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uling (思成),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边城浪子31
发信站: 紫 丁 香 (Sat Jul 18 09:33:25 1998), 转信

第三一章 刻骨铭心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当然绝不会干的。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左脚先迈出去,右脚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还在发抖,正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 
  “你说谎,你说的每个字都是谎话。” 
  他慢慢地走过人群,眼睛笔直地看着前面,他已没有勇气再去看地上的尸体,也没有
勇 气再去看别的人。 
  后面突然传来痛哭的声音。是马芳铃在哭。 
  她痛哭,咒骂,将世界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了出来。 
  傅红雪却听不见,他整个人都已麻木。 
  没有人阻拦他,没有人敢阻拦他。 
  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阳光却还是明亮灿烂的,他已走到阳光下。 
  马芳铃头发已披散,疯狂般嘶喊:“你们难道不是袁秋云的朋友?你们难道就这样让
凶手走出去?”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结下的,和这些人完全没有关系。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本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规律。 
  何况白天羽当年也实在死得太惨。 
  但除了痛哭和咒骂外,马芳铃已完全没有别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骂是杀不死傅红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嘴唇,哭声就立刻停止,嘴唇虽已咬出了血,但她却拉直了衣服,将
头 上戴的凤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挺起了胸,大步从吃惊的人群中走了
出去 。 
  走到叶开面前的时候,她又停下来,用那双已哭红的眼睛,瞪着叶开,忽然道:“现
在你总该满意了吧。” 
  叶开只有苦笑。 
  了灵琳却忍不住道:“他满意什么?” 
  马芳铃狠狠地瞪着她,冷冷道:“你也用不着太得意,总有一天,他也会甩了你的。”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刚走到门口,就有个白发苍苍的老管家赶过来,在她面前跪下,道:“现在老庄主已
经去世了,少庄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么能走?” 
  这老人满脸泪痕,声音已嘶哑。 
  马芳铃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脸,冷冷道:“我不是你们袁家的少奶奶,我根
本还没有嫁到袁家来,从现在起,我跟你们袁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没有回头。 
  “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踏入白云庄一步。” 
  秋风飒飒,秋意更浓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她竞是这么样一个无情的人。”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无情本就是他们马家人的天性。” 
  丁灵琳用眼角瞟着他,道:“你们叶家的人呢?” 
  这句话刚说完,就听见身后有个人冷冷道:“他们叶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灵琳还没有回头,叶开又叹了口气,道:“你大哥果然来了。” 
  一个人正悠悠然从后面走过来,羽衣星冠,白面微须,背后斜背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 杏黄色的剑穗飘落在肩头。 
  他穿着虽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样东西都用得极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极合身,一
双保养极好的手上,戴着个色泽柔润的汉玉斑戒指,无论谁都看得出那一定是价值连城的
古物 。 
  他身材修长,儒雅俊秀,可以说是个少见的美男子,但神色间却显得很骄做,很冷漠
, 能被他看上眼的人显然不多。 
  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号“无垢道人”的丁大少爷,丁云鹤。 
  丁灵琳又欢呼着迎上去,身上的铃裆“叮铃铃”的响个不停。 
  丁云鹤却皱起了眉,道:“你在外面还没有野够?还不想回家去?” 
  丁灵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么还是一见面就骂人?” 
  丁云鹤叹息着摇了摇头,皱着眉看了看叶开,冷冷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还没有死。” 
  叶开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了,睡也睡得着,看来一时还死不了。” 
  丁云鹤叹了口气,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这句话真不假。” 
  丁灵琳嘟着嘴,道:“大哥你为什么老要咒他死呢?” 
  丁云鹤道:“因为他若死了,你也许就会安安分分的在家呆着了。”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不错,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会在外面乱跑了,因为那时我
已进了棺材。” 
  丁云鹤沉下了脸,还未开口,丁灵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裳,悄然道:“你看见门口那
个人没有?那个腰带上摘着柄剑的人。” 
  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云鹤又皱起了眉,道:“你难道跟那种人也有来往?”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是谁?” 
  丁云鹤点了点头。 
  看到那柄剑,江湖上还不知道他是谁的人并不多。 
  丁灵琳道:“他说他要杀了你。” 
  丁鹤云道:“哦。” 
  丁灵琳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丁云鹤淡淡道:“我现在还活着。”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谁的剑快?” 
  丁云鹤道:“我的剑一向不快。” 
  内家剑法讲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静制动,能后发制人的,才算懂得内家剑法的真
义。 
  丁灵琳叹了口气,用一双大眼睛狠狠地去瞪着路小佳。 
  路小佳却不睬她。 
  丁灵琳忽然大步走过去,道:“喂。” 
  路小佳剥了个花生,抛起。 
  丁灵琳道:“那边站着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见了没有?” 
  路小佳正在看着那粒花生落下来。 
  丁灵琳道:“你好像说过你要杀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里,他才淡淡地道:“我说过么?” 
  丁灵琳道:“你现在为什么不过去动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着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刚巧不想杀人。” 
  丁灵琳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够多了。” 
  丁灵琳眼珠子又一转,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来你嘴巴说得虽凶,心里却是怕我
们的。” 
  路小佳笑了。 
  他并没有否认,因他的确对一个人有些畏惧。 
  但是他畏惧的人却绝不姓丁。 
  傅红雪站在那里,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们马车刚才停下来的地方,就站在刚才
和翠浓分手的地方。 
  白云庄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个人先开始走,立刻就有十个人跟着走,一百个人跟着走。除非是真正肝胆
相照、患难相共的朋友,谁也不愿意再留在那里。 
  这种朋友并不多,绝不多。 
  人群倒水般从白云庄里涌出来,有的骑着马,有的乘着车,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还
在窃窃私语,表示他们虽然走了,却并不是不够义气,只不过这种事实在不是他们能插手
的。 
  无论哪种人,都远远的就避开了傅红雪,好像只要靠近了这个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
祸 。 
  但大家心里还是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傅红雪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里根本没有看见任何人、任何事。 
  对他说来,这世界已是空的,因为翠浓已经不在这里。 
  他本来以为她一定会在这里等他的。 
  他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走。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她
怎么能这样对他? 
  虽然他刚才也是自己一个人走了的,但他是为了要去报仇。 
  他不愿她陪着他去冒险。 
  最重要的是,他绝不会真的把她一个人留下这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的。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应该明白。 
  因为她应该了解他的。 
  有时他对她虽然很凶恶,很冷淡,甚至会无缘无故的对她发脾气。 
  但那也只不过因为他太爱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时他明知那些事早已过去,却还是会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经跟她好过的男人,他的心里就会像针一样在刺着。 
  他觉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神。 
  这些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应该知道他爱她,爱得有多么深。 
  可是她现在却走了,就这样一个人悄悄地走了,连一句话、一点消息都没有留下。 
  这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如此狠心? 
  风还是刚才一样的风,云还是刚才一样的云。 
  但是在他感觉中,这世界已变了,完全变了,变成了空的。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他的心仿佛也被人捏在手里,捏得很紧。而且就在心的中间
,还插着一根针,一根尖锐、冰冷的针。 
  没有人能想象这种悲苦是多么深邃,多么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了解到世上还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来他想毁灭的,只不过是他的仇人。 
  但这种感情却使得他想毁灭自己,想毁灭这整个世界! 
  他从没有想到自己的错,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错。 
  所以他更痛苦。 
  他从来没有想到,有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你若不说出来,别人怎么会知道? 
  这也许只因为他还不了解翠浓,不了解女人。 
  他还不懂得爱。 
  既不懂得应该怎么样被爱,也不懂得应该怎么样去爱别人。 
  但这种爱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痛苦。 
  这本来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爱过,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闪耀,秋树在风中摇曳。 
  秋月更明。 
  这还是昨夜一样的星,一样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还在天上,月还在天上。 
  人在哪里? 
  三个月,他们已在一起共同度过了三个月,九十个白天,九十个晚上。 
  那虽然只不过像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现在想起来,那每一个白天,每一个晚上,甚
至 每一时,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忆。 
  有过痛苦,当然也有过快乐,有过烦闷,也有过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拥抱?多少次温柔的轻抚? 
  现在这一切难道已永远成了过去? 
  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索的情感,现在难道已必须忘记? 
  若是永远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记得又如何? 
  人生,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 
  傅红雪咬紧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让秋风吹干脸上的泪痕。因为现在他还不能死! 
  灯昏。 
  小酒铺里的昏灯,本就永远都带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 
  酒也是浑浊的。 
  昏灯和浊酒,就在他面前。 
  他从未喝过酒,可是现在他想醉。 
  他并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记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来只觉得已能忍受各种痛苦,只是现在忽然发觉这种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浑浊的酒,装在粗瓷碗里。 
  他已下定决心,要将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还没有伸出手,旁边已有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碗酒。 
  “你不能喝这种酒。” 
  手很大,又坚强而干燥,声音也同样是坚强而干燥的。 
  傅红雪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只手,也认得这声音——薛大汉岂非也正是坚强而干燥的
人 ,就像是个大核桃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喝?” 
  “因为这酒不配。” 
  薛大汉另一只手里正提着一大坛酒,他将这坛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
两大碗。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脸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怜悯。 
  他只是将自己面前的一碗给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拒绝。 
  现在已连拒绝别人的心情都没有,他只想醉。 
  谁说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冲下傅红雪的咽喉。 
  他咬着牙吞下去,勉强忍耐着,不咳嗽。 
  可是眼泪却已呛了出来。 
  薛大汉看着他,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喝过酒?” 
  没有回答。薛大汉也没有再问,却又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时候,傅红雪心里忽然起了种很奇异的感觉。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 
  桌上的昏灯,仿佛已明亮了起来,他身子本来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现在却忽然有了
一 种说不出的奇异活力。 
  连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记。 
  但痛苦还是在心里,刀也还是在心里! 
  薛大汉看着他的刀,忽然道:“杀错人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汉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汉们,谁没有杀错过人?” 
  还是沉默。 
  薛大汉道:“不说别人,就说袁秋云自己,他这一生中,就不知杀错过多少人。” 
  傅红雪端起面前刚斟满的酒,又一口气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汉误会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刚杀了一个无辜的人,心里竟似又完全忘记了这件事,竞只记着一个女人,一个背
弃了他的女人。 
  薛大汉又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
是条好汉子,你……” 
  傅红雪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我不是条好汉子。” 
  薛大汉皱眉道:“谁说的?” 
  傅红雪道:“我说的。” 
  他又灌下这碗酒,重重的将酒碗摔在地上,咬着牙道:“我根本就不是个人。” 
  薛大汉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证别人绝不会这么想。” 
  傅红雪道:“那只因为别人根本不了解我。” 
  薛大汉凝视着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了解自己?” 
  傅红雪垂下头,这句话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汉道:“我们萍水相逢,当然也不敢说能了解你,但我却敢说,你不但是个人,
而且是个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弃。” 
  他的表情更严肃,声音更缓慢,接着道:“尤其是不要为了个女人。” 
  傅红雪霍然抬起头。 
  他忽然发现薛大汉并没有说错他。 
  一个男人为了爱情而痛苦时,那种神情本就明显得好像青绿的树叶突然枯萎一一样。 
  薛大汉道:“我还可以告诉你,她非但不值得你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
眼 。” 
  傅红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吗?” 
  他连声音都已紧张而发抖。 
  薛大汉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傅红雪跳起来,道:“你……你说。” 
  薛大汉道:“我不能说。” 
  傅红雪道:“为什么?” 
  薛大汉看着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将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强点了点头
, 道:“好,我说,她……她是跟一个人一起走的。” 
  傅红雪道:“跟谁走的?” 
  薛大汉道:“跟那个赶车的小伙子。”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疯狂。 
  “你说谎!” 
  “我从不说谎。” 
  “你再说我就杀了你。” 
  “你可以杀了我,但我说的绝不是谎话。” 
  薛大汉的神情沉着镇定,凝视着傅红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红雪疯狂般瞪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 
  刀并没有拔出来,泪却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汉说的并不是谎话。 
  薛大汉道:“其实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们若勉强在一起,只有痛苦
…… 他们才是同一类的人。” 
  他们!这两个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红雪的心。难道他心里最爱的女人,
竟 真的只不过是那么卑贱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后他的眼泪就像青山间的流水般流了出来。 
  他总算没有哭出声,可是这种无声的眼泪,却远比号啕痛哭还要伤心。 
  薛大汉没有劝他。 
  无论谁都知道这种眼泪是没有人能劝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边等着,看着,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红雪心里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泪流
出 ,他才拉起了他:“走,我们换一个地方再去喝。” 
  傅红雪没有拒绝,他似已完全丧失拒绝的力量和尊严。 
  这地方不但有酒,还有女人。 
  据说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种人将各种痛苦全都忘记。 
  傅红雪也并没有忘记,可是他的确已麻木。 
  第二天醒来时,他的痛苦也许更深,但那里又有女人和酒在等着他。 
  看来薛大汉不但是个好朋友,而且是个好主人。 
  他供应一切。他供应的傅红雪都接受。 
  一个人在真正痛苦时,非但已不再有拒绝的力量和尊严,也已不再有拒绝的勇气。 
  他一张开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后一杯,他就倒下去。 
  现在他所畏惧的事已只剩下一种——清醒。 
  没有清醒的时候,难道就真的没有痛苦? 
  麻木难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黄昏,还未到黄昏。 
  桂花的香气,从高墙内飘散出来。 
  长巷静寂。青石板铺成的路,在秋日午后的太阳下,看来就像是一面铜镜。长巷里只
有四户人家。 
  城里最豪华的妓院和客栈,都在这条长巷里。 
  这条巷就叫完楼巷。 
  长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门,门外清荫遍地,门里浓香满院。傅红雪推开了这扇门。 
  他刚穿过浓香夹道的小径。 
  那里不但有花香,还有脂粉香、女儿香。 
  他已在这里醉了六天。 
  这里有各种酒,各种女人——从十三岁到三十岁的女人。 
  她们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应该怎样去讨好男人。 
  “这些女人难道和翠浓有什么不同?我看她们随便哪一个都不比她差。”这是薛大汉
说的话。 
  傅红雪并没有争辩,可是他自己心里知道,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个男人心里,都有个女人是其他无论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这也正是人类的悲哀之
一 。 
  现在他刚起来,今天的第一杯酒还没有喝下去。 
  屋子里还留着昨夜的滴旋残香,墙壁雪自,家具发亮,枣木架上的一盆秋菊开得正艳
。 
  这地方就是城里最豪华精致的。 
  可是他忽然觉得这地方像个樊笼。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里虽然还是握着他的刀,但已握得远不及昔日有力。 
  他脸色虽然仍是苍白的,但已不是那种透明般的苍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蚀了他的尊严和勇气,也已腐蚀了他的力量?这连他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 
  他的头脑发涨,胃却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饮食都已对他没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种新的恐惧。所以他想走出这樊笼去。 
  长巷静寂,桂子飘香。 
  傅红雪推开了月洞门,一阵清凉的秋风正迎面吹过来。他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迎着
风走过去。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一个人。 
  翠浓。 
  经过了无数痛苦、无数折磨之后,他忽然看见了翠浓。 
  但翠浓并不是一个人。 
  她身边还有个小伙子,正是那赶车的小伙子。 
  现在无论谁也看不出他曾经是个赶车的,现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两银子一件
的长衫,正是城里最时髦的花花公子们穿的那种,他腰带上挂着翠浓的鼻烟壶,无边的软
帽上还镶着粒大珍珠。 
  现在他走起路来,已能昂首阔步。 
  但他却是走在翠浓身后的,就正如翠浓永远走在傅红雪的身后一样。翠浓只轻轻动了
动嘴,他的耳朵就立刻凑上去。 
  因为他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是翠浓替他买来的,她已将他这个人买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远无法从傅红雪身上得到的。 
  傅红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风吹在身上,突然似已变成热的,就像是从地狱中吹来的那么热。他全身都似已燃烧。 
  刀也似已燃烧。 
  他手里还有刀,他可以冲过去,可以在一刹那间就杀了这个人,但他却只是动也不动
地站在那里。 
  因为他突然觉得一种无法形容的羞惭,竟不敢去面对他们。 
  应该羞惭的本是别人,可是他竟觉得没有脸去面对他们。 
  这是种什么样的心情,这是种多么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谁能了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们。 
  可是他全身都无法移动。连眼睛都不能移动。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果然是这种人,还有什么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泪却似又将流下。 
  他眼看着他们走入了对面一家最大的客栈。 
  翠浓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后。 
  还是无法移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有一只柔滑美丽的手伸过来,握着了他的手。 
  “你怎么站在这里发怔?薛大爷正在到处找你喝酒呢。” 
  对,喝酒。他为什么不能喝酒? 
  他为什么要清醒着忍受这种屈辱和痛苦? 
  于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严、勇气、力量,全部已倾入樽中。 
  现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苍白的手,却似已有些颤抖。 
  现在他还没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个笑涡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为他们斟第一杯酒。 
  薛大汉在对面看着。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满。 
  傅红雪刚想端起这杯酒,他知道只要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会减轻。他带着急切
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汉的手却已先伸出来,突然一掌打翻了这杯酒。 
  傅红雪怔住。 
  薛大汉脸上已没有以前那种充满豪爽友情的笑容,沉声道:“你今天还想喝酒?” 
  傅红雪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薛大汉沉着脸,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喝了我多少酒?” 
  傅红雪不知道,他已记不清,算不清。 
  那笑涡很深的少女却甜笑着道:“到今天为止,傅大少的酒帐已经有三千四百两。” 
  薛大汉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没有付。” 
  薛大汉冷笑,道:“一文钱都没有付,凭什么还在这里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为他是薛大爷的客人。” 
  薛大汉道:“不错,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请他一两次,但你总不能要我请他一辈子
吧 。” 
  少女吃吃笑道:“当然,他又不是薛大爷的儿子,薛大爷凭什么要请他一辈子。” 
  薛大汉冷冷道:“我以前请他,因为我觉得他还像是个英雄,谁知道他竞是个专吃白
食 的狗熊,连一点出息都没有。” 
  傅红雪全身又因羞愤而发抖,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为他自己知道,别人的确没理由请他喝一辈子酒。 
  他用力咬着牙,慢慢地站起来。 
  他左腿先迈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来。 
  他走得更慢,因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汉突然道:“你想走?” 
  傅红雪道:“我……我已该走了。” 
  薛大汉道:“你欠的酒帐呢?” 
  傅红雪闭着嘴。他无法回答,也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前三天的帐,我可以请你,但后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着道:“后面十一天的帐是二千八百五十两。” 
  薛大汉道:“你听见没有,二千八百五十两,你不付清就想走?” 
  没有回答,还是无话可说。 
  薛大汉道:“你是不是没钱付帐?好,留下你的刀来,我就放1走!”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耳畔仿佛响起了一声霹雳。 
  “留下你的刀来!” 
  傅红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溃。 
  薛大汉脸上却带着种恶毒的狞笑,现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红雪才从他紧咬着的齿缝中吐出九个字:“谁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 ” 
  薛大汉大笑。 
  “这句话如果是你以前说我也许还会相信,只不过现在…” 
  “现在怎么样?” 
  “现在你已不能说这句话,已不配说!” 
  傅红雪霍然回头,连眼睛都已变成血红,可是他总算看到了薛大汉的真面目。 
  薛大汉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头!” 
  “留下你的头!” 
  原来薛大汉对傅红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为了等着说这句话。 
  原来这本就是个阴谋。 
  刀还在手里,傅红雪还是随时可以拔出来。 
  可是他已完全丧失了那种一刀致人于死的自信,那么奇妙的自信。因为他的勇气、尊
严和自信,都已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汉已站起来,就像是个巨神般站了起来。 
  “难道现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声音中不但充满讥消,而且充满自信。 
  因为他很了解傅红雪的武功,更了解傅红雪这些天来失去了些什么。他已有把握。 
  这种把握正如傅红雪一刀刺入袁秋云胸膛时的把握一样! 
  他知道傅红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于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别人就得死在
他刀下的情况完全一样。 
  这是种多么可怕的变化。 
  这种变化是谁造成的?是怎么样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不能拔刀。 
  因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里,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血,痛苦、悔恨、羞辱、愤怒。 
  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跟那卒夫走入客栈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 
  爱情和仇恨同时消灭,生命也同时消灭,岂非还落得个干净? 
  一个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还要活着,那无论为了什么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决定拔刀! 
  黄昏。 
  秋云低垂,大地苍茫。 
  傅红雪已准备拔刀。 
  但这时忽然听见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出现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声中,仿佛永远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讥诮和嘲弄之意。 
  傅红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来纵然还有一线希望,现在希望也已完全断绝。 
  路小佳带着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王,你们难道就准备在这里拼命?” 
  薛大汉道:“杀人难道还要选地方?” 
  路小佳道:“当然要。” 
  他微笑着,又道:“我杀人比你们内行,我可以保证,这里绝不是杀人的地方。” 
  薛大汉道:“你要替我们选个地方?” 
  路小佳点点头,道:“这花园里就不错,你们无论从什么地方倒下去,我保证都一定
倒在花下。” 
  暮霭苍茫,花丛间仿佛笼上了一层轻纱。 
  但这美丽的庭园中,此刻却像是忽然充满了凄凉萧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确是杀人的好天气,我一向喜欢在秋
天杀人的。” 
  薛大汉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着你动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没有人可杀时,看着朋友杀人也不错。” 
  薛大汉道:“我保证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转过头,带着微笑,看着傅红雪,又道:“其实今天被杀的人本不该是你。” 
  傅红雪就站在花径尽头,听着。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刚猛凌厉,虽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却似有种神秘的魔
力 ,你本来可以杀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现在己不同了,因为你对自己都已没有信心,你的刀又怎么会对你
有信心?” 
  还是沉默。 
  路小佳道:“现在你已不栩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将死在老
薛手下。” 
  傅红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看你这么样一个人被别人杀死,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但这也不能怪别人,只能
怪你。” 
  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想要报仇,就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一个人若想
在江湖中活得长久,也不能爱上任何女人,何况你爱上的只不过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 
  傅红雪只觉得心又在收缩,忽然道:“一个人若想活长久,话也不能说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这倒是句老实话,今天我的话实在说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剥开,抛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话却说得太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该问问他,为何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我不必问。”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 ”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还不到三十,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你为何不算算他的
年 纪?” 
  傅红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过你既然可以为你的父亲复仇,他当然也可以为他的父亲杀了你。” 
  傅红雪终于明白。 
  薛大汉虽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亲却无疑是的。 
  这一切阴谋,只不过是为了阻止傅红雪去杀他的父亲。 
  谁能说他做错了? 
  他用的方法也许不正当,但一个人若要阻止别人去杀他的父亲,无论用什么法子,都
没 有人能说他是不对的。 
  薛大汉一直没有开口,他已将全身真力全都运达四肢。 
  那巨大的身躯,看来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看来这一斧之力,连山石都难以抗拒。 
  傅红雪长长吸了口气,道:“好,现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汉冷冷道:“我让你先拔刀,还是一样可以杀你。” 
  突听一人大喊:“你若要杀他,就得先杀了我。” 
  声音虽嘶哑,仍是动听的。 
  一个人从花径那头急奔了过来,很少有人在奔跑时还能保持那种优美的风姿。 
  可是她梳理光洁的鬓发已凌乱,脸上的焦急和恐惧也不是装出来的。 
  一个小伙子在后面追来,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掴倒在地上。 
  薛大汉和路小佳却很惊异,同时失声道:“是你!” 
  他们实在想不到来的这女人竟是翠浓,更想不到这种女人竟肯为傅红雪死。 
  在这一瞬间,最惊讶、最痛苦、也最欢喜的,当然还是傅红雪。没有人能了解他此刻
的 心情,也没有人能形容得出来。 
  翠浓已奔过来,挡在他面前。 
  薛大汉道:“你来干什么?” 
  翠浓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薛大汉冷笑道:“你能保护他?” 
  翠浓道:“我不能,但我却能比他先死。” 
  薛大汉道:“你真的肯为他死?” 
  翠浓道:“否则我为何要来?” 
  薛大汉道:“那时你为何要走呢?” 
  翠浓道:“因为……因为那时我以为他讨厌我,看不起我,我以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涌出泪珠,接着道:“但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以前他对我
那种样子,只不过因为他天生的怪脾气。” 
  薛大汉冷笑。 
  翠浓流着泪,道:“现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欢我,我也真心喜欢他,其他的
事全不重要,何况……这些天来他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为了我,就凭你们,又怎么敢这样子对他?” 
  薛大汉冷笑道:“你难道真要我杀了你?” 
  翠浓道:“当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难道我还能活得下去?” 
  薛大汉道:“很好,那么我就成全了你。” 
  突听傅红雪道:“等一等!” 
  薛大汉冷冷道:“难道你也要抢着先死?” 
  傅红雪不再回答,不再说话。 
  他已不必再说话,因为他的态度已说明了一切。 
  就在这一瞬间,他的人又完全变了。他的心本是紧紧收缩着的,就像是一团被人揉在
掌 心的纸。 
  一个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纵然还有力量,也不愿再使出来,无法再使出来。人类所有
的一切,本就是随首心情而变化的。酒并不能真的毁了他,真正毁了他的,是他内心的痛
苦和绝望。 
  现在他的心已开展。他的态度忽然又变得充满了自信,因为他已知道他所爱的人并没
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变得出奇的镇定。 
  薛大汉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种无法形容的恐惧,他也知道现在若不能杀了这个人,
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 
  他狂吼一声,冲了过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铁斧,已化作了一阵狂枫。 
  花被震碎了,残花在斧风中飞起。然后风声突然停顿。残花慢慢地飘下来…… 
  铁斧高举在那里,动也不动,薛大汉的人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傅红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铁斧下,他的刀却已刺入了薛大汉的心脏,只剩下
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还在手里,脸却是苍白的,苍白得透明。 
  薛大汉手里的大铁斧终于落下来,他眼珠已凸出,瞪着博红雪,就像别的那些死在傅
红雪刀下的人一样,眼睛里充满了怀疑和不信。 
  可是他现在已必须相信,这个人,这柄刀,的确有这种神秘的魔力。 
  傅红雪没有看他,只是看着手里的刀。 
  “呛”的一声,刀已入鞘。 
  薛大汉还没有倒下去,却忽然长长地吐出了口气,仿佛是悲哀,叹息。 
  “我本来想把你当做朋友的。” 
  这是他最后说的一句话。然后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红雪还是没有看他,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冷漠的眼睛里竟也露出种悲伤的表情。 
  “我本来并不想杀你。”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但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出口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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