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Pepsi (百事可乐),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沧海 正文 第三章 浮槎(上)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Apr  8 20:30:54 2007), 转信



    陆渐钻过地道,但觉灼浪扑面,酷热难耐,地上遍是焦枯尸体,阵阵恶臭,中人欲
呕。

    陆渐嘴唇干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见所闻,真如神魔相斗,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
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无法与之相比。但仙碧屡次冒险相救,恩义深重,陆渐见她伤心,
也觉十分不安,是以虽然心怀恐惧,仍是拼死前来。

    他不知庄内情形,不敢冒然闯入,唯有缩在地道尽头,游目四顾,但见火势已弱了
不少,只是烟雾弥漫,不知北落师门身在何处。忽听有人笑道:“阴九重,还要斗么?


    陆渐听出是那宁不空的声音,又惊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烟火中若有两道
人影。一站一跪,遥遥对峙。俄尔一阵风吹来,烟光散去,那站着的正是宁不空,跪着
的却是阴九重。

    阴九重已不复先前威风,浑身赤裸,那层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无踪,肌肤之上布满
烧灼痕迹,他双手撑地,喘息道:“宁师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谊
,放过小弟,师弟我感激不禁。”

    宁不空哦了一声,道:“你这副样子,拿什么来感激我?”

    阴九重道:“水部的祖师画像如何?”

    宁不空哼了一声,并不答话。阴九重又道:“那么,再加山部的祖师画像呢?”宁
不空一怔,阴九重不待他说话,急道:“若还不成,加上泽部的如何?”

    宁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阴师弟好本事,没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师
画像在你手里。”

    阴九重笑道:“阴某这点儿伎俩,比之宁师兄远远不如,但不知师兄对这些画像,
有无兴致?”

    “兴致却有!”宁不空笑道,“但师弟一丝不挂,又哪来什么画像?”

    阴九重叹道:“小弟纵有百十个胆子,与‘火仙剑’宁师兄交手,也不敢将画像带
在身上,要么一把火烧了,岂不晦气。”

    宁不空道:“阴九重,你又来跟我耍花枪?是不是想说,那些画像还在昆仑山的水
部老巢?”

    “小弟不敢。”阴九重笑道,“方才师兄命小弟现身之前,小弟便将画像埋在东北
墙角之下,宁师兄大可去取。”

    宁不空若有喜色,继而眼珠一转,淡然道:“一事不烦二主,既是师弟埋下的,仍
由师弟取出的好。”

    阴九重知他谨慎,怕有机关,便亲自转往墙角,埋首片刻,当真挖出一个包袱。

    宁不空道:“解开瞧瞧。”阴九重解开包袱,果然是三卷画像,纸质泛黄,色泽古
旧。

    宁不空微微一笑:“还有我火部的呢?”阴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画像
他一直攥在手里,恶战已久,竟尔忘了,当下与其他三幅画像放在一起。

    宁不空颔首笑道:“阴师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弃,你我不妨携手同心,将其
他四幅画像弄到手如何?”

    阴九重喜道:“多谢师兄。”继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踪,回去一说,天、地
、风、雷、山、泽六部必定高手齐出,前来抢夺画像,咱们势单力薄,怕是难以对付。


    “她有伤在身,不会走远。”宁不空道,“待会儿我赶将上去,将她连带那对少年
男女一并杀了。”

    陆渐听得浑身发抖,越发不敢动弹,心中自怨自艾:“陆渐你这个胆小鬼,自告奋
勇来找北落师门,怎么事到临头,却只会躲在地道里装死。”他虽不断自责,却仍无爬
出地道的胆气。

    阴九重笑道:“宁师兄,这些画像,请先收好。”说罢双手捧上,宁不空笑笑,手
中接住画像,袖间蓦地火光一闪,阴九重发声惨叫,身上腾起滚滚烈焰,凄声叫道:“
宁不空,你出尔反尔?”

    宁不空倒退两步,望着阴九重浑身浴火,东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
还不明白?你不过落了下风,来行缓兵之计,待你缓过气来,岂有不杀了宁某、取回画
像之理……”正要转身,忽听阴九重牙缝里发出咝咝之声,身子充气般鼓胀起来,转眼
间长成一团火球,向他迎面滚来。

    宁不空脸色剧变,拼力后掠,却听波的一声闷响,阴九重全身化作满天血雨,夹杂
点点火光,笼罩而来。宁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个正着,发出一声惨叫,陨石般
坠落在地,滚动几下,便不动弹。

    陆渐瞧得心惊肉跳,大气也不敢出。过了半晌,见无动静,才从地道中爬出,四面
瞧瞧,学着猫儿,喵喵叫了两声,却不闻有应,正觉丧气,忽听高处传来一声猫叫。陆
渐大喜抬头,只见北落师门踞在一棵燃烧的大树巅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见烧到树巅。


    原来,北落师门终是兽类,天性怕火,一见火起,便蹿到树上躲避,不料混战之时
,大火点燃树木,自下直烧上去,北落师门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致无法落地。


    陆渐急道:“北落师门,快跳下来。”北落师门被困在树巅,万分焦躁。陆渐又叫
两声,北落师门眼见火焰烧至,避无可避,蓦地纵将起来,尾巴直竖,当空落下,陆渐
抢上两步,将它一把接住,连声喜道:“好猫儿,好猫儿……”

    正觉欢喜,忽觉肩上一沉,搭上一只僵硬大手,陆渐心头没的涌起一股寒意,忽听
宁不空哑着嗓子,缓缓道:“小家伙,你来了多久啦?”

    陆渐没料他竟还活着,心头寒意更重,颤声道:“我,我刚来?”

    宁不空吐了口气,语声缓和了些:“是么,仙碧师妹呢?她在哪里?”陆渐正要回
答,忽又想起他说过的话,不由寻思:“他说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让他知道姊姊在哪里
?”当下说道:“仙碧姊姊已经走了。”

    宁不空叹道:“小家伙你哄骗我么?北落师门还在,她怎么会走?你是不是听到我
方才说的话,当我要害她。”但听陆渐默不作声,心中益发笃定,说道,“我与仙碧师
妹交情极好,她不也叫我师兄么?那些话都是我编来骗阴九重那个大恶人的,怎能当真
呢?再说了,仙碧师妹受了重伤,若是没我救治,难以治愈。”

    陆渐将信将疑,心想仙碧确然伤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说道:“姊姊在庄子外面
。”

    宁不空道:“很好,你带我去见她。”陆渐便向前走,但觉宁不空的手始终搭在肩
上,不曾放松,心中一时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说道:“从这里爬出去。”

    宁不空涩声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烦,小家伙,围墙还有多远?”陆渐心中奇
怪,寻思道:“墙有多远,你为何问我?”当下用脚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两步少
些。”宁不空又道:“墙有多高?”陆渐估了估:“比两个人高些,比三个人矮些。”


    宁不空忽地搂住陆渐,飞身纵起,陆渐只觉耳边风响,身子疾速上升,眼见离墙顶
不远,忽又遽然下沉,只听宁不空闷哼一声,手臂陡长,五指扣住墙顶,将二人悬在半
空。

    “小家伙。”宁不空喘气道,“你说的围墙高矮,有些不准。”陆渐更觉奇怪,心
想我便说错了,你自己不会瞧么。想到这里,忍不住偷眼回瞧,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
,但见宁不空脸上血糊糊的,难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见?”

    这个猜测太过大胆,陆渐也觉难以置信,欲要再瞧,却听宁不空喝道:“起。”蓦
地一个筋斗,越墙而过,飘然落在地上,说道:“仙碧在哪里?”

    陆渐心中忐忑:“这人善会说谎,那个阴九重就是被他骗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
,岂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来,便与陆大海相依为命,陆大海本是个说谎精,尤其输
钱之后,总能编出许多幌子,陆渐被骗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试探陆大海话中真
伪。姚晴虽也曾经哄骗过他,但一则手段高明,二则陆渐情根深种,对她言无不从,从
来不疑有它。

    而此时他瞧这宁不空,只觉处处可疑,譬如双目失明,却不肯直言道出,这其中分
明有诈,当下心念数转,忽道:“你随我来。”

    他迈开大步,有意绕过仙碧藏身之处,向东走了约莫三里,在一棵大树前停下,定
了定神,大声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宁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师妹,为兄瞧你来啦。”

    陆渐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见。”

    宁不空说罢这句,久久不听人回答,不觉疑道:“仙碧师妹,你怎么不说话。”陆
渐心念疾转,忙道:“她伤得重,说不得话、”

    宁不空哦了一声,忽地问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离我五步的
那个是她么?”

    “不是。”陆渐硬着头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树下。”心中却想:“如他真是
一番好意,我骗了他,待会儿再向他赔罪就是。”

    心念未绝,忽听宁不空轻轻一笑:“十步么?”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掷
出,正中大树树干,暴鸣声中,木屑乱飞,咔嚓一声,碗口粗的树干竟尔折断。

    刹那间,陆渐只觉浑身热血涌到脸上,心中惊骇之余,更觉兴奋。惊骇的是,宁不
空果然满嘴谎话;兴奋的是,自己将计就计,竟然试出了他的真伪。

    宁不空掷出木霹雳,却不闻有人惨叫,微觉不妙,忽地心念电转,手中一紧,厉声
道:“好小子,前面没人吧?”

    陆渐吃痛,惨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带你去见她。”

    宁不空怒道:“小子尔敢。”手上加劲,陆渐剧痛难忍,大叫道:“你杀了我好了
。”

    宁不空心机深沉,怒气一涌,又按捺下去,凝神寻思:“只怪我事到临终,疏忽大
意,不防阴九重使出‘败血之剑’,不惜化身为剑,临死反击。如今我伤势不轻,更坏
了双目,也不知有治无治?若然无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传出,别部高手势必齐至…
…”想到这里,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好,仙碧、阴九重既然能发现我的藏身之处,
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

    想到这里,不觉出了一身冷汗,自度双目已盲,留在此地,无异砧上鱼肉,略一沉
吟,呵呵笑道:“也罢,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给你两条路走:要么我一把火
将你烧成枯炭;要么你做我的眼睛。”

    陆渐怪道:“做你的眼睛?”宁不空道:“不错,你能想出这个法子骗我,必然知
道我瞧不见东西。如此你便做宁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见的,你代我去瞧
。”

    陆渐听得发怔,怀中忽地一轻,北落师门被宁不空拧了颈皮,拎将过去。陆渐急道
:“把它还我。”

    宁不空却不理会,抚着那猫,悠悠叹道:“北落师门,多年不见啦?”北落师门仍
是懒洋洋的,只闭眼打盹。

    宁不空露出一丝追忆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见,乱指道路,引我
入彀,或是想要逃走,这猫儿怕是再也见不着主人。”

    陆渐又气又急,却又无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给你做眼睛,你别为难北落师门
。”

    “你这小子倒讲义气。”宁不空笑道,“一言为定,你若乖乖听话,我便不为难它
。”当即命陆渐向东南走。陆渐无奈,依言前行,宁不空则将手搭在他肩上,从后跟随
。走了几步,陆渐回头望去,但见姚家庄红光冲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
忽地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走到海边,宁不空又命陆渐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宁不
空不肯住栈,偏要栖宿岩穴,他双目虽盲,却取食有法,先让陆渐告知丛林方位,再以
“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烧林木,惊起林中鸟兽,而后听声辨位,掷出木霹雳,无论巨
兽飞鸟,无能幸免。这法子虽然果了二人之腹,却也大有弊端,一则杀戮过滥,多焚树
木;二则猎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细碎木屑,咬在嘴里,颇不是滋味。

    傍晚时,宁不空寻到一处泉水,洗净创口,他退得及时,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唯独
双眼却被血箭溅入,毁了瞳子。

    宁不空痛楚难忍,夜里不绝呻吟。陆渐听在耳里,也无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
毒,生死难料,便是心如刀绞;再想她即便痊愈了,但父亲故去,家园焚毁,又不知如
何伤心;再想仙碧身负重伤,也不知好转与否,又能否带着姚晴前往昆仑山,治疗水毒
;最后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现在何处,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庄遇劫之时,他已被赶
出庄外,逃过大难。

    陆渐思绪纷纭,想到难过处,忍不住低声抽泣。他哭声一起,宁不空却止了声,直
待他平静下来,才又重发呻吟。如此呻吟哭声反复交替,直待东方渐白,碧海烁金,陆
渐才朦胧入睡,睡不多时,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庄原本地处山东淮扬交界之处,二人向南行走,渐入苏境,沿途海风凄凄,船
舶绝迹,唯见悠悠远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广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宁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渐适应失明之苦,
专注于锻炼耳力,听声辨位,无有不中。

    陆渐闻声止步,宁不空又道:“在礁石后面,你去瞧瞧。”陆渐爬上礁石,俯身窥
视,但见一抹碧蓝海湾,崖耸沙白,状若弯月,一艘狭长海船泊在岸边,随波跌宕。沙
滩上围坐了十多个人,个个矮小精悍,身着宽大锦袍,纹花绣雀,华美异常,前发高高
竖起,额头光亮如镜,脑后则盘着古怪发髻。

    那十几人说说笑笑,喝酒吃鱼,奇的是那鱼并不烤熟,只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酱生
食,语音也很怪异,语调平板,殊无起伏,陆渐听了片时,竟然听不懂一句。

    宁不空听说了礁后情形,沉吟道:“这是真倭。”陆渐道:“什么叫真倭?”

    宁不空道:“近年来倭寇祸乱东南,你想必也听说过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
来自东方倭国的岛夷便是真倭,真倭虽少,但残忍嗜杀,刀法凌厉,官军闻风丧胆。故
而许多华人海贼也常常打着真倭的旗号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陈东、麻叶并称四大寇
,又称假倭。假倭人多且杂,危害之烈更胜真倭十倍。听你描述,这群人光头和服,言
语平板,当是真倭无疑。”

    陆渐自幼便听乡人提过倭寇,传说中这些倭人状如魔鬼,无恶不作,抑且精通各种
妖术,官军遇之辟易,不料此时竟在眼前,顿觉胆战心惊,气不敢出。

    宁不空又道:“共有几个倭人?”陆渐数了数,道:“十七个。”宁不空沉吟道:
“你引我去见那些倭人。”陆渐吃惊道:“他们是倭寇呢,你不怕么?”宁不空冷哼一
声,喝道:“他们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还不快去。”

    陆渐无奈,只得绕过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众倭谈笑正欢,忽见来人,惊得纷纷
起身,待得看清只有两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顿又放下心来,相顾大笑。

    一名蓄满络须的矮胖倭人走上前来,操着生硬华语道:“你们来做什么?滚得远远
的,要么的送命。”

    陆渐一颗心咚咚直跳,正不知进退,忽听宁不空笑道:“区区是位相士,与敝外甥
流落江湖,算命糊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问问运程么?”

    那倭人好不惊奇,自来华人见了自己,避之犹恐不及,这二人不仅不避,还敢来兜
揽生意,不由得来了兴致,嘻嘻笑道:“你的会算命?好呀,你算大爷的命好不好?”


    宁不空掏出三枚铜钱,他双目已盲,掷钱之时,便以手指触摸反正,投罢六次,叹
道:“足下命犯离火,有些不妙,只怕顷刻之间,便有火光之灾。”

    那倭人双眉倒竖,骂道:“你的胡说,我好好的,怎么会有火光的灾?”啐了一口
,“死瞎子骗人,滚滚开。”话音未落,忽听身后同伴纷纷叫道:“鹈左卫门,着火啦
,着火啦。”

    那倭人转身道:“着火?着什么火?”陆渐一瞧,果见那倭人身后衣裤火苗上窜,
转眼烧到衣领。那倭人也感觉灼痛,哇哇乱叫,舞着双手向同伴跑去,众倭人围上来,
扑救不及,索性将他抓起,齐发一声喊,扔进海里。

    待那倭人湿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烧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红,同伴围上
来,大声询问,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间,蓦地眉飞色舞,对着同伴们连说
带比,十分兴奋。

    众倭神色古怪,将信将疑,不一阵,均拥到宁不空身前,鹈左卫门说道:“你的厉
害,竟能算准我身上的打火袋会走火,燃起来?”

    宁不空笑道:“区区一介相士,算命糊口,若算不准,岂不要饿肚子?”众倭人都
露出惊奇之色,陆渐却知宁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这点儿小火不过雕虫小技,可笑这些
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来传说中这些倭寇有如魔怪,实则也与常人无异,无怪宁不
空自称为倭祖宗了。

    那些倭人叽里咕噜,交谈一阵,鹈左卫门说道:“大伙儿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
重重的有赏。”

    宁不空笑笑:“请便。”

    那些倭人脱下和服,围成一圈,须臾散开,却见和服层层堆积。鹈左卫门道:“这
和服下藏了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宁不空不觉莞尔,这覆盖猜物之术,古人称之为“射覆”,在华夏流传已久,汉武
帝曾与东方朔射覆取乐,唐代李商隐也曾有诗道:“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腊灯红
”。射,即猜测的意思;覆,便是覆盖之物。筵席之上,宾主尽欢之时,一人便将席上
之物,偷偷用绢帕杯盘覆盖,是为覆;另一人则以蓍草、铜钱起卦,推算覆盖何物,是
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宁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国,不知我华夏智术精深博大,这等射覆小道,也来
难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举了,鄙人双目已盲,盖不盖衣服,均是一般。”众倭
恍然大悟,咧嘴憨笑。

    宁不空占了一卦,道:“这一卦为泽火‘革’,九四为变爻,正变兑卦,且互巽互
乾。巽为木,乾为金,兑也为金,离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盖之
物,也为木短金长,中有烈火。”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错,正是一支
贵国的鸟铳。”

    众倭哗然变色,鹈左卫门揭开和服,赫然躺着一支鸟铳。鸟铳即是火绳枪,传自西
方,后经佛郎机人(按:西班牙或葡萄牙人)传入倭国种子岛,遂成利器,能洞铠甲,
可穿钱眼,飞鸟在林,也是一击而落,故名鸟铳。宁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
而对此火枪并不陌生。

    陆渐见那鸟铳前有细长铁管,后有粗短木柄,果然应了“木短金长”的预言,也是
啧啧称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几样物事让宁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宝、有竹簪、有
象牙,均被宁不空漫不经意,一一道破。

    如此不仅群倭耸动,陆渐也是惊佩。鹈左卫门和同伴商议几句,说道:“就这么赏
你,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赏。”

    宁不空见这些倭人小气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问无妨。”

    鹈左卫门说道:“我们这次来大唐贸易,不久便要归国,你的算一算,这一路上平
安不平安?”

    宁不空起卦道:“这一卦为天水‘讼’,并无变爻,且从卦辞,卦辞曰:‘不利涉
大川’。”鹈左卫门奇道:“甚么意思?”宁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说,你们倘
若出海,必然遇险翻船,落入大海。”

    众倭听鹈左卫门翻译了宁不空之言,无不神色惨变。先前宁不空断事如神,他们早
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风云变幻,凶吉难料,听得这么一说,无不惊恐,其中孱
弱愚笨的,竟然低声哭泣起来。

    宁不空笑道:“诸位莫怕,虽然凶险,却也并非没有补救之法。”

    鹈左卫门又惊又喜,忙问道:“怎么的补救?”宁不空道:“人的命相虽然天定,
但运势却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之中,这一卦坏在无所变化,只需有所变化,就能免劫。”
鹈左卫门道:“怎么变化才好?”

    宁不空说道:“你们现今有多少人?”鹈左卫门道:“十七个。”宁不空道:“那
就是了,若再加上两人,人数变化,运数也随之变化。十七加二,为一十九,一十九除
六,余数得一,故而变爻为一,讼卦第一爻说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终吉’,意
思便是,鄙人虽然说了些不好的话,但诸位终究还是大吉大利。”

    鹈左卫门将这话告诉同伴,众倭听得糊涂,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两人出海,凑
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当下议论纷纷,商量去何处找两个人来。鹈左卫门却是双
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别处去找,这里不是现成的吗?”众倭人闻言,纷纷笑起来:
“不错不错,算命先生一个,小孩子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两个。”

    鹈左卫门忙问道:“先生愿意跟我们回国吗?”宁不空眉头微蹙,忽地叹道:“我
舅甥穷困潦倒,正愁无处可去,各位若能让我们吃饱穿暖,哪里也去得?”陆渐大惊,
正要驳斥,忽被宁不空狠狠扣住后颈,痛得呲牙咧嘴,牙缝里咝咝冒气。

    众倭皆大欢喜,鹈左卫门笑道:“吃饱穿暖容易,我们是尾张国的武士,先生你未
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欢。”

    宁不空道:“如此甚好,但卦象显示,今日务必出海归国,倘若晚了,又有风险。


    鹈左卫门对之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众人顿时紧张起来,纷纷收拾上船,扯起
风帆。宁不空落在后面,低声道:“小子,你敢坏我的大事,我叫你生死两难。”

    陆渐恍然大悟,宁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计收服这些倭人。他先
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然后故作危言,令之惊惶,最后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
九人出海不可的言语。无怪他起初便问众倭人数,原来其志在此。

    陆渐越想越气,但被宁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唯有心中暗骂。

    众倭人对宁不空极为尊重,将之引到前舱,好酒好菜服侍,间或还有人请宁不空算
命,宁不空一一打发。待到掌灯时分,舱中方静下来,陆渐透过窗口望去,暮色苍茫,
笼罩如靛大海,海岸如一条细长黑蛇,蜿蜒远去,陆渐不禁悲从中来,眼泪有如珠串,
滴在窗棂。

    忽听宁不空冷笑道:“你在哭么?”

    陆渐心头一惊:“这大恶人的耳朵好灵。”当下抹了泪,哼声道:“我才没哭。”


    宁不空道:“男子汉大丈夫,敢爱敢恨,敢笑敢哭,偶尔哭一哭,也没什么丢脸的
。”顿一顿,又道,“小子,你识字么?”

    陆渐摇头道:“不认识。”

    “很好。”宁不空道,“此去倭国,尚要时日,我便教你识字习武。”陆渐怪道:
“我干么要识字习武?”

    “问得好。”宁不空缓缓道,“这世上的强者说来也不过两种,第一种人,便是识
字习文的,苦读十载,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种人,便是学武的,要么一刀一枪,在战
场拼个出身;要么占山为王,夺人钱财,取人性命。你是想做强者,还是想做弱者呢?


    陆渐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晒网打鱼,若是……若是阿晴不嫌弃我,我就和
她一起晒网打鱼。”

    宁不空沉吟道:“阿晴?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陆渐道,“是呀,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宁不空嘿然道:“你喜欢她了?”陆渐默不作声。

    “不言之言,便算默认。”宁不空冷冷一笑,“若你喜欢晴小姐,更须识字习武,
成为世间强者。那丫头天生的美人坯子,人又聪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这晒网
打鱼的寻常人,她瞧得上吗?再说了,她自幼锦衣玉食,会跟你晒网打鱼,过穷苦日子
吗?”

    陆渐听得心中茫然,过得许久,才喃喃自语道:“是呀,她怎么会跟我晒网打鱼,
过穷苦日子呢?”

    “怎么样?”宁不空露出不耐之色,“学是不学?大丈夫一言而决。”

    陆渐心生疑惑,皱眉道:“宁先生,你何时变得这么好心了?”

    宁不空一愣,面色稍缓,叹道:“我让你背井离乡,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教你学文
习武,也算是一些补偿。”

    陆渐盯着宁不空,见他容色冷淡,无喜无怒,全没有半点端倪,不由忖道:“原来
他也并非坏到极点。”便说道:“我若学文习武,阿晴就不会嫌弃了我吗?”

    宁不空破颜笑道:“自古佳人爱才子,你若学得好,她自然会喜欢你了。”陆渐大
喜。宁不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认得自己的姓名吧。”

    陆渐道:“名字我会认的。”宁不空奇道:“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陆渐。”陆渐道,“陆字是爷爷教的,渐字却是天生就会认的?”

    “胡说八道。”宁不空喝道,“哪有天生会认字的道理?”

    陆渐道:“我生下来时,前胸就有一个胎记,爷爷瞧着像一个字,便请人来识,识
字的人说是一个渐字。爷爷就给我取名陆渐,所以说这个渐字是天生的,脱了衣服就能
瞧见。”

    宁不空摇头道:“胎记怎么会像文字?想必是令祖文上去的,然后再来哄骗你。”


    陆渐咬定是天生的,两人争辩一番,宁不空眼瞎,无法亲见,只得道:“是否胎记
,暂且不论。但这个渐字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渐’卦。渐卦中九三爻的爻辞
说得好:‘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你名叫陆渐,暗合‘鸿渐
于陆’这一句,后面‘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一句,

    便是说,丈夫出征没有回来,妻子怀孕却不生育,乃是大凶之兆。至于末一句‘利
御寇’,则是说虽然凶险,却利于抵御贼寇。”

    说到这里,他忽叹一口气,说道:“陆渐,你须牢记我今日的话,虽说人生多变,
绝非只言片语能够料中,但这小小一个渐字,或许便是你一生的断语。”

    此话说完,二人均是陷入沉思,舱中一阵寂然,唯闻涛声悠远,若断若续,忽而啪
的一声,灯花爆裂,陆渐恍然惊醒,哼了一声,说道:“那宁先生的名字又有什么含义
?”

    “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好奇?”宁不空喝道,“过来,我教你识字。”当下教授
陆渐识字,船上没有笔墨,宁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写字,待陆渐认识,运火劲烘干,再
写新字。

    陆渐纵然有心逃走,但此时大海孤舟,欲逃无门,唯有听之任之,学学识字,也算
消愁解闷,只是时时想念祖父和姚晴,未免分心。

    宁不空却热心之至,一日十二个时辰,五个时辰都在教授陆渐。众倭间或来瞧,见
状也都回避。

    转眼六日已过,这一日,宁不空忽道:“陆渐,你知道时至今日,你认识多少字了
?”

    陆渐摇头道:“记不清了。”宁不空道:“算上今日这几个,你只认得四十二字。
”陆渐不以为意,问道:“是多还是少呢?”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但凡小娃儿启蒙就学,不算学后遗忘的。聪明者,每日能
识二十来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学上八九个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学几个字?”陆渐
扳着指头算了半晌,道:“似乎能识七个字,这么说,我算愚笨的啰。”

    “混帐东西!”宁不空勃然大怒,“给我滚出去。”

    陆渐见他无端发怒,心中委屈,说道:“滚出去就滚出去。”又招手道,“北落师
门,咱们出去玩儿。”离岸之后,宁不空不再阻止陆渐与北落师门玩耍,那猫儿听了陆
渐招呼,却是懒洋洋,正眼也不瞧他。

    陆渐心中气恼:“你这坏猫儿也不理我。”气呼呼出了舱门,走了两步,忽听船尾
喧哗,举目望去,却是倭人们在钓鱼。陆渐久在舱中,颇是气闷,便向一个倭人要了钓
具,垂饵钓鱼。他精于此道,海中鱼群正丰,不一阵,便钓起三条。

    正自得其乐,忽听有人道:“小孩,你很会钓鱼呀。”陆渐回头瞧去,只见倭人们
都围在身边,瞧着自己,说话的却是鹈左卫门,只听他又道:“咱们来打赌钓鱼,我的
赢了,你做我的仆人,你的赢了,我将这小刀给你。”说着从腰间抽出太刀,在陆渐眼
前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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