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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涛涛),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第二四章  有了你的孩子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Nov 15 20:24:08 1998), 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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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四章  有了你的孩子
    小方的手是冷的,心也是冷的。
    一件永远无法挽回的错误,两个没有脸见人的人。
    如果你是小方,你会怎么做?
    过了很久小方才开口,无疑已下定决心才开口。
    “我们再等一天。”
    他说,“不管我们要怎么做,都要再等一天。”
    “等什么?”
    “等赵群。”
    小方道:“我一定要让他知道,虽然我也没有脸见他,却还是要
等他回来。”
    苏苏看着他,眼中已露出了她从未向别的男人表示过的爱慕与
尊敬。
    又过了很久她才问:“如果他没有回来呢?”
    小方回答道:“如果他不回来,我就走。”
    这次苏苏问他:“你打算要到哪里去?”
    “去找吕三,去死!”
    小方道:“到那时不管你要怎么样,我都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你不能陪我到别的地方去?”
    “我不能。”小方的回答表现得坚决干脆。
    “为什么?”
    “因为我忘不了这些人这些事。”
    小方道:“不管我们躲到哪里去,就算能躲开别人,却还是有一
个人是我永远躲不了的。”    “谁?”
    “我自己。”
    每个人都有逃避别人的时候,可是永远都没有一个人能逃避自
己。
      他们等了一天。
    赵群没有回来~一非但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
    天色又渐渐暗了,又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苏苏已经有很久没
有开口,小方也没有。他们已经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去看过对方,仿
佛生怕对方眼中的表情会刺伤自己。
    因为他们都无法忘记昨夜的事情。那种激情、那种缠绵,本来
就是很难忘得了的。
    ——以后怎么办?
    ——两个没有根的人,一次无法忘怀的结合,以后是不是就应
该结合在一起,还是应该从此各就东西、让对方一个人单独地去承
受因为错误而造成的痛苦和内疚?
    ——这些问题有谁能答复?有谁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窗户开着,小方站在窗口。
    窗外暮色渐临,宁静的天空,宁静的山谷,宁静的黄昏,天地
间是一片苍茫宁静。
    小方的心忽然抽紧。
    他忽然又发现有件事不对了。
    每个人都要吃饭,每家人厨房里都有炉灶,屋顶上都有烟囱。
    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家家户户屋顶上的烟囱里都会有炊烟
冒出。
    夕阳西下,晚霞满天,炊烟处处,一直都是人间最能令游子思
归的美景之一。
    这里有人家,有烟囱,现在已经到了快要吃晚饭的时候。
    可是这里没有炊烟。
    ——难道住在这山村里的,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小方忽然问苏苏:“你以前到这里来过没有?”
    “我来过。”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人平常都吃些什么?”
    苏苏说:“别人吃什么,这里的人也吃什么。”
她当然也发觉小方问的话很奇怪,所以反问他:“你是不是看见
了什么奇怪的事?”
    “我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小方已经想到,除了那樵夫夫妻子女外,他到这里来还没有看
见过别的人。
    小方说:“所以我要出去看看。”
    他早就应该去看的,如果是卜鹰和班察巴那,一定早已将这里
每户人家都检查过一遍。
    那“五个人”说不定一直都躲在这山村里,“阳光”很可能也没
有离开过。
    他没有想到这一点,这实在是他的疏忽。
    造成错误的原因有很多种,疏忽绝对是其中最不可原谅的一种,
而且也同样永远无法弥补。
    他们借住的这个樵户石屋就在山村的边缘,入山后第一个看到
的就是这一家,石屋前有条小路,沿着这条小路再走百十步,才有
第二家人。
    这家人的屋子也是用石块砌成的,同样用松枝粗纸糊成的窗户
里,现在已有了灯光,刚燃起的灯光。
    窗关着,门也关着。小方敲门。
    他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
    ——屋里有灯,就应该有人。
    ——他开始敲门的时候,苏苏就跟着来了,身上穿着那樵夫妻
子的粗布衣服,裤管衣袖都卷得高高的,露出一段雪白的小腿。
    小方立刻问她:“以前你有没有到这一家来过?”
    “没有。”
    苏苏又想了想再说:“可是我知道这一家住的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小方问。
    “这一家住的就是那樵夫的表哥。”
    苏苏说:“我们到这樵夫家里去的时候,他们一家大小就全都住
到他的表哥家里来了。…
    她跟赵群以前一定常来,这里一定就是他们的秘密幽会之处。
    如果说小方没有想到这一点,那是假的。如果说小方想到了这
一点之后,心里连一点感觉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小方又敲门。
    他又敲了很久,连门板都起了震动,就算屋里的人都是聋子,也
应该知道里面有人在敲门了。
    里面却还是没有人来应门,因为屋里根本没有人,连个人影都
没有。
    小方已经证实了这一点,因为他已经用肩膀把这扇门撞开了。
    屋里虽然没有人,却点着灯。
    一盏普普通通的油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一些普普通通的
家具。
    可是小方一走进这屋子,脸色就变了,变得就好像忽然看见鬼
那么可怕。
    鬼并不可怕,有很多人都不怕鬼,小方也不怕,比大多数人都
更不怕。
    这屋子里根本就没有鬼。
    这屋子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一个普通人家屋子里应该有的,甚
至比别的普通人家里所有的更简朴。
    苏苏并不大了解小方,只不过这两天她能看得出小方绝不是轻
易就会被惊吓的人。
    现在她也看得出小方确实被吓呆了。
    她没有再问小方“你看见什么”。
    因为小方看得见的,她也一样能看得见,她所看见的东西,没
有一样能让她害怕的。
    她看见只不过是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妆台、一
个衣柜、一盏油灯,每样东西都很简陋,很陈;日。
    小方看见的也同样是这些,谁也想不出他为什么会怕得这么厉
害。
    油灯的灯芯,是用棉花搓成的,刚点着还没有多久。
    小方刚才站在那栋屋子窗口的时候,这栋屋子里还没有点灯。
    他走出来的时候,灯才点起来。
    点灯的人呢?
    小方没有再去找点灯的人,也没有再到别的那些人家去。
    他坐了下来了,坐在灯下。
    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已经是见到鬼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
像是鬼。
    ——难道这房子是栋鬼屋,到处都隐藏着凡人肉眼看不见的妖
魔鬼怪幽灵阴魂,无论什么人只要一走进这屋子,都要受他们的摆
弄?
    ——那么苏苏为什么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难道这屋里的妖魔鬼怪幽灵阴魂要我的只是小方一个?苏
苏实在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可是她不敢问。
    小方的样子实在太让人害怕。
    小方坐下来,坐在靠墙的那张木桌旁一把破;日的竹椅上。
    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除了恐惧愤怒外,仿佛还带着种永
远理不清也剪不断的柔情和思念。
    ——这个简陋的屋子,怎么会让他在一瞬间同时生出这两种极
端不同的情感?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小方却忽然开口:“我也跟别人一样,
我也有父母。”
    他说:“我的父亲是个镖师,十五年前在江南也有点名望。”
    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嘶哑他说:“我的母亲温柔贤慧,胆子又小,
每次我父亲出去走嫖的时候,她都没有一天晚上能睡得着觉。”
    “阳光”失踪,赵群未返,凶兆已生,“金手”已现,此时此刻,
小方怎么会忽然谈起他的父母来?
    苏苏又想问,还是不敢问,又过了半晌,小方才接着说:“在我
五岁的那一年,我母亲担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小方道:“那一年的三月,我父亲护镖到中原,镖车在中条山遇
盗被劫,我父亲也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更低沉嘶哑:“镖师的收入并不多,我父亲的出手一向
很大方,我们家里日子虽然还过得去,但是连一点积蓄都没有,他
遇难之后,我们母子就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苏苏终于忍不住问:“那家嫖局呢?你父亲为他们拼命殉职,他
们难道不照顾你们母子的生活?”
    “为了赔那趟镖,那家镖局也垮了,镖局的主人也上了吊。”
    这是江湖人的悲剧,江湖中时时刻刻都会有这种悲剧发生。
    刀尖舐血的江湖人,快意恩仇,有几人能了解他们悲惨黑暗的
一面?
    苏苏黯然:
    “但是你们还得活下去。”
    她又问小方:“你们是怎么活下去的?”
    “我们是怎么活下去的?是怎么活下去的?……”
    小方握紧双拳,眼中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口。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要怎
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苏苏是个女人,她当然能明白小方的意思。
    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女人,为了养育她的孩子,是什么事
都可以牺牲的。
    在青楼中,在火坑里,从远古直到现在,这样的女人也不知有
多少。
    苏苏的眼泪已经快要掉下来了。
    可是她更不懂,她不懂小方为什么在此时此刻,要在她面前提
起这种事。
    这种事本来是一个男子汉宁死也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的。小方
接说出来的一句话,更让她吃惊。
    “但是我的父亲并没有死。”
    小方说:“三年之后他又回来了。”
    苏苏的手也抓紧,连指甲都已刺入肉里。
    “你父亲又回去了?”
    她紧张痛苦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他知不知道你母亲在干什么?”
    “他知道。”
    “他……他……”
    苏苏用力咬嘴唇,“他怎么样对你的母亲?”
    小方没开卤,苏苏又抢着问:“如果我是他,定会对你母亲更尊
敬更感激。”
    “你不是他。”
    小方声音冰冷,“你不是男人。”
    “难道……难道他不要你母亲了?”苏苏又问。
    她问出来之后,知道这问题是不该问的,看到小方眼中的痛苦,
她已经应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
    ———个女人,一个孩子,一种人生,人生中有多少这种悲剧?
    ——有多少人能了解这种悲剧中所包含的那种无可奈何的人
生?
    小方又站起来,走到窗口,推开窗户。窗外夜色已浓。
    面对着星月仍未升起的黑暗苍穹,又过了很久小方才开口。
    “我告诉你这件事,只因为我要你知道,我有个这么样的母亲。”
    “她在哪里?”
    苏苏问:“她是不是还活着?”
    “她还活着。”
    小方轻轻他说道:“那时我还小,她不能死。”
    他的声音轻如泪:“那时我虽然还小,可是已经知道她为我牺牲
了什么,所以我告诉她,如果她死,我也死。”
    “现在你已经长大了。”
    苏苏又问:“现在她在哪里?”
    “在一个没有人认得她、也没有人知道她往事的地方,在一栋小
小的木屋里。”
    小方说:“她不让我常去见她,甚至不要别人知道她是我的母
亲。
    泪已将流下,却未流下,只有至深至剧的痛苦才能使人无泪可
流。
    “她那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衣柜、一
盏油灯。”
    小方说,“她虽然不让我常去,我还是常常去,她那里的每样东
西我都很熟悉,”
    他瞪着眼睛,瞪着黑暗的苍穹,眼中忽然获得一片空白:“这屋
子里的这些东西,就是从她那里搬来的。”
    苏苏终于明白小方为什么一走进屋子就变成那样子。
    ——这屋里的每样东西,都是从他母亲那里搬来的。
    ——是谁搬来的?
    ——当然是吕三。
    ——吕三无疑已找到了他的母亲,现在她无疑也和“阳光”一
样落入了吕三的掌握中。
    苏苏看看小方,小方无泪,苏苏有,因为她已了解他们母子之
间的感情。
    “我带你去。”
    苏苏终于下了决心,“我带你去找吕三。”
    就算她明知道他是去送死,她也带他去,因为她知道他已没有
别的路可走。
    小方却摇头:
    “你不必。”
    “不必?”
    “你不必带我去,不必陪我送死。”
    小方道:“可是你不妨告诉我,他在哪里。”
    苏苏也摇头:“我不能。”
    她说:“我可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因为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苏苏说:“我只能带你去。”
    小方不懂,苏苏解释:“他是个谜一样的人,每个市镇乡村都有
他落脚处,却从来没有人知他落脚在哪里。”
    她又补充:“我也不知道,可是我能找得到。”
    小方什么都没有再问,他已经站起来说道:“那么我们就去找。”
    苏苏道:“也许我们要找很久,他的落脚处实在大多了。”
    小方道:“只要能找得到,不管要找多久都没有关系。”
    他们找了很久,很久很久。
    他们没有找到。没有找到“阳光”,没有找到赵群,也没有找到
吕三。
    红梅,白雪,绿窗。
    风鸡,咸鱼,腊肉。
    孩子的新衣,穷人的债,少女们的丝线,老婆婆的压岁钱。
    急景残年。
    快要过年了。
    不管你是汉人、是苗人、是藏人、还是蒙人,不管你在什么地
方,过年就是过年,因为大家都是属于同一民族的人,都是黄帝的
子孙,而且都以此为荣。
    这个地方的人也一样。
    这个地方的人也要过年,不管你是贫是富是老是少是男是女,过
年就是过年。
    年年难过年年过,每个人都要过年,小方和苏苏也一样。
    他们已找过很多地方。
    现在他们到了这里,现在正是过年的时候,所以他们留在这里
过年。
    赶着回家过年的旅客大多已到了家,客栈里的客房间中空了九
间,推开窗子望出去,积雪的院子里只剩下一些车辙马蹄的足迹。一
张油漆已褪色的八仙桌上,有一壶酒和堆得满满的四碗年菜,是店
东特地送来的,菜碗上还盖着张写着“吉祥如意,恭喜发财”的红
纸。
    人间本来就到处有温情,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每个人都乐于
将自己的福气和喜气分一点给那些孤独寂寞不幸的人。
    这就是中国人“过年”的精神,也是“过年”的最大意义,也
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过年的习俗才能永远流传下去。
    苏苏已摆好两副碗筷,还替小方斟满了一杯酒。
    她是个好女人,她对小方已做到了一个女人能对男人做的每一
件事。
    小方看着她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有点酸酸的,总是忍不住要
问自己:“我为她做了些什么?”
    这两天她身子仿佛很不安适,觉睡不着,东西也吃得不多,有
时还会背着小方悄悄地去呕吐。
    小方挟了个蛋黄到她碗里,她勉强吃下去,立刻又吐了出来。
    如果小方是个有经验的男人,早就应该知道她为什么变成这样
子了。
    可惜他不是,所以他问她:“你是不是病了?”
    苏苏摇头,但是她看起来的确像是有病的样子,所以小方又问:
“你是不是有点不舒服?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苏苏低着头,苍白的脸上忽然起了阵红晕,过了很久很久才鼓
起勇气来说:“我好像已经有了孕。”
    小方怔住,完全怔住。
    苏苏正在偷愉地看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她眼中立刻充满痛
苦之色,用力咬着嘴唇,像生怕自己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但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的还是赵群的?”
    她的声音已因激动而颤抖:“我可以告诉你,孩子是你的,因为
赵群不会有孩子。”
    她尽力控制自己,接着又道:“在花不拉的商队里,我们住在你
们隔壁的时候,我们每天晚上都发出那些声音来,并不是因为我们
喜欢做那件事。”
    “你们是为了什么?”
    “我们是故意的。”
    苏苏道:“我们故意那么做,别人才不会怀疑我们就是吕三要追
捕的人,所以别人才会怀疑你。”
    “为什么?”小方又问。
    “ 因为吕三的属下都是赵群的朋友,都知道赵群根本不能做那件
事。”
    苏苏的声音更痛苦:“因为他是个天阉。”
    小方又怔住,完全怔住。
    “别人都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根本不是男人的男人。”
    苏苏眼中已有泪光,“那只不过因为别人都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
感情罢了。”
    她接着道:“我喜欢他,就因为他的缺陷,就因为他是我这一生
所遇到的男人中,唯一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才对我好的男人”
    ——女人的感情,女人的心事,有谁能完全了解?
    小方也不能。
    苏苏直视着他:“我告诉你这些事,并不是因为要你承认这孩子
是你的,你还是可以不要他,还是随时都可以走。”
    小方开始喝酒,低着头喝酒,因为他已不敢去看她。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他不能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也不会不承
认。
    他绝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只不过对他这么样一个没有根的浪子来说,这件事来得实在太
突然,突然得令他完全无法适应。
    ——他居然有了孩子,跟一个本来属于别人的女人有了孩子。
    有谁能想得到这种事?
    “不管怎么样,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苏苏擦干眼泪,举起酒杯:“我敬你一杯,你喝不喝?”
    小方当然要喝。等到他开始想去找第二壶来喝的时候,他就知
道今天要醉了。
    他真的醉了。
    这时外面已响起一串爆竹声。旧的一年已过去,新的一年已开
始。
    大年初一、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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