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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Pepsi (百事可乐),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沧海 正文 第四章 黑天书(上)
发信站: 哈工大紫丁香 (Sun Apr 8 20:31:30 2007), 转信
众倭人卸货下船,载车向东。陆渐忍不住道:“宁先生,还要跟着他们吗?”宁不
空道:“而今日本正处乱世。乱世之法,随强者生,随弱者死。我双目已盲、你又没什
么本事,若要活命,须得找一位日本最强的诸侯,作为依靠。”
“最强的诸侯?”陆渐怔忡道,“宁先生找到了吗?”宁不空笑了笑:“也许。”
陆渐心中纳罕,随车队进发。沿途寺院众多,法宇千重,宝相森严,梵音缥缈,想
必因为乱世艰辛,世人尽都沉溺于佛法,以求内心解脱。至于倭国民舍,俱为木造,矮
檐蓬户,人畜杂居,相形于寺庙,至为简陋
须臾出城,远野山青,淡云舒卷,如美人雪白娇靥上一抹笼烟黛眉。溪水纵横,明
秀多石,水上横跨若干唐桥,弯曲无栏,如虹霓喷吐。田中耕作的倭人,个个矮小黧黑
,衣不遮体,田间道旁,残矛断箭随处可见。
一行人出了西国,经京都取道向东,途中关卡林立,税赀甚多,盗贼蜂起,屡有苦
战,天幸宁不空以火部绝学暗中护持,才得有惊无险。如此早起晚宿,车马倥忽,日子
虽然艰难,陆渐识字练功却未搁下,识字多亏宁不空监督,至于练功,陆渐但凡荒废一
日,便觉空虚,益发渴望修炼时那分奇妙快感。炼完朱雀七脉,再炼玄武七脉,抵达尾
张国界时,他已炼至三垣帝脉的“紫微脉”,双手异感随那修炼,越发明显:抚摸牛马
,便知牛马血流缓急、疲惫与否;碰触树木,便知树内汁液流动,或枯或荣。陆渐被这
种种奇妙感觉扰得坐卧不宁,每次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却都装聋作哑,默然以对。
这一日,终至尾张国清洲城,清洲城砦矮小,规模远不及西国与京都。城下町有不
少武士正在操练,瞧见车队,无不喜极狂呼,丢了枪矛奔将上来,鹈左卫门急命随从围
住箱笼,以防对方偷抢。
一个中年倭汉走上前来,将手一拍鹈左卫门,哈哈笑道:“你这只水耗子,一走一
年,总算回来啦,大伙儿还以为你钻来钻去,钻到海里去了呢。”
鹈左卫门识得来人是织田家的家臣久佐间信盛,连忙问安,又道:“主公呢?”
久佐间皱眉道:“那个呆子么,带着鹰打猎去了。”鹈左卫门又道:“柴田大人在
吗?我将货物跟他交割,先存在库房里,待主公回来支配。”
“胜家却在。”久佐间眨眨眼,“有我的份吗?”
鹈左卫门笑道:“哪能忘掉大人的,除了珠宝金银,还有上好的唐绸和茶叶,另有
几样绝佳的茶具,都是天下少有的。”久佐间哈哈大笑,伸掌猛拍鹈左卫门的肩膀,他
是力大的武将,鹈左卫门几被拍趴在地上。
原来,鹈左卫门在尾张武士中水性最佳,善于航海,更兼通晓华语,故而尾张的贵
族家臣纷纷出资,委托他前往中国走私贸易,鹈左卫门辛苦一年,至今始回。
众武士瞧过几样珍物,开了眼界,须臾散去。鹈左卫门向宁不空道:“先生跟我入
城,先住旅舍,待我的与主公说来,再请先生。”
宁不空摇头道:“无功不受禄,我二人之事,你也不必告诉令主公。你只需为我们
在城中当街处买一间房舍便是。”
“买房子?”鹈左卫门吃惊道,“但买房的钱……”
宁不空道:“你跟我外甥打赌,不是输掉了绸缎吗?我估算过了,那些绸缎换的钱
,买一间房舍绰绰有余,买房后剩的钱归你,作为牙钱。”
鹈左卫门愁眉苦脸,诺诺应了,将货物交割之后,便买了一间当街的房屋给了宁、
陆二人。宁不空要来笔墨木牌,写上“不空算馆”四字,挂在门前。
城中军民见了,都觉稀奇,纷纷前往观瞻。宁不空绝顶聪明,来倭途中便留心学说
倭语,到得清洲已然粗通,此时便为倭民起卦算命,他易理精深,人又狡黠,倭民中愚
笨憨直者多,精明算计者少,但觉宁不空算无不中,一来二去,竟将之奉为神明,为求
一卦,纷纷前来缴钱纳米。 陆渐白日在算馆打杂,入夜识字炼功,三垣帝脉与二十
八支脉不同,进境缓慢,多有惊险,天幸宁不空护法,方能履险如夷。半月过去,“紫
微脉”练完,陆渐体内空虚奇痒之感也与日俱增,便不练功,也会不时发作,非要宁不
空注入真气不可。
宁不空却不知是何居心,不再有求必应,陆渐难受之时,也不救护,反而以此为要
挟,逼迫他识字,陆渐每日若不识满足够字数,或是违背自己心意,宁不空便不予他真
气,无论陆渐如何痛苦,均是听之任之。
如此经历几次,陆渐对宁不空又恨又怕,宁不空但有所令,无不战战兢兢,全力以
赴,生恐得罪于他。饶是如此,那诡异内功仍是无法不练,只因痛苦增长,修炼时的快
感也随之增长,叫人难以割舍。
时光迅疾,过去月余。这一日,鹈左卫门携了一个少年前来,见了陆渐,垂头丧气
道:“这是我的儿子,船上输给你的。”
陆渐早将此事忘到爪哇国去了,不想鹈左卫门事隔多日,重又提起,心中好不惊讶
,忽听宁不空道:“陆渐,你将所立赌约给他,算是两清。”陆渐只得找出所立契约,
已是皱巴巴一团。鹈左卫门接过契约,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陆渐奇道:“宁先生,人是你要来的吗?”宁不空点头道:“从今日起,你别有要
事,馆中杂务,都交给这少年打理。”
陆渐只觉怒气上涌,大声道:“你这不是拆散他人父子、伤天害理吗?”
宁不空蓦地转头,森然道:“你说什么?”他双目被毒血所伤,眼球萎缩,深陷颧
下,有如两口深井,黑洞洞十分怕人。
陆渐心头打了个突,不敢再言,再见那少年身形瘦小,衣裤简陋,两眼狠狠盯着自
己。
陆渐想他父子离散,心生怜悯,他这些日子也学了几句倭语,便问道:“你叫什么
名字。”少年咬牙道:“仓兵卫。”说到这里,他脖子一扬,叽里咕噜迸出一串话来,
瘦削小脸挣得通红。陆渐忙问道:“
宁先生,他说什么?”
宁不空冷哼一声,道:“他说你不配做他的主公,他将来要杀了你,追随织田国主
。”又冷笑道,“陆渐,这小畜生绝非善类,你别把他当人便是。”
陆渐不忿道:“你又瞧不见,怎么知道他是好是坏?他被你逼得离开父母,说几句
气话也是应该。”
宁不空冷笑一声,道:“我眼睛看不见,心却瞧得见,你不听我话,必吃大亏。”
当下以倭语喝令仓兵卫打扫挑水,烧火砍柴。说来奇怪,仓兵卫对陆渐凶狠,对宁不空
却畏惧无比,低眉顺眼,连声答应。陆渐瞧得惊讶,见仓兵卫拿着扫帚,便欲相帮,却
听宁不空喝道:“少管闲事,给我滚进来。”
陆渐不敢违拗,随他入房,但见宁不空端坐桌旁,桌面摆了两把新制的算盘。宁不
空道:“今日我教你珠算,你须得用心了。”陆渐瞧过宁不空用这珠盘运算过,便道:
“我学它做什么?我又不做账房。”宁不空冷笑道:“你随着我宁不空,若不懂算,岂
不叫人笑话?”
陆渐随他日久,只听语气,便知宁不空这话言不由衷,但他性情随和,既来之,则
安之,何况倘若违命,宁不空必又借口此事,不予真气了。
当下宁不空口说手比,传授算法口诀,陆渐依法而行,不知为何,一旦拨算,竟觉
那算珠便如生在指头上似的,拨打起来十分如意。
两人一教一学,时光如飞,到晚间方才停下,二人出门时,却见仓兵卫手持斧头,
正蜷在一堆柴草前打盹。宁不空听到鼾声,面色一沉,提了干柴,不问青红,狠狠将仓
兵卫抽打一顿。仓兵卫匍匐在地,呜呜大哭,却不敢动。宁不空抽打已毕,径自去了,
陆渐上前安慰,那知仓兵卫目光凶狠,冲着他大叫大喊。
陆渐想他出身武士之家,全因自己一纸赌约,沦为奴隶,不但不以为忤,反而更添
怜悯,只恨言语不通,无以表达心中善意,当下找到宁不空,学说倭话。宁不空问明缘
由,不觉冷笑道:“你对这小畜生好,还不如将心思花在狗身上。”话虽如此,却仍是
传他倭语。
如此一来,陆渐一日之中,练功识字之外,更添上学珠算、学倭语。可喜的是,他
珠算天分极高,精进神速,十指间若有神助,甚至于连陆渐也疑心这算盘自己往日学过
。宁不空却不以为怪,陆渐算完一题,他便不动声色,再给一题。
又过几日,宁不空开始出题,与陆渐比算,瞧谁当先算出结果。他算道精深,自是
占尽上风;但陆渐算法虽不如宁不空简便,却因手快,拙能胜巧,竟也不落下风。
这一晚,两人比算,陆渐略快半分,侥幸胜出。欢喜间,忽听宁不空冷冷道:“你
的‘天市脉’已练完了吗?”天市脉是“三垣帝脉”最后一脉,陆渐沉溺珠算,竟忘了
练功进度,听他一说,才醒悟道:“对呀,昨日刚刚练完。”
宁不空道:“这就是了,这算盘也没白打。”
陆渐怪道:“练内功和打算盘有什么干系?”
宁不空道:“这干系大了,你内功精进越快,双手便越灵巧,双手越灵巧,算盘自
也打得越快;反之,你算盘打得越快,你这双手便越灵巧,而你练的内功,也就精进越
快。所以说,打算盘乃为练你双手,练你双手却是为了你内功速成。要么,凭你初学珠
算,如何能胜过我宁不空?”说到这里,他干笑两声,阴声道,“小子,恭喜恭喜,你
终于练成《黑天书》。”
陆渐皱眉道:“《黑天书》是什么东西?”
“《黑天书》便是你所练内功。”宁不空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宁不空的劫奴
。”
“黑天书、劫奴?”陆渐越听越觉糊涂,“都是什么?我不明白。”
宁不空自离中国之后,难得心中畅快,不由得呵呵笑道:“《黑天书》乃是一部武
经。但凡修炼者,须得有人以本身真气相助,方可练成。可一旦练成,给予真气者便是
劫主,修炼者则为劫奴,若无劫主真气,劫奴便无法抗拒‘黑天劫’。”
他笑了笑,又道:“你知道什么是‘黑天劫’么?那便是你每次修炼时,奇痒空虚
、痛不欲生的那种感受,如果你不想遭受‘黑天劫’之苦,便要听我的话,我让你做什
么,你就得做什么。”
陆渐对宁不空的话似懂非懂,却恍惚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圈套,不由得慌
张起来,吃吃地道:“你让我做什么?我干么要做?”
宁不空见他如此不开窍,脸色一沉:“你若不做,我便不给你真气,你不害怕么?
”陆渐心口仿佛挨了一拳,张口结舌。
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以后,我若向东,你便不得向西,你就算是死,也要护着我
。只因‘黑天劫’之苦,这世间唯有宁某的真气可以解除,其他的人,任他内力再强,
修为再高,也不管用;这就是《黑天书》‘有无四律’的第一律:无主无奴。意即是,
若无劫主,必无劫奴,劫主受害,劫奴必死无疑。”
陆渐脑中嗡嗡作声,似有千百蚊虫扑翅噬咬,禁不住捧头大叫:“不对,不对,你
骗人,你骗人……”
“我骗你做什么?”宁不空冷笑道,“从今之后,你就是宁不空的影子,今生今世
,也休想与我分开。”
陆渐听得浑身发冷,却说不出一句话。他也不知是如何回到床上,更不知是何时睡
去,醒来时,已是次日傍晚,日光透窗而入,苍白无力。
“想通了么?”忽听宁不空冷冷说道,“‘黑天劫’的威力你也深知,若无宁某的
真气,你便是死,也要经历世间最可怕的折磨。”
陆渐心头怒气一涌,大声叫道:“那我宁可死了。”
“人生皆有一死,死何足惧?”宁不空徐徐道,“你一死容易,但晴小姐呢?你忍
心与她天人永隔,永不相见吗?”
刹那间,陆渐心头浮现出姚晴的动人娇靥,每天对她的思念,就像《黑天书》一样
,既给他无穷的快乐,也给他难忍的痛苦。陆渐呆了许久,蓦地死念顿消,伏在床头,
放声痛哭。宁不空木然端坐,既不劝慰,也不斥责。
陆渐大哭一场,暗暗立誓,再也不练那《黑天书》,可那奇功一旦上身,便如魔咒
附体,若是不练,发作更频,反之若是持续修炼,“黑天劫”便可来得缓慢许多,十天
半月方才发作一次,只是发作之时,比修炼未成时更加猛烈。
陆渐明白此理,满腔雄心尽皆化为乌有,遂然听天由命,默认了这劫奴身分。宁不
空见他屈服,便也待他温和了许多。他见陆渐珠算娴熟,便让他为城中豪门富户经理帐
目,收取若干费用,此时珠算虽已流入日本,但方兴未艾,粗通者极少,精通者绝无,
后世所谓的东洋“和算”更未开创。加之诸侯割据,尾张东陆小国,更无一人见过这神
妙算具。陆渐理过几家帐目,名声大噪,但他心有怨气,全数发泄在算盘上,不足十日
,便打坏三张算盘。宁不空知他心意,付之一笑,转而请高手匠人铸了一副黄铜算盘,
这铜算盘一旦拨打太快,铜珠摩擦铜杆,便会滚烫如火,陆渐被灼伤几次,方知自己的
智计与宁不空相比,委实天差地远。
这一日,陆渐在房中算帐,忽听庭中嗬嗬有声,推门一瞧,却是仓兵卫手持竹枪,
练得满头大汗。仓兵卫瞧见陆渐,眼神凶光一闪,蓦地举起竹枪,向他面门狠狠戳来,
陆渐不防他突下毒手,转念不及,双手已不由自主伸将出去,握住竹枪,耳听咔嚓一声
,竹枪被拧成两截。
陆渐固然不知何以握住竹枪,又何以折断枪杆。仓兵卫更是万分惊骇,他本来以为
这次偷袭,陆渐不死即伤,不料对方如此高明,未及还醒,眼前竹影闪过,脸上已狠狠
挨了一记,抽得他半脸麻木,嘴里腥咸,跌退两步,瞪着陆渐,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
陆渐丢了那半截竹枪,望着双手,神色怔忡,忽见仓兵卫的左脸发面也似的肿了起
来,不觉好生歉疚,说道:“仓兵卫,对不住,打你不是我的本意,全怪这手不听使唤
。”
这事委实荒诞,别说陆渐不解,仓兵卫更是不信,对陆渐越发憎恨,破口大骂。陆
渐已能听懂不少倭语,听他骂得恶毒,心中微微动气:“都是这双手作怪,我又不是有
意打你的。”不想念头才生,双手便挥将出去,噼里啪啦,连抽仓兵卫四个耳光,陆渐
收敛不住,惊怒交迸,连声喝道:“停下,停下……”但停手之时,仓兵卫已被打得如
风车乱转,捂着脸哇哇大哭,连滚带爬奔将出去,耳听得陆渐叫唤,却哪敢回头。
陆渐瞧着双手,纳罕不已,忽闻饭香扑鼻,才觉饭已煮好,只因打跑了仓兵卫,无
人照管,当下取下蒸笼盛了饭菜,给宁不空端去。
今日算馆甚是冷清,两人用饭已毕,忽见风骤云浓,雷霆大作,倾盆大雨刷刷落下
。陆渐想到仓兵卫,颇为担心,欲要出门寻找,宁不空问明原由,冷笑道:“不用理他
,他挨了打,当是去他老子鹈左卫门那里哭诉去了。”陆渐知他料无不中,只得作罢,
又想起双手自发自动、不受控制的事,便询问宁不空,宁不空听了,淡然道:“这劲在
意先,乃是武学高手梦寐以求的境界,你竟然轻易达到,可喜可贺。”
陆渐还想细问,宁不空却道:“今日雨大,料是没人来了,你关上门,回房去吧。
”
陆渐应了,正要关门,忽听如练大雨中传来脚步之声,两道人影如风奔来,须臾便
到眼前。
那两人均打着描花的纸伞,当头的是一位青年男子,细长眉毛,丹凤眼飘逸有神,
体格挺峭,着一身寻常短衣,裤脚高挽,腰间挂着青瓷水壶,还掖了一块白布手帕。他
身后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个子瘦小,俊俏白皙,双颊至颈光洁如瓷,衣着却很拘谨,
裤脚溅湿也不挽起
“伙计。”那青年男子嘻嘻直笑:“这么早就关门了吗?”
陆渐点头道:“雨大,没客人。”那青年男子笑道:“谁说没客人,我们就是客人
。”
陆渐微感迟疑,放入二人,后面那名矮小少年,入门时瞥他一眼,抿嘴微笑,陆渐
也报之一笑,那少年忽地双颊绯红,低下头去。
那青年大剌剌当堂一坐,拔开水壶塞子,大口喝水。宁不空端然静坐,神色木然。
那青年喝足了水,一抹嘴,打量宁不空一眼,忽地笑道:“你是个瞎子?”
陆渐见这人出言无状,微微皱眉。宁不空却是笑了笑,道:“我虽是瞎子,却不是
呆子。”
那青年耸然变色,忽又哈哈大笑,指着陆渐道:“不错,这伙计呆里呆气的,活脱
脱一个呆子呢。”陆渐从未见过如此无礼的客人,不觉目有怒色。
宁不空面色淡定,微微笑道:“有的人呆在面上,聪明却在心里。有的人眼前漆黑
,心头却亮得很。”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宁不空也笑道:“不敢当,阁下却有些外傻内精,就如织田国主一般。”
吧嗒一声,那水壶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缩,目光锐利如鹰:“
你不是瞎子!”
宁不空闲闲地道:“足下当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当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
眼人。”
那青年默默听着,目光却缓和下来,一抹笑意从嘴角化开,温暖和煦,如二月春风
:“我只是好奇,先生怎么瞧出来的?”
宁不空道:“迅雷疾电,怒雨横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时。非常之时来
我算馆者,必然求问非常之事,求问非常之事者,必为非常之人。常人当此天威,心胆
俱寒,藏身匿形犹恐不及;而当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为之人,史书有载
:‘舜入于大麓,烈风雷雨而不迷,尧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风过雨而来,仍能
气定神闲,调笑诸君,此等气度,现于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听得这番话,容色百变,似惊讶,似恼怒,又似无奈,终于化为一团钦佩,
叹道:“先生过奖了,但这世间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断定我就是织田?”
宁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听你这句话,却涨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愿闻其详。”
宁不空道:“其一,当年你入池寻蛟,足见生性好奇,但凡无法理解之事,必然寻
根问底;其二,你掷香佛面,是因为你对佛法难以理解,但凡无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
信。这世间的能人着实不少,但如你这般穷究根底、自以为是的人物,却是少有得很。
织田信长,你说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话,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国主的名字。”声音娇脆,
竟是女声。
宁不空微笑道:“令妹也来了么?”那矮小少年大惊失色,继而双颊泛红,艳若明
霞,织田信长也讶道:“先生就算听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断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
妾。”
宁不空道:“贵国女子素来拘谨,举动若合符节,若是妻妾,随足下外出,战战兢
兢,犹恐触犯你织田国主,岂敢胡乱插嘴?唯有国主至亲至宠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
闻国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国主娇惯,料来便是这位了。”
织田信长苦笑道:“看来我兄妹二人易装前来却是多此一举,先生不能视物,反而
不会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观人,透过表象,直入本来。”
“国主谬赞,实不敢当。”宁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国主前来,有何指教?”
织田信长笑道:“既来算馆,自然是算命了。”宁不空哦了一声,道:“要算什么
?”
织田信长目光倏尔一凝,口中却闲闲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张国的国运吧!”
宁不空哑然失笑,轻捻指间铜钱,却不作声。
织田信长见状,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长适才试探先生,多有得罪。鹈左卫门早
已提过先生。信长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贸然拜访,一则,信长对先生
的才干尚存怀疑;二则,信长内外交困,城中布满了敌人耳目,只怕连累了先生。直待
这场大雨,算馆无人问津,才敢前来请教,还请先生不计前嫌,指点于我。”
宁不空冷冷一笑,搁下指间铜钱,问道:“你的志向是什么?是尾张吗?”
织田信长不觉一怔,这个问题,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问起,不觉沉吟道:“不是。
”
宁不空道:“是东陆吗?”织田信长摇头道:“不是。”宁不空道:“加上北陆呢
?”织田信长仍是摇头。宁不空道:“西国、京都?”织田信长仍是摇头。
“好大的野心!”宁不空不觉莞尔:“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织田信长笑笑,
不置一辞。
宁不空叹道:“自古取天下者,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尾张四战之地,无险可
据,可谓地利全无;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织田家内斗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
扣。”
织田信长点头道:“不错。”
“不过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属次要。”宁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抢
夺来的;治国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无从预测,也不可捉摸,而取天
下者,首推天时。孟子曾说:‘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过是儒生的无稽之
谈罢了。”
织田信长心头一震,探身道:“还请先生指点。”
宁不空道:“我且问你,若论国土、兵力、战功、声望,你与北条氏康、武田信玄
、上杉谦信、毛利辉元相比如何?”
织田信长道:“信长远远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们却不如你。”宁不空声调转沉,“那便是尾张国地处近畿,威
逼京都。尾张小国,若要一统日本,须得借天时于京都。”
织田信长喃喃道:“借天时于京都?”
宁不空颔首道:“唐人有两句话,第一句话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
,叫做‘挟天子以令诸侯’。当今之势,可先除内患,安定尾张,然后远交近攻,联姻
于甲斐的武田氏,与之东西夹击今川氏,共分其国,而后北联朝仓,西联浅井,南破齐
藤。待到你疆土日广,威名渐长,必定有闻于京都。足利幕府暗弱不堪,又被六角、三
好一党挟制,无时无刻不想摆脱自立。其他诸侯纵然兵多将广,但远离京都,无法增援
。你大可打着扶植幕府、护佑天皇的旗号,击溃三好党,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
讨四方。”
织田信长野心素著,饶有雄才,一听此言,心领神会,方要致谢,却听宁不空冷冷
道:“不必着急,这只不过是天时之一。”
织田信长动容道:“还有之二吗?”
宁不空道:“你的对手各有所长。武田、上杉擅长马战,毛利一族精于水战,你织
田氏又精于何种战法?”
织田信长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鸟铳,不知可否算一种战法?”
宁不空摇头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统日本,非得五千支鸟铳不可。”他说到这
里,长叹一口气,悠然道,“五行轮转。金的世代快要完结了,火的世代即将到来,谁
用好了火,谁就可以纵横天下。是故天时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
火为号,却不重火器,真是可笑。听说佛郎机、英吉利西方诸国火器犀利,若有机会,
我倒想见识见识。”
织田信长听罢,呆然良久,蓦地神色一整,沉声道:“不空先生,信长以一半俸禄
,请你做我的军师。”
“我乃唐人,不当做你倭人的官儿。”宁不空淡然道,“何况今日不过纸上谈兵。
将来真要统一天下,尚有无穷变数,稍有迟疑,只怕你一腔壮志,尽皆化为泡影。”
织田信长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梦幻
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宁不空之能,也不觉动容:“你年纪轻轻,便如此看轻生死,绝非大吉之兆。轻
生则无畏,无畏则少防备,是故能破强敌,难防小人啊。”
织田信长一笑转身,忽又回头道:“不空先生,信长还有一问。”
宁不空道:“但问无妨。”
织田信长道:“敢问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宁不空双眉陡立,冷笑道:“华夏纵横万里,人民亿万,宁某这点微才,算不得什
么。”
织田信长奇道:“难道有人比先生更聪明?”
“若论智谋。”宁不空神色一黯,“确有一人胜过宁某,若不是他,我也不会流落
异邦了。”陆渐听得一惊,心想竟有人智谋胜过宁不空,却不知这人是何样子,莫不成
有两个脑袋?
织田信长想了想,又道:“他会来日本么?”
“那倒不会。”宁不空摇头道,“他今生今世,也不会来到日本。”
织田信长露出释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来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准备一下。”
宁不空失笑道:“你要强逼我做军师?”
织田信长微笑道:“其实天时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为京都,二为火器,三则为
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长岂敢大意。”又鞠一躬,携着阿市,撑开纸伞,悠然去了
。
二人方才离去,便有武士冒雨而来,守住大门。陆渐瞧得心惊,问道:“宁先生,
我们真要去织田府么?”
宁不空颔首道:“这信长厉害得很,我若不能为他所用,他必然杀了我们。”
“他这样蛮横么?”陆渐气道,“宁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们去别的藩
国。”
“陆渐。”宁不空忽地莞尔,“你不觉得,这织田信长很有趣么?”陆渐道:“凶
霸霸的,有趣什么?”
“你懂什么?这才叫霸者之风。”宁不空叹道,“我不是说过吗?乱世之法,随强
者生,随弱者死,这座算馆,只不过是宁某的鱼饵,钓的正是织田信长这条能吞掉日本
的大鱼啊!”
他说到这里,忽觉门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风含润,破门而来,檐上积水如缕,泻在
石阶之上,滴答有声,细碎空灵。
是夜,宁、陆二人迁入织田官邸,仓兵卫晚间回来,听说此事,只喜得抓耳挠腮。
只有陆渐闷闷不乐,总觉不妥,但探究缘故,却又无法道明。
织田信长得宁不空辅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战,陆续打败叔伯兄弟;同时设立商队
,大行贸易,又行“一钱法”,百姓盗一钱者斩,尾张风气为之一整。宁不空亲自改良
火器兵甲,将鸟铳加长六尺有余,较之寻常鸟铳,射程倍增,可至两百余步,雄于日本
。
陆渐被宁不空派为账房,为他计算尾张全国财物出入,他眼见宁不空为织田家治国
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说,不觉忧心忡忡:“织田家怎么说也是真倭,宁不空帮助真
倭,岂不成了假倭?”他虽明知宁不空如此作为,祸害深远,却因《黑天书》修炼已久
,沉溺太深,心中虽然忧虑,却不敢多言,生怕宁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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