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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scarllet (Melly), 信区: Emprise
标 题: 侠与棋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2001年03月04日18:43:03 星期天), 站内信件
不会下棋,却喜欢棋。
看到互相咬合的黑子白子,像一座城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不出大敌临头,
看不到重兵压阵,无上无下,无主无臣,只觉得美。
围棋是唯一不以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棋艺,它最充份地允许对方布子,你活,我
才活,你活得宽阔,我才活得宽阔。不是一剑封喉,不是满门抄斩,而是高山流水,日
月双悬,总让人有路可走。
看到两人对弈,不觉是在拼棋,只觉在手谈,熏香、啜茶、屏气,然后下棋,那棋
几乎是一场沐浴,棋罢,无论输赢都把人淋得干干净净。
无法想象一个人行色匆匆来赶赴一盘棋,无法想象会有关于输赢的喋喋争论。围棋
不言是非,不涉荣利,窗前一枝新梅,天际点点征鸿,一子方落,便觉一个宇宙在悄悄
酝酿,只是还云深不知处啊。
总是吸引对方发挥出最大潜力,总是在对方的铺陈中扑捉机会,一种潜在的侠气:
互为对手,又不施小计,互相对阵,又互为生息,搏得大气淋漓,洒脱痛快!
侠与棋原本就有姻缘,侠客爱棋,手中拈动的棋子常有雷霆万钧的内力,走江湖飒
踏如行棋。棋又有侠气,它裹风挟雨,变化莫测的起承转合常令人感到游若浮萍,人生
如寄。金庸和吴清源可说是这两个领域打败天下无敌手的好汉。
一个纵横笔意,浪迹江湖;一个静泊棋枰,出拳在心。
一个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一个慎终如初,温温恭人。
一个似闲云野鹤,但却危邦必入;一个如无弦流水,却不念和光同尘。
两人追求的境界已不再是单纯的输赢,但言谈举止却又浑然本色,一付“处士不傲
,高僧不禅”的风采。
吴清源弱冠东渡,19岁便在日本棋界打出了惊世骇俗的“三三·星·天元”的布
局,以弱小之躯独自抵挡日本高手的轮番轰炸,孤军与全体本因坊棋士作战,又长驱直
入,把逼将而来的近百盘“十番棋”的对手掀下马,令整个日本棋界陷入“陪太子读书
”的尴尬境地。
吴清源晚年行棋,已不在意输赢,只求在艺术上有所拓进,他以平常心对待弈艺,
第一个提出了“调和理论”,把儒道精神融汇到黑白子的交会中。
金庸和吴清源在精神上颇多默契。金庸以武侠小说称名于世,后又涉足报界,挺入
政坛,盛年封笔,辞去政界职务,卖掉《明报》,功成身退,走的完全是他所崇拜的范
蠡、张良式的道路。金庸笔下的人物,多以天下为怀,苍生为念,武功达到一定境界后
均平和冲淡,“从心所欲不逾矩”。金庸将武侠推到了宗教、艺术的高度,在打打杀杀
的江湖恩怨中,写出了人生至境。他在笔下的人物中寄托了自己的理想,陈家洛、袁承
志、杨过、张无忌、令狐冲、韦小宝等都是一番大吵大闹之后悄然归隐,显示出作者的
高韬。
为了“降低欲望”,“减少影响别人的意志”,晚年的金庸“虽有荣观,燕处超然
”,十分飘然自在。有朋友问:“古今中外,你最佩服的人是谁?”金大侠回答:“古
人是范蠡,今人是吴清源。”他评价道:“吴先生毕生所寻求的 ,其实是一个人崇高
的心灵。只因为他的世俗事业是弈棋,於是这崇高的心灵便反映在了棋艺上。”
金庸的稳健、均衡以及融儒道释于武侠的创作特色与吴清源的“调和理论”其实是
一驾马车上的两匹骏马,驶去的是同一个方向。
棋之于吴清源,侠之于金庸,都是帮助内心和人格升华的工具,为了信仰,吴清源
甚至一度舍弃了给他带来隆誉的黑白世界,而金庸更是在如日中天之时,不废大道,卸
去身累,追随“夫为不居,是以不去”的逍遥自由。两人都沉浸于棋道,在这既是战争
又是艺术的黑白撞击中养锋蓄志,在一个日趋喧嚣的世界里愈发贱物贵身,志在守朴,
应了陶诗的境界:纵浪大化,不喜不惧,应尽便尽,无复多虑。
棋枰上的天下表面看江阔云低,实际上波澜万丈,所以,许多棋士不再让子女蹈自
己的覆辙。如果给棋枰上的棋士号一下脉,其脉路肯定无异于江湖上拔剑四顾的侠客,
而江湖上的百代易变说穿了也只是换几个棋子而已(那句话怎么说的?“多少六朝兴废
事,尽入鱼樵闲话”)。不管是与众敌手遭际于江湖,还是只与一对目光交锋于棋枰,
拼到最后都是内心和人格的较量。
无数年前的一个月夜,苏东坡和张怀民曾同游承天寺,东坡叹曰:“何夜无月,何
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无数年后的一个月夜,大侠和棋圣共享一个天下,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棋枰上的起
起落落俱已烟消云散,心练得跟棋子一样圆,滚在棋枰上,随处安家。
家中常置棋一局,虽门长关,但觉风云在胸,天下尽握。人活著,行侠不成,还不
下棋?
(选自《枫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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