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uling (思成),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边城浪子12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Jun 24 19:41:46 1998), 转信

              第一二章  暗器高手


   小院里悄然无声,后面小楼上有灯光亮着。


   萧别离已上了楼?


   他留在小楼上的时候,能做些什么事?


   小楼上是不是也有副骨牌?还是有个秘密的女人?


   叶开总觉得他是个神秘而有趣的人,就在这时,窗户上忽然出现了人的影子。


   三个人。


   他们刚站起来,人影就被灯光照上窗户,然后又忽然消失。


   上面怎么会有三个人?另外两个人是谁?


   叶开目光闪动着,他实在无法遏止自己的好奇心。


   这院子和小楼距离并不远,他束了束衣襟,飞身掠过去。


   小楼四面都围着栏杆,建筑得就像是一个小小的亭阁。


   他足尖在栏杆上一点,人已倒挂在檐下。


   最上面的一格窗户开了一线,从这里看过去,恰巧可以看见屋子中间的一张圆
 桌。


   桌上摆着酒菜。


   有两个人正在喝酒。面对着门的一个人,正是萧别离。


   还有个人穿着很华丽,华丽得已接近奢侈,握着筷子的手上,还戴着三枚形式
 很奇怪的戒指。


   看来就像是三颗星。


   这人赫然竟是个驼子。


   屋里的灯光也并不是太亮,酒菜却非常精致。


   那衣着华丽的驼子,正用他戴着星形戒指的手,举起了酒杯。


   酒杯晶莹透明,是用整个紫水晶雕成的。


   萧别离微笑道:“酒如何?”


   驼子道:“酒普通,酒杯还不错。”


   这鸵子看来竟是个比萧别离还懂得享受的人。


   萧别离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难恃候,所以特地托人从南面捎来真正的波
 斯葡萄酒,想不到只换到你‘普通’两个字。”


   驼子道:“波斯的葡萄酒也有好几等,这种本来就是最普通的。”


   萧别离道:“你自己为什么不带些好的来?”


   驼子道:“我本来想带些来的,只可惜临走时又出了些事。走得太匆忙。”看
 来他们原来是早已约好的。


   叶开觉得更有趣了,因为他已看出这驼子正是“金背驼龙”丁求。谁能想到“
 金背驼龙”丁求竟会躲在这里?而且是已跟萧别离约好的。他为什么要带那些棺材
 来?


   他跟萧别离是不是也有阴谋要对付万马堂?


   叶开只希望萧别离问问丁求,他临走时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但萧别离却已改变话题,道:“你这次来有没有在路上遇见过特别精彩的女人
 ?”


   丁求道:“没有,近来精彩的女人,好像是越来越少了。”


   萧别离道:“那也许只因为你对女人的兴趣已越来越少。”


   丁求道:“听说你这里有个女人还不错。”


   萧别离道:“何止不错,简直精采。”


   了求道:“你为什么不找她来陪我们喝酒?”


   萧别离道:“这两天不行。”


   丁求道:“为什么?”


   萧别离道:“这两天她心里有别人。”


   丁求道:“谁?”


   萧别离道:“能令这种女人动心的男人,当然总有几手。”


   丁求点点头。他一向很少同意别人说的话,但这点却同意。


   萧别离忽又笑了笑,道:“但这人有时却又像是个笨蛋。”


   了求道:“笨蛋?”


   萧别离淡淡道:“他放着又热又暖的被窝不睡,却宁愿躲在外面喝西北风。”


   叶开心里本来觉得很舒服。


   无论什么样的男子,听到别人说他在女人那方面很有几手,心里总是很舒服的
 。


   但后面的这旬话却令他很不舒服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刚被一把从床底下拖出来的小偷。


   萧别离已转过头,正微笑着,看着他这面的窗户。


   那只戴着星形戒指的手,已放下酒杯,手的姿势很奇怪。


   叶开也笑了,大笑着道:“主人里面喝酒,却让客人在外面喝风,这样的主人
 也有点不像话吧。”


   他推开窗子,一掠而入。


   桌上只有两副杯筷。


   刚才窗户上明明出现三个人的影子,现在第三个人呢?


   他是谁?是不是云在天?他为什么忽然溜走?


   屋子里布置得精致而舒服,每样东西都恰巧摆在你最容易拿到的地方。


   萧别离一伸手,就从旁边的枣枝木架上,取了个汉玉圆杯,微笑道:“我是个
 懒人,又是个残废,能不动的时候就不想动。”


   叶开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懒人若是多些,世人一定也可以过得舒服得
 多。”


   他说的并不是恭维话。


   一些精巧而伟大的发明,本就是为了要人们可以过得更懒些,更舒服些。


   萧别离道:“就凭这句活,已值得一杯最好的波斯葡萄酒。”


   叶开笑道:“只可惜这酒是最普通的一种。”他举杯向了求,接着道:“上次
 见到丁先生,多有失礼之处,抱歉抱歉。”


   丁求沉着脸,冷冷道:“你并没有失礼,也用不着抱歉。”


   叶开道:“只不过我对一个非常懂得酒和女人的男人,总是特别尊敬些的。”


   丁求苍白丑陋的脸,也忽然变得比较令人愉快了,道:“萧老板刚才只说错了
 一件事。”


   叶开道:“哦?”


   丁求道:“你不但对付女人有两手,对付男人也一样。”


   叶开道:“那也得看他是不是个真正的男人,近来真正的男人也已不多。”丁
 求忍不住笑了。


   丑陋的男人总觉得自己比漂亮的小伙子更有男人气概,就正如丑陋的女人总觉
 得自己比美女聪明些。


   叶开这才将杯里的酒喝下去。


   屋里的气氛已轻松愉快很多,他知道自己恭维的话也已说够。接下去应该说什
 么呢?


   叶开慢慢地坐下去,这本来应该是那“第三个人”的座位。


   要怎么样才能查出这人是谁?要怎么才能问出他们的秘密呢?


   那不但要问得非常技巧,而且还得问得完全不着痕迹。


   叶开正在沉吟着,考虑着,丁求忽然道:“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


   他面上还带着笑容,但眸子里却已全无笑意。慢慢地接道:“你一定想问我,
 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来?为什么要送那些棺材?怎么会和萧老板认得的?在这里跟他
 商量什么事?”


   叶开也笑了,眸子里也全无笑意。


   他现在已发现丁求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对付得多。


   萧别离只是默默地喝酒。


   叶开微笑道:“我若问了有没有用”丁求道:“没有用。”


   叶开道:“所以我也没有问。”


   丁求道:“但有件事我却可以告诉你。”


   叶开道:“哦?”


   丁求道:“有些人说我全身上下每一处都带着暗器,你听说过没有?”


   叶开道:“听说过。”


   丁求道:“江湖中的传说,通常实在太不可靠,但这件事却是例外。”


   叶开道:“你全身上下都带着暗器?”


   丁求道:“不错。”


   叶开眨眨眼问道:“一共有多少种?”


   丁求道:“二十三种。”


   叶开道:“每种都有毒?”


   丁求道:“只有十三种是有毒的,因为有时我还想留下别人的活口。”


   叶开道:“还有人说你同时还可以发出七八种不同的暗器来。”


   了求道:“七种。”


   叶开叹了口气,道:“好快的出手。”


   丁求道:“但却还有个人比我更快。”


   叶开道:“谁?”


   丁求道:“就是在你旁边坐着的萧老板。”


   萧别离面上一直带着微笑,这时才轻轻叹了一声,道:“一个又懒又残废的人
 ,若不练几样暗器,怎么活得下去。”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有理。”


   丁求道:“你看不看得出他暗器藏在哪里?”


   叶开道:“铁拐里?”


   了求忽然一拍桌子,道:“好眼力,除了铁拐之外呢?”


   叶开道:“别的地方也有?”


   丁求道:“只不过还有八种,但他却能在一瞬间将这种暗器全发出来,”叶开
 叹道:“江湖中能比两位功夫更高的人,只怕已没有几个了。”


   丁求淡淡道:“只怕已连一个都没有。”


   叶开道:“想不到我竟能坐在当世两位暗器高手之间,当真荣幸得很。”


   丁求道:“你的胆子真不小,因为你只要一动,至少就有十六种暗器要同时射
 向你。”


   他沉下了脸,冷冷又说道:“我可以保证,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能在这种距离中
 ,将这十六种暗器躲开的。”


   叶开苦笑道:“我相信。”


   丁求道:“所以无论我们问你什么,你也最好还是立刻回答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幸好我这人本就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丁求道:“你最好没有。”


   他忽然从衣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道:“你姓叶,叫叶开?”


   叶开道:“是。”


   了求道:“你是属虎的?”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生在这地方附近?”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但你在襁褓中就已离开这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十四岁以前,你一直住在黄山上的道观里?”


   叶开道:“是。”


   丁求道:“你练的本是黄山剑法,后来在江湖中流浪时,又偷偷学了很多种武
 功,十六岁的时候,还做过几个月和尚,为的就是要偷学少林的伏虎拳?”


   叶开道:“是。”


   了求道:“后来你又在京城的镖局里混过些时候,欠了一身赌债,才不能不离
 开?”


   叶开道:“是。”


   丁求道:“在江南你为了一个叫小北京的女人,杀了盖氏三雄,所以又逃回中
 原?”


   叶开道:“是。”


   丁求道:“这几年来,你几乎走遍了大河两岸,到处惹是生非,却也闯出了个
 不小的名头。”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事你们好像比我自己知道得还多,又何必再来
 问我。”:丁求目光的的,盯着他,道:“现在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


   叶开道:“我若说叶落归根,这里既然是我的老家,我当然也想回来看看——
 我若这么样说,你们信不信?”


   丁求道:“不信。”


   叶开:“为什么?”


   丁求道:“因为你天生就是个浪子。”


   叶开叹道:“我若说除了这见鬼的地方外,根本已无处可走呢?你们信不信?
 ”


   丁求道:“这么样说听来就比较像话了。”


   他又展开那张纸,接着道:“你赚到的最后一笔钱,是不是从一个老关东那里
 赢来的一袋金豆子”叶开道:“是。”


   丁求道:“现在这袋金豆子只怕已经是别人的了,对吗?”


   叶开苦笑道:“我讨厌豆子,无论是蚕豆、豌豆、扁豆,还是金豆子,都一样
 讨厌。”


   丁求又抬起头,盯着他,道:“没有别人请你到这里来?”


   叶开道:“没有。”


   丁求道:“你知道不知道这地方能赚钱的机会并不很多?”


   叶开道:“我看得出。”


   丁求道:“那么你准备怎么样活下去?”


   叶开笑了笑,道:“我还未看到这里有人饿死。”


   丁求道:“假如你知道别的地方有万两银子可赚,你去不去”叶开道:“不去
 。”


   丁求道:“为什么?”


   叶开答道:“因为这地方说不定会有更多的银子可赚。”


   丁求道:“哦?”


   叶开道:“我看得出这地方已渐渐开始需要我这种人。”


   丁求道:“你是哪种人?”


   叶开悠然答道:“一个武功不错、而且能够守口如瓶的人,若有人肯出钱要我
 去替他做事,一定不会失望的。”


   丁求沉吟着,眼睛里渐渐也发出了光,忽然道,“你杀人的价钱通常是多少?
 ”


   叶开道:“那就得看是杀谁了。”


   丁求道:“最贵的一种呢?”


   叶开道:“三万。”


   丁求道:“好,我先付一万,事后再付两万。”


   叶开眼睛里出发出了光,道:“你要杀谁?傅红雪?”


   丁求冷笑道:“他还不值三万。”


   叶开道:“谁值?”


   丁求道:“马空群!”


   萧别离静静地坐着,就好像在听着两个和他完全无关的人,在谈论一件和他完
 全无关的交易。


   丁求的眸子却是炽热的,正眨也不眨地盯着叶开,那只戴着三颗星形戒指的手
 ,又摆出了一种很奇特的手势。


   叶开终于长长叹出了口气,苦笑道:“要杀马空群的人,原来是你们。”


   丁求目光闪动,道:“你想不到?”


   叶开冷冷道:“你们跟他有什么仇恨?为什么一定要杀他?”


   丁求冷冷道:“你最好明白现在发问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叶开道:“我明白。”


   丁求道:“你想不想赚这三万两?”


   叶开没有回答,也已用不着回答,他已伸出手来。


   二十张崭新的银票,每张一千两。


   叶开道:“这是两万?”


   丁求道:“是。”


   叶开笑了笑,道:“你至少很大方。”


   丁求道:“不是大方,是小心。”


   叶开道:“小心?”


   丁求道:“你一个人杀不了马空群。”


   叶开道:“哦?”


   丁求道:“所以你还需要个帮手。”


   叶开道:“一万给我,一万给我的帮手?”


   丁求道:“不错。”


   叶开道:“这地方谁值得这么多?”


   了求道:“你应该知道。”


   叶开眼睛里又发出了光,道:“你要我去找傅红雪?”


   丁求默认。


   叶开道:“你怎知道我能收买他?”


   丁求道:“你不是他的朋友?”


   叶开道:“他没有朋友。”


   丁求道:“三万两已足够交个朋友。”


   叶开道:“有人若不卖呢?”


   丁求道:“你至少该去试试。”


   叶开道:“你自己为何不去试试”丁求冷冷道:“你若不想赚这三万两,现在
 退回来还来得及。”


   叶开笑了,站起来就走。


   萧别离忽然笑道:“为什么不先喝两杯再走?急什么?”


   叶开扬了扬手里的银票,微笑道:“急着去先花光这一万。”


   萧别离道:“银子既已在你手里,又何必心急?”


   叶开道:“因为现在我若不花光,以后再花的机会只怕已不多。”


   萧别离看着他掠出窗子,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这是个聪明人。”


   丁求道:“的确是。”


   萧别离道:“你信任他?”


   丁求道:“完全不。”


   萧别离眯起了眼睛,道:“所以你才跟他谈交易?”


   丁求也微笑道:“这的确是件很特别的交易。”


   一个囊空如洗的人,身上若是忽然多了一万两银子,连走路都会觉得轻飘飘的
 。但叶开的脚步反而更沉重,这也许只因为他已太疲倦。


   翠浓本就是个很容易令男人疲倦了的女人。


   现在翠浓屋子里的灯已熄了,想必已睡着。能在她身旁舒舒服服的一觉睡到天
 亮,呼吸着她香甜的发香,轻抚着她光滑的背脊,这诱惑连叶开都无法拒绝。


   他轻轻走过去,推开门——房门本是虚掩着的,她一定还在等他。


   星光从窗外漏进来,她用被蒙住了头,睡得仿佛很甜。


   叶开微笑着,轻轻掀起了丝被一角。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剑毒蛇般从被里刺出,刺向他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但叶开却像是条
 被猎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保持警觉。


   他的腰就像是已突然折断,突然向后弯曲。剑光点着他的胸膛刺过。他的人已
 倒窜而出,一脚踢向握剑的手腕。


   被踢中的人也已跳起,没有追击,剑光一圈,护住了自己的面目,扑向后面的
 窗子。


   叶开也没有追,却微笑道:“云在天,我已认出了你,你走也没有用。”


   这人眼见已将撞开窗户,身形突然停顿、僵硬,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回过头。
 果然是云在天。


   他握着剑的手青筋凸起,目中露出杀机。


   叶开道:“原来你来找的人既不是傅红雪,也不是萧别离。你来找的是翠浓。
 ”


   云在天冷冷道:“我能不能来找她?”


   叶开道:“当然能。”


   他微笑着,接着道:“一个像你这样的男人,来找她这样的女人,本是很正当
 的事,却不知为什么要瞒着我。”


   云在天目光闪动,忽然也笑了笑,道:“我怕你吃醋。”


   叶开大笑道:“吃醋的应该是你,不是我。”


   云在天沉吟着,忽又问道:“她的人呢?”


   叶开道:“这句活本也是我正想问你的。”


   云在天道:“你没有看见她?”


   叶开道:“你没有看见她?”


   云在天脸变了变道:“但我来的时候,她已不在了。”


   叶开皱了皱眉,道:“也许她去找别的男人……”


   云在天打断了他的话,道:“她从不去找男人,来找她的男人已够多。”


   叶开笑了又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来找她的男人,当然和她要去找的男人
 不同。”


   云在天沉下了脸,道:“你想她会去找谁?”


   叶开道:“这地方值得她找的男人有几个?”


   云在天脸色又变了变,突然转身冲了出去。


   这次叶开并没有拦阻,因为他已发现了几样他想知道的事。


   他发现翠浓也是个很神秘的女人,一定也隐藏着很多秘密。像她这样的女人,
 若要做这种职业,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去,本不必埋没在这里。


   她留在这里,必定也有某种很特别的目的。


   但云在天来找她的目的,却显然和别的男人不同,他们两人之间,想必也有某
 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叶开忽然发觉这地方每个人好像都有秘密,他自己当然也有,现在这所有的秘
 密,好像都已渐渐到了将要揭穿的时候。


   叶开叹了口气,明天要做的事想必更多,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他脱下靴子,
 躺进被窝。


   然后他就发现了她脱去在被里的内衣。——是她脱下来的。


   她的人既已走了,内衣怎么会留在这被里?


   莫非她走得太匆忙,连内衣都来不及穿,莫非她是被人逼着走的?


   她为什么没有挣扎呼救?


   叶开决定在这里等下去,等她回来。


   可是她始终没有再回来。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一个多时辰。


   傅红雪还没有睡着。


   马芳铃也没有。


   萧别离和丁求还在喝酒。在小楼上。


   公孙断也在喝酒。在小楼下。


   每个人好像在等,等待着某种神秘的消息。


   马空群、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也在等?这一夜真
 长得很。


   这一夜中万马堂又死了十八个人!


   风砂卷舞,黎明前的这一段时候,荒野上总是特别黑暗,特别寒冷。狂风中传
 来断续的马蹄声。


   七八个人东倒西歪地坐在马上,都已接近烂醉。幸好他们的马还认得回去。这
 些寂寞的马师们,终年在野马背上颠沛挣扎,大腿上都已被磨出了老茧,除了偶而
 到镇上来猛醉一场,他们几乎已没有别的乐趣。


   也不知是谁在含糊着低语:“明天轮不到我当值,今天晚上我该找个骚娘们搂
 着睡一宵的。”


   “谁叫你的腰包不争气,有几个钱又都灌了黄汤。”


   “下次发的,我一定要记着留几个。”


   “我看你还是找条母牛凑合凑合算了,反正也没有女人能受得了你。”


   于是大家大笑,他们笑得疯狂而放肆,又有谁能听得出他们笑声中的辛酸血泪
 。没有钱,没有女人,也没有家。就算忽然在这黑暗的荒野上倒下去,也没有人去
 为他们流泪。


   这算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人生?


   一个人突然夹紧马股,用力打马,向前冲去,大声呼啸着。


   别的人却在大笑。“小黑子好像快疯了。”


   “像翠浓那样的女人,若能陪我睡一宵,死了也甘心。”


   “我宁可要三姨,那娘们倒全身都嫩得好像能拧出水来。”


   突然间,一声惨呼。刚冲入黑暗中的“小黑子”,突然惨呼着从马背上栽倒。


   倒在一个人脚下。


   一个人忽然鬼魅般从黑暗中出现,手里倒提着斩马刀!


   热酒立刻变成冷汗。


   “你是什么人?是人是鬼?”


   这人却笑了:“连我是谁你们都看不出?”


   最前面的两个人终于看清了他,这才松了口气,赔笑道:原来是……”


   他的声音刚发出,斩马刀已迎面劈下。


   鲜血在他眼前溅开,在夜色中看来就像是黑的。


   他身子慢慢地栽倒,一双眼睛还在死盯着这个人,眼睛里充满了惊惧和不信。


   他死也想不通这个人怎会对他下这种毒手!


   健马惊嘶,人群悲呼。


   有的人转身打马,想逃走,但这人忽然间已鬼魅般追上来。刀光只一闪,立刻
 又有个人自马背上栽倒。


   又有人在悲嘶大呼:“为什么?你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不能怪我,只怪你为什么要入万马堂!”


   天地肃杀,火焰在狂风中卷舞,远处的天灯已渐渐黯了。


   两个人蜷曲在火堆旁,疲倦的眼睛茫然凝视着火上架着的钢锅。


   锅里的水已沸了,一缕缕热气随风四散。


   一个人慢慢地将两块又干又硬的马肉投入锅里,忽然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种尖
 针般的讥诮之意。


   “我是在江南长大的,小时候总想尝尝马肉是什么滋味,现在总算尝到了。”


   他咬了咬牙:“下辈子若还要我吃马肉,我他妈的宁可留在十八层地狱里。”


   另一个人没有理他,正将一只手慢慢地伸进自己裤裆里。


   手伸出来时,手掌上已满是血迹。


   “怎么?又磨破了,谁叫你的肉长得这么嫩?头一天你就受不了,明天还有得
 你好受的。”


   其实,又有谁真受得了?每天六个时辰不停的奔驰,开始时还好,到第五个时
 辰,马鞍上已像是布满了尖针。


   他眼看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低声诅咒:“乐乐山,你这狗娘养的,你他妈的
 躲到哪里去了,要我们这样子苦苦找你。”


   “听说这人是个酒鬼,说不定已从马背上跌断了脖子。”


   旁边的帐篷里,传出了七八个人同时打鼾的声音,锅里的水又沸了。


   不知道马肉煮烂了没有?


   年纪较长的一人,刚捡起根枯枝,想去搅动锅里的肉。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有一人一骑急驰而来。


   两个人同时抄住了刀柄,霍然长身而起,厉声喝问:“来自是谁?”


   “是我。”


   这声音仿佛很熟悉。


   年轻人用沾满血的手,拿起一根燃烧着的枯枝,举起。


   火光照亮了马上人的脸。


   两个人立刻同时笑了,赔着笑道:“这么晚了,你老人家怎么还没有歇下?”


   “我找你们有事。”


   “什么事?”


   没有回答,马上忽有刀光一闪,一个人的头颅已落地。


   年轻人张大了嘴巴,连惊呼声都已被骇得陷在咽喉里。


   这人为什么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他死也想不通。


   帐篷里的鼾声还在继续着。


   已经劳累了一天的人,本就很难被惊醒。


   第一个被惊醒的人最吃惊,因为他听见了一种马踏泥浆的声音,也看见了雨点
 般的鲜血正在从半空中洒下。


   他正想惊呼,刀锋已砍在他咽喉上。


   这时距离黎明还有半个时辰。


   叶开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似已睡着。


   傅红雪从后面的厨房舀了盆冷水,正在洗脸。


   公孙断已喝得大醉,正踉跄地冲出门,跃上马,急驰而去。


   小楼上灯光已熄了。


   现在只剩下马芳铃一个人,还睁大了眼睛在床上躺着。


   马空群、云在天、花满天、乐乐山、沈三娘呢?


   荒野上的鲜血开始溅出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翠浓又在哪里?


   马劳铃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身上还在淌冷汗。


   她刚才好像听见远处传来惨厉的呼喊声,如果不是半夜,也许会出去看个究竟
 。


   但现在她已看见了大多可怕的事,她已不敢再看,不忍再看。屋子里闷得很,
 她却连窗户都不敢打开。


   这是栋独立的屋子,建筑得坚固而宽敞,除了两个年纪很大的老妈子外,只有
 她们父女、公孙断、沈三娘住在这里。


   也许只因万马堂只信任他们这几个人。


   现在小虎子当然已睡得很沉,那个老妈子已半聋半瞎,醒着时也跟睡着差不多
 。


   现在屋子里等于只剩下她一个人。


   孤独的本身就是种恐惧。


   何况还有黑暗,这死一般寂静的黑暗,黑暗中那鬼魅般的复仇人。


   马芳铃咬着唇,坐起来。


   风吹着新换的窗纸,窗户上突然出现一条人影。


   一个长而瘦削的人影,绝不是她父亲,也绝不是公孙断。


   马芳铃只觉得自己的胃在收缩、僵硬,连肚子都似已僵硬。


   墙上挂着一柄剑。


   黑影没有动,似乎正在倾听着屋子里的动静,马芳铃咬着唇,伸出手,轻轻地
 、慢慢地拔出了挂在墙上的剑。


   人影开始动了,似乎想撬开窗子。


   掌心的冷汗,已湿透了缠在剑柄上的紫绫。


   马芳铃强制着自己,不让自己的手发抖,屋子里很暗,她已做好了准备的动作
 ,只希望窗外的人没有看见她的动作。


   可是她这一剑还没刺出,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


   然后,她就听见了风中的马蹄声。


   窗外的人想已发现有人回来,才被惊走的。


   “总算已有人回来了。”


   马芳铃倒在床上,全身都似已将虚脱崩溃。她第一次了解到真正的恐惧是什么
 滋味。


   窗外的人呢?


   等她再次鼓起勇气,想推开窗子去看时,马蹄声已到了窗外。


   她听见父亲严厉的声音在发令:“不许出声,跟我上去!”


   马空群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跟他回来的是谁?


   回来的只有一匹马,马空群怎会跟别人合乘一骑的呢?


   她正在觉得惊奇,忽然又听到一声女人的轻轻呻吟,然后他们的脚步声就已在
 楼梯上。马空群怎么会带了个女人回来?


   “她知道这女人绝不会是三姨,那呻吟听来娇媚而年轻。她刚坐起,又俏悄躺
 下去。她很体谅她的父亲。男人越紧张时,越需要女人,年纪越大的男人,越需要
 年轻的女人。三姨毕竟已快老了。马芳铃忽然觉得她很可怜,男人可以随时出去带
 女人回来,但女人半夜时若不在屋里,却是件不可原谅的事。窗纸仿佛已渐渐发白
 。方才那个人呢?他当然不会真的像鬼魅般突然消失,他一定还躲藏在这地方某个
 神秘的角落里,等着用他冰冷的手,去扼住别人的咽喉。”第一个对象也许就是我
 。”


   马芳铃忽然又有种恐惧,幸好这时她父亲已回来,天已快亮了。


   她迟疑着,终于握紧了剑,赤着足走出去——若不能找到那个人,她坐立都无
 法安心。


   走廊上的灯已熄了,很暗,很静。


   她赤着足走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心只希望能找到那个人,却又生怕那个人会突
 然出现。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阵水的声音。


   声音竞是从三姨房里传出来的。


   是三姨已回来了?还是那个人藏在她房里?


   马芳铃只觉自己的心跳得好像随时都可能跳出嗓子来。


   她用力咬着牙,轻轻地、慢慢地走过去,突然间,地板“吱”的一响。


   她自己几乎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就发现三姨的房间门开了一线。一双明亮的
 眼睛正在门后看着她,是三姨的眼睛。


   马芳铃这才长长吐出气,悄悄道:“谢天谢地,你总算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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