴在窗台上瞻望领袖的尊容。吴雅萱说,你看,毛主席他老人家真慈祥,总
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他一定为他们的第三代、第四代终于过上了幸福生活而感到高兴
。许翰明摇了摇头说,我看不像,毛主席他老人家好像很生气,因为我们这些不肖的徒
子徒孙继承了资产阶级的衣钵,他老人家天天晚上都失眠。
但不管老人家高兴也好生气也好,许翰明和吴雅萱的小日子却是过得快快乐乐的,
从不失眠。有房子的生活就是不一样,两个人的世界就有了“我们的”内容。晚上睡觉
前吴雅萱总是在“龙凤池”里磨磨蹭蹭,许翰明等急了就喊:“亲爱的,你在干什么呢
?”吴雅萱就会回答:“讨厌鬼,我在刷我们的牙呢!”早晨起来总是许翰明霸占着“
龙凤池”,吴雅萱等急了就喊:“讨厌鬼,你磨蹭什么呢?”许翰明就会回答:“亲爱
的,我在刮我们的胡子呢!”他们上班为人师表,下了班就去逛马路,谈的都是些不食
人间烟火的话题。肚子有现实感了,就去吃便当。回到家,两个人就拱在热乎乎的被窝
里看VCD,看到心血来潮时就“翻江倒海”,然后在腾云驾雾般的感觉中进入小资产阶级
的温柔梦乡。早晨起来晚了,来不及吃早点,一个甜甜的长吻就足够支持一上午了。他
们双飞双栖,人见人说这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甜蜜的生活就像舒伯特的小夜曲一样温
馨浪漫和谐。许翰明和吴雅萱就这样过上了有家的日子
第二节
卿卿我我的小日子又过了三个来月,一天,吴雅萱瞪大眼睛惊恐地说:“我的‘那个’
不来了。”许翰明愣了足有几秒钟,骤然振臂高呼起来:“哈哈!我们有Baby了!”
人生又一个划时代的时刻到来了,吵吵闹闹的日子也就随之开始了,那语言一不留
神又复辟成“你的”和“我的”了。
许翰明说,是儿子。
吴雅萱说,是女儿。
许翰明说,肯定是儿子!
吴雅萱说,肯定是女儿!
许翰明说,要是女儿,那也是我播下了龙种,让你孕育成了跳蚤。吴雅萱跳起来拿
起苍蝇拍就打他脑袋,边打边说,好啊!你骂我们女人是跳蚤,我打你个苍蝇,打你个
苍蝇!许翰明抱头鼠窜说,别别别!你小心点,小心点!千万别动了胎气。吴雅萱胜利
地“哼”了一声,腆着瘪瘪的肚子,像女皇一样尊贵地躺下了,懒懒地命令道,去!拿
水来。许翰明颠颠地给她倒了杯水,就趴在她身边,神情庄重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的肚子
。吴雅萱说,你看什么?许翰明说,你别吵,我来激情了,正做诗呢,你听着:啊!我
们的希望正在肚子中隆起……
吴雅萱问,完了?
许翰明说,完了。
吴雅萱说,狗屁不通!
许翰明没滋没味地起来了,转了一圈,拎来了一台录音机,把喇叭贴在吴雅萱的肚
子上。吴雅萱说,你干什么?许翰明说,进行早期胎教啊,让儿子听《沛沛儿童英语》
,我儿子将来准是联合国秘书长的“料”,我要让他生出来就懂两国语言。吴雅萱立马
爬起来换上了《车尔尼钢琴曲》磁带说,我女儿将来是世界一流的音乐家,我要让她第
一声啼哭就有抑扬顿挫的乐律感。
许翰明说,是政治家。
吴雅萱说,是音乐家。
许翰明说,肯定是政治家。
吴雅萱脖子梗起来了,眼瞅又要动胎气了,许翰明赶紧抚摸着她的肚子说,好好好
!咱们别争了,未来的远大前程还是让孩子自个儿拿主意吧。咱们还是给孩子取个名,
这可是当爹妈的事儿。吴雅萱说用词组起名有艺术感,就叫“许多”吧。许翰明说,不
行!将来咱们的孩子进了中央见诸报端的名字是“许多同志”,都分不清是泛指还是特
指。吴雅萱说,也是,姓一个许字太俗,不管取个什么名,到派出所联网一查准是重名
一大堆,不如取个复姓“许吴”,名字就叫许吴横空,横空出世,惊天动地!许翰明说
,不行,许吴这姓太难听,横空这名字也太张狂,短命。我看就叫许联结,联结你和我
,你是孩子他娘,我是孩子他爹,咱俩就是真有打离婚的那一天,这孩子牵系的血缘关
系也断不了。吴雅萱又瞪眼了说,你什么意思啊?刚结婚就连离婚都想到了,这日子还
能过好吗?许翰明说,那好,咱不说离婚这词了。许联结将来准是个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光有名不行,还得有号,我看这号就叫“狗不理”,狗都不稀罕理,命大!吴雅萱说
,不行!那不成天津包子了吗?还不如叫“猫不闻”,猫都不稀罕闻,命更大。争来争
去各退一步,总算达成一致:儿子或女儿,姓许,名联结,号猫不闻,爱称多多。
儿子许联结,多多,在他爹***吵吵闹闹中“哇”地一声来到世上,抒情慢板戛然而
止了。
多多的第一声啼哭一点音乐天才的韵味都没有,憋了半天,小脸蛋憋得像只紫茄子
,助产士拎着他的两脚倒悬起来,在光屁股蛋上拍了几巴掌,他才赖赖叽叽毫无韵律感
地哼哼起来,听起来倒真有点像猫叫。许翰明埋怨说,瞧你这名起的,差点让我儿子归
属猫科类。音乐家是天生的,政治家是后天培养的,看来咱儿子是当不了音乐家了,还
是当政治家吧!多多大概是对他爹老子的安排有意见,愣是不睁眼,三四天过去了,还
跟个才下生的小兔崽子似的粉嘟嘟着小脸闭着眼睛喘气。吴雅萱紧张了,担心地说:“
咱们的儿子该不会是个先天瞎吧?”许翰明趴下来,用手扒着多多的眼皮掀开一条缝,
认认真真地瞅了半天,乐了,说:“没事儿,这不,俩黑眼球,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一
个不少!”这一扒,多多的眼睛就睁开了,不过只会看自个儿,不会看别人,这是后话
。
房子有了,儿子也有了,现在缺少的就是票子了。许翰明和吴雅萱很快就体验到生
活的窘迫感了。别看多多是百分之百的国产货,在娘胎里学了十个月也没学会一句外语
,可天生就是个崇洋媚外的“种”,喝奶粉要喝澳大利亚进口的,一喝国产的就拉稀;
洗浴液要用日本进口的,一用国产的身上就起疙瘩。一包奶粉22.80元,一瓶洗浴液28.
20元。喝的是钱洗的是钱,舒伯特的小夜曲变成了锅碗瓢盆交响乐,许翰明和吴雅萱比
翼翱翔在了尿布连成的“万国旗”中,天之骄子终于两脚落地了。于是真正的家庭生活
开始了,是从有了孩子开始的。
许翰明表面看起来有点玩世不恭,骨子里却是个求上进的好青年。他把速记原则运
用到英语教学中,创造出一套英语速记法,得到了方方面面的好评。这天晚上,许翰明
正埋头准备第二天的公共课,吴雅萱要他去给多多买奶粉,千叮嘱万叮嘱,上超市去买
,不要买门前小卖铺的,因为门前小卖铺比超市上贵一元两角零三分。吴雅萱若不叮嘱
,许翰明本不知道门前小卖铺也有得卖,这一叮嘱,反倒多花了一元两角零三分钱。一
报账,吴雅萱凤颜大怒。许翰明说,你火什么呀?时间就是金钱嘛!吴雅萱说你的时间
值个屁钱!许翰明说,再不值钱,那也是我的生命!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把生命都消耗
在这些婆婆***事情上啊!吴雅萱说,那生命是你的吗?你有了老婆孩子,那生命就是大
家的了。你想要属于你的生命?当初别找对象啊!别结婚啊!别要孩子啊!别当爸爸啊
!吴雅萱一句跟一句,几个“啊”就把许翰明顶得哑口无言理屈词穷了。真是不服不行
,在家庭内战中,女人个个都是天才,你就搞不清在她们那并不丰富的想象力中哪来那
么多丰富气人的语言。许翰明说,看来做男人最大的错误就是结婚,最大的失误就是生
孩子!吴雅萱满脸的幸灾乐祸,拖着长音说,你现在后悔?晚啦!许翰明气得没辙,从
说惯了欧洲文明语言的嘴巴里狠狠地蹦出了一个国粹单词:我操!吴雅萱愣了片刻,突
然就撒了泼,一头拱到许翰明的怀里说,你操啊!你操啊!许翰明也来狠劲儿了,真的
狠狠地“操”了一顿。粗暴带来了征服的刺激感,与平日和风细雨温情脉脉的同房真的
不同,很快就达到了忘乎所以的境地。吴雅萱被这急风暴雨袭击得蒙头转向,半天才反
过乏来,一声不吭,吧嗒吧嗒掉起眼泪来了。许翰明的英雄气概也随着生理的疲软萎靡
了,蔫头耷脑的,像犯了强奸罪。许久,他默默无言地把泪眼蒙蒙的吴雅萱搂进了怀里
。
许翰明终于在妻子的启迪下懂得了一个伟大的真理:结婚,就是用你全部的自由换
取一个牢笼,从此生命不再是你自己的了,你得为这个“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几天后,许翰明拿回一份报纸,上面登着一条日资船运企业的招聘启事,月薪两千
元。他说我想去试试!吴雅萱从爷爷的爷爷那辈起就世代为官,虽然没出过什么大官,
但好歹都是吃“皇粮”的,属正统出身。一听就毛了,说:你想“下海”?不行!没有
职业保障。许翰明说,有职业保障有什么用?没钱,生活照样没保障。于是两人就开起
了“全委会”,权衡利弊,展望未来,热热闹闹地讨论了一个晚上。许翰明和吴雅萱都
是平头百姓,他们对金钱的渴望,仅仅是对小康生活的一种向往。这种渴望最具现实性
,也就最具吸引力。结果现实的渴望战胜了虚幻的理想,吴雅萱拱进被窝时终于拍板定
夺:“好吧,为了我们的多多,你就去吧。我就是觉得太委屈你了,你是个当教师的材
料,你本来很有前程的,却让家庭给拖累了,对不起,翰明,真的,对不起……”说着
说着就鼻涕眼泪的了,把许翰明悲壮得好像明天是去赴刑场。他无比幸福无比大度地搂
着妻子,用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安慰说:“没什么,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多多,别说是换
个工作,就是赴汤蹈火我也在所不辞!”接着两个人就特别温柔地好了一回,彻底挽回
了许翰明因那次暴行造成的恶劣影响。
许翰明来到日本独资朝明船运公司应聘,第一关资格考评,第二关业务测试,都顺
利通过了。最后一关是公司最高领导面试。公司董事长是一个叫加贺川美子的日本女人
,年龄无从考究。她肤色很白,那张神韵并不年轻的面孔像被电熨斗熨过似的一点皱纹
都没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是作过整容拉皮的。可能是整容师拉得紧了点,一不小心
把表情给拉没了,从她的脸上你就看不出喜怒哀乐来。川美子漫不经心地翻着他的履历
,傲慢的眼神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就像在鉴赏一尊不会喘气的兵马俑。许翰明不自在
了,觉得是自己哪儿不对劲了,该不是把鼻疙抹到脸上去了吧?他不会讲日语,又不知
道对方会不会讲汉语,就用英语说了句:“Something wrong?”(我哪儿不对劲吗?)川
美子突然用流利的普通话说:“下去吧!以后你穿藏蓝和银灰两种颜色的西服。”许翰
明莫名其妙地退了出来,问人事部经理,这话什么意思啊?我穿的是寒碜了点,但贵公
司不至于以穿着论英雄吧?人事部经理挠着脑袋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既然董事
长说了,你还是换了行头再来吧!许翰明说,我说革命同志革命大哥啊,换行头是需要
Money的呀,我要是把行头换了,她又不录用我了,谁承担经济损失啊?人事部经理说,
当然是你自己承担了,这就叫风险投资,懂吗!
许翰明差点为这笔“风险投资”倾家荡产。吴雅萱为他选的两套西服都是国内最新
流行面料,合价人民币四千四百八十六元。选衣服时,吴雅萱很有气魄,专挑大商场进
,看这套试那套,把售货员支使得团团转,财大气粗得就像家里有座金银山。交钱时,
她的手可就哆嗦了,这笔支出耗尽了他们全部的“家库”还搭上了他俩这个月的工资。
许翰明说:“算了,这钱买奶粉够多多吃到大学毕业了。还是买两套便宜的吧!”吴雅
萱硬着头皮满有民族气节地说:“不行!不能让他们日本人小瞧了咱们中国人。”
川美子的眼光的确不俗,许翰明被藏蓝色西服武装起来,立马就变得风度翩翩,英
挺帅气,怎么看怎么像个白领阶层了。可他就是不得劲,好像满身都是印着婴儿小嘴的
奶粉袋。更令人愤慨的是,第二天许翰明来到朝明公司,川美子只看了一眼,就用鼻音
哼哼着说:“这是上哪个破烂市场买的便宜货,做工忒差!”那个“忒”(tuī)字用的
那个地道啊,差点没把许翰明这个说中国话喘中国气的中国人给气死!许翰明真想把西
服脱下来摔到她脸上,这倒不是因为川美子嘲笑他买了便宜货?而是凭什么你***中国话
说得比我还地道?不过他很快就消气了,因为他被聘用了。从工作出发,一个会讲中国
话的上司比一个不会讲中国话的上司要好。
许翰明办调转手续时颇费了点周折,最后系党总支江书记用历经沧桑的语气教诲他
说:“小许啊!你们年轻人就是目光短浅,只图一时的蝇头小利,早晚你会知道还是社
会主义企事业好啊!”许翰明当时心高气盛,满不在乎,后来自己也历经了沧桑,才佩
服了江书记的英明预见。
第三节
许翰明在日本独资朝明船运公司做了雇员,应聘在销售部作Sales。他首先感受到的是O
ffice的紧张氛围:几百平米的通透式办公室,一马平川,连放屁的隐私权都被剥夺了。
每张办公桌上有一红一黑两部电话,红色的是内线,黑色的是外线。电话铃声争先恐后
此起彼伏地闹腾着,就像在进行知识竞答,谁桌上的电话铃闹腾得最欢,谁就最有本事
。员工们一个个歪着脖子夹着电话筒,嘴里大呼小叫着,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一只手
跳动在键盘上,一只手到处划拉着找文件,屁股操作着带轱辘的办公坐椅,哧溜一下滑
到办公桌这头,又哧溜一下滑到办公桌那头,腿脚也不闲着,鞋尖一钩,哗啦啦抽屉开
了,膝盖一蹭,哗啦啦柜门关了,娴熟的比手还麻利。人事部经理领着许翰明从办公室
东头走到西头,就没人看他一眼。
许翰明的办公桌在办公室的西北角,这里相对沉寂一些。大凡西部都发达得比较晚
,像美国西部、中国西部,就连地球的西部也比东方文明晚了几个世纪,至于后来居上
那是后来的事。许翰明在西部角落里坐了一会儿,就自惭形秽了,好像周围都是21世纪
的现代人,惟独他是刚从穴洞里走出来的北京猿人。好在他办公桌上的电话机怕主人太
没面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凑热闹,“铃铃铃”地响了起来,响了好几下,许翰明才反
过味来,受宠若惊地抄起电话,刚“喂”了一声,就遭到了川美子的严厉训斥,请你学
习一下员工守则,接电话的用语应该是“您好”。许翰明没经大脑就冒出了一句:“偼
偄!您好,董事长。”挺严肃的电话被许翰明这一“偼偄”,就有点像逗乐了。川美子
的办公间设在办公室东部,玻璃隔断,挂着一层鹅黄色的幔帘。她若拉上幔帘,谁也看
不见里面;她若拉开幔帘,谁也逃不出她的视野。她掌握这拉上与拉开的权力,也就掌
握了这办公室里所有人的命运。此刻,鹅黄色的幔帘拉开了一隅,露出川美子雪白冷傲
的面孔,许翰明远远看见她似乎是笑了一下,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想开了,她为什么要拒
人于千里之外呢?面对面地说一声,多简单。川美子的指令的确很简单,一个字都不浪
费:“你去争取粮食储备工程进口设备的货运任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倘若失败,
将结束你的试用期。”
许翰明出了一身冷汗,真是商场如战场,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他刚放下电话,一位
同事就捧着一摞文件站在了他面前,自我介绍,姓郑,叫我小郑。小郑像递交国书一样
郑重其事地说,这是项目建设公司的资料,请你过目。顺便提醒你一句,在这个项目运
作上,朝明船运已经失败过好多次了,你是背水一战!
许翰明进入20世纪的角色了,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小郑却满脸的沉重哀悼,压低
声音说:“哥们呀!我奉劝你一句,你还是卷卷铺盖卷走人吧,这饭碗你是砸定了。那
个项目主管人可是个活着的焦裕禄孔繁森啊!”
许翰明说:“那好啊!”
小郑说:“好什么好?知道咱们Sales是干什么的吗?咱们是苍蝇,是蛀虫,是专业腐蚀
工作者,这没缝的蛋你往哪儿下蛆啊?”
许翰明长见识了,认识上转了一百八十度,过去为人师表学的是怎样高尚做人,现
在得学怎样卑鄙做人,过去琢磨的是怎样培养革命的两手,现在得琢磨怎样用反革命的
两手去对付革命的两手。许翰明虚心向小郑讨教说:“你教我两手?”小郑年龄虽小,
资格却老,他倚老卖老地说:“你呀,太嫩!不懂竞争的残酷性,你想想啊,我若是有
招,还轮得到你吗?告诉你吧,在这儿没人能教你,你得自学成材!算我心眼好,我再
提醒你一句,在这一亩三分地上,你只能老老实实干活,不许乱说乱动,尤其不许笑,
咱们董事长有一大忌讳,她忌讳笑。”许翰明说:“这不是被专政了吗?还是被资产阶
级专的政。”小郑说:“你哪来那么多理论啊?在这儿什么理论都用不上,你只要记住
一条就行了:生存高于一切。”
许翰明感觉这里的环境和学校不大一样,或者说是大不一样。在学校,什么事都可
以“理论”,和什么人都可以“理论”,哪怕你“理论”的狗屁不通。在这儿恰恰相反
,你什么事都不可以“理论”,和什么人都不可以“理论”,哪怕你能“理论”得头头
是道。许翰明首先得学会一样:闭嘴。让许翰明不说话倒也罢了,可让许翰明不笑,等
于让他不喘气,他得憋死。他说,我还真就不信了,人还有忌讳笑的?小郑,咱俩打个赌
,给我三个月时间,董事长她要是没笑,我马上卷铺盖卷走人。小郑说,跟我打这赌?
你还不如现在就走人。实话告诉你,我跟了董事长三年,就没见她笑过。再说啦,这个
项目拿不下来,你也就用不着等三个月了。
许翰明当然不会现在就卷铺盖卷走人,既然来了,好赖都得试上一试。他跑到新华
书店买了一摞有关销售技巧方面的书,刻苦钻研了一晚上,就自学成材了。其实所有的
销售术概括起来都是八个字:找准弱点,投其所好。
许翰明的进攻目标是项目建设公司进口部运输主管,姓安,名全,安全主管,听起
来像是管安全的。许翰明去了五次坐了四次半冷板凳,那板凳真的很凉,是塑钢的。后
半次总算承蒙安主管接见,改善了屁股的待遇,坐上了沙发。许翰明恭恭敬敬地递上了
自己的名片和朝明船运公司简介。安主管连眼梢都不肯劳驾,就把资料撂在了一边,义
正辞严地说:“这件事就不要谈了。我们是国家重点项目,用的是国家的钱,要替国家
负责。航运业务必须由国营企业来承担,即便出了问题也是人民内部矛盾,好解决。”
许翰明心想,你跟我讲政治,那我也跟你讲政治,他说:“如果由我公司承担,保
证您连问题都不会出,更谈不上为解决问题耗神啦。不管黑猫白猫,能逮着老鼠就是好
猫嘛,这可是小平同志说的。”
安主管脸上露出点笑意说:“用邓小平理论打先锋,这是外资企业的进攻新策略吧?”
许翰明刚觉得有点戏了,可那张脸比变戏法还快,瞬间就变成了满脸阶级斗争:“别跟
我来这一套,我见的比你听的都多!”
玩完!没戏。许翰明怏怏起身刚准备走,进来一个电话,安主管拿起话筒,懒洋洋
地“喂”了一声,就火烧屁股似地跳了起来,喜出望外地说:“哎呀,是您哪!哎呀,
谢谢,谢谢,真是太谢谢您啦,哦!明白,明白,一定,一定……”那卑躬屈膝的样子
活像个太监。许翰明好奇了,这是哪个庙里的和尚?好大的面子啊!他故意磨蹭着听了
一会儿,听明白了,这是个私人电话,安主管正在为高中毕业的女儿谋划赴英国就读事
宜。许翰明心里骂开了:伪君子!他的义愤还没完,脑筋就急转弯了,机会来了!他又
坐下了。安主管放下电话,他就笑脸相迎地凑上前说:“安主管,我研究了一套英语速
记法,尤其适合出国人员的速成培训,让您女儿实践一下,怎么样?”
安主管耷拉着眼皮,爱理不理地说:“你什么意思?”
许翰明说:“我没什么意思,自己的研究成果嘛,总想让它有个用武之地。您放心
,这百分之百是我的个人意愿,与朝明船运毫无关系,我要是再提项目的事,就是王八
犊子。”
安主管动心了说:“小女的英语是该速成一下,出国后能节省读预科的时间,你一个小
时多少钱?”
许翰明说:“什么钱不钱的,提到钱就俗了不是?我以前也是革命教师,如今是爱心多
得没处奉献。我就是想做义务奉献,满足一下自己的爱心。你要是给钱,那就算了。”
安主管脸上终于洋溢起了无产阶级的温情。
安主管的女儿叫安京。安京可一点不安静,鬼机灵,全部聪明都用在调理老师上了
。第一次上课,许翰明问,你知道雅思测试中口试是怎样进行的吗?安京说,当然知道
啦,两个人坐在那儿,那个会说英语的人不说,偏让那个不会说英语的人说,然后判他
有错。这就是雅思口试,利用他人的无知使其蒙受损失,依法量刑属于诈骗行为。许翰
明遇上小魔头了。他写了个英语句子:“I will be to meet class today”(我今天将
要上课)。安京的英语底子蛮不错,没等许翰明解释,就抹去了class中的c,于是句子就
成了“I will be to meet lass today”(我今天将要约会姑娘)。安京嘻皮笑脸地问:
“你今天要约会哪位姑娘呀?是我吗?”许翰明不动声色,又抹去了lass中的l,句子变
成了“I will be to meet ass today”(我今天要会见驴子)。“好哇!你说我是驴子!
”安京开心地连连叫着:“好玩!好玩!再来……”许翰明跟安京玩起了英语游戏,不
一会儿俩人就成了铁杆朋友。许翰明不仅教安京英语速记法,还用英语给她讲英国的风
俗礼仪,西餐的烹制方法,把安京学习英语的热情调动得空前高涨。堡垒是最容易从内
部攻破的,许翰明只对安京说过一句暗示性的话:“我挺佩服你爸的,洁身自好,廉洁
奉公。”这话立刻就传到了安主管的耳朵里。安主管佯装生气说,小孩子家家的就愿听
好话!心里却比小孩子还小孩子家家。其实这也没什么,是人就爱听好话。安主管一高
兴就来了兴致,问京京,你感觉这个英语老师怎么样?安京说,特棒!我们学校的老师
要是能赶上他一半,我的英语早就比英国人还地道了。安主管是个英文盲,听女儿这么
一说,更对许翰明刮目相看,寻思这小子还真是有两下啊!
许翰明一天16个小时,帮助安京突击英语。在公司里连面都不照。公司里也没人过
问他,无名小卒无足轻重,这个项目本来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只是许翰明自个儿觉得
重要的不得了。真正关心许翰明工作的倒是吴雅萱,她成天提心吊胆地问,你能行吗?
能行吗?许翰明说,你甭问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用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说,就叫
不成功则成仁!吴雅萱倒是看得开说,老公啊,不成功就算了,你可千万别“成仁”,
犯不上!吴雅萱主动承揽了全部家务,那任劳任怨的劲头就像当年“送郎打东洋”的模
范妻子。许翰明“抗战”二十天,送安京上飞机时,安京没恋父母,却恋恋不舍地抱着
许翰明大哭起来。许翰明没当王八犊子,对项目的事始终只字未提,等飞机上了天,安
主管自个儿就开口了:“小许啊!航运这块业务马上要招标了,朝明船运在价位上再降
三个百分点,就占优势了,我也就好说话了。”安主管真是个聪明人,利私不损公,各
得其所,两不相误。
公司给许翰明的最后防线是下降五个百分点,里外里他为公司赢得了两个百分点。
许翰明没费一枪一弹就攻克了铜墙铁壁,他觉得这项工作未必像苍蝇蛀虫那么龌龊,也
就是点感情投资吧。中国是礼仪之邦,最讲究的还是个人情。走公开程序又忙乎了半个
多月,许翰明终于首战告捷大获全胜!他拿着定单回到公司,把小郑惊得“哇塞!”一
声,从此就埋下了嫉妒的种子。川美子面无表情,眼睛里却飞出了意外的光芒。
这天晚上,川美子犒劳许翰明一顿夜宵,在全城最豪华的太阳城饭店。许翰明第一
次光顾如此高档的场所,懵头懵脑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川美子瞅着他的“土相
”,心里好笑,她不动声色地挽起他的臂肘,暗示地捏了一下,自己做出了贵族态。许
翰明学什么像什么,顷刻间就精神抖擞变得比贵族还贵族了。他们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
,旁若无人地踏上饭店的台阶,沿着红色纯毛地毯,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走进幽雅的
包间,毕恭毕敬的酒店侍从穿梭进出,却毫无声响,安静得就像两个人的世界。川美子
在点着烛光摆着银制餐具的餐桌前,用纤纤玉手举起盛着半盅法国红葡萄酒的酒杯,送
到她那用高级口红涂抹得像樱桃一样滋润的小嘴上……许翰明陶醉了。他朦朦胧胧地感
到,似乎这才是属于他的生活。
深夜,许翰明回到家,吴雅萱已经睡了。他伏在妻子身边,在昏暗的壁灯下,看着
妻子因劳碌而变得憔悴的面容,抚摸着她因洗尿布变得粗糙的手,心里涌出一种惆怅的
感觉。
这个月许翰明领到三千元工资外加五千元项目提成奖,扣除两套西服的投资,净剩
三千五百一十四元!许翰明准备回家申请表彰,小郑过来凑热闹说,许哥,拿了红薪,
该请客了吧!许翰明说,你们这些没娶过媳妇的人就是‘轴’,你也不想想啊,我有那
个经营自主权吗?告诉你吧,我们家的财政实行的是统收统支政策,坐收坐支违反财会
制度。我的工资得先上缴家库,等‘财政大臣’圈阅批复后,才能支出。许翰明倒不是
小气,实在是不愿愧对吴雅萱给他买西服时那战战兢兢的双手和大无畏的表情。背后有
人“扑哧”笑了一声,回头一看是川美子。日资企业讲究上尊下卑,俩人连忙打住了话
头。川美子从不与员工说闲话,这回却破例插话说,看来许先生也是个“妻管严”啊,
听说中国男人在家里都是“四全干部”,家务全干,薪水全交,孩子全管,有气全受,
这可真是中国妇女的福分。
许翰明突然记起和小郑打过赌,三个月内必引董事长一笑,就故意严肃地说:“董
事长,您的话差矣!我夫人说,钱这个东西千人摸万人拿,是世界上最不卫生最不干净
的东西,所以她从来不让我摸钱,怕我得传染病。而家务劳动是对身体最有益的运动,
能延年益寿,所以才让给我来享用。这正是我们中国妇女的伟大之处,把疾病留给自己
,把健康留给丈夫。”
川美子捂住嘴巴含蓄地一笑说,你这个人,真逗!许翰明脸绷得紧紧的一点笑意都
没有。川美子奇怪地说,你干嘛这么严肃?许翰明说,董事长,我不敢笑,您笑我才敢
笑。川美子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办公室里零零散散还有几个没下班的人,见董事
长笑了,觉得挺好笑的,也云遮雾罩地跟着笑了起来。于是满屋一片笑声: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笑了半天,没人知道为什么笑,又正因为不知道为什么笑,反而觉得越
发好笑,最后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一把鼻涕一把泪了。许翰明颇有几分得意,公司里没
人敢跟川美子调笑,川美子也从不与人调笑。是他引入了笑的机制,给死气沉沉的办公
室带来了勃勃生机。这里是多么需要笑声啊!许翰明喜欢笑,特别喜欢开怀大笑。他始
终认为,一个能开怀大笑的人,就是再坏也还没坏到根上去,因为他至少还保留着些许
的坦然与纯真。现在他就是这样看川美子的。至于为什么要把川美子归入到没坏到根上
的坏人队列中去,那是因为她是资本家。许翰明有关阶级分析的概念是根深蒂固的,自
打在幼儿园看了《白毛女》,他就知道了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
许翰明憋了两个月,这回总算痛痛快快地笑够了。出得门来,小郑说,许哥,真有
你的,你还真让老板笑了。许翰明说,我就说了,这世界上忌讳什么的人都有,就是没
有忌讳笑的人。得!打赌我赢了,咱俩就算扯平了,这客,谁也不用请谁了。许翰明高
高兴兴地回到家,把收入全数上交“家库”。吴雅萱惊讶得“哇”了一声,脸上绽开的
光辉比初恋时还要灿烂,她匆匆忙忙给了许翰明一个阔别已久的吻,就哼着“解放区的
天”忙着制定她的宏伟计划去了,她要把这笔巨额收入作为多多的教育基金,先到银行
存一个3年期,然后再转存五年期,利息可以产生复利,这利加利,18年后就能达到……
许翰明一直和吴雅萱同工同酬,第一回体味到了钱给男人带来的家庭地位感,享受到了
钱给家庭带来的安宁与温馨。“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他很奇怪吴雅萱怎么会哼起
这首老掉牙的曲子,但他确实感到“我们的皇宫”里的天就像“解放区的天”一样,晴
朗得万里无云。他很气派地说,“别存了,这钱你就花吧,花完了再赚,钱是死的,人
是活的。现在我只要你开心地笑一笑。”吴雅萱丢开一夜没离手的钱,无比幸福地依偎
在许翰明的怀里,甜甜地,笑了。
许翰明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钱买来的笑,但那个笑很美,多少年以后,许翰明始终
不能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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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言饮酒,与子携老。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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