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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batman (飘逸), 信区: Food
标  题: 馋<梁实秋>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at Sep  4 23:33:47 1999), 转信

标  题:  馋<梁实秋>
发信站: Yat-sen Channel (Tue May 19 08:53:42 1998), 转信

馋，在英文里找不到一个十分适当的字。罗马暴君尼禄，以至于英国的亨利八
      世，在大宴群臣的时候，常见其撕下一根根又粗又壮的鸡腿，举起来大嚼，旁�
      人，好一副饕餮相！但那不是馋。埃及废王法鲁克，据说每天早餐一口气吃二�
      荷包蛋，也不是馋，只是放肆，只是没有吃相。对有某一种食物有所偏好，对�
      量的吃，这是贪得无厌。馋，则着重在食物的质，最需要满足的是品味。上天�
      人，在他嘴里安放一条舌，舌上还有无数的味蕾，教人焉得不馋？馋，基于生�
      要求；也可以发展成为近于艺术的趣味。
      　　也许我们中国人特别馋一些。馋字从食，[馋字去掉食旁]声。[馋字去掉蔧
      音馋，本义是狡兔，善于奔走，人为了口腹之欲，不惜多方奔走以膏馋吻，所�
      “为了一张嘴，跑断两条腿”。真正的馋人，为了吃，决不懒。我有一位亲戚�
      汉军旗，又穷又馋。一日傍晚，大风雪，老头子缩头缩脑偎着小煤炉子取暖。�
      儿子下班回家，顺路市得四只鸭梨，以一只奉其父，父得梨，大喜，当即啃了�
      只，随后就披衣戴帽，拿着一只小碗，冲出门外，在风雪交加中不见了人影。�
      儿子只听得大门匡朗一声响，追已无及。越一小时，老头子托着小碗回来了，�
      他是要吃[温字水旁换木旁][饽字食旁换木旁]拌梨丝！从前酒席，一上来就是�
      干、四鲜、四蜜饯，[温字水旁换木旁][饽字食旁换木旁]、鸭梨是现成的，饭�
      盘[温字水旁换木旁][饽字食旁换木旁]拌梨丝别有风味(没有鸭梨的时候白菜胁
      能代替)。这老头子吃剩半个梨，突然想起此味，乃不惜于风雪之中奔走一小剩
      这就是馋。
      　　人之最馋的时候是在想吃一样东西而又不可得得那一段期间。希腊神话中�
      塔勒期，水深及颚而不得饮，果实当前而不得食，饿火中烧，痛苦万状，他的�
      不是馋，是求生不成求死不得。馋没有这样的严重。人之犯馋，是在饱暖之余�
      看着、回想起或是谈论到某一美味，喉头像是有馋虫搔抓作痒，只好干咽唾沫�
      旦得遂所愿，瓷情享受，浑身通泰。对于家乡风味总是念念不忘，其实“千里�
      羹，末下盐豉”也不见得像传说的那样迷人。我曾痴想北平羊头肉的风味，想�
      八年；胜利还乡之后，一个冬夜，听得深巷卖羊头肉小贩的吆喝声，立即从被�
      爬出来，把小贩唤进门洞，我坐在懒椅上看着他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抽出�
      雪亮的薄刀，横着刀刃片羊脸子，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蒙着纱布等羊角，�
      一些焦盐。我托着一盘羊头肉，重复钻进被窝，在枕上一片一片的羊头肉放进�
      里，不知不觉的进入了睡乡，十分满足的解了馋瘾。但是，老实讲，滋味虽好�
      不及在痴想时所想像的香。我小时候，早晨跟我哥哥步行到大鹁鸽市陶氏学堂�
      学，校门口有个小吃摊贩，切下一片片的东西放在碟子上，洒上红糖汁、玫瑰�
      樨，淡紫色，样子实在令人馋涎欲滴。走近看，知道是糯米藕。一问价钱，要�
      铜板，而我们早点费每天只有两个铜板。我们当下决定，饿一天，明天就可以�
      异味。所付代价太大，所以也不能常吃。糯米藕一直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
      象。后来成家立业，想吃糯米藕不费吹灰之力，餐馆里有时也有供应，不过浅�
      止，不复有当年之馋。
      　　馋与阶级无关。豪富人家，日食万钱，犹云无下箸处，是因为他这种所谓�
      之人放纵过度，连馋的本能和机会都被剥夺了，他不是馋，也不是太馋，他麻�
      了，所以他就要千方百计的在食物方面寻求新的材料、新的刺激。我有一位朋�
      湖南桂东县人，他那偏僻小县却因乳猪而著名，他告我说每年某巨公派人前
      乳猪，搭飞机运走，充实他的郇厨。烤乳猪，何地无之？何必远求？我还记得�
      治寿筵，客有专诚献“烤方”者，选尺余见方的细皮嫩肉的猪臂一整块，用铁�
      在架上，以炭火燔炙，时而武火，时而文火，烤数小时而皮焦肉熟。上桌时，�
      一盘脆皮，随后是大薄片的白肉，其味绝美，与广东的烤猪或北平的炉肉风味�
      同，使得一桌的珍馐相形见拙。可见天下之口有同嗜，普通的一块上好的猪肉�
      处理得法，即快朵颐。像世说所谓，王武子家的蒸饨，乃是以人乳喂养的，实�
      得多此一举，怪不得魏武未终席而去，人是肉食动物，不必等到“七十者可以�
      矣”，平夙有一些肉类佐餐，也就可以满足了。
      　　北平人馋，可是也没听说与谁真个馋死，或是为了馋而倾家荡产。大抵好�
      东西都有个季节，逢时按节的享受一番，会因自然调节而不逾矩。开春吃春饼�
      后黄花鱼上市，紧接着大头鱼也来了。恰巧这时候后院花椒树发芽，正好掐下�
      鱼。鱼季过后，青蛤当令。紫藤花开，吃藤罗饼，玫瑰花开，吃玫瑰饼；还有�
      大花糕。到了夏季，“老鸡头才上河哟”，紧接着是菱角、莲蓬、藕、豌豆糕�
      打滚、爱窝窝，一起出现。席上常见水晶肘，坊间唱卖烧羊肉，这时候嫩黄瓜�
      蒜头应时而至。秋风一起，先闻到糖炒栗子的气味，然后就是炮烤涮羊肉，还�
      尖八团的大螃蟹。“老婆老婆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过年前后，食物的�
      就更不必细说了。一年四季的馋，周而复始的吃。
      　　馋非罪，反而是胃口好、健康的现象，比食而不知其味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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