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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老虎
第四章活埋
有鬼暗夜,荒山,非人间。
凤娘一步步走入黑暗中,终於完全被黑暗吞没。
曲平脸上虽然全无表情,眼睛里却有了泪光,就好像眼看着一个人掉下深不
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却偏偏没法子去拉他一把。
千千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替她难受?」
曲平道:「嗯。」
千千道:「如果到那里去的是我,就一定不会有人觉得难受了,因为我只不
过是个不知好歹、蛮横无理的女人,死活都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曲平不说话。
千千道:「但是她却又温柔,又漂亮,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喜欢她。」
她又在冷笑;「就连那个姓唐的都喜欢她,我看得出。」
曲平终於忍不住道:「别人喜欢她,只因为她心地良善,不管她长得有多美
或者是难看都是一样!」
千千道:「对,她心地良善,我却心肠恶毒,又不会拉住人家的手,故意作
出温柔体贴的样子,我……我……」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已流下面颊。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她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她正在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嫉妒悲伤时,忽然看见一个影子向她飞了过来
。
一条淡淡的白色影子,彷佛是个人,一个很小的人。
如果这真是个人的影子,这个人一定是个小孩!
小孩怎麽会飞?怎麽会有这麽快的速度?
她正在惊奇,忽然觉得腰下麻了一麻,一阵黑暗蒙住了她的眼。
她立刻觉得自己好像有十年没有睡过觉一样,彷佛要睡着了。
她真的睡着了。
窗外阳光灿燎。
灿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一张亮如镜的桌子上。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跟这桌子一样,光亮洁净,一尘不染。
千千醒来时,就在这屋子里。
她明明是在一个黑暗寒冷的荒山绝顶上,难道这是个梦?
这不是梦,她的确已醒了,完全清醒,她也看见了曲平。曲平本来是在看着
她的,等到她看到他时,就避开了她的眼睛,去看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花。
黄花已盛开。
凤娘那间也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怎麽会到了这里?
窗台上也有这麽样一盆花。
这不是凤娘的屋子。
「凤娘呢?」
曲平没有回答,眼睛里却带着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悲伤。
我们怎麽会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什麽地方千千没有问,这些事鄱已不重要。
她并没有忘记曲平说的话,也没有忘记唐猛临死前的表情。
她一定要去找凤娘,不管那地方是不是人间都一样。
但是她还没有去,凤娘就已经来了。
「我刚走过那片危崖,就看见一个小小的白影子朝我飞了过来,只听见一个
人对我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然後我就好像忽然睡着了。」
「你醒来时就已到了这里?」千千问道。
凤娘点点头,眼睛里充满迷惘;「这里是什麽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什麽地方。
不管这里是什麽地方,都可以算是个好地方。
窗外是个小小的院子,灿烂的阳光正照在盛开的花朵上。
花丛外竹篱疏落,柴扉半掩,假山下的鱼池里养着十几条活活泼泼的鲤鱼,
檐下鸟笼里的画眉正在岐吱喳喳的歌唱。
六间屋子叁明叁暗,布置得简而清雅,有书房,有饭厅,还有叁间卧室,连
床上的被褥都是崭新的。
厨房後的小屋里堆满了柴米,木架上挂满了香肠、腊肉、咸鱼、风鸡。
後面还有个菜园,青椒、豆角和一根根此小孩手臂还粗的大萝卜。
看来这里无疑是户很富足的山居人家,主人无疑是个退隐林下的风雅之士。
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东西,只要你能想得到的,这里样样俱全,一件不缺。
可是这里没有人。「主人也许出去了。」可是他们等了很久,还是没看见主
人的影子。
千千道:「住在非人间里面的,究竟是些什麽人?」
曲平说的还是那句话:「既然是非人间,怎麽会有人?」
现在连曲平自己都知道别人一定能看得出他在隐藏着什麽秘密。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怎麽样,都绝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因为无论谁知道了这个秘密都绝对不会有好处。
千千道:「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既然是他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我
们就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曲平道:「我们为什麽要在这里住下去?」
凤娘道:「因为无忌虽然不在非人间,却一定远在这九华山里,我们只要有
耐心,迟早总能听到他的消息!」
她一向很少发表意见,她的意见一向很少有人能反对。
曲平虽然很不想留在这里,也只有闭上了嘴。
卧房有叁间,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拥有一间,这地方简直就像是特地为他
们准备的。
千千显得像孩子般高兴,她本来一直担心在山上找不到地方住,想不到却忽
然凭空出现个这麽样的地方。
这实在是件很好玩的事,简直就好像孩子们在玩「家家酒」。
就连凤娘都似已将心事抛开,道:「从今天起,烧菜煮饭是我的事。」
千千道:「我洗衣服洗碗。」
曲平也只有打起精神,道:「我去劈柴挑水。」
屋子左面的山坡後,就有道清泉,山坡上桃李盛开,已结了果真,李子微酸
,桃子甜而多汁,正多是女孩子们的恩物。
一个人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几乎都已经有了,只不过少了一样而已。
这里居然没有灯。
非但没有灯,连蜡烛、灯笼、火把、灯草、火刀、火镀、火石任何一样可以
取火照明的东西都没有。
这里原来的主人若不是睡得很早,就是晚上从不回来。
幸好灶里居然还留着火种,曲平燃着,凤娘蒸了些风鸡、腊肉,炒了一大盘
新摘下的豆角,煮了一大锅白米饭。
千千用小碟子盛满油,将棉花搓成灯蕊,就算是灯了。
她得意的笑道:「这样我们至少总不会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凤娘道:「外面的风景这麽美,如果我们能够有几盏那种用水晶做罩子的铜
灯那就更美了。」
她一向是个很爱美的人。总觉得在这依山面水满园鲜花的小屋里,能燃起这
麽样一盏灯,是件很有诗意的事。
可是她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是绝不会有这种灯的。
所以他们很早就睡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打听无忌的消息。
晚上凤娘在那个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灯下,写她那从无一日间断的日记时心里
还在想着这种灯。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门,就看见了十盏这麽样的灯,整整齐齐的摆在门,一个个用水晶雕
成的灯罩,在旭日下闪闪的发着光。
「这些灯是谁送来的?」
「他怎麽知道你想要这样的灯?」
凤娘没法子回答。她看着这些灯,痴痴的发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实我根
本不想要这麽多,只要每间屋子有一盏就够了,多了反而麻烦。」
然後他们就出门去寻找无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十盏灯果然已只剩下五盏
。
每个人都怔住,只觉得彷佛有股冷气从脚底直冒上来。
是不是一直都有个人躲在这屋子里,偷听他们说的话?
他们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都在这麽想。於是他们立刻开始找,把每个角落
都找遍了,甚至连床底下箱子里屋梁上灶洞下都找过,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子。
千千手脚冰冷,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想要什麽?」
凤娘道:「你想要什麽?」
千千道:「我想要个泥娃娃。」
她又问凤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麽?」
凤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个布娃娃。」
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头雕成的岂非更好?」
千千说:「你是不是想要木头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两个。」
这天晚上,他们睡觉之前,又将自己屋子里每个地方都找了一遍,确定了绝
没有人躲着後,才锁好门窗、上床睡觉。
他们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推开门,门外既没有泥娃娃,也没有木头娃娃。
门外只有一个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个。
千千瞪着凤娘。
凤娘虽然也怔住了,却知道她心里在想什麽。
别人无论要什麽,这个人都不重视,只有凤娘开口,他才会送来。
难道他是凤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个什麽样的「朋友」为什麽不敢露面?
这件事凤娘自己也没有法子解释,因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这里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我想换换口味。」
凤娘道:「你想吃什麽」
千千道:「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荀不理的肉包子。」
这些都是京城里的名点。
逸华斋在西城,酱肉用的一锅老卤,据说已有两叁百年没熄过火,他们卖出
来的酱肉,只要一吃进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苟不理在西巷,包子做得也绝不是别家能比得上的。
京城距离这里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是飞鸟,也没法子在半天之间飞个来回。
凤娘知道千千这是故意在出难题,立刻道:「好极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
」
千千还不放心:「你想吃什麽?」
凤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苟不理的肉包子。
」
他们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里却在想着酱肉和肉包子。
那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的。
千千心里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後还有没有脸再玩这种把戏?」
还没有日落,他们就匆匆赶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大盘酱肘子一大盘酱牛肉:二十个包子还在冒着热气。
这还不稀奇。
稀奇的是:酱肉果然是逸华斋的风味,一吃就可以吃出来是用那一锅陈年老
卤卤出来的,别的可以假,这一点却绝对假不了。
曲平也喜欢吃这种酱肉,可是现在吃在嘴里,却不知是什麽滋味。
千千又在盯着凤娘冷笑道:「看来你这个朋友的本事倒不小。」
凤娘不怪她。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本来就难免要让人怀疑的。
千千道:「你这位朋友是谁?既然来了,为什麽不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样子,说道:「不管怎麽样,这些东西都是他老远
买来的……」
曲平忽然问道:「多远?」
千千道:「很远。」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里,赶到这麽远的地方去买这些东西回来。
」
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麽人能在这半天工夫里,赶到京城去把这
些东西买回来?」
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千千道:「可是现在这些东西明明摆在桌子上。」
曲平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说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特别强调这个「人」字。
千千忽然又觉得脚底心在发冷:「难道你是说这地方有鬼」
鬼屋主人鬼能够听得见你说话,不管你说得声音多麽小,鬼都能听得见,你
却听不贝鬼说话。
鬼能够看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鬼都能看得见,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
你却看不见鬼,就算鬼在你旁边,你也一样看不见。
鬼不用点灯。这屋子里什麽都有,就是没有灯。
鬼可以在瞬息间来去千里,你却要骑着快马奔驰叁天叁夜才能跑一个来回。
凤娘的「朋友」难道不是人?是鬼?这屋子难道是间鬼屋?
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根纯银的带子。
凤娘沿着泉水慢慢的向前走。她睡不着,她心里很闷,不但闷,而且害怕,
怕得要命。
她并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个鬼,既然对她这麽好,她也用不着害怕的。
她从小就不怕鬼,她觉得有些人还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对她好,她都会同样感激。
她害怕,只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无忌。
虽然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无忌的鬼魂才会对她这好。
难道无忌已死了了难道这个儿就是无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发觉她们间已有了距离。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只因为无忌才
能联系。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们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麽互相信任?
泉水的尽头,是个小小的水池。四面长满了巨大的针枞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
花。
满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掬水,池水还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又清凉,又温柔
。
在她家乡的山坡後,也有这麽样一个水池。
她小的时候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的溜到那里去游水。
她本来是个很顽皮的核子,只不过一直在尽量约束自己。
现在她无意间想起了那欢乐的童年,那一段无拘无东、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已:「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不会再做一个像现在这麽
样的人?」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冲动。
一个人如果能暂时抛开一切,再重温童年时欢乐的旧梦,这种想法无论对谁
来说,都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她的心在跳,越跳越快。
她实在已被约束得太久,也应该偶而放松一下自已。
夜深人静,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麽清凉,那麽温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只微微头抖的手,解开了一粒衣钮……也许就因为童年那一
段顽皮的生活,她发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长笔挺,乳房饱满结实,只不过因为很久没有哂过太阳,所以看起
来又显得有点苍白柔弱,却更衬出了她女性的柔媚。这正是一个少女最值得骄傲
珍惜的,她从末让任何人侵犯过,甚至连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已看了也会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里,让清凉的池水和童年的梦境将她拥抱。
就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隐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间,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眼睛里
充满了惊奇喜悦和一种淫猥的赞赏。
她立刻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双手掩住了自己,沈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头来呼吸时,这双眼睛还在盯着她,而且在吃吃的笑。
她没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来,她只恨自己,为什麽这样不小心。
其实她已经很小心的四面看过,在这静夜荒山中,本不该有人来的。
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这里会有人?」
凤娘闭着嘴。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麽说,她只希望这人是个君子,能赶快走。
这个人却显然不是君子,非但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从草丛中站了
起来。
他是个很健壮的年轻人,穿着身浅黄色的紧身衣,看来矫健而有力。
凤娘的心沈了下去。
这种年轻人本来就精力充沛,无处发,怎麽经得起诱惑看到她脸上的惊骇与
恐惧,这人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会有这麽好的运气。」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见躲在水面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服。
难道他也要跳下来?
他还没有跳下来,凤娘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失声道:「不可以。」
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麽样?」.凤娘道:「你……你不可以
下来。」
这人笑道:「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麽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并不急着下水,就像是一只猫已经把老鼠抓住了,并不急着吞下去。
他还想逗逗她。
凤娘已经忍不住要叫起来了。
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这种地方只有鬼
,没有人。」
他是想吓吓她,想不到却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有求必应的鬼魂,立刻大声道:「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麽
?」
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凤娘咬了咬牙,道:「我只想要你变成瞎子。」
这句话刚说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像是闪电下击。
这人一双发亮的眠睛,立刻变成了两个血洞。
他好像还不知道这是怎麽回事,愣了一愣後,脸土才露出恐惧之极的表情,
才开始放声惨呼,抱着脸冲出去,却一头撞在树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凤娘也吓呆了。
刚才肝道闪电般的寒光,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了。
空出寂寂,不见人影,彷佛什麽事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那个人却已明明倒下,忽然间就真的变成瞎子。
凤娘不住放声大呼:「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
空山寂寂,没有回应。
凤娘实在快吓疯了,不顾一切的跳起来,湿淋淋的穿上衣服,狂奔回去。
这一路上总算没有意外,她总算又奔回了那神秘的小屋。
虽然她又怕又累,却还是不愿吵醒千千和曲平,等到自己的喘息稍微平静了
些,才悄悄的推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里一片黑暗。
幸好她还记得火种在那里,很快就燃起了灯,光明温暖的灯光,总会使人觉
得安全。可是灯光一亮起,她就失声叫了起来。
她房里赫然有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的素衣人,动也不动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双眼睛也是惨白
色的,看不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
这人竟然也是个瞎子。
千千和曲平也来了。
其实他们也没有睡,凤娘回来的时侯,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却不知道这瞎子
是什麽时候来的,他们也吃了一。
千千失声道:「你是什麽人?」
这瞎子脸上全无表情,冷冷的反问:「你是什麽人?」
千千道:「你到这里来干什麽?」
瞎子道:「你到这里来干什麽?」
千千怒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瞎子道:「我也知道现在是你问我,只不过这话却是我应该问你。」
他冷冷的接着道:「这是我的家,你们是什麽人?到这里来干什麽?」
千千说不出话来了。有时候她虽然也会不讲理,可是这一次她却连一句强词
夺理的话都没法子说出口。
她们实在连一点道理都没有。
她也相信这瞎子并没有说谎,像这麽样一栋房子,当然绝不会没有主人。
这地方什麽都有,就是没有灯,只因为这地方的主人是个瞎子。
瞎子当然用不着点灯。
曲平陪笑道:「我们是到这里来游山的,只想暂时在这里借住几天!」
瞎子道:「我不管你们是干什麽的,只希望你们快走。」
曲平道:「我们能不能多住几天?」
瞎子道:「不能。」
曲平道:「我们愿意出租金,不管你要多少都行。」
瞎子道:「不管你出多少都不行。」
千千又火,大声道:「难道你要我们现在就搬走?」
瞎子在考虑,终於说道:「好,我再给你们一天,明天日落之前,你们一定
要走。」
他慢幔的站起来,用一根白色的明杖点地,慢慢的走了出去,嘴里彷佛在喃
喃自语:「其实你们还是快走的好,再不走,只怕就要有大难临头了?」
外面依旧一片黑暗。
瞎子一走出去,忽然消失在黑暗里。
一个瞎子怎麽会住到深山中来,怎麽能将这地方收拾得这麽乾净?
曲平叹了口气,道:「这瞎子一定不是普通人,我们……」
千千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劝我们快点走?」
曲平不否认。
千千道:「我们当然是要走的,反正这种鬼地方,我早就住不下去了?」
她在跟曲平说话,眼睛却盯着凤娘。
凤娘看起来就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
一个人叁更半夜跑出去干什麽?怎麽会掉到水里去?
她自己也知道自已这样子难免要让人疑心,可是千千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不问比问更槽。
她知道她们之间距离已愈来愈远了。
夜更深。
凤娘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想不到忽然就已睡着。
她睡得并不沈。
晕晕迷迷,她觉得自己身边彷佛多了样东西,这样东西竟彷佛是个人。
这个人就睡在她旁边,身裁彷佛很矮小,身上带着种很奇异的香气。
她想叫,却叫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
这个人彷佛在抱着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又急,又怕,身体却起了种奇怪的反应,她想睁开眼看看这个人是谁是不
是无忌她眼睛睁不开,随便怎麽样用力都睁不开。
她彷佛听见这个人在说:「你是我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你」
声音明明在她耳畔,却又彷佛很远。
这个人是不是无忌?听起来为什麽不像是无忌的声音?
她忽然又睡着了,醒来时一身冷汗。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当然是曲平去开门。
敲门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来催我们搬走?」
更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摇摇头,道:「你们不必搬走了。」
这瞎子主意变得好快。
曲平几乎不相信,道:「你是说,我们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随便你们喜欢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问:「你为什麽忽然改变了主意?」
瞎子道:「因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
瞎子道:「是个朋友。」
曲平道:「朋友?谁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已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灯和逸华的酱肉。
曲平觉得呼吸间有点冷,却还是不能不问.「那位朋友答应我们留下来」
瞎子道:「他有条件。」
曲平道:「什麽条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来吃饭。」
曲平怔住。
这条件他实在不敢答应,却又不能不答应。
不管怎麽样,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吃顿饭,总不能算是苛求。
问题只有一点。
那位「朋友」,究竟是个什麽样的朋友曲平还在犹疑,千千已经冲出来;「
他要什麽?」
瞎子道:「随便吃什麽都行,他知道你们?里有位卫姑娘,能烧一手好菜。
」
黄昏。
凤娘在准备晚饭的菜。
风鸡腊肉香肠都已经上了蒸锅,咸鱼是准备用油煎的。
刚拔下来的萝卜可以做汤,虽然没有鲜肉排骨,用咸鱼肉烧起来也一样很鲜
。还有两条刚从池里捞出来的鲤鱼,她本来是想做汤的,可是後来想一想,还是
清蒸的好。
鲜鱼如果烧得太久,就会失去鲜嫩,不鲜不嫩的鲤鱼,就好像木头一栖索然
无味。
如是是鲫鱼,她就会用来做汤了。
配菜也是种学问。
一些并不太好的菜料,在一个很会做菜的人手里,就好像一把并不太好的剑
,握在一个很会用剑的人手里一样。
对於这一点,凤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时候,心里却一直很不安定。
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
究竟是「人」?还是鬼魂?
他是不是无忌?
如果不是无忌,会是谁,为什麽对她这样好?只要她说出口,总是有求必应
。
凤娘在洗豆荚。
用紫红色的香肠炒青绿色的豆荚,也是样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肠,忽然回头过,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凤娘心里在叹息虽然她觉得千千不应该问她这句话的,她却不能不回答:「
我永远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麽你就应该告诉我,今天晚上要来吃饭的人是谁」
凤娘道:「我怎麽会知道他是谁」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肠,板着脸道:「你怎麽会不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朋
友?」
凤娘闭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泪来,纵然她有泪,也只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绝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噩梦。
那奇异的香气,那灼热的嘴他究竟是不是无忌?
如不是无忌,为什麽要这样子对她?
凤娘的手虽然没在冷水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正是那瞎子的声音;「你们的客人,
已经来了。」
凤娘在炒豆荚,用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盐。
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位已经坐在前厅里的「客人」他应该算是客人?还是主人
?她只希望能快点炒好这最後一样菜,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怎麽会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贵客这小孩高坐在上位,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就好像久已习惯了受人尊
敬。他身上穿着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质料高贵,一尘不染。他的态度也很高贵,
苍白的脸上带着种王侯般的严肃表情。
这种苍白的脸色,和这种冷淡严肃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贵族们特有的标志。
虽然他在尽量做出大人的样子,可是年纪却很小,最多也不过十二叁岁。
看到凤娘走进来的时候,他严肃冷淡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眼睛
也露出灼热的光。
曲平正在为他们引见「这位就是我们的贵客雷公子,这位就是能烧一手好菜
的卫姑娘!」
这小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麽,一双灼热的眼睛始终盯在凤娘脸上。
如果是个大男人这样盯着个女孩子看,无疑是件很失礼的事。他却只不过是
过小孩子。
凤娘虽然觉得很惊奇,很意外,心里的负担却减轻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这个小孩,那也许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又荒
唐,又可怕的梦。
想到那个梦,她的脸又有些红,等到她发现菜里没有放盐的时候,脸就更红
。
可是这位小贵客却好像对这道菜很感兴趣,因为别的菜他几乎连碰都没有碰
。
他吃得很少,说得很少。事实上,他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屋里的人除
了凤娘之外,在他眼中看来简直都像是死人一样,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凤娘。虽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凤娘还是被他看
得有点难为情了。
千千看着他们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不好受。幸好这位贵客已经起来,好像
已准备要走,这顿可怕的晚宴总算已将结东。凤娘心里舒了一气,这小孩子却忽
然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想要做什麽,就做什麽,竟全不顾别人对他的想法。
他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绝对不客人违抗。
凤娘实在不知道怎麽办才好了,只希望千千能帮她说句话。千千却显然已决
心不管他们的事。
这小孩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覆,眼神中带着种热切的盼望。
凤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於答应:「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也像无忌一样,从来不忍拒绝别人的要求,何况他毕竟是个孩子。
一个十二叁岁孩子,能对她怎麽样。
夜,繁星。
他们沿着银带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这孩子实在很特别,很奇怪。」
凤娘实在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麽?有时他看起来还很小,有时看起来又比
他实际的年龄要事。
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头处那个水池了。
凤娘忍不住道:「我们不要往上面走了,好不好?」
小孩道:「为什麽?」
凤娘说不出,也不敢说,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现在还让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着她,忽然道:「用不着害怕,昨天晚上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
凤娘吃了一惊;「你说是那个人?」
小孩道:「就是那个忽然变成了瞎子的人。」
凤娘更吃惊;「你怎麽会知道。」
小孩笑了笑,说道:「我怎麽会不知道。」
他笑容看来彷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凤娘吃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你」
小孩道:「当然是我。」
凤娘问道:「是你刺瞎了那个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们一个仇家派来找我们的人,我本来就不会放过他的
,何况,他又对那样无礼。」
他的表情又显得很严肃道:「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娘又讶、又感激:「那些水晶灯也是你送去给我的?」
小孩点点头,道:「逸华斋的酱肘子也是我送去的。」
凤娘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先叹了口气,然後又笑了:「我怎麽看不出你有那
麽大的本事。」
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凤娘忽然觉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极了,道:「那些酱肘子,你是怎麽
弄来的?」
小孩道:「不必管我用的是什麽法子,只要说出来的事,我就能够替做到。
」
凤娘又感激,又高舆。
这孩子对她实在很好,有这麽一个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护人,实在是件很有
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麽名字?」
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电的雷。」
凤娘道:「那麽你的姓名?」
小孩脸上忽然露出很悲伤的表情,冷冷的道:「我没有姓。」
他为什麽会没有姓?
难道他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麽?
凤娘心里立刻充满了怜悯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孩子母亲一样来保
护这孩子。
她轻轻的拉起了孩子的手,柔声道:「那麽,我以後就叫你小雷。」
他的手心忽然变得滚烫,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道:「你是我的,你是
我的……」
也不知是因为他那滚烫的手心,还是那双灼热的眼睛,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心
在跳。
她告诉自己:「她只不过是孩子。」
可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个孩子。
她想挥脱他的手,又怕伤他心,只有叹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做
你的大姊姊。」……小雷道:「不是我的姊姊。」
凤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难道不知道是我的人了?自从昨天晚上之後,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
凤娘的心又几乎要跳出了脖子,失声道:「昨天晚上是你。」
小雷点点头,道:「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过,每一个地方我都…
…我都……」
他的手心更热,把凤娘的手握得更紧。如果是千千,现在早已摔脱他的手,
一个耳光打过去凤娘不是千千。
凤娘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中国典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伤任何人的心。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这只不过是种孩子气的冲动,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
太需要别人的爱。
她希望她能让他冷静下来:「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只要你以後记得
千万不要再那样子做了。因为我已经是有了丈夫的女人。」
小雷却用力摇头,大声道:「我知道没有丈夫,那个还没有成婚的丈夫赵无
忌已经死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碰。」
他忽然紧紧的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完全混乱了。
一种母性的温柔,使得她不忍伤害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况她要推也推不开。
另一种女性的本能,却使她身体自然有了种奇妙的反应。
她全身也开始发热,发抖,而对方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麽办才好。
就在这时候,小雷忽然从她身上凭空飞起,就像是背後有根绳子忽然被人提
了起来的木偶。
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来?
凤娘没有看清楚。
她只看见了一条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过,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着这影子消失。
一切又都已过去,彷佛什麽都没有发生过,凤娘是不是也能把它当做什麽事
都没有发生过?
面对着寂寞的空山,闪动的星光,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涌上心头,
却不知是为了这样的遭遇?还是为了无忌的消息?
难道无忌真的忍心就这样离她而去,连最後一面都不让她再见。
无忌当然不愿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样,通常都令人无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
凤娘决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见无忌时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见他时,她都要大哭一场。
那麽现在又何必哭!现在她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她擦乾眼泪,站起来,忽然发现有个人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着她。
这个人当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为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那个瞎子。
可是这个人却偏偏像是在看她,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问道:「
想不想再见赵无忌?」
凤娘一颗心立刻拎起:「你道他在那里?」
「跟我来。」瞎子转过身那根白色的明杖点地,漫漫的的向前走。
凤娘想也不想,就跟着他走瞎子穿过一片疏林,又来到那泉水尽头的小水池
旁。
「就在这里?」
「是的?」
小池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口棺材,崭新的,漆黑的棺材。难道无忌就在棺材
里?
棺材是空的。
「无忌呢?」
「想见无忌,就睡下去。」
「睡进棺材去?」
「是的。」
活人为什麽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为别人已将她当作个死人!瞎子脸上全
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里在打什麽主意。可是只是要能见到无忌,就算要她死
,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睡了下去,睡进棺材里。
棺材的盖子已经盖了起来,接着,棺材就被抬起。
这瞎子难道准备把她活埋凤娘还是很清醒,恐惧总是能令人清醒。她感觉到
抬棺材的绝不止一个人,抬得很平稳,走得很快。
活埋开始的时候,他们走的路还很平坦,然後就渐渐陡峭。
虽然躺在棺材里,她还是可以感觉到愈来愈冷,显见他们是在往上走,走了
很长的一段路,算来已经接近山顶。
但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走的路却更奇怪,有时向上,有时很直,有时很曲
折。
听他们脚步的声音,有时彷佛走在砂石上,有时却是坚硬的石块。
外面的气温忽又转变,变得很温暖,彷佛走入了一个岩洞里。
又走了一段路,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声,彷佛岩石在磨擦,又彷佛绞
盘在转动。
棺材虽然盖得很严密,却还是有通风的地方,她忽然嗅到了一种芬芳扑鼻的
香气。
这时候棺材已被轻轻的放下,好像是放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如果他们准备活埋她,为什麽要走这麽一段路,选在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麽地方?
四下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躺在墨黑的棺材里等了很久,外面还是没有动静,她敲了敲棺盖,也没有
回应。
把棺材抬来的人放下她之後,就似已悄悄的退出去。
她又等了半天,终於忍不住把棺材的盖子抬起,外面果然没有人,连那瞎子
都不见了。
她用力移动棺材,坐了起来,就发现自己彷佛已进入了一个神话中的梦境里
。
就算这不是梦,这地方也绝非人间。
这是个用大理石砌成的屋子,四面挂满了绣满金红的大红锦缎,门上挂着织
锦的门帷。
在屋子的正面,有一个彷佛是天然洞穴一样的神龛,里面却没有供奉任何菩
萨和神祗,只摆着一柄剑。
剑身很长,形式很古雅,绝没有用一点珠宝来装饰。和四面的华丽显得有点
不衬。
难道这柄剑就是这地方主人信奉的神屋子里灯火辉煌,灯火是从许多盏形样
奇巧的波斯水晶灯中照射出来的!
几上的金炉中散发出一阵阵芬芳扑鼻的香气,地下铺着很厚的波斯地毡,花
式如锦绣,一脚踩下去,就像踩在春天柔软的草地上。
凤娘虽然也生长在富贵人家,却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麽奢侈的地方。
惊奇使得她几乎连恐惧都忘记了,她一面看,一面走,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
她又碰到了一口棺材。
一口用古铜铸成的棺材,一个人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
口,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已死了很
久。
她是被人用棺材抬进来的,这里居然另外还有口棺材。
难道这地方只不过是个华丽的坟墓?
凤娘只觉得手脚冰冷,一种出於本能的反应,使得她想找样东西来保护自己
。
她想到了那柄剑。
她转身冲过去,手指还没触及剑柄,忽然听到一个人说.「那柄剑碰不得?
」
声音冰冷而又生涩,赫然竟像是从那口古铜棺材里传出的。
凤娘吓得全身都已僵硬,过了很久,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棺材里那个死人竟已
站了起来,正在用一双水晶灯般闪砾光亮的眼睛看着她,一字字道「除我之外,
天下没有人能动那柄剑?」
他的声音中带着种令人绝不能相信的慑人之力:「谁动谁就死?」
凤娘道:「你……」
这人说道:「我不是死人,也不是僵。」
他声音里又露出尖锐的讥讽:「有很多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还没
有死。」
凤娘舒了口气,忍不住问道:「这地方是你的?」
这人道:「你看这地方怎麽样?」
凤娘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麽说。」
她想了想,又道:「我也没有到皇宫去过,可是我相信这个地方一定是比皇
宫更漂亮。」
这人忽然冷笑道:「皇宫?皇宫算什麽?」
皇宫的华丽帝王的尊贵,在他眼里看来,竟算不了什麽。
凤娘忽然鼓起勇气,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诉我。」
这人道:「你问。」
凤娘道:「你究竟是什麽人」
这人沈默着,慢慢的转过身,去看挂在棺材外面的一幅对联「安思不动如大
地,静虑深思似秘藏。」
凤娘反覆看了几遍,苦笑道:「我看不懂。」
这人道:「这是地藏十轮经上的两句经文,地藏菩萨因此而得名。」
凤娘吃的看着他,道:「难道你就是地藏菩萨?」
这人缓缓道:「这两句话虽然是佛经上的,但是也包含着剑法中的真义。」
他的眼睛更亮:「普天之下,能懂得这其中真义的,只有我一个人。」
凤娘还在等着他回答刚才的问题。
这人又道:「这里就是地藏的得道处,他虽然得道却决不成佛,而是常现身
地狱中。」
他的目光忽又黯淡:「这二十年来,我过的日子,又何尝不像是在地狱中。
」
凤娘道:「那麽你……」
这人终於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不是菩萨,但是我的名字就叫地藏,其他的
都不必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凤娘不敢再问了。
她已看出这人一定有段极悲惨的往事,他的身世来历一定是个很大的秘密。
这人彷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麽多的话了,彷佛忽然觉得很疲倦。
凤娘正想问他:「是不是你要那瞎子送我来的?无忌的人在那里?」
他却又躺入棺材,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摆在胸口,连动都不动了。
凤娘不敢惊动他。
别人需要休息睡眠的时候,她从没有因为任何原因去惊动过任何人。
她坐下来,眼睛看着这屋里两扇挂着织锦帘帷的门。
她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可是,这是别的人家。
她从来没有在别人家里随便走动过,不管是谁的家都一样。
她当然也不能就像这麽样坐在这里得一辈子。
幸好瞎子又出现了。
他掀起那织锦门帷走进来,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魔咒,让凤娘不能不跟着他走。
门後是另一个梦境,除了同样华丽的布置外,还多了一张床。
瞎子道:「从今天起,这间房就是你的,你累,可以睡在这里,你饿了,只
要摇一摇放在床头的这个铃。随便你想吃什麽,都立刻有人送给你。」
他说的就像是神话。
每个人都难免有好奇心,凤娘忍不住问:「随便我要吃什麽?」
她想到了逸华斋:「如果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呢?」
瞎子用事实回答了她的话,他出去吩咐了一声,片刻後她要的东西就送来了
。
凤娘不能相信:「这真是从京城逸华买来的?」
瞎子道:「逸华斋的酱肘子,已经不是真的,他们那个铁锅和原汁,已经被
我用九千两银子买来了。」
凤娘道:「荀不理的包子呢?」
瞎子道:「在那里做包子的大师傅,多年前就已在我们的厨房里。」
听起来这也像是神话,却绝对不是谎话,这至少解释很多本来无法解释的事
。
凤娘道:「我并不想知道荀不理的大师傅在那里,我只想知道无忌在那里?
」
瞎子道:「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凤娘没有再问。
她是个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都要等待时机。
如果时机未到,着急也没有用。
但是她却可以问:「你为什麽要花九千两银子去买个铁锅?」
瞎子道:「我买的不是铁锅,是那一锅陈年的卤汁。」
凤娘道:「我知道那锅汁很了不起,据说就算把一根木头放下去卤,吃起来
也很有味道。」
瞎子淡淡道:「我们卤的不是木头,是肉。」
凤娘道:「你花了九千两银子,为的就是要买那锅汁来卤肉?」
瞎子道:「是的。」
如果是千千,她一定会问;「你们是不是想开家酱肉店,抢逸华斋的生意。
」
凤娘不是千千,所以她只问:「为什麽」。
瞎子道:「因为我的主人随时都可能想吃。」
凤娘道:「你为什麽不去买?」
瞎子道:「因为就算是骑最快的马,昼夜不停的奔驰,也要二叁十个时辰才
能买得回来。」
凤娘道:「你试过」
瞎子道:「只试过一次。」
凤娘道:「那一次你就连那锅卤汁也买回来了?」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只要是你主人想吃的,你随时都有准备」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如果他想吃……」
瞎子冷冷道:「如果他想吃我的鼻子,我立刻就会割下来,送到他面前去。
」
凤娘说不出话了。
瞎子道:「你还有什麽事要问?」
凤娘终於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些事。」
瞎子道:「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麽。」
凤娘道:「你知道?」
瞎子道:「你想问我,他究竟是谁?怎麽会有这麽大的权力?」
凤娘不能否认。
她忽然发现瞎子虽然连眼珠都没有,却能看透她的心。
瞎子道:「你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很温柔、很懂事,从来不会说让人讨厌
的话,更不会做让人讨厌的事,为了别人你宁可委屈自己。」
他居然也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太多了。」
这本来是句恭维赞美的话,可是他的口气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惋惜。
他那双什麽都看不见的眼睛里,彷佛已看到了她本来的不幸。
做。
这瞎子第二次进来的时侯,已经是两天之後了。
凤娘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的过了两天,这地方无疑是在山腹里,根本分不出
昼夜。
她只知道屋角那铜壶滴漏,已经漏出了二十几个时辰。
她觉得很衰弱。
因为她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
虽然她知道只要摇一摇床头的铃,就可以得到她所想要的任何饮食。
可是她没有碰过那个铃,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她都没有碰过。
虽然门没有锁,她只要掀开那织锦的帷帘,就可以走出去。
可是她宁可待在这里。
因为她从来不愿做她明明知道做了也没有用的事。
虽然她很温柔,很懂事,很能够委屈自己,可是她不愿做的事,也从来没有
人能勉强她去瞎子彷佛又在「看」着她。可是这一次他也看不透她了。
凤娘对他还是很温柔,很有礼,一看见他就站起来,道:「请坐。」
瞎子没有坐,却掀起了门帷,道:「请。」
凤娘并没有问他这次准备带她到那里去,对任何事她好像都已准备逆来顺受
。
她走出这扇门,就看见那个自称为「地藏」的白衣人已在厅里等着她。
桌上摆满了丰富的酒菜,两个石像般伺候在桌旁的昆仑奴,手里托着个很大
的金盘,堆满了颜色鲜、成熟、多汁的水果,有并洲的梨、莱阳的枣、哈密的瓜
、北京的石榴、南丰的蜜橘、海南岛上的香蕉和菠萝蜜。
他坐在饭桌旁,虽然没有站起来,态度却显得很和气,就连那双眼睛中利刃
般闪动的光芒,都已变得温和起来。
在这一刻间,他看来已不再是诡异的僵,而是个讲究饮食的主人。
他对面还有张铺着银狐皮垫的椅子,虽然是夏日,在这阴寒潮湿的地底,还
是很需要的。
他说:「请坐。」
凤娘坐下来。
摆在她面前的晚餐是她生平从末见过的丰盛。
白衣人凝视着她,缓缓道:「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
都一定不会像你这麽样做的。」
凤娘笑了笑,道:「其实我什麽事都没有做。」
白衣人道:「你也什麽都没有吃。」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不想吃,谁都不能勉强他,也无法勉强他。
」
凤娘道:「我也是这麽想。」
白衣人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凤娘等着他说出来。
白衣人道:「赵无忌并没有死,你迟早一定可以看见他的。」
凤娘尽量在控制自己,在饭桌上显得太兴奋激动,是件很失礼的事。
白衣人道:「我保证一定让你们相见,我一生中从末失信。」
凤娘什麽话都没有再说,什麽话都没有再问。
她举起了筷子。
白衣人也像小雷一样,吃得非常少。
凤娘吃得也不多。
一个已经饿了两叁天的人,骤然面对这麽样一桌丰盛的酒菜,本不该有她这
麽样优雅和风度。
她却是例外。
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反抗别人,只有用她的意志。
她无论做什麽事,都尽量克制自己。
白衣人看着她,目中带着赞赏之色,缓缓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很好吃
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吃得太多,而且时时刻刻都需要休息。」
他语声停顿,彷佛在等着凤娘问他原因。
凤娘果然适时问道:「为什麽?」
白衣人道:「因为我中了毒。」
凤娘动容道:「你几时中了毒?」
白衣人道:「几乎已经快二十年。」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悲愤而沮丧;「那实在是种很可怕的毒,这二十年来,时
时刻刻都在纠缠着,每年我都要去求一次解药,才能保住我的生命,只不过我还
是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妄动真力,否则毒性一发作,连那种解药也无能为力。」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多麽骄傲的人,现在居然对凤娘说出了他不幸的遭
遇。
这使得凤娘不但同情,而且感激,柔声道;「我想,这些年来你一定受了不
少苦。」
白衣人居然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半晌,忽又冷笑道:「那解药并不是我去
求来的,而是凭我的本事去换来的,否则我宁死也不会去求他。」
凤娘虽然不知道他和萧东楼之间的恩怨,却绝不怀疑他说的话。
白衣人目中又射出精光,道:「昔年我一剑纵横,杀人无算,仇家遍布天下
,就是跟我没有仇的人,也一心想要我的头颅,因为无论谁杀了我,立刻就可以
用我的血,染红他的名字。」
他又在冷笑,道:「只可惜我绝不会议们称心如愿的。」
凤娘现在终於明白,他时时刻刻都像死人般的僵卧不动,并不是为了吓人,
而是生怕毒性会忽然发作。
他像死人般住在地下,以棺材为起居处,也并不是在故弄诡秘玄虚,而是为
了躲避仇家的追踪。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一点都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因为他虽然没有死,却已等於被活埋了。
第五章辣椒巷
风娘的自由酒也有很多种。
有一种颜色红得像血一样的,是波斯进贡的葡萄酒。
盛在水晶夜光杯里更美。一种神秘而凄艳的美。
白衣人浅浅啜了一,惨白的脸上彷佛也有了种神秘而凄艳的红晕。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的行踪虽然很秘密,可是近年来好像也渐渐漏了出去
,我昔年仇家的门人子弟,已有人到九华山来寻找我的下落。」
他故意不看凤娘:「那天被雷仔除去的那一个人,就是我一个极厉害的仇家
门下。」
凤娘垂下头,尽量不去想那个奇怪的孩子,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
她已看出了他和这白衣人间的关系。
白衣人道:「我虽不怕他们,可是我的毒随时都可能发作,那时我就难免要
死在他们的手里。」
他脸上的红晕渐渐消褪,终於又转脸凝视凤娘,道:「只要我一旦死了,跟
随我的人,也必死无疑,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凤娘没有开口。她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麽,他本不该把这些事告诉她的。
白衣人道:「我告诉你这些事,只因为我……我想要你在这里陪着我。」
他忽然说出这句话来,凤娘也吃了一惊。
白衣人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寂寞,从来没有找到过一个合适的人能够
陪我说说话的。」
像凤娘这样的女人世上的确已不多。
白衣人道:「可是我对你并没有别的意思,你应该看得出我已是个废人。」
他虽然也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可是一种谁也无法控制的痛苦和悲伤,已经从
他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里露了出来。
凤娘没有让他再说下去,忽然道:「我答应你。」
白衣人彷佛也吃了一惊,道:「你……你答应我?」
凤娘道:「我可以留在这里陪你。」
现在她还不能见到无忌,不管为了什麽原因,这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相信千千和曲平都一定能照顾自己,绝不会为她伤心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让这个又骄傲,又痛苦,又可怕,又可
怜的人,过几天比较快乐的日子。
白衣人脸上又泛起了那种红晕,道:「我并不勉强你。」
凤娘道:「这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愿做的事,谁也不能勉强我。」
白衣人道:「可是你……」
凤娘道:「我只希望你也能答应我一件事。」
白衣人道:「你说。」
凤娘道:「只要一有了无忌的消息,你就要让我走。」
白衣人道:「你没有别的条件?」
凤娘道:「如果你还要答应我别的条件,你……你就是在侮辱我。」
白衣人看着她,惨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了光,就像是一棵枯萎的树木忽然又有
了生机。
对某种人来说,「赐予」远比「夺取」更幸福快乐。
凤娘无疑就是这种人。
瞎子远远的站在一旁,那双看不见的眼睛里,却又彷佛看到某种悲哀和不幸
。
到了这里之後,凤娘也没有中断她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她是根据一个精确的「滴漏」来计算日期的,每个月相差不会在半个时辰以
上。
那时的历法,每年只有叁百六十天。
地底的生活,单纯而平淡,只要选出其中叁天的记载,就可以明白她在那几
个月之间的遭遇和经历了。
这叁天,当然是特别重要的叁天,有很多足以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事,就
是在这叁天中发生的事。
这些享有的幸运,有的不幸。
第一件不幸事,发生在九月二十叁。
九月二十叁日,晴。
在这里虽然看不到天气的阴晴,我却知道今天一定是晴天。
因为那位瞎先生出去的时候,衣服穿得很单薄,回来时身上和脚底都是乾的
。
他出去,是为了去找小雷。
小雷出走了。
我在这里一直都没有看见过他,「地藏」好像在故意避免让我们相会。
「地藏」实在是个怪人,小雷也实在是个奇怪的核子。
其实他们的心地都很善良。
尤其是小雷,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他那样对我,也许只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
过母爱也许我长得像他母亲。
在核子们心目中,母亲永远都是天下最温柔美丽的女人。
可是他为什麽要出走呢?
找想问「地藏」,他的脾气却忽然变得很暴躁,对我也比平常凶恶。
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在为小雷的出走而生气伤心。
他对小雷的期望很高。
他们在找小雷的时候,我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这地方一共间隔成了十六间房,後面还有个石门,平时总是关着的,我猜那
一定是「地藏」
一个秘密的宝库。
今天他们什麽地方都去找过,却没有到那里去,难道他们认为小雷绝不会躲
在那里,只是因为那地方任何人都去不得我忍不住偷偷的去问那位瞎先生,他听
了我的话,竟像是忽然被毒蛇咬了一,话也不说就走了。
我从末见他这麽害怕,他怕的是什麽十一月十五日。
算起来今天又应该是月圆的时候了,不知道今天外面是否有月亮?月亮是否
还像以前那麽圆?
我已经在这里度过四个月圆之夜了。
我常常想到无忌,天天都在想,时时刻刻都在想,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起过他
。
因为我知道说也没有用。
无忌好像在一种很特别的情况下,我一定要等到某一个时候,才能见到他。
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我定要有耐心。
而且我相信「地藏」,他绝不是个不守信用的人,他对我也很好,从来没有
对我「有别的意思」,这一点他就很守信。
可是自从小雷出走了以後,他的脾气越来越奇怪,常常一个人躺在棺材里,
整天整晚的不说话,我也只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
这种日子自然并不太好过,可是我总算已度过来了。
有人说我很软弱,也有人说我像瓷器一样,一碰就会碎。
我从来没有反驳过。
人身上最软的是头发,最硬的是牙齿,可是一个人身上最容易坏,最容易脱
落的亦是牙齿,等到人死了之後,全身上下都腐烂了,头发却还是好好的。
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的在用
,眼睛却不会累,如果你用嘴不停的说话,用手不停的动,用脚不停的走路,你
早就累得要命。
所以我想,「脆弱」和「坚硬」之间,也不是绝对可以分别得出的。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小雷出走,是为了我。
原来他走的时侯,还留了封信,信上只有几句话。
「我喜欢凤娘,你抢走了凤娘,我走,总有一天我会抢回来的。」
小雷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我一直不懂他为什麽会这样对我。
每个月圆的时候,「地藏」就会变得特别暴躁不安。
今天他脾气更坏,而且还喝了一点酒,所以才会把小雷这封信拿给我看。
现在我才明白,那位瞎先生为什麽会有那种眼色。
他一定认为我来了之後,就会带来灾难和不幸,小雷的出走,只不过是个例
子而已。
我并没有为小雷担心,像他那样的孩子,无论走到那里,都不会吃亏的。
我只希望他不会走入歧途,因为他太聪明,剑法又那麽高,如果他走入歧途
就要天下大乱了。
我是在八月十五那一天开始学剑的,到今天也有叁个月了。
我连一点剑术的根基都没有,除了小时候我从叁叔那里学了一点内功吐纳的
方法之外,我根本连一点武功都不懂。
可是「地藏」偏偏说我可以学剑。
他说我也很古怪,说不定可以练成一种江湖中绝传很久的「玉女剑法」,因
为我的脾气性格很适合练这种剑法。
我从来不知道练剑也要看一个人的性格和脾气,我练了叁个月,也不知道究
竟练到怎麽样了。
只不过「地藏」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也说他以前「一剑纵横,天下无敌」
,好像并不是在吹嘘。
他的剑法实在很惊人。
有一次他说,他可以从我头上削断一根头发,只削断一根,然後再把这一根
头发削断,随便我要他削成几段都行。
他真的做到了。
我故意把头发梳得很紧,只看见他手里的剑光一闪,我的头发就被他削掉了
一根,等到这根头发落在地上时,已变成了十叁段。
他的剑光只一闪,我的头发就不多不少恰好被他削掉了一根,而且不多不少
恰好断成了十叁段。
我虽然不懂剑法,可是我也看得出他的剑法一定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因为他出手实在太快,快得让人没法子相信。
他说我已经把「玉女剑法」中的诀窍全郡学会了,只要以後能常常练,别人
就算练过十年剑,也末必能比得上我。
我相信他绝对是位明师,却不能相信我会是个这麽好的徒弟。
不管怎麽样,只要他一躺进棺材,我就会去找把剑来练。
我当然不敢去碰他放在神龛的那把剑,就连他自己都没有碰过。
他常说,现在就连他自己都不配去用那把剑,因为那把剑从末败过,现在他
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天下无敌的剑客了。
叁月二十八日。
不知不觉的,在这里已经过了快八个月了,今天已经到了无忌父亲的忌辰。
去年的今天,也正是我要跟无忌成亲的日子,每个人都说那是个大吉大利的
黄道吉日。
唉!那是个什麽样的黄道吉日那一天发生的惨案,不但害了老爷子的命,毁
了无忌一家人,也毁了我的一生。
如果老爷子没有死,今天我是个多麽幸福,多麽快乐的人,说不定我已有了
无忌的孩子。
可是今天……在「今天」这两个字下面,有很多潮湿的痕迹,彷佛是泪痕。
难道今天发生的事,比去年的今天还要悲惨可怕?
如果你能够看到她这些秘密的记载,看到这里,你当然一定会看下去。
下面她的字迹,远此平常潦草得多。
今天早上,「地藏」居然起来得比我还早,我起床时他已经在等着我,神情
也好像跟平时不一样。
他说在他这个洞府里,我只有一个地方还没有去过,他要带我去看看。
我当然很兴奋,因为我已猜到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就是那秘密的宝库。
我猜得不错。
他果然叫人打开了後面那个石门,我跟着他走进去後,才知道我还是有一点
猜错了。
那地方非但不是个宝库,而且臭得要命,我一走进去,就觉得有股恶臭扑鼻
而来,就好像是猪窝里那种臭气。
我虽然被臭得发晕,想吐,可是心里却更好奇,还是硬着头皮跟他走进去。
里面也是间大理石砌成的屋子,本来布置得好像也不错,现在却已经完全变
了样子,那些绣着金花的红幔,几乎已变成了乌黑的,痰盂,便桶,装着剩菜饭
的锅碗,堆得到处都是。
墙壁上,地上,到处都铺满了上面昼着人形的剑谱,每张剑谱都很破旧。
一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人,就坐在里面,看着这些剑谱,有时彷佛已看
得出神,有时忽然跳起来,此划几下,谁也猜不出他比的是什麽招式。
他的人已经瘦得不成人形,而且至少已有几个月没洗过澡,一张又脏又瘦的
脸上长满了胡子,我简直连看都不敢看。
他也好像完全不知道有人走了进去,连看都没有看我们一眼,忽然抓起一张
剑谱抱在怀里放声大笑,忽然又痛哭了起来。
我看这个人一定是个疯子。
「地藏」却说他并没有疯,只不过痴了,因为他已经被这些剑谱迷住,迷得
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澡也不洗,迷得什麽都忘了。
我也分不出「疯」和「痴」有什麽分别。
不管他是疯也好,是痴也好,我都不想再留在那种地方。
「地藏」还在盯着他看,居然好像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我就悄悄的溜了出去,因为我实在忍不住想吐,却又不愿在他面前吐。
不管怎麽样,他到底总是个人。
我躲在屋里好好的吐了一场,喝了杯热茶,「地藏」就来了。
他又盯着我看了半天才告诉我,现在又到了他每年一度要去求解药的时候,
这一次路程不近,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回来。
他问我,是愿意跟他一起去?还是愿意留在这里?
我当然愿意跟他一起去,我已经在这里憋得太久了,当然想到外回去看看。
到了外面,说不定就有了无忌的消息,何况我也想知道千千和曲平的情形。
我总觉得他们两个人倒是很相配的一对,千千的脾气不好,曲平一定会让着
她,千千到处惹麻烦,曲平定会替她解决。
只可惜千千对曲平总是冷冰冰的,从来也没有结过他好的脸色看。
「地藏」听到我愿意跟他一起走,也很高兴,就倒了杯葡萄酒给我喝。
我喝了那半杯酒,就睡着了。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才知道我们已经离开了他的地底洞府。
我坐在一辆马车上,全身披麻戴孝,几个穿黑衣服的人,抬着「地藏」那口
古铜棺材,跟在马车後。
我知道他一定在那棺材里,我这麽样打扮,也是种掩护。
晚上我们找到了家很偏僻的客栈落脚,而且包下了一整个跨院。
客栈里的伙计,都以为我是个刚死了丈夫的寡妇,对我照顾得特别周到。
我一个人住在一大间房,一直都没有睡,因为我知道「地藏」一定会来的。
深夜时他果然来了,我陪他吃了一点清粥,他又在盯着我看,忽然问了我一
句很奇怪的话:「你真的不认得他了?」
开始的时候我还不懂,後来我看到他那种奇怪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了种又疯
狂,又可怕的想法那个又脏又臭,我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的人,难道就是我不惜
牺牲,只想去看一眼的无忌?
「地藏」已看出了我在想什麽,就跟我说;「你没有想错,他就是无忌。」
我简直快疯了。
我想大哭,大叫,想把他活活扼死,可是我什麽都没有做。
「地藏」并没有失信,他遵守诺言,让我看到了无忌。
他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他并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我竟不认得无忌了。
我日日夜夜的想见他,等我真的见到他时,竟不认得他了。
我还有什麽话可说?
等我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之後,「地藏」才告诉我,无忌是找他学剑的,他
也认为无忌是可造之材。
但是,在他们之间,有一项约定,在无忌剑术还没有学成之前,绝不能会见
任何人。
无忌也答应遵守这约定,所以我要见无忌的时候,他总说还没有到时侯。
「地藏」又说:「我们以一年为期,约定了今天我要去试他的剑,只要他能
够击败我,我就让他走。」
他说出了这句话之後,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并不简单。
我很了解无忌。
他知道「地藏」一定不会传他剑术的,一定用了种很特别的法子,逼着「地
藏」不能不答应把剑术传给他。
所以「地藏」要他答应这条件的时候,他也不能不接受。
可是他又怎麽能击败「地藏」呢?他简直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地藏」显然又看出了我心里在想什麽,冷冷的对我说:「他并不是没有机
会,因为我的剑
术也是从那些剑谱上学成的,我做事一向公平。」
他又说:「可是我见到你之後,我的想法就变了,我生怕他的剑术真的练成
把你从我身旁夺走,我想杀了他,让你永远也见不到他。」
可是他并没有这麽做,因为他绝不是这种卑鄙无耻的小人。
所以他心里也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所以他的脾气才会变得那麽暴躁古怪。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
现在我才明白,为什麽那个瞎子总认为我会为他们带来不幸。
「地藏」又说:「但是,我也想不到他练剑会练得那麽「痴」,竟好像完全
变了个人?」
也许就因为他知道无忌已变了个人,所以才让我去见无忌。
「地藏」盯着我,又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可是你想错了,我本来
已下了决心,要让你回到无忌身边去,因为我已看出你对他的真情,你发觉我不
让你们相见,一定会恨我一辈子,我不想你恨我一辈子」
他又说:「可是,现在他既然已变成了那样子,你去见他,反而害了他,如
果他剑术能够练成,等到那一天,你们再相见也不迟。」
我没有开口,因为我已发觉他说的并不完全是真心话。
我不怪他,每个人都难免有私心的,他毕竟也是个人。
要等到那一天无忌的剑术才能练成?才能击败他?
那一天可能永远也等不到的。
但是我可以等到他回去的时候,那时侯我就可以见到无忌了。
不管无忌是疯了也好,是痴了也好,这一次,我再见到他,却不会离开他的
了。
凤娘是叁月二十八离开九华山的。
四月初一的晚上,梅檀僧院的和尚们晚课後,忽然发现有个又脏又臭,疲得
已不成人形的怪人躺在大殿前的石级上,看着满天星光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看到
过星光一样,竟似已看痴了。
试剑
四月初二,天气晴朗。
在天气特别好的日子里,廖八总是会觉得心情也特别好。
尤其是今天。
今天他一早起来,吃了顿很丰富的早点後,就去溜马。
晚上也通常都要喝很多酒,有时甚至连午饭的时候郡喝,所以他一向很注重
这顿早点。
今天早上他吃的是一整只鸡,用酒烧的鸡,一条活鲤鱼,红烧的活鲤鱼,和
一大盘用虾来炒的包心菜。
除了可以大把花的钱,漂亮的女人,和好酒之外,鸡,鲤鱼,包心菜,很可
能就是这位廖八爷最喜欢的叁种东西。
今天早上,他在半个时辰之内,就围着城跑了一个来回。
这是他最快的纪录。
他当然不是用自己的两条腿跑的,他是骑着马跑的。
他骑的当然是匹快马,就算不是天下最快的马,至少也是附近十八个城里最
快的一匹。
这匹马本来并不是他的。
那天在「寿尔康」楼上,他眼看着无忌击毙了唐家叁兄弟之後,他就没有一
天能睡得安稳。
他也是江湖人,在江湖之间,这种仇恨是非报不可的。
如果无忌来报仇,他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所以他一方面托人到各地去寻访高手来保护他,一方面也在暗中打听无忌的
行踪。
等到他听说无忌最後一次露面是在九华山下「太白居」,他就立刻带着人赶
去,太白居的掌柜夫妇却已在一夕间暴毙。
他只看见了一个叫小丁的伙计和这匹马,赵无忌的马。
他和赵无忌之间的梁子既然已结定了,又何妨再多加一样。
所以这匹马就变成了他的。
这一年来,他的日子过得很太平,赵无忌在他心里的阴影早已淡了。
现在他唯一的烦恼,就是他用重金请来,一直供养在这里的叁位高手。
他很想打发他们回去,却又生怕得罪了他们,尤其是那位胡跛子,他实在得
罪不起。
他决心要在这几天内解决这件事,就算要再多花一笔,他也认了。
供养这叁个人的花费,简直此养叁个姨太太还贵,他已感到有点吃不消了。
现在他才知道,世上最花钱的事并不是「快乐」,而是「仇恨」。为了这件
事,他已花了叁十多万两,再加上无忌嬴走了那一票,现在他表面看来虽然过得
风光,其实已只剩下个空架子。
幸好他的「场子」还在,过年前後又是旺季,所以他还可以撑得下去。
用冷水冲了个澡後,连这个问题好像也娈得不是问题。
他换了套乾净的衣服,还准备孢着他新娶的小姨太再睡个回笼觉。
就在这时候,费老头忽然来了。
费老头是他场子里的管事,是个不折不扣的老狐狸,在赌这一行里,已经混
了好几十年,什麽样的花样他都懂,什麽样的场面他都见过。
可是今天他却显得有点惊惶的样子,,上气不接下气的跑过来,几乎被门槛
绊得摔一跤。
廖八笑骂道:「看你急成这样子,是不是你老婆又偷人了?」
费老头叹了口气,苦着脸道:「我老婆偷人不稀奇,今天这件事才稀奇。」
廖八娥了娥眉,道:「难道今天场子里面又出了事?」
费老头道:「出的事还不小。」
做场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忽然凭空来了个手气特别好的大嬴家,就好像去
年来的那个「行运豹子」一样。
可是像「行运豹子」这种人,一辈子也难得碰到一个的。
廖八道:「你先喘气,坐下慢慢说,就算天塌下来,咱们也撑得住,你急个
鸟。」
费老头却好像连坐都坐不住,道:「今天场子里又来了个高手,狠狠的勾了
咱们一票。」
「勾」的意思,就是嬴了。
廖八什麽都不问,先问:「这个人现在走了没有?」
费老头道:「还没有。」
廖八冷笑道:「只要人还没走,咱们就有法子对付他。」
有赌不算输,像费老头这样的大行家,当然应该明白这道理。
可是今天他却不这麽想:「就因为他还没有走,所以才麻烦。」
廖八道:「为什麽?」
费老头道:「因为他还要赌,而且看样子还要再嬴下去。」
廖八道:「你看得出?」
费老头道:「他只带了十两银子本钱,现在已嬴了十四把。」
廖八道:「十四把是多少。」
费老头说道:「十六万叁千八百四十两。」
廖八脸色变了,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你是干什麽的,怎麽会让他连嬴
十四把?」
费老头道:「我一点法子都没有,因为他把把掷出来的都是叁个六。」
廖八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变色道:「是不是那个行运豹子又来了?」
费老头道:「我本来也怀疑是他,可是他们的样子却长得一点都不像。」
他想了想,又道:「那个行运豹子,是个长相很好的年轻小伙子,这个人看
起来却像是个痨病儿。」
廖八吼道:「他用的究竟是那一路的手怯」
费老头道:「我看不出。」
廖八又吼了起来:「他连掷十四把豹子,你连他用的是什麽手法都看不出!
」
费老头道:「他好像没有用手法!」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天下绝没有运气这麽好的,能连掷十四把叁个六。
费老头道:「就算他用了手法,场子里也没有人能看得出来,所以我也不敢
动他,只有先把他稳住那里。」
他愁眉苦脸的接着说:「现在场子里根本已没有钱赔给他了,他不但等着拿
钱,而且还要赌,八爷你看怎麽办?」
廖八冷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应该怎麽办?」
费老头道:「可是他既然敢来吃咱们,就一定有点来头。」
廖八怒道:「不管他有什麽来头,你先去替我做了他再说。」
费老头道:「就算要做他,也得先把赌注赔给他?」
这是做场子的规矩,规矩一坏,下次还有谁敢来赌这一点廖八也不是不明白
,只可惜他根本已没有钱可赔了。
「你再去把那小子稳住,我去想法子。」
他唯一能够想得出的法子,就是去找他的贾六哥,可是他也知道这条路未必
会走得通。
他们早已疏远了,自从他把贾六投资在他场子里的二十万两银,也算成是输
给行运豹子之後,他们就已经疏远了。
贾六的答覆果然是:「最近我也很紧,我正在想找你去调动。」
所以他只好去找胡跛子。
你永远不必把赌注赔给一个死人。
这虽然不是做场子的规矩,却绝对是无论谁都不能争辩的事实。
一个人到了没有钱的时候,就会把现实看得此规矩重要得多。
把很多事都看得此规矩重要得多。
胡跛子不但有一条腿跛得很厉害,身上其他的部分长得也不能算很健全。
他瘦小,秃头,鼻子有点歪,耳朵缺了一个角,不但其貌不扬,而且脏得要
命,看起来实在不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这个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不太喜欢说话。
他来的时候,不但廖八看不起他,另外两位被廖八重金礼聘来的好手更没有
把他看在眼里,甚至不愿跟他同桌吃饭。
这两人以前据说都是辽北地道上的绿林好汉,「丁刚」,「屠强」,显然都
不是他们的真名实姓。
丁刚使雁翎刀,屠强用丧门剑,两个人手底的功夫都很硬。
他们当然不屑与这个其貌不扬的跛子为伍,决心要把他好好的教训一顿,让
他知难而退。
有一天晚上,他们喝了几杯之後,就找胡跛子到後面的暗巷去「谈谈话」。
第二天早上,廖八就发现他们对胡跛子的态度已完全改变了,不但变得极恭
敬客气,而且简直像怕得要命。
廖八并不笨,当然可以猜得到他们的态度是为什麽改变的。
所以他对胡跛子态度立刻也改变了。
胡跛子却一点都没有变,随便别人怎麽样对他,他好像都不在乎。
就算你打了他两个耳光,他好像也不在乎。
他到这里来了一个月之後,有个既输了钱,又喝了酒的镖师,真的打了他两
耳光。
这位镖师当天晚上就「失踪」了。
廖八本来以为胡跛子未必肯管这件事的,这种事有屠强和丁刚去解决已足够
。
想不到跛子却自动要去看看,因为他想去看看那双能连掷十四把叁个六的手
。
无忌看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虽然并没有变,可是他知道他的样子一定已改变了许多。
这地方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得出他了。只不过短短的十个多月,一个人怎麽会
变得这麽多。
他照过镜子,几乎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
他的脸已因长久不见阳光而变得苍白而透明,他的眼睛已因用脑过度和缺乏
睡眠而变得深深陷落,甚至连头发都比以前少了很多。
奇怪的是,他的胡子反而长得特别快,有时甚至可以盖住他脸上的疤。
在热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後,他总算把身上的臭气洗掉了。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永远无法再恢复以前的样子。
无论推过了叁百天那样的生活之後,都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他能够支持下去,只因为他对自己还有信心,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着走出那
地方。
因为他知道那个僵在每年的四月之前,都要离开那里去求解药。
只要能够让那僵相信他已「痴」了,他就一定有机会逃脱。
这一点他无疑做得很成功。
所以他赢了。
他明知自己就算再练十年,也绝没有击败那僵的机会,他把自己一生的自由
都押了上去,来赌这一把!
他非嬴不可。
现在他又连嬴了十四把,赢得轻松痛快。
场子里所有的赌台都已停了下来,但却没有一个人肯走。
大家都在等着看这场好戏。
无忌也在等。
他一点都不着急,他比谁都沉得住气,屠强和丁刚一走进来,他就知道是唱
戏的来了。
四丁刚走进来的时侯,只觉得小腹下彷佛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每次要杀人之前,他都有这种感觉。
他一眼就看到了无忌。
廖八已经将这个人描述得很详细。
「你们要去杀他,只因为他跟你们有仇并不是我叫你们杀他的,这一点你们
一定要记住。」
丁刚当然明白廖八的意思。
他们既然是为了寻仇而杀人的,就跟这场子完全没有关系了,所以谁也不能
说廖八破坏了做场子的规矩。
这个人看起来并不像很扎手的样子。
他只希望能赶快解决这件事,让他能赶快找个女人解决他自己的问题。
这个人是不是还有别的帮手,场子里会不会有人伸手来管他们的事。
场子里比较惹眼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人身长玉立,相貌堂堂,服饰也极华丽,年纪虽然最多只有叁十左右,
气派却很大,看起来不但一定很有钱,而且很有权力。
幸好一个人如果身家太大,通常都不大愿意去管别人的事的。
而且他看起来也绝不像是无忌的朋友,所以屠强已不再顾忌他。
另外一个人,长得更美,不笑的时候,也可以看得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一双
大眼睛明亮灵活,无论在看什麽,都会露出很好奇的样子。
如果他真的是个男人,显然是个很少见的美男子,但嫌太娘娘腔一点。
幸好她不是。
像屠强这样的老江湖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女扮男装的。
对於女人的看法屠强也和丁刚一样。
女人的可怕之处是在枕头上,不是在拳头上。
所以丁刚用一个箭步窜到无忌面前时,他也立刻跟了过去,冷笑道:「原来
是你。」
无忌笑了。
这两个人果然是唱戏的,他早就算准了他们要来唱的是出什麽样的戏。
丁刚沉着脸道:「我们找了你五年,今天总算找到了你,你还有什麽话说?
」
无忌微笑道:「你们找我,是不是因为跟我有仇?」
他问的这句话,恰巧正好是他们准备要说的。
丁刚立刻接道:「当然有仇,仇深如海。」
无忌道:「所以你们今天一定要杀了我?」
丁刚道:「非杀不可。」
无忌道:「我能不能还手?」
丁刚冷笑,道:「只要你有本事,也可以杀了我们。」
无忌道:「真的?」
丁刚已懒得再跟他噜嗦了,腰畔的精钢雁翎刀已出鞘。
屠强也拔出了他的丧门剑。
他并不像丁刚那麽喜欢杀人,只不过这件事总是越快解决越好。
无忌道:「你们又有刀,又有剑,绝不能让我空着手。」
他四面看看。「各位有没有带着剑来的?能不能借给我用一用?」
当然有人带剑来,却没有人愿意惹这种麻烦。
屠强道:「你也会使剑?」
无忌道:「会一点。」
屠强冷笑道:「我手里就有剑,只要你有本事,就可以拿去。」
无忌道:「好。」
这个字说出口,屠强的剑已经在他手里,他的手一转,剑光匹练般飞出。
丁刚和屠强就倒了下去。
丁刚和屠强并不是容易倒了下去的人。
在辽北,他们都是有名的「硬把子」,因为他们手底下的确都有真功夫。
可是现在他们非但完全没有招架闪避的机会,他们甚至连对方的出手还没有
看清楚,就已经像两块忽然被人劈开的木头一样倒下去。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们每个人都已被刺了两剑,正好刺在让他们非倒下去不
可的地方。
他们倒下去之後,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无忌几乎也不能相信。
他本来并不想用剑的,可是他实在忍不住想试一试。
试一试他的剑。
他付出了代价,他有权知道他得到的是什麽。
现在他知道了。
五廖八的心已经开始在往下沉,却还没有完全沉下去,因为他还有希望。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胡跛子。
胡跛子忽然道:「我好像是去年七月二十叁到这里来的。」
廖八道:「好像不错。」
胡跛子缓缓道:「今天是不是四月初二?」
廖八道:「是的。」
胡跛子道:「那麽我已经在这里耽了两百五十天。」
廖八道:「差不多。」
胡跛子道:「我每天吃两顿,连饭带酒,至少也要叁两银子。」
廖八道:「我没有算过。」
胡跛子道:「我算过,你前後一共给了我八万七千两银子,再加上七百五十
两饭钱,一共是八万七千七百五十两。」
他忽然从身上掏出叠银票,往廖八面前一摆:「这里是整整十万两,就算我
还给你的,连本带利都够了。」
善财难舍,十万两并不是小数目。
廖八当然觉得很惊奇:「你为什麽要还给我?」
胡跛子的回答很乾脆:「因为我怕死。」
看了无忌一眼,他又解释:「我不还给你,就要替你去杀人,那麽我就是去
送死。」
廖八道:「你去是送死?」
胡跛子道:「不管谁去都是送死。」
廖八的脸色变了。
胡跛子道:「今年我已经五十岁了,我本来是准备用这十万两银子去买块地
,娶个老婆,生几个孩子,好好的过下半辈子。」他叹了口气:「可是现在我情
愿还给你,因为我宾在怕得要命。」
廖八看得出他说的不是假话,幸好他拿出来的银票也不假。
对一个已经快要垮了的人来说,十万两银子当然很有用。
廖八一把抓住了这十万两银票,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根木头。
场子里的本钱应该还有七八万两。
他挺起胸,大步走到无忌面前大声道:「这一注我赔给你,我们再赌一把。
」
下一把他又输了。
他抢着先掷,很想掷出个「豹子」来,只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掷出的是
两个六,一个五。
五点也不小。
无忌却又随随便便的就掷出了叁个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没有假。
他押的赔注更不假:「这一次你要赔我叁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廖八的人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却冒了出来。
无忌道:「你要再赌,就得先把这一注赔给我。」
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赌,好歹也得把这一注赔给我。」
廖八在擦汗。越没有钱的人,汗反而越多,钱既然赔不出,汗也擦不乾。
廖八终於咬了咬牙,说道:「我赔不出。」
无忌好像觉得很意外,道:「连叁十多万两你都赔不出」
廖八道:「连叁万我都赔不出。」
无忌道:「明知道赔不出,为什麽还要赌。」
廖八道:「因为我想翻本。」
这是句老真话。
输了钱的人,谁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谁能不输无忌道:「现在你想怎
麽办」
廖八道:「我想不出。」
无忌道:「你为什麽不去借」
廖八道:「找谁去借?」
无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却像是在哭:「一个人已经垮了,那里还有兄弟,那里
还有朋友」
这是他亲身体验到的惨痛教训,他本来并不想说出来的。
现在他既然说出来,只因为他实在已心灰意冷。
别的人也都认为他实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忽然道:「你错了。」
你错了「你错了!」说话的这个人口音很特别,口气也很特别。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涩,就算是浪迹四海的老江湖,也听不出他是那一省来的
。
他的口气中好像总带着要强迫别人接受他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一定是错了。
这一点正和他那种高贵的气派,华丽的服饰完全配合。
他以前绝对没有到这地方来过,以前绝对没有人见过他。
廖八也不认得他:「你说我错了?」
这个异乡来的陌生人道:「你并不是没有朋友,你至少还有一个朋友。」
廖八道:「谁是我的朋友?」
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过来,两边的人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
他走到无忌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我替他还你叁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
说完了这句话,银票就已摆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说话一样,简单、乾脆、绝不拖泥带水。
廖八怔住。
一个他从末见过面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来交他这个朋友,
而且随随便便就拿出这麽大一笔钱来帮助他。
廖八并不是容易被感动的人,现在却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湿,喉头有点堵塞
,忍不住的道:「我们真的是朋友?」
这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一年前,我有个朋友在这里输得精光,还欠了
你的债,可是你并没有逼他,还给了他盘缠上路。」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从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廖八道:「那……那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只要一说到朋友这两个字,他的气就会变得充满尊敬。
他不但尊敬这两个字中包含的意义,而且把这两个字看得比什麽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们走。」
廖八道:「走?为什麽要走?」
陌生人道:「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应抬起头走出去,再重新奋斗。」
廖八抬起头道:「是,我们走。」
无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刀锋般扫了过来,冷冷道:「你还要赌?」
无忌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还要赌的,因为只有赌,才能让人家破人亡
,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疤痕彷佛就变成了一个阴沉奇特的笑岱,显得说不出的
冷酷。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本来已决心要他赌得家破人亡为止。」
陌生人并没有问;「为什麽?」
他知道无忌自己一定会解释:「因为一年前,有个人几乎死在他手里,那个
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无忌淡淡的接着道:「他帮助过你的朋友,所以你帮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
命,我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种报复虽然野蛮而残酷,但是江湖人之间的仇恨,却只有用这种力法解决
。
陌生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现在你想怎麽样?」
无忌边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个好朋友,能够交到你这种朋友
的人,多少总有点可爱的地方,所以……」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银票都推出去。「所以现在我只要你们把这
些东西也带走。」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无忌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忽然觉得很愉快,很久以来都没有这麽偷快过。
他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从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别人勉强他,他从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
人欠他的。
这就是他的原则。
就像是大多数有原则的人一样,了清一件债务後,他总是会觉得特别轻松。
何况他已试过了他的剑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这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
,很轻很快,显见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杨树下等着他,居然就是那
个不笑时也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现在她在笑。
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拎着根乌梢马鞭,看着无忌直笑。
无忌没有笑,也没有望她。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儿前面有这麽样一个人一样,
就往她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惹麻烦。
麻烦通常是跟着女人一起来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这种别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自己却偏偏以为别人都看
不出的女人。
如果这种女人手里拎着鞭子,那麽你只要一看见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
之大吉。
无忌选择了最好的一种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时也不灵的。
他才走出几步,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右手拎着根马鞭,站在他面前,他
只要再向前走一两步,就可能碰到这个人的鼻子。
不管这个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他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这位女扮男装的大姑娘,用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皑着他,忽然道:「我是不
是个看不见的隐形人。」
她当然不是。
无忌摇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瞎子。」
无忌当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还在盯着他,道:「那你为什麽不望我?」
无忌终於开口:「因我不认得你。」
这理由实在再好也没有了,无论谁碰了这麽样一个大钉子後都应该掉头就走
。
这位大姑娘却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认得有什麽关系?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认得的,你用不着
不好意思,我绝不会怪你。」
无忌只有闭上嘴。
他忽然发现,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说不清的。
大姑娘用马鞭指了指自已的鼻子,道:「我姓连,叫连一莲,就是一朵莲花
的意思。」
她又笑道:「你若以为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错了,从前江湖中有位很有名
的好汉,就叫做一朵莲花刘德泰。」
无忌闭着嘴。
这位连一莲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说完了,你为什麽还不说?
」
无忌道:「我只想说两个字。」
连一莲道:「那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再见」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不再见了。
他说了再见,就真的要「再见」,谁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见了。
这位大姑娘虽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轻功绝对是一等的。
无忌刚转身,她已经在前面等着他,板着脸道:「你这是什麽意思?」
她的脸虽然板起来,两个酒窝还是很深。
无忌绝不去看她酒窝,也版起脸道:「我什麽意思都没有,只想赶快再见。
」
连一莲道:「我们现在岂非又再见了麽?」
说着说着,她居然又笑:「你想赶快再见,我就跟你赶快再见,这还不好?
」
无忌傻了。
他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这种人。
连一莲道:「现在我们既然又再见了,就算已经认得了,你就应告诉我,你
姓什麽?剑法是从那里学来的?」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不讲理,也不是真的脸皮厚,她只不过想问出无忌的剑法
和来历。
无忌当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说;「我也很想告诉你,可惜我又怕。」
连一莲道:「怕什麽」
无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连一莲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个,你只管说,我不笑你。」
无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说。」
连一莲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我一向听我老婆的话,她叫我干什麽,我就干什麽她不准我
干什麽,我就绝不去干那个什麽。」
他不但忽然变得话多了,而且简直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夹缠不清。
连一莲道:「难道她不准你说话?」
无忌道:「她准我说话,可是她不准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装的
人打交道。」
连一莲不笑了,脸已气得发红,忽然跳起来,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
看不出。」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话没有说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虽然甜,出手却很凶。如果在一年前,无忌就算能躲过这一鞭,也末
必能躲过第二鞭。
她一鞭接着一鞭抽过来,出手又快又凶,如果是在一年前,无忌很可能已挨
了七八十鞭了。
幸好现在已不是一年前了。
她的鞭子快,无忌躲得更快,这根毒蛇般的鞭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只躲,不还手。
她想看出他的剑法来历,他也一样想看看她的武功来历。
可惜他也看不出,这位姑娘的武功居然很杂。
也许就因为她学得太杂,所以功力难免不纯,无忌已听出她的喘息渐渐急促
,脸色也渐渐发白,忽然站住不动了。
无忌当然也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他只想快走。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这位大姑娘忽然抛下手里的鞭子,用两只手捧住心窝,
喘息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伤。
可是无忌自己知道,连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到她。
连一莲盯着他,好像想说什麽,连一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忽然倒下去,躺在
地上不动了。
无忌怔住。
他并不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别小心一点。
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戏?
他不想上她的当,又觉得如果就这麽一走了之,未免也有点不像话。
如果她不是做戏又怎麽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他连碰都没有碰到她,就算她有旧
伤复发,也不至於这麽严重。
何况她刚才看起来健康得就像是个刚摘下来的草莓一样,又鲜,又红,而且
长满了刺。
无忌准备走了。
他不想在他低下头去看她时,反而被她掴个大耳光。
他走出去很远,她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
能小心谨慎些虽然总是好的,见死不救的事他却做不出。
就算上当,好歹也得上这麽一次。
他立刻走回来,远比他走出去时快得多。
他先下腰,听了听她的呼吸。
呼吸很弱。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角。
额角冰冷。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手冰冷,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脉抟已弱得几乎没有了。
无忌也着急了。
不知道她的心还跳不跳?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没有那麽多顾忌,因为他心里没有那麽
多鬼蜮。
就在他手摆到她胸上那一瞬间,他已经证明了两件事。
她的心还在跳。
她是个女人,活女人。
可是这个刚才还新鲜得像草莓一样的活女人,现在却已变得像是风乾了的硬
壳果了。
他应该怎麽办?
他当然应该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那里?
他也不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这两天他住在客栈里,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栈好像也不像样子。
如果把她抛在这里不管,那就更不像话了。
无忌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准备先找个大夫看她的病。
这时候居然有辆空马车出现了。
看到这辆马车,无忌简直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条船那麽高兴。
他赶过去拦住马车,「你知不知道这附近那里有会治病的大夫?」
赶车的老头子笑了:「你找到我,可真找对人了?」
赶车的老头子看来虽然老弱无力,却将一辆乌篷马车赶得飞快。
草莓般的大姑娘,还是像硬壳果一样,又乾又冷,全没有半点生气。
无忌忽然想到,他本来应该带她去找乔稳的。
大风堂在这里也有分舵,乔稳就是这分舵的舵主,他的人如其名,是个四平
八稳的人,处理这种事正是最恰当的人选。
可是也後来又想,万一乔稳也误会了他跟这大姑娘的关系,岂非更麻烦。
一个人遇见这种事,看来也只有自认倒楣了。
他刚才心里叹了口气,马车已停下,停在一个荒凉的河弯旁,非但看不见会
治病的大夫,连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赶车的那老头子,难道还是位「上线开扒」的绿林好汉?
只见他把手里的马鞭「劈拍」一抖,大喝道:「带来肥羊两口,一公一母,
一死一活。」
河湾里立刻有人回应。
「收到」
芦花还没有白,光秃秃的芦苇中,忽然出了一叶轻舟。
一个衣笠帽的渔翁,手里长篙一点,轻舟就笔直了过来。
他的笠帽戴得很低,无忌看不到他的脸。
无忌也不认得渔翁。
他居然没有问那赶车的老头子,他要找的明明是大夫,为什麽把他带到渔翁
这里来。
他也没有问这渔翁是什麽人。
渔翁只说了一句话:「上船来。」
无忌就真的抱起那大姑娘,跳上了渔舟。
一个刚才还事事谨慎的人,现在怎麽会忽然粗心大意起来。
渔翁手里的长篙又一点,轻舟就开了。
赶车的老头子也打马而去,嘴里还在大声吆喝?
「肥羊带到,老酒几时拿来?」
渔翁也大声回答:「老酒四,明日送上,一不少。」
车马急行,转眼间就已经绝尘而去,轻舟也已入了河心。
无忌刚把连大姑娘放在船舱里,那渔翁居然也放下长篙走过来!
轻舟在河上打转。
渔翁看着无忌,微微冷笑,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游」
无忌道:「会一点。」
渔翁道:「会一点是什麽意思!」
无忌道:「会一点的意思,就是说我到了水里虽然沉不下去,可是如果有人
拉我的腿,我想不沉下去都不行了。」
渔翁道:「想不到,你倒是个老实人。」
无忌道:「我本来就是。」
渔翁道:「可是有时侯老实人也不该说老实话的?.」
无忌道:「为什麽!」
渔翁道:「因为说了老实话,就要破财。」
无忌道:「好好的怎麽会破财?」
渔翁冷笑,道:「你少装糊涂,我问你,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无忌道:「我两样都要。」
渔翁道:「你不怕我先把你弄到水里去,再拉你的腿?」
无忌道:「我怕。」
渔翁道:「那麽你最好就乖乖的把银子拿出来,我知道今天你在廖八爷那里
刮了不少。」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渔翁厉声道:「你拿不拿出来?」
无忌道:「不拿。」
渔翁道:「你想死?」
无忌道:「不想。」
渔翁好像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问道:「你想怎麽样?」
无忌悠然道:「我只想你把那四老酒拿出来,请我好好喝一顿。」
渔翁怔住。
这才叫强盗遇见打劫的。
渔翁又忍不住问:「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
无忌道:「我一点毛病也没有。」
渔翁道:「那你凭什麽认为我非但不要你的银子,还要请你喝酒」
无忌又笑了笑,道:「你凭什麽认为我是个笨蛋?」
渔翁道:「谁说你是笨蛋?」
无忌道:「我若不是笨蛋,怎麽会随随便便的就上你的船?」
渔翁怔了怔,道:「难道你早就认出了我?」
无忌道:「当然。」
渔翁道:「我是谁!」
无忌道:「你就是那个输遍天下无敌手的倒楣赌鬼。」
渔翁傻了。
无忌大笑,就在他笑得最偷快的时候,忽然听得「拍」的一声响。
响声是从他脸上发出来的,他的脸上已挨了一个又香又脆的大耳光。
无忌也傻了。
那位连大姑娘居然已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站了起来,正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
,冷笑道「你凭什麽又摸我,又抱我?我不打你耳光?打谁的耳光?」
无忌没有争辩。
她自己应该知道,他摸她,只不过因为要救她跟这种不讲理的女人,还有什
麽道理好讲。
渔翁还没有弄清楚这是怎麽回事,忽然又听到「拍」的一声响。
这次响声不是从无忌脸上发出来的,是从大姑娘脸上发出来的。
她也挨了一个大耳光。
她也被打傻了,吃惊的看着无忌,道:「你……你敢打人?」
无忌说道:「你敢打,我为什麽不敢打?」,连大姑娘道:「我可以打你,
你不能打我。」
无忌道:「为什麽?」
连大姑娘道:「因为……因为……」她急得直跺脚,道:「你明明知道我是
个女人。」
无忌道:「女人是不是人?」
连一莲道:「当然是。」
无忌道:「那麽女人既然可以打男人,男人也一样可以打女人。」
连一莲又急,又气,偏偏又说不过别人。
女人说不过别人时,通常都会用一种法子撒野。
她忽然跳起来,恨声说道:「你摸我,抱我,还要打我,我不想活,我死给
你看?」
她忽然冲出去,「噗通」一声,跳下了水。;莲花有剌水流很急?
她一跳下去,就没有再浮上来过。
无忌忍不住问道:「这里的水,深不深」
渔翁道:「也不算太深,只不过,要淹死几个像她那样的大姑娘,还不成问
题。」
无忌冷笑,道:「又不是我推她下去的,她是死是活跟我有什麽关系?」
渔翁道:「没有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无忌道:「何况,像她这种不讲理的女人,死了反倒好。」
渔翁说道:「好,好极了,好得不得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无忌也「噗通」一声,跳下了水。
水很清,而且不太冷。
在这样的天气里,能够在小河里游游水,也是件乐事。
可惜无忌一点都不乐。
他一跳下来,就发现有人在拉他的腿,他一下子就喝了好几口水。
河水虽然又情又凉,这麽样喝下去,还是不太好受的。
尤其是喝到嘴里之後,又从鼻子里冒出来的时候,那种滋味更要命。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喝了多少,有多少灌进肚子,有多少从鼻子里冒了出来。
现在他才知道,不管多冷静沈着的人,只要一掉下河,被灌了一口水,立刻
就会变晕了,晕头转向,不辨东西南北。
好不容易他手里总算抓到一样东西,好像是一根竹篙,他的头也总算冒出了
水面。
那位大姑娘却已经在岸上了,他好像听见她在笑,在骂?
「在地上,我打不过你,只有在水里给你点小教训,看你以後还敢乱打女人
?」
等他完全清醒时,大姑娘已不见了,那渔翁却在看着他直笑。
「原来你也是个倒楣鬼,我若是个倒楣赌鬼,你就是个倒楣色鬼,看样子你
比我还倒楣。」
这个倒楣的赌鬼,当然就是轩辕一光了。
无忌承认倒楣。
可是他并不生气。
人生本来就是这样子的,有时候倒楣,有时候幸运。
幸运的时候他从来不会太得意,倒楣的时侯也绝不会太生气。
轩辕一光笑嘻嘻的看着他,道:「一个人的霉运,通常都是自己找来的。」
无忌道:「我的不是。」
轩辕一光道:「人家一个大姑娘,难道还会无缘无故的找上你?」
事实就是这样子的,那位大姑娘硬是无缘无故就找上了他。
可是无忌不想再讨论这问题:「你为什麽不问我,我怎麽会认出你的?」
轩辕一光道:「我正想问。」
他把那顶戴得很低的笠帽摘下来,无忌才看出他的脸也完全变了样子,变得
阴惨惨的,死眉死眼。
无忌道:「你这副尊容看起来也不太怎麽样,不如还是戴上帽子的好。」
轩辕一光道:「但是我这副尊容却比原来那副尊容值钱得多。」
无忌道:「哦?」
轩辕一光道:「难道你看不出我脸上戴着人皮面具,」
他笑笑又道:「这只怕是天下最贵的面具了,据说还是昔年七巧童子亲手炮
制的,你看怎麽样?」
无忌道:「很好。」
这张面具的确很精巧,如果他自己不说,纵然是在日光下,别人也很难看得
出来。
轩辕一光道:「但是你还没有上船,就已经认出了我。」
无忌道:「我用不着看到你的人。」
轩辕一光说道:「你能听得出我的声音?」
无忌道:「对了。」
轩辕一光道:「我们已经快一年不见了,刚才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能听出
我是谁?」
无忌道:「就算十年不见,我也一样能听得出。」
轩辕一光叹了口气,道:「看来你的本事非但很不小,而且花样也很不少。
」
无忌道:「我的样子,是不是也变了?」
轩辕一光道:「变得很多。」
无忌说道:「是你叫那辆马车去接我的?」
轩辕一光道:「不错。」
无忌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那里?难道有人能认出我是赵无忌?」
轩辕一光道:「别的地方我不知道,这附近好像只有一个人。」
无忌道:「谁」
轩辕一光道:「我。」他笑道:「你的样子虽然变了,可是你脸上这个疤的
样子却没有变,这是我亲手留下的记号,我怎麽会认不出?」
无忌脸上被毒砂刮破,的确是他亲手为无忌割下那一片有毒的血肉,留下这
一条彷佛笑靥般的疤痕。
这一点无忌当然永生不会忘记。
轩辕一光又道:「你既然记得我输钱的本事天下第一,就不应忘记我找人的
本事也是天下第一,连萧东楼我都能找得到,怎麽会找不到你?」
无忌道:「今年你又去找过他?」
轩辕一光道:「今年没有。」
无忌道:「为什麽?」
轩辕一光道:「因为我不想把麻烦带到他那里去,他的麻烦已够多了。」
无忌道:「所以你也没有到梅夫人那里去?」
轩辕一光道:「我更不能替她惹来麻烦。」
无忌道:「究竟是什麽麻烦!」
轩辕一光先不回答,却从身上拿出个油纸小包。
他打开外面的油纸,里面还包着两层粗布,再打开这两层布,才露出一枚闪
闪发光的暗器,赫然正是蜀中唐家那名震天下的毒蒺藜。
二日色西沉。
在夕阳下看来,这枚毒蒺藜竟是用十叁枚细小的铁片组合成的,不但手工精
细奇巧,而且每
一枚铁片上闪动的光彩都不同,看来就像是一朵魔花,虽然很美,却美得妖
异而可怕。
这枚暗器轩辕一光也不知看了多少遍,可是现在他看着它时,还是不禁看得
出神。
这种暗器的本身,就彷佛带着可以慑人魂魄的魔力。
他伸出手,彷佛想去摸它一下,可是他的指尖还没有触及那些耙小的花瓣,
就忽然触电般缩了回去。
他终於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就是我的麻烦。」
无忌道:「唐家也有人找上了你」
轩辕一光道:「不是他们要找我,是我去找他们的。」
无忌道:「你到唐家去过?」
轩辕一光说道:「我去过,他们也来了。」
无忌动容道:「唐家有人来了?」
轩辕一光道:「这一路上最少有叁个人在钉着我,从蜀中一直钉到这里。」
夕阳仍末消沉,他手里的毒蒺藜仍在闪闪发光。
十叁片花瓣,十叁种光彩,彷佛每一瞬间都在流动变幻。
轩辕一光道:「这是唐门暗器中的精品,只有唐家直系子弟中的高手,才能
分配到这种暗器。」
他叹了口气:「在西蜀边境的一家小客栈里,这东西几乎要了我的命。」
无忌道:「这麽说来,钉着你的那叁个人之中,至少有一个是唐家直系子弟
中的高手。」
轩辕一光道:「说不定叁个都是。」
无忌道:「你没有看见他们?」
轩辕一光道:「那叁个小王八旦不但都有两条免子一样的快腿,猎狗一样的
鼻子,居然还懂得一点易容术,这一路上叁个人最少变了四十六种样子,有一次
甚至扮成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
他大笑又道:「幸好我恰巧正是这一行的老祖宗,不管他们怎麽样变,我都
能看得出他们的狐狸尾巴来。」
其实这一路上他自己也改扮过十八次,有一次甚至扮成了一个大脚村姑。
可是不管他怎麽变,人家也一样能看得出他的狐狸尾巴来。
易容术本就不是魔法,绝对没法子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的。
无忌道:「唐家的直系子弟,人丁一向不旺,这一辈的祖孙叁代,成年的一
共只有叁十多个人,男的好像只有二十个左右。」
对於蜀中唐家,他也了解得不少。
对於任何一个能给大风堂一点威胁的门户和家族,他都了解得不少。
轩辕一光道:「他们的人丁虽然不旺,可是十个人中,至少有七个高手。」
无忌目光闪动,道:「你看他们这次来的叁个人之中,会不会有唐傲和唐玉
在内」
听见「唐傲」这名字,轩辕一光好像吓了一跳:「你也知道唐家有这麽样两
个人?」
无忌道:「我听说过。」
轩辕一光道:「这次他们没有来。」
无忌道:「怎麽知道!」
轩辕一光道:「如果他们来了,我还能活到现在?」
无忌眼睛里又闪出了光,道:「他们真的有这麽厉害?」
轩辕一光的回答很乾脆:「真的。」
无忌沈思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如果他们真的是这麽厉害,你认为他
没有来的时候,他说不定就已经来了。」
你能够活到现在,也许只因为他们的目标并不是你。
这句话无忌没有说出来。
他忽然冷笑,道:「不管他们来的是那叁个,既然到了这里,我总不能让他
们空手而回。」
轩辕一光道:「你想要他们怎麽回去?」
无忌道:「要他们提着脑袋回去。」
轩辕一光道:「提着谁的脑袋?」
无忌道:「他们自已的?」
轩辕一光吃的看着他,忽然用力地拍一巴掌,大笑道:「好,好小子,有志
气?」
无忌道:「现在他们叁个人呢?」
轩辕一光道:「昨天我总算把他们甩掉了。」
无忌道:「可是,他们一定远留在附近?」
轩辕一光道:「很可能。」
无忌道:「只要你一露面,他们就会找来的。」
轩辕一光好像又吃了一:「你是不是想用我来钓鱼?」
无忌回答也很乾脆:「是的。」
轩辕一光道:「以前我有个朋友也喜欢钓鱼,有一次他钓到了一条大鱼。」
他瞪着无忌「结果你猜怎麽样?」
无忌道:「结果他反而被那条大鱼吞了下去。」
轩辕一光道:「一点也不错。」
他叹着气;「我们要钓的那叁条鱼不但是大,而且有毒,毒得要命。」
无忌道:「你害怕?」
轩辕一光道:「我当然害怕。」
无忌道:「你不敢去?」
轩辕一光又叹了口气:「怕虽然怕,去还是要去的。」
无忌精神一振,道:「现在我还有两件事要问你。」
轩辕一光道:「你问。」
无忌道:「刚才赶车来的那老头子,是你的什麽人?」
轩辕一光道:「是我的好朋友。」
无忌道:「他是不是可靠?」
轩辕一光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只说出了那老头子的名字。
「他姓乔,叫乔稳。」
「大风堂的乔稳?」
「是的」
无忌追问;「你没有告诉他我是什麽人?」
轩辕一光道:「我只告诉他,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债主。」
无忌道:「所以除了你之外,这里没有人知道我就是赵无忌。」
轩辕一光道:「大概没有。」
无忌长长吐出口气,眼睛盯着轩辕一光。
现在他只剩下最後一件事要问了,最後的一件事,通常也是最重要的。
他终於问:「你到唐家去,是不是为了找上官刃?他是不是躲在那里?」
这条巷子很深,很长。
根据衙门最近的统计,这条巷子里一共住了一百叁十九户人家。
这一百叁十九户人家,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里每家人都喜爱吃辣椒。
所以这条巷子就叫做辣椒巷。
日有人说:贫苦的人家都喜欢吃辣椒,因为他们买不起别的菜,只有用辣椒
下饭,这条巷子里的人们,都喜欢吃辣椒,因为他们都很穷。
有人说:滇、桂、蜀一带的人都喜欢吃辣椒,因为那一带的湿气和瘴气太重
,这条巷子的人喜欢吃辣
椒,因为他们都是从那一带迁移过来的。
这条巷子里的人究竟为什麽喜欢吃辣椒,已经没有人知道了。
可是大家都知道这条巷子叫辣椒巷。
口傍晚的时候,胡跛子一跛一跛的走进了辣椒巷。
丁刚和屠强一跛一跛的跟着他走,甚至比他跛得还厉害。
因为他们腿上都受了伤,伤在两边膝盖内侧的软筋上。
他们跟着胡跛子到这里来,并不是因为他们想吃辣椒,而是因为他们想出这
口气,他们认为只有胡跛子才能替他们出这气。
因为他们亲眼看见过胡跛子的功夫。
那天晚上,他们把他叫出去「谈谈」的时侯,胡跛子虽然没有给他们吃苦,
却露了手很厉害的功夫给他们看。
他们相信胡跛子的功夫绝不在那个连掷十四把叁个六的痨病鬼之下。
他宁愿退还十万两银子也不肯出手,一定是另有用意。
所以他们一直跟着他。
开始的时候,胡跛子还在装糊涂,到最後终於答应。
「好,我可以替你们报仇,我甚至可以替你们打断那小子的两条腿,但是我
有条件。」
他的条件是:「不管我要你们做什麽,你们都得闭上嘴去做。」
闭上嘴的意思,就是不准发问。
这条件听来有点苛刻,但他们还是答应了,他们绝不能让一个无名小卒在他
们腿上刺了两剑
之後就扬长而去。
胡跛子脸上露出满意之色,道:「现在你们应该先请我吃顿饭,我想吃豆瓣
鲤鱼,和辣子鸡丁。」
他又问他们:「你们俩喜不喜欢吃辣的?」
丁刚抢着道:「我们喜欢。」
胡破子笑道:「那就好极了,我知道有个地方炒的辣子鸡丁,可以把你辣得
满脸眼泪,满身冷汗。」
所以他们就到了辣椒巷。
辣椒店傍晚的时候,正是晚饭的时候,辣椒巷里充满了辣椒的香气,家家户
户菜锅里都在炒着辣
椒。
在这些人眼中看来,吃饭时侯如果没有辣椒,简直就好像走到路上不穿裤子
,一样不可思如果你从来不吃辣椒,最好就不要走进这条巷子,否则你的眼泪立
刻就会被辣出来。
屠强正在偷偷的擦眼泪。
他猜不出胡跛子要带他们到什麽地方去吃饭?因为他根本不相信这条巷子里
会有饭馆。
他简直不能想像有人会到这种地方的饭馆子里来吃饭。
但是这时候他已经看见了一家饭馆。
一家很小的饭馆,门口挂着十来串鲜红的辣椒,当做招牌。
所以这家饭馆就叫做「辣椒店」。
辣椒店的掌柜,是个矮小臃肿的胖子,姓朱,天生的好脾气。
就算有人当着他的面前叫他「猪八戒」,他也不会生气。
如果你一年前曾经到过城里最贵的那家大酒楼「寿尔康」去过,你一定会觉
得很奇怪。
因为这家辣椒店的掌柜,正是当年「寿尔康」的大老板。
据他自已说,他垮得这麽快,就是因为去年四月间发生的那件惨案。
叁个专程从蜀中赶来替他「帮忙」的老乡,忽然同时惨死在他们楼上的雅座
里。
自从那次之後,客人就很少上门了,「寿尔康」也就关门大吉。
所以他只好到这里来开一家小小的辣椒店。
这辣椒店生意居然还不坏,七八张桌子,居然有一半上了座。
丁刚觉得最奇怪的是,那位一向讲究饮食的赌场大老板贾六居然也来了。
他们刚坐下了还没有多久,贾六就来了,是一个瘦小枯乾,长得像猴子一样
的年轻人陪他来的。
他和胡跛子都见过这位实老板,贾六却装作不认得他们。
那个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也叫了一样豆瓣鲤鱼,一样辣子鸡丁。
贾六正低着头吃,辣得他满脸眼泪,满身大汗。
丁刚被辣得更惨。
他实在想不通,这些人为什麽一定要把自己辣成这样子才觉得过瘾,更想不
通胡跛子为什麽一定要把他们带到这种地方来。
可是他不敢问。
因为这是他们和胡跛子早已约定好的条件。
胡跛子真不怕辣,不但每样菜都是特别「加重红」的,而且还吃生辣椒,喝
烧刀子,脸上连一粒汗珠子都没有。
可是丁刚却发现店里居然另外还有个人比他更不怕辣。
这人是个老头子,腰身特别长,腰板挺着笔直,穿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
长衫,腰带上插着根很长的旱烟袋。
跟他同桌的一个小伙子,却连一口辣椒都不吃,只吃了碗用清汤煮的阳春面
。
他们就坐在丁刚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丁刚的座位,正面对着这个小伙子。
他年纪看起来最多也只有二十左右,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简直就
像是个大姑娘,而且此大姑娘还害羞。
别人只要看他两眼,他的脸就红了,若不是因为丁刚早已注意到他的胸膛很
平坦,也没有用布条纽紧,几乎要认为他是女扮男装的。
现在他们已经吃完了,那老头子已经在抽他的旱烟。
客人也都在陆陆级缤的结帐,店里已经只剩下叁桌人。
除了他们这两桌外,贾六和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也没有走。
和气生财的朱老板,当然也没有催他们,却将门板上了起来。
店已经打烊了,客人为什麽还不走呢?
丁刚又在奇怪。
店里忽然娈得很静,只有那老头子在慢慢的,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
贾六还是在不停的流汗,擦汗。
丁刚忽然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只觉得这又小又破的辣椒店,忽然娈得说不
出的阴森诡栩,彷佛很快就要有大祸临头似的。
就在这时候,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忽然轻轻叮了声:「实老板。」
贾六好像吓了一跳,立刻站了起来,陪笑道:「有何吩咐。」
这位平日眼睛总是长在头顶上的赌场大亨,对这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居然特
别客气。
瘦猴子一样年轻人道:「我把你请到这里来,只想问你几句话。」
实人道:「请问。」
这年轻人道:「去年的四月,你是不是和赵无忌一起到寿尔康去的?」
贾六脸色变了,道:「可是我.,,…」
这年轻人冷冷道:「我只间你是不是,别的你都用不着解释。」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道:「那天你是和赵无忌一起走的」
页穴道:「是。」
这年轻人道:「你是不是亲眼看见他杀死那叁个人的」
实「道:「是。」
这年轻人道:「事後他自己有没有受伤?」
贾六道:「好像没有。」
这年轻人道:「你真能确定他没有受伤」
页穴道:「我……我不能确定。」
这年轻人道:,、付他。」
实道:「我们那时….:」
这年轻人沉下脸,厉声道:「我只问你是不是?」
贾六道:「是。」
这年轻人看着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缓缓道:他走了,却连屁都不敢放
一个。」
他忽然叹了口气,挥手道:「我的话已问完了,你走吧。」
贾六好像想不到自已这麽容易就能脱身似的,显得又又喜,站起来就走。
朱掌柜笑眯眯的看着他,忽然道:「实老阅是不是还忘了一件事?」
贾六道:「什麽事?」
朱掌柜道:「你是不是忘了付钱?」
贾六陪笑道:「是是是,我付,一共是多少!」
朱掌柜缓缓道:「今天这一笔帐,再加上去年的那一笔,一共是两钱银子,
加一条命。」
贾六脸色又娈了,道:「一条命,谁的命?」
朱掌柜道:「你的。」
「你们就站在那里,看着他扬长而去,因为他就算受了伤,你们也不敢出手
对「本来是你们想杀他的,可是,你们看着他笑眯眯的伸出手:「两钱银子请先
付。」
贾六脸色发青,立刻掏出锭银子,用力往朱掌柜脸上掷过去大喝道:「不必
找了。」
喝声中,他的身形已起,想从旁边的一扇窗子冲出去。
可是,本来坐在柜台後那矮小臃肿的朱掌柜,忽然间就已住了窗口,笑眯眯
的看着他,道「剩下的银子是不是都算小帐?」
实道:「是。」
朱掌柜笑着道:「小帐九两八钱,谢了。」
贾六一步步向後退,忽然间仰天倒了下去,无缘无故的就倒下去。
倒下去後,身子还在地上弹了弹,就不动了。,再看他的脸,已经变得乌黑
,舌头伸出,眼珠凸起,就好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勒断了脖
小店里又变得很静。
又矮又胖的朱掌柜,已坐回柜台,老头子还在一口一的抽着旱烟。
丁刚和屠强也没有动,两个人都已吓得连眯都软了。
子。
他们一直都张大了眼睛在看,却看不出贾六是怎麽死的。
那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慢慢的站起来,手里拿着双筷子,走到贾六面前,忽
然伸出筷子,往贾六咽喉上一夹,夹起了一根针。
一根此绣花针还小的针,针尖上带着一点血丝。
贾六的咽喉上也沁出了一滴血珠。
一根针,一滴血,一条命!
好厉害的毒针,好快的出手?
日日瘦猴子一样的年轻人看着筷子里夹着的毒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
喃道:「可惜,可日:::」
他慢慢的走回去,把这根针在酒杯里洗了洗,掏出一块雪白的手巾来擦乾净
,再用这块布把这根针包起来,放进怀里。
他连看都没有再看贾六一眼。
他可惜的是这根针,不是贾六的这条命。
丁刚和屠强手心一直在冒冷汗,实在很想赶快离开这里。
胡跛子却偏偏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神态居然还好像很悠。
抽旱烟的老头子,忽然把烟管交给了他。
胡跛子也不说话,接过来抽了一,又递了回去。
老头子接过来,抽了一口,又再交给了他。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默默的抽着这旱烟,烟斗里的火光明灭,吐出来的
烟雾越来越浓,两个人好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
胡跛子终於道:「我等的人已经出现了。」
老头子道:「很好。」
胡跛子道:「今年他又一连掷出了十四把叁个六」
老头子道:「想不到今年他的手气远是和去年一样好。」
胡跛子道:「是的。」
老头子道:「只可惜他永远不会再有这麽好的手气了。」
他接过旱烟,抽了一口,又递给胡跛子:「因为现在他当然已经是个死人,
死人当然绝不会再有好手气。」
胡跛子道:「他还没有死?」
老头子道:「你没有杀他?」
胡跛子道:「我没有。」
老头子道:「为什麽?」
胡跛子道:「因为我没有把握确定他是不是去年那个人。」
老头子道:「你没有把握.」
胡跛子道:「他的样子已变了,连廖八都已认不出他。」
老头子道:「一个人的样子,本来就时常会敢变的。」
胡跛子道:「他的武功也变了。」
老头子道:「你怎麽知道他的武功变了?」
胡跛子道:「我去看过唐洪他们的身,从他们致命的伤口上,就可以看得出
那个人的出手虽然狠,力量却不够足,力量不足,当然就不会太快。」
老头子道:「今年这个人呢?」
胡跛子不回答,却转向丁刚、屠强:「你们站起来,让这位老人家看看你们
的伤。」
伤口并不深,所以他们很快就能够站起来走动,而且走到了这。可是在当时
那一瞬间他们却非倒下去不可,因为那一剑正好刺在要他们非倒下不可的地方,
非但分毫不差,力量也用得怡怡是要他们非倒下去不可的程度,一分也不轻,一
分也不重。
旱烟袋却已灭了。老头子凝视着他们的伤口,脸上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慢慢的打出火铰火石,燃起一根纸煤,点着了旱烟,才慢慢的问道:「当
时你们是不是空着手的?」
丁刚道:「不是。」
屠强道:「我带着丧门剑,他带着雁翎刀。」
老头子道:「你们没有出手。」
丁刚苦笑着道:「我们根本来不及出手。」
老头子道:「先中剑的是谁?」
丁刚看看屠强,两个人同时摇头,道:「我们已记不清了。」
老头子道:「是记不清,还是根本分不出?」
屠强看看丁刚,两个人都只有承认。
他们并不是记不清,而是根本分不出,那一剑实在太快,他们就像是同时中
剑的。
他们甚至连那条腿先中剑都分不出。
老头子忽然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好剑法?」
他又把旱烟递给了胡跛子:「你看出了他用的是什麽剑法?」
胡跛子摇摇头,道:「我只看出他用的既不是赵简的回风舞柳剑,也不是司
空晓风的十字意」
老头子道:「所以你就断定他不是赵无忌。」
胡跛子沈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我不能断定。」
老头子没有再说话。
旱烟袋在他们之间默默的传递着,吐出来的烟雾更浓。
在一阵阵闪动明灭的火光中,胡跛子额上彷佛已有了汗珠。
又过了很久,老头子才缓缓道:「廖八你好像也没有带来,」
胡跛子道:「我不能带他来。」
老头子道:「为什麽?」
胡跛子道:「因为他已经被一个朋友带走了。」
老头子道:「他那朋友是谁?」
胡跛子道:「是南海张家七兄弟中的「玉面小孟尝』张有雄张二哥。」
老头子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可是听见这名字时,眼角却在跳动。
南海七兄弟的侠踪雉然很少出现江湖,可是他们的侠义,富贵、权势和武功
,江湖中却很少有人不知道。
尤其是这位张二哥,仗义疏财,千金一诺,无论谁,都会认为他是个值得交
的朋友。
没有人愿意得罪这种朋友。
老头子缓缓道:「你到这里已经快一年了,应该做的事,连一件都没有做。
」
胡跛子道:「我不能做。」
老头子又闭上了嘴。
旱烟袋已经传到他手里很久,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再交给胡跛子。
丁刚手里已经在为胡跛子捏着一把冷汗。
他看过胡跛子的武功,他相信胡跛子绝对可以算一等一的高手。
可是辣椒店里的这些人,每个人都彷佛是有一种神秘而邪恶的力量,可以随
他们的意思来主宰别人的生死。
他们好像随时都可以要一个人倒下去似的。
夜已很深了。
朱掌框忽然站起来,清了清喉咙,道「我不知道跛哥今天看见的那个人是不
是赵无忌,可是,知道那天他一定受了伤。」
抽旱烟的老头子不开口。
瘦猴一样的年轻人也不开。
那个很害羞的漂亮少侠当然更不会开口了。
胡跛子看看他们,再看看朱掌柜,问道:「你有把握!」
朱掌框道:「有。」
胡跛子道:「可是,当时你并不在楼上。」
朱掌柜道:「当时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见,可是我有把握断定他一定受了伤!
」
胡跛子道:「你凭那一点断定?」
朱掌框道:「唐洪来的时候,我查过他的票市,他出门的前一天,才领到二
十叁枚毒蒺藜,和十两叁钱断魂砂。」
他又补充道:「他领到的两种都是第九品的,是缺哥发给他的票市。」
胡跛子道:「不错。」
朱掌柜道:「他跟上官刃到了和风山庄後,为了杀一个赵家的家丁灭口,已
经用了一枚毒蒺藜。」
胡跛子道:「他没有把那枚毒蒺藜起出来带走?」
朱掌框道「据他说,那时时间紧迫,他已没有机会。」
胡跛子道「他杀的只不过是个家丁而已,为什麽要动用本门暗器」
朱掌柜道「所以我已按家规处理过他,他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
胡跛子道「好,说下去。」
朱掌柩道「除了那一枚之外,他身上只剩二十二枚毒蒺藜,十两叁钱毒砂还
是原封不动。」
胡跛子道「不错。」
朱掌柜道「事发前一天晚上,他要我们找人去赶制两个鹿皮手套,给老奶妈
那一房的两个兄弟用。」
胡跛子道「你答应了他?」
朱掌柩点头,道:「因为他说他要对付的人,是赵简的儿子赵无忌。」
胡跛子道「老奶妈那一房的人,怎会有本门暗器」
朱掌柢道.「他把自己的毒蒺藜,分了十六枚给他们,要他们跟他前後夹击
,一下子就把赵无忌置之於死。」
胡跛子道「後来呢」
朱掌柩道「他们失手之後,我立刻封闭了那地方,一共找同了十五枚毒蒺藜
。」
胡跛子道:「他们发出的一共是十六枚?」
朱掌柜道:「不错。」
胡跛子道:「贾六和廖八当时也在场,是不是他们带走的?」
朱掌柜道:「绝对不是,他们根本连碰都不敢去碰。」
胡跛子道:「所以你们判定少掉的那一枚毒蒺藜,一定打在赵无忌身上了。
」
朱掌柜道:「而且他走得也很匆忙,有人看贝他一走出去後,脚步就走不稳
了,还有人说他的眼睛已发直。」
他想了想又道:「奇怪的是,几天之陵,又有人在九华山下的太白居看见了
他,後来力哥和猛哥到那里找,竟然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胡跛子道:「他既然已中了本门暗器,为什麽还没有死?」
朱掌柜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日日现在丁刚和屠强当然都已明白,这辣椒店里的人,除了他们两个外,都
是一家的。
胡跛子既不姓胡,朱掌柜也不姓朱,显然都是蜀中唐家的人。
蜀中唐家的毒药暗器,他们当然是早就知道的,但是他们却想不到唐家的组
织也如此严密,派出来的每个人好像都很不简单,所有的行动都能配合一致亡那
瘦猴子般年轻人的出手,已令他们吃惊,这位朱掌柜的仔细,更加使他们佩服。
一直在抽旱烟的那个老头子,一直安坐不动,稳如泰山,就凭这一点稳定的
功夫,已经可以看出这个人一定更不简单。
除了那个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外,现在每个人都已把自己的任务交代清楚。
胡跛子的任务是监视廖八,等那行运豹子再次出现。
瘦猴年轻人的任务是对付贾六。
朱掌柜的任务,是潜伏在这里留守连络。
他们有的能达成使命,有的却失败了,不论是成是败,都要作一个报告总结
。
作结论的人,应该就是那位一直在抽旱烟的老头子,但是他也没有开口。
难道他也在等人?
他等的是谁?
四丁刚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老头子并不是真正的主宰。
真正的主宰一定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他们看不见的人。
只有这个人,才是真正能决定别人生死命运的人?
从一开始,这个人就在控制着这里所有的一切。
每个人都要把自已的行动报告给这个人,再等他裁决。
这个人是谁?为什麽他们一直都看不见他?
丁刚的心在跳。他已隐隐感觉到,这个人现在就要出现了。
夜更深,外面忽然刮起了风,风次着破旧的窗纸,「噗落噗落」的窖老头子
还在一口一口的抽着旱烟,一闪一闪的火光,照着他棺材板一样的脸。
风吠不进窗户,烟也散不出去。
辣椒店里的烟雾更浓了。
高手烟雾迷漫。
丁刚看见那个害羞的漂亮小伙子,好像已经有忍受不了的样子,忍不住要哼
哼。
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吃辣椒。
难道他也不是唐家的人?奇怪的是,他刚刚一始咳嗽,这个烟瘾奇大的老头
子立刻就放下了旱烟,而且用大拇指蘸了点口水,把烟斗里的火按灭了。
漂亮的小伙子看着他一笑,道:「谢谢。」
他说话也是轻言耙语,而且一口纯粹的京片子,丝毫不带川音。
他掏出块雪白的丝巾,擦了擦手。
他的手修长柔软,动作更是温柔如处子。
丁刚看着他,几乎看呆了。
丁刚并不是那种对男人也有兴趣的男人。
可是看见这麽样一个美男子,连他都有点心动。
这漂亮小伙子居然也看着他笑了笑,道:「我看得出你也不吃辣的,刚才一
定没有吃饱。」
丁刚既不敢承认,又不能否认。
漂亮的小伙子道:「我请朱掌柜炒几样不辣的菜来,你们先在这里慢慢的吃
,等我先跟他们说几句话,再来陪你们好不好?」
他的声音是那麽温柔,态度是那麽诚恳,对一个陌生的人,也这麽体贴。
丁刚怎麽能拒绝?
掌柜已经叮人去准备不辣的菜了,但这漂亮的小伙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
:「我真不懂,为什麽我们每天都有人做错事呢?」
这句话他说得还是同样温柔,可是朱掌柜听了,脸上立刻有了恐惧之色。
胡跛子额上的汗珠也更大更多了。
这漂亮小伙子看着朱掌柜,道:「那天赵无忌出门之後,是往那边走的?」
朱掌柜道:「往右边走的。」
漂亮小伙子道:「你右边一共还有几家店面?」
朱掌柜怔了怔,道:「这个我没有算过。」
漂亮小伙子道:「我算过。」
也连想都没有想:「你右首第一家是杂货店,第二家是当铺,第叁家是卖古
玩字画的,,..:」
他一路说下去,一直说到:「最後一家是棺材店,大小一共是一百二十六家
店面。」
朱掌柜面上也冒汗了他到本地,已经有一年多了,这小伙子才来两天,对本
地的事,却已比他更清楚。
漂亮小伙子又道:「那天赵无忌走出寿尔康的时候,午时才过,每一家店面
都是开着的,每
一家店里都没有,你有没有问过他们」
朱掌柜用袖子擦着额上的汗,道:「没有。」
漂亮小伙子道:「我问过。」
他慢慢的接着道:「赵无忌走到第十八家肥脂铺的时候,已经快要倒下去了
,那胭脂铺的老板娘亲眼看见的,她常常坐在柜台後面看外面的男人,因为她的
丈夫另外还有叁个小老婆。」
连这种事他居然也调查得很清楚,朱掌柜又吃惊,又佩服。
漂亮小伙子又道:「那时候正是春天,好像每个人都不愿死在春天里,所以
那一阵棺材店的生意很不好,伙计和木匠都在店里玩纸牌,有个小木匠输光了,
正站在门口生闷气,正好看见赵无忌从门口走过去。」
那个小木匠姓于,那天一共输了叁钱五分银子。
那天他们的店东正好出门,所以他们一吃过饭就开始玩牌。
据那姓于的小木匠说,赵无忌一转过街角,就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身材很高大,长得很凶猛,不但认得赵无忌,而且好像还是特地来找他
的,立刻叮了辆马车把赵无忌带走了。
每个细节,他都调查得很清楚,最後还下了雨点结论:赵无忌确实中了我们
一枚毒蒺藜,一走出寿尔康毒性就已发作。
把他救走了的人,就是我们从川中一路钉下来的那个人。
现唯一的问题是:中了唐家暗器的人,一个对时内必死无疑,赵无忌为什麽
还能到九华山去?为什麽还没有死?
日说完了这些语,这漂亮小伙子就看着朱掌柜,等着他表示意贝。
朱掌柜却已听得满身冷汗,连丁刚和屠强都听呆了。
他们本来一直觉得朱掌柜已经是个做事很仔细的人,但是现在和这漂亮的小
伙子一此,朱掌柜就真的像是个猪八戒了。
日甲不辣的菜已经摆了出来,这家辣椒店里,不辣的菜居然也炒得不错。
可惜,丁刚和屠强已经吃不下去,就是吃下去,也吃不出一点味道来。
因为这时侯朱掌柜已经躲在一个角落里,偷偷的去呕吐。
他实在太害怕,怕得连苦水都已吐出来。
抽旱烟的老头子迟疑着,终於道:「他的子女很多,家累旅重,..,还有
一个姥母亲。」,漂亮小伙子道:「我知道。」打老头子道:「他虽然笨了一点
,办事总算也已尽了心。」
漂亮小伙子道:「我知道。」
老头子叹了气,不说话了。
漂亮小伙子忽然说道:「小猴,你过来。」
那瘦猴般的年轻人立刻走过来,必恭必敬的站在他面前。
漂亮小伙子道:「贾六是不是这里的名人?」
唐猴道:「是。」
漂亮小伙子道:「如果他忽然失踪了,是不是有很多人要找他?」
唐猴道:「是。」
漂亮小伙子道:「你带他到这里来的时候,路上有没有被人看见?」
当然有。
贾六既然是名人,认得他的人当然不少。
漂亮小伙子道:「除了用暗器外,你还能不能用别的法子杀他?」
唐猴道:「能。」
漂亮小伙子道:「那麽你为什麽一定要用本门的暗器?你是不是要让别人知
道,本门已经有人到了这里?而且就在辣椒巷?」
唐猴说不出话来了,一张瘦猴般的脸已因恐惧而扭曲。
这漂亮小伙子根本没有说要对他们怎麽样,他和朱掌柜已经怕得这麽厉害。
现在丁刚和屠强当然已知道,谁是这里真正的主宰了。
他们本来连作梦都想不到是这漂亮的小伙子。
丁刚那颗本来已经在「动」的心,现在当然早已死了。
漂亮小伙子却又对他笑了笑,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麽害怕?」
丁刚摇头。
漂亮小伙子道:「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也知道我是个什麽样的人。
」
他微笑着又道:「我想你一定看不出我是个什麽样的人。」
丁刚承认。
漂亮小伙子道:「以前有人曾经送了我十二个字评语:心狠手辣,翻脸无情
,六亲不认。」
他笑得居然很愉快,接道:「那个人实在很了解我,用这十二个字来形容我
,真是好极了。」
丁刚吃惊的看着他,怎麽看都看不出这个人有他自己说的那麽可怕。
漂亮小伙子道:「你不信?」
丁刚摇头。
漂亮小伙子笑道:「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
他忽然改变话题:「这些菜鄱不辣,两位为什麽不多吃一点」
屠强道:「我们都吃饱了。」.漂亮小伙子道:「真的吃饱了?」
屠强道:「真的。」
漂亮小伙子叹了口气,道:「那我就放心了,我总认为让一个人饿着肚子去
死,是件很残忍的事,而且很失礼。」.他轻轻的叹息着,忽然伸出叁根手指,
用指尖在屠强喉结上一点。
丁刚立刻听见了一声很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同时也看见屠强的眼珠突然弹出
,呼吸突然停
顿,整个人突然俚硬。
然後,他就嗅到一阵令人作呕的臭气。
漂亮小伙子又在看着他微笑,道:「现在你信不信?」
丁刚彷佛也已僵硬。
他终於明白朱掌柜刚才为什麽会呕吐,现在他也想吐。
恐惧就像是只看不见的大手,把他的肠子和胃都揉成了一团。
漂亮小伙子那叁根修长柔软的手指,也已到了他的咽喉。
他忽然用尽了全身力气,大声吼叫道:「你是谁?」
一个人明知自己免不了一死时,总希望知道自己是死在谁的手里。
这是种很可笑的心理,愚蠢而可笑,可以让人笑得把胆汁、苦水、眼泪一起
流出来。
漂亮的小伙子道:「我就是唐玉。」
唐玉?
听见了这两个字,丁刚就从碎裂的咽喉中吐出了最後一口气,好像觉得自己
死得并不冤枉。
一个人遇见了唐玉,当然要死在唐玉的手里,那本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
事。
唐玉又在用那块雪白的丝巾擦手,就好像一个谨慎的收藏家在擦拭一件精致
的瓷器。
他的手看来的确就像是件精致的瓷器,光润、柔软、脆弱。
可是谁也猜不到他这双手在下一瞬间会截断那个人的咽喉。
唐猴忽然道:「你快动手吧?是我自己做错了事,我不怪你。」
唐玉道:「你做错了什麽事?我怎麽连一点也想不起来?」
唐猴吃惊的看着他,道:「你,.….」
唐玉微笑道:「有些事我很快就会忘记,如果没有人提醒我,我一辈子都不
会想起来。」
唐猴的惊讶立刻就变作了欢喜。
唐玉又问朱掌柜:「你记不记得你刚才做了什麽事?」
朱掌柩立刻摇头,道:「我不记得,连一点都不记得。」
唐玉拍了拍胡跛子的肩,道:「至於你,你根本就没有错,我若是你,也会
这麽做的,因我也不愿得罪张二公子,更不愿死在别人的剑下。」
胡跛子看着他,眠中充满了感激和尊敬。
他杀的虽然是别人,却同样让朱掌柜和唐猴得到了永生难忘的教训。
现在他正需要人手,他们都是他的兄弟,随时翻会为他去拚命。
他做事的方法虽然很邪异奇特,却同样能达到目的,而且此任何别的方法都
有效。
唐玉对这些人表现出的尊敬显然很满意。
尊敬的意思,通常就是服从和忠心。
他需要别人对他忠心,因为他知道,如果他想取代他垂老的父亲成为唐家的
宗主,还得从很多对他忠心的人头上爬过去。
他最大的阻碍并不是唐傲。
唐傲太骄傲,骄傲得连争都不曾跟他争。
他真正担心的是另外一个人,想到了那个人,连他心里都会觉得有点发冷。
可是他偏偏又忍不住要去想,「如果唐缺在这里,他会怎麽样处理这件事.
怎麽样对付赵无忌,」
日抽旱烟的老头子看着他,眼睛里好像又出现了另外一个人的影子。
这老人一向不喜欢唐玉,却不能不赞同他做事的方法。
因为唐玉做事的方法,几乎和唐缺是完全一样的。
他记得有人说过;「唐玉的样子,就好像是个缩小了的唐缺,这两个人之间
的关系,正如唐紫檀和他的二哥一样。」
唐紫檀就是这抽旱烟的老头,他的二哥就是名满江湖的唐二先生。
老人心里在苦笑。
他的确一直都在模仿他的二哥,可是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他二哥的。
如果唐二先生在这里,唐玉就绝不敢这麽样跋扈嚣张。
老人心里虽然觉得自怜而悲伤,脸上却一点都没有露出来。
他的脸永远都像棺材板亡样,所以他才叫做唐紫檀。
做棺材用的木头,最好的一种就是紫檀他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後,是不是能有
一日用紫檀木做的棺材。
这问题他已在心里想过很多遍。
四如果是唐二先生在抽旱烟,唐玉绝不会咳嗽的,就算真的咳嗽,也会忍住
。
唐紫檀又点起了他的旱烟。
他不愿得罪唐玉。
一个六亲不认,翻脸无情的人,谁也不愿意得罪的。
可是他也不愿让唐玉认为他真的是个完全不值得尊敬的老头子。
一个垂暮的老人,在唐玉这种光芒四射的年轻人面前,心里总难免充满和矛
盾和悲哀。
这次唐玉非但没有咳嗽,反而替他拿着纸煤,点着烟。
唐紫檀心里总算比较舒服一点。
於是唐玉才开口:「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能确定赵忌那天的确中了本门的暗
器!」
为了表示对这老人的尊重,这句话当然是问他的。
唐紫檀道:「是的。」
唐玉道:「可是我们也已经能确定,赵无忌没有死」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我们从川中一路钉下来的人,轻功极高而且精通易容术,有时连
身材的高矮都能改变,显然还精通软骨中最难的缩骨功。」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这个人一定很好赌,虽然明知道我们在钉着他,还是要偷偷的溜
去赌,而且是每
赌必输,输得连盘缠都要去偷。」
唐紫檀道:「像他这样的赌鬼的确少见得很。」
唐玉道:「能完全具备他这些条件的赌鬼,好像只有一个。」
唐紫檀眼睛亮了;「你说的是轩辕一光?」
唐玉道:「不错,我说的就是他。」
唐紫檀道:「这个人和我们有没有什麽过节?」
唐玉道:「没有过节,他到唐家堡去,只不过为了要替赵无忌找一个人。」
唐紫檀道:「他要找的人是不是上官刃」
唐玉道:「是的。」
唐紫檀道:「所以你认为那天救了赵无忌的人也是他。」
唐玉道:「绝对是他。」
现在他们已经把第一个扣子扣紧了,扣上一个扎子的时候,也解开了一个结
。
现在他们准备解第二个结。
唐玉提出了问题的关键:「这里既没有轩辕一光的朋友,也没有可以让他躲
避的地方,他为什麽要逃到这里来,」
这问题看来简单,其实却很费解。
唐紫檀毕竟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立刻就说出了答案!
「因为赵无忌在这里等他。」
他又解释:「他是替赵无忌打听消息去的,当然要回来把结果告诉赵无忌,
说不定他们本来就约好在这里见面。」
唐玉眼中露出了赞赏之色:「完全正确。」
唐紫檀道:「反过来说,他既然到这里来了,赵无忌就一定在这里。」
唐玉道:「完全正确。」
唐紫檀道:「跛子今天遇见的那个人,样子虽然变了,但是也没有人能断定
他并不是赵无忌?」,胡跛子同意这一点。
唐紫檀道:「如果他是赵无忌,就一定会想法子去和轩辕一光见面。」
他想了想,又道:「反过来说,如果他们已经见面了,他就一定是赵无忌。
」
唐玉道:「完全正确。」
唐紫檀道:「所以……」
所以怎麽样,他已接不下去。
这是种非常精密的分析和推理,他日渐衰老的头脑,已不足应付这些问题。
唐玉替他说下去:「所以我们只要能找到他,就能找到赵无忌。」
唐紫檀道:「我们还能找得到他」
唐玉笑了笑,道:「就算我们找不到,他也会让我们找到的。」
这一点唐紫檀就不懂了。
唐玉道:「我故意让他把我们甩脱,就是为了要查出他到唐家堡去的真正目
的,让他和赵无忌见面。」
唐紫檀还是不懂。「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他们见面後,赵无忌就会知道唐家已经有叁个人钉着他到了
这里。」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你若是赵无忌,知道唐家已经有叁个人到了大风堂的地盘里,你
会不会再让这叁个人活着回去?」
唐紫檀道:「不会。」
唐玉道:「他也不会,可是他如果想杀我们,就一定要先找到我们。」
唐紫檀道:「他也未必一定能找到我们。」
唐玉道:「所以他一定会用轩辕一光做鱼饵,来钓我们这叁条大鱼。」
唐紫檀恍然:「所以我们就算找不到轩辕一光,他也会让我们找到的卞.」
唐玉微笑道:「所以我们只要找到轩辕一光,就可以找到赵无忌?」
日现在第二个结也已解开了,第二个扣子也扣紧。
唐玉道:「在这种情况下,赵无忌一定会安排一个陷阱,让我们上钩的?」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他一定会躲在黑暗中,等轩辕一光把我们引出来後,他就在暗中
突击,只要能一击命中,先杀了我们一个人,剩下的两个,以他们的武功就可以
应付裕如了。何况他们还可以找这里大风堂分舵的人做帮手。」
唐紫檀冷笑,道:「这是他的如意算盘。」
唐玉道:「对他来说,这算盘并没有打错,因为他绝不会想到我们已算出他
在这里。」
唐紫檀道:「这一点很重要。」
唐玉道:「更重要的一点是,他完全不知道我们的虚实。」
唐紫檀道:「他至少知道我们有叁个人来了。」
唐玉道:「但他却不知道这叁个人是谁?也算不出我们的实力。」
唐紫檀淡淡道:「他们当然更想不到唐玉也来了。」
唐玉好像根本听不出他话中的讥讽,道:「我在川西那小客栈里,故意出手
不中,非但让他逃走,还让他带走一枚毒蒺藜,就是为了要让他低估我们的买力
,让他以为那种毒蒺藜已经是我们最厉害的暗器。」
他微笑,慢慢的接着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他若低估了我们,就
是自找死路」
唐紫檀轻轻吐出口气,道:「所以这一战他们必败无疑。」
唐玉道.「但是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对他们有利的条件。」
唐紫檀道:「什麽条件?」
唐玉道:「这里是大风堂的地盘,他们至少已占了地利。」
唐紫檀承认。
唐玉道:「他们对唐家的暗器,当然还有点顾虑,所以他们一定会找个对他
们最有利的地方,来布下这个陷阱。」
唐紫檀道:「什麽样的地方才对他们最有利」
唐玉道:「第一,那地方一定要很空阔,让他们可以有闪避的馀地。」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第二,那地方一定要有很多可以让他们躲避的掩护。」
他接着又解释道:「树木,就是种很好的掩护,如果树木浓密,暗器就很难
命中。」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第叁,那地方一定要在他们的地盘里,他们就可以把那地方全都
埋伏下他们自己的人,譬如说,那地方如果是个酒店,他们就可以把店里的掌柜
和伙计全都换上大风堂的子弟。」
唐紫檀道:「不错。」
唐玉道:「可是凡事有其利必有其弊,他们这样做也有坏处。」
唐紫檀又不懂了:「什麽坏处?」
唐玉道:「像这样的地方一定不会太多,如果我们能猜到他们选中的地方是
那里,正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在那里布下埋伏。」
朱掌柜忽然道:「我知道这麽样一个地方。」
唐玉微笑道:「我正在等着你说。」
朱掌柜道:「城南有个狮子林,地方很空阔,树木很多,是个露天的酒馆,
那地方的老板,正好是乔稳的老朋友。」
他又说明:「乔稳就是大风堂留驻在这里的分舵主。」
唐玉笑道:「对他们来说,这地方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朱掌柜好像很想带罪立功,有所表现,所以显得很热心,很卖力,抢着问道
:「现在我们应该怎麽样布置人手?」
唐玉道:「我要先到那里去看看才能决定。」
朱掌柜道:「什麽时候去看」
唐玉道:「我想他们一定会选在明天黄昏前後发动这件事,所以我们也用不
着太急。」
他笑了笑又道:「从现在到明天黄昏,还有差不多十个时辰,十个时辰已经
可以做很多事了。」
十个时辰的确已经可以做很多事了,他们准备做些什麽事?
唐玉道:「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大风堂的心腹地区里正式行动,所以我们不动
则已,一动就要店人,要煞尽他们的锋芒锐气。」
他挪只本来很温柔妩媚的眼里,已变得刀锋般锐利。
他淡淡的接着道::,、,一,::在这里的人....:」
他一连说了四个「杀」字,脸上却又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这时侯风更大了,夜空中忽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霹雳。
唐玉声色不动,微笑着道:「这一次技们要把大风堂从这里连根拔掉!」
「这一次我们不但杀轩辕一光,杀赵蛀已,杀乔稳,还要杀尽大风堂留驻这
时侯轩辕一光已经给了赵无忌一个很明确的回答。
「不错,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针锋相封霹雳一声,大雨倾盆。
无忌还是动也不动的坐在船头,倾盆的大雨,很快就打得他全身湿透。
他从小讨厌下雨,下雨天就要被关在房里,读那些直到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
的经书。
可是现在他并不讨厌这场雨,雨水至少可以让他头脑冷静。
「上官刃是在唐家堡。」
现在他巳知道了仇人的下落,他应该怎麽样去复仇?
「唐家堡的围很大,我不能确定他究竟在那里,只不过听说他已经和堡主一
个孀居的妹妹订了亲,而且成了唐家内部几个很重要部门的主管之。」
上官刃早年丧妻。
唐家对外的政策,又正好和汉朝一样,很喜欢用「和亲」来做结交的手段。
上官刃的这段婚姻,正好作为他和唐家之间的保证。
「近年来唐家人丁旺盛,高手辈出,和霹雳堂联盟後,势力更大,唐二先生
和唐傲,唐玉兄弟,在江湖中盱名气虽然比较大,可是唐家堡还有些无名的高手
,说不定比他们更可怕。」
其穴这些事根本用不着轩辕一光说出来,无忌也早已了解。
经过了这一年艰苦的磨练後,他已比任何人想像中都成熟得多。
口轩辕一光已躲到船篷里,他不想淋雨,可是他也不反对别人淋雨。
无忌终於抬起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
」
轩辕一光道:「哦?」
无忌笑着道:「你怕我到唐家堡去送死!」
轩辕一光承认。
无忌道:「可是你放心,我已经不是那种两眼发直,楞头楞脑,一心只想去
找仇人拚命的小
伙子了,我绝不会痛哭流涕,红着眼睛,就这麽样冲到唐家堡去找上官刃的
。」
他的态度沉着冷静,「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痛苦和冲动根本不能解决任何
事,你越痛苦,你的仇人越愉快,你越冲动,你的仇人越高舆。」
轩辕一光笑了。「我早就看得出你不是那种故作孝子状的小王八日。」
无忌道:「你刚才看到我又上了当,可是我保证那绝对是最後一次。」
轩辕一光微笑道:「希望那是最後一次。」
无忌道:「我也可以保证我绝不会平白去送死,只要上官刃活着,我就不会
死。」
他并没有咬牙切齿,椎心泣血的发誓,这种冷静的态度,反而更显出了他的
决心。
无忌道:「一路钉着你到这里来的那叁个人,我也绝不会让他们活着回去。
」
轩辕一光道:「你准备怎麽做.,一无忌沉思着没有回答轩辕一光道:「要
钓鱼也得选个好地方,我知道有个狮子林,地方很大,有很多树.…;」
无忌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那地方,我去过。」
轩辕一光道:「空阔的地方,容易闪避暗器,树多的地方,容易找到掩护。
」
无忌道:「可是空阔的地方,也容易被他们逃脱,而且他们又在暗处,我们
的人手却不够。」
轩辕一光说道:「你认为那个地方不好?」
无忌道:「不好。」
轩辕一光道:「那麽你」
无忌又打断了他的话,忽然问道:「你是怎麽混进唐家堡的?」
轩辕一光道:「从表面上看来,唐家堡就像是个繁荣的镇一样,里面有几条
街,几十家店铺,只要你说得出来的,那里都有。」
无忌道:「既然有店铺,当然就难免要和外面的生意人来往。」
轩辕一光笑道:「一点都不错,所以我就扮成了一个从辽东来的大商人,带
了一大批长白参和一大批皮货,大摇大摆的进了唐家堡。」
无忌道:「後来他们怎麽看出了你这位大老板是冒充的?」
轩辕一光道:「唐家有个小王八日,赌钱的时候跟我做手脚,被我痛打了一
顿,後来」
他没有说下去。
在那种时候还要赌钱,还要揍人,他自己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无忌微笑道:「我记得赌徒们有句老话。」
轩辕一光道:「老话通常都是好话,多少总有点道理。」
无忌道:「有时候,道理还不止一点。」
轩辕一光道:「你那句老话是怎麽说的?」
无忌道:「从赌上输出去的,只有从赌上才能捞得回来。」
轩辕一光笑道:「有道理,实在有道理。」
无忌道:「上次他们从赌上抓住了你的尾巴,这次你不妨再让他们抓一次。
」
轩辕一光道:「只要有得赌,我总是赞成的。」
无忌道:「树木虽然是种很好的掩护,可是还有种掩护比树更好。」
轩辕一光道:「那是什麽?」
无忌道:「人。」
有赌的地方,当然有人,只要赌得热闹,人就绝不会少。
有轩辕一光在,当然不会不热闹。
轩辕一光忽然摇头,道:「这法子不好。」
无忌道:「为什麽不好.」
轩辕一光道:「唐家的暗器又没有长眼睛,若是打在别人身上,那些人岂非
死得冤枉。」
无忌道:「唐家堡不是乌合之众,他们也是武林世家,也有他们的家规,他
们的暗器更珍贵,绝不会乱放暗器,伤及无辜的。」
他笑了笑,又道:「所以人越多,越乱,他们越不敢随意发暗器。」
轩辕一光道:「可是在混乱之中,我们岂非也一样找不到他们。」
无忌道:「我们可以找得到。」
轩辕一光道:「为什麽?」
无忌道:「因为大风堂在这里有个分舵,分舵里至少总有几十个兄弟。」
轩辕一光总算明白了:「所以跟我赌钱的,都是大风堂的兄弟。」
无忌道:「每一个都是。」
轩辕一光道:「你要我先把他们每个人的样子都看清楚」
无忌道:「我们甚至可以在他们身上做一点我们自己能看得出,别人看不出
的漂记,唐家的人若是来了,那就..:」
辕一光抢着道:「就好像叁粒老鼠屎掉进了白米堆里,连瞎子都能把它们摸
出来」
无忌笑道:「一点也不错。」
轩辕一光忽又摇头道:「这法子不好,至少有一点不好。」
无忌道:「那一点?」
轩辕一光大笑道:「跟我赌钱的,既然都是自己兄弟,我就不好意思嬴他们
的钱了。」
霹雳一声,大雨倾盆。
乔稳站在窗口,看见窗外珠帘般的大雨,他本东想关起窗子的,却不知不觉
看出了神。
这里是个乾燥的地方,已经很久没有下过这麽大的雨了。
他还记得上一次暴雨来临时,是在去年的九月底。
他记得这麽清楚,因为那天晚上来了两位稀客,一位是曲平,一泣是赵家的
大小姐赵千千。
那天正是个漂准的秋老虎天气,白天热得要命,晚上这场暴雨,正好洗清了
白天的燥热,他准备了一点酒菜瓜果,正想喝两杯。
就在那时候,曲平和千千来了,样子看来好像是很狼狈。
陵来他才知道,他们已经在九华山上住了两个月,为的是要去找无忌,谁知
非但没有找到无忌,凤娘反而失踪了。
那泣大小姐的脾气很坏,对曲平总是呼来叱去,很不留面子。
曲平却一点都不生气。
凤娘失踪了之後,他们孤男寡女在深山里,发生了些什麽事乔稳当然没有问
,也不敢问。他一向是一个很稳重,很本分的人,虽然没有做过什麽大事,却也
没有犯过大错。
他虽然觉得曲平未免有点势利,可是也不讨厌这个肯上进的年轻人,如果曲
平能够娶到这位大小姐,他也很高兴。
所以,他又叫人加酒,加菜,准备客房。
赵大小姐却坚持当天晚上就要走,他们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为了找他要盘缠
路费,要叁千两叁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可以走很远的路了,这位大小姐准备到
那里去?
乔稳也没有问。
多做多错,多言实祸,知道的事越多,烦恼就越多。
这是他做人做事的原则。
就因为他一直把握这原则,所以他能在这职位上一待二十年,过了二十年太
平日子。
去年,「行运豹子」那件事,他并不是没有听到风声,也并不是完全不知道
那个「行运豹子」就是赵二爷的大公子。
可是无忌既然没有找上他,他就不妨装糊涂。
今天轩辕一光叫也去接的人是谁?他心里多少也有点数。
可是人家既然不说,他又何必多事?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一个十多岁的人,难道还想出什麽大锋头,难道还想往上爬,去做堂主?
现在他已经有了点积蓄,在城外有了几亩田,分租给几个老实的佃户,每年
按时收租。
自从他的妻子得了喘病後,他们就分了房,可是他从来没有再娶小老婆的意
思,家里的丫头们,也更连碰都不碰。
大风堂的规矩很严,也不能让人说话。
可是城里「留春院」如果来了新鲜乾净的小姑娘,总会派人来通知他,他偶
尔也会安排一个稳的地方,去享受半个晚上。
那是银货两讫,彼此都不吃亏的交易,他既不必为此羞愧,也不怕惹上无谓
的麻烦。
何况,在他这种年纪,居然还能有「馀勇」来做这种事,他心里多少总有点
沾沾自喜,每次事後,都会觉得精神特别振奋,活力特别充沛。
对於这种生活,也已经觉得很满足。
天气又开始有点凉了,他想叫保福去准备点酒菜,下大雨的晚上,他总是喜
欢喝两杯。
保福是他的忠仆,已经跟了他二十多年,平时总是不离他左右。
可是,今天他叫了两声,居然没有回应。
保福的年纪也不小,耳朵也没有以前那麽灵了。再过一阵,也该让他享几年
清福。
保福,保福,一个人要知道怎麽样保住自己的福气,才真正的有福气。
乔稳心里叹息着,慢慢的走到门口,又大声叫了两遍。
外面果然有了回应。
「来了。」
他刚听见这两个字,就有个人飞了起来。
不是走进来,也不是跑进来,是飞进来的,就像是恨木头一样,斜斜的飞了
起来,然後又像一根木头般「叭哒」一声,落在地上。
这个人的确是保福,只不过已经没有气了,因为他的脖子已经被人拗断。
乔稳全身冰冷,就好像一下子掉进冰窖里。
又是一声霹雳,闪电一击。
他看见了一个人,手里撑着把油纸伞,站在对面的屋檐下。
可是等到第二声霹雳响起时,这个人忽然就已到了他面前。
一个很年轻的人,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里透红,看趄来就像是个女孩子。
他当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唐家子弟之中,心最狠,手最辣的唐玉。
可是以他多年来的经验,他已感觉到这个人一来,他平静的生活就要结东。
他看着这个人慢慢的收起油纸伞,放在门後,他一直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尽
量保持镇定。
唐玉终於抬起头,看着他笑了笑,道:「保福已经来了,你还要找谁?」
他笑得很愉快:「你分舵里四十王位兄弟都已经来了,都在外面院子里等着
,你一叮就到,只不过他们当然都不会自己走进来了。」
乔稳的心沉了下去。
这个人虽然笑容满面,轻言细语,却带着种刺骨的杀气。
这种人如果说他已经杀了四十叁个人,就绝对有四十叁个人的体躺在院子里
,绝不会少一个。
乔稳知道自己全身都在冒着冷汗,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无法控制。
四十叁个人,四十叁条命,都是和他朝夕相处的兄弟。
这个人是谁?为什麽要对他们下这种毒手?
唐玉微笑道:「你看不出我是什麽人的,因为我手上没有戴那种又笨又重的
鹿皮手套,我的一暗器也不会放在那种该死的皮囊里,我不想让人一眼就看得出
我的来历。」
乔稳道:「你是唐家的人?」..唐玉道:「我就是唐玉。」
乔稳听见过这个名字,听见过不止一次。
据说这个人曾经创下过一夜间杀人最多的纪录盘踞在川东多年的「斧头帮」
中一百零叁个兄弟,一夜间全都死在他手里。
乔稳忽然问道:「你真的在一夜间杀过一百零叁个人?」
唐玉道:「那是假话。」
他淡淡的接着道:「我只杀了九十九个,还有四个是自己吓死的。」
乔稳叹了口气,道:「看来我好像也不是你的对手。」
唐玉道:「你绝不是。」,乔稔道:「你准备什麽时候杀我!」
唐玉道:「我并不一定要杀你。」
乔稳道:「我这个人是不是对你还有点用?」
唐玉道:「有一点。」
乔稳道:「我要替你做什麽,你才会饶我这条命?」
唐玉道:「你能为我做什麽?」
乔稳道:「大风堂的人都很信任我,现在我的兄弟虽然都死了,可是我只要
编个故事,他们还是不会怀疑我的,所以我还是可以在这里做这个分舵的舵主,
可以把大风堂机密供应给你们,你们有人来了,我也可以想法子照应。」
唐玉道:「太好了。」
乔稳道:「我甚至可以替你们把赵无忌诱到这里来,我知道你们一定很想杀
了他,斩草除根。」
唐玉道:「完全正确。」
乔稳道:「我虽然已经是个老人,可是越老的人越怕死。」
唐玉道:「我了解。」
乔稳道:「我很喜欢过现在这种日子,实在舍不得死,所以,时我就常常在
想,如果我遇到今天这种情况,应该怎麽办?」
唐玉道:「你说呢?」
乔稳道:「我的武功久已荒废,就算跟你动手,也是自取其辱。」
唐玉道:「你很有自知之明。」
乔稳道:「所以我早就决定,如果遇见这种情况,我只有出卖大风堂,保全
自己的性命。」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只有一条性命,无论什麽事,都不如自己的性命
珍贵。」
唐玉道:「完全正确。」
乔稳道:「所以,一个人如果为了别的事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这人一定是
个笨蛋。」
唐玉微笑道:「你当然不是笨蛋。」
乔稳道:「我是的。」
唐玉显然很意外:「你是笨蛋」
乔稳道:「直到今天,我真的遇见了这种情况时,我才知道一个人的死并不
是最重要的,有时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唐玉道:「难道你情愿做个笨蛋?」
乔稳道:「我情愿。」
乔稔已上去,用尽全身的力量扑上去,挥拳痛击唐玉的脸。
能够独当一面,主持大风堂的分舵,当然绝不是太无用的人。
他也曾苦练过武功,他的「大洪拳」练得很不错,近年虽然已很少出手,可
是出手仍然很快,这一拳他用尽全力,拳势更猛烈。
他是在拚命!,只可惜他的对手是唐玉。
他的拳头挥出时,唐玉的手指已戳断他的喉结。
他慢慢的向後退了两步,慢慢的倒了下去,就好像一个疲倦的入睡到床上去
一样,显得出奇的平静。
在临死前的这一瞬间,这个怕死的人竟完全没有一点恐惧。
因为他求仁得仁,现在,终於如愿以偿。
他自觉已对得起大风堂,对得起院子里那四十叁个兄弟。
他也已对得超自已。
日看着这个自己情愿做笨蛋的人倒下去,唐玉心里怎麽想亍
他杀人时总是带着微笑,可是这一次他的笑容消失了。
他杀人後总览得有种残酷的满足和兴。
这次他却觉得很空虚。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无趣。
现在他才明白,一个人是不是真的有气平时看不出的。
平时懦弱无用的人,面临生死关头时往会显过人的气来,慷慨赴死。
平时总是拍着胸脯说不怕死的人,到这时候反而会阵脱逃了。
唐玉忍不住问自己,「如果我是乔稳在天这情况下我会怎麽做」
他不想知道答案。
他很快的大步走了出去。
如果乔稳真的不惜出卖朋友来保全自己的性命,唐玉还是一样会杀了他的。
那时唐玉杀人後的心情就不同了。
他会觉得很愉快,因为他又把「人性」玩弄了一次。
可是现在他已明白,人性中也有尊严的一面,任何人都不能轻侮否认。
这使得他对「人」也生出了一点尊敬至少在他走出去的时候,他的感觉是这
样子的。
阴劲四月初叁,晴。
唐紫檀一夜都没有睡好,醒来时只觉得腰酸骨痛,心情烦躁,很後悔这,跟
唐生一起出来,做这件他并不喜欢做的事。
他出门时一向都住在最高昂舒服的客栈里,这次唐玉却坚决反对。
所以他们只好在这又脏又破的辣椒店後面,那间已被烟熏黑的小木屋里,搭
了叁铺。
唐玉的床好像一夜都是空着的,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唐猴,睡着时却会像一样
打。
隔壁房里的朱掌柜和胡跛子,也一直都在翻来覆去,显然也没有睡好。
直到快天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下,起来时唐玉已经在吃早点了。
一大锅油油的蛋炒饭,已经被他吃了一大半。
他的食欲好像经常都很旺盛,总是吃得很多,却从不选择食物。
一向讲究饮食的唐缺,曾经说过;「你就算把一块木头煮熟,他也一样吃得
下。」
唐傲的说法有点不同。
「就算没有煮熟,他也吃得下去。」
唐家并不是暴发户,唐家的子弟,对衣着饮食都很考究。
唯一的例外就是唐玉。
唐紫檀常常觉得奇怪,这个人是为什麽活着的亍难道就为了要杀人他知道唐
玉昨天晚上一定又杀人了,杀人後他的胄口总是特别好。
唐猴和胡跛子他们进来的时侯,他已经吃完第七碗。
他总算放下了筷子,看着他们微笑道:「这锅饭是我自己炒的,用了半斤猪
油,十个鸡蛋,味道还不坏,你们有没有舆趣吃两碗」
一大早起来,谁吃得下这麽油腻的蛋炒饭?唐紫檀忽然问道:「昨天晚上你
杀的是什麽人!」
唐玉笑了:「你看得出我杀过人?」,唐紫伍道:「但是我却想不出这地方
有什麽人值得你连夜去杀的?」
唐玉道:「这地方该杀的人并不少,可惜我只杀了四十四个。」
朱掌柜刚喝了一口茶,听见这句话,吓得一口茶都从鼻子里呛了出来。
唐紫檀却好像已司空见惯,只问了句:「那四十四个?」
唐玉道:「乔稳和他那分舵里的四十叁个兄弟。」
唐紫檀脸色也变了:「你不能等到杀了赵无忌之後再杀他们?」
唐玉道:「不能。」
唐紫檀道:「你不怕打草惊蛇?」
唐玉道:「不怕。」
唐紫檀不说话了,也已无话可说。唐玉自己倒了杯热茶,慢慢的喝下去,才
微笑着说道「昨天晚上,我本来已决定要好好睡一觉的,我也不想冒着那麽大的
雨去杀人。」
唐紫檀忍不住问道:「後来你为什麽改娈了主意?」
唐玉道:「因为,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唐紫檀道:「什麽事?」
唐玉道:「我忽然想到,树木并不是最好的掩护,还有一种更好的。」
唐紫檀道:「那一种?」
唐玉道:「人。」
唐紫檀显然还没有听懂。
唐玉道:「如果赵无忌够聪明,就一定会想到我们绝不会把比黄金还珍贵的
本门暗器,浪费在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
唐紫檀道:「本门的暗器,不到必要时,本来就不能随意出手。」
唐玉道:「如果赵无忌够聪明,就会叫大风堂的子弟,扮成些不相干的人,
他和轩辕一光就可以混在那些人里面,让我们不敢发暗器。」
唐紫檀嘴里虽然没有说话,心里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想得很周到。
唐玉道:「那些人,都是他们的自己人,我们一去就好像叁条黄鼠狼走进了
一群老母鸡里去,他们一眼就看得出来。」
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们非但不能用暗器打他们,反而要变成他们
的箭靶子。」
唐紫檀也叹了口气,终於承认:「如果赵无忌够聪明,一定会这麽做的。」
唐玉道:「看起来他不像是一个笨人。」.唐紫檀道:「的确不像。」
唐玉道:「所以我只好冒着大雨,连夜赶去杀人了。」
唐紫檀想了想,又忍不住要问:「现在他们岂非还是一样可以混在人丛里?
」
唐玉道:「不一样。」
唐紫忸道:「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这些人只要不是他们的自己人,他们可以混进去,我们也一
样可以混进去,他们认不出我们,我们却认得出他们。」
他笑了笑,又道:「如果赵无忌够聪明,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的。」
想到要这麽做的人,当然就不够聪明了。
唐紫檀并不是听不懂他的意思,棺材板一样的脸上却还是全无表情,只淡淡
的问道:他会怎麽做?」
唐玉道:「我们杀了乔稳後,他一定更想杀我们?」
唐紫檀道:「当然。」
唐玉道:「所以最迟今天晚上,轩辕一光就会露面的。」
唐紫檀道:「他会在那里露面?」
唐玉道:「狮子林。」
唐紫檀道:「还是狮子林?」
唐玉道:「说不定他也认为这地方不理想,可是他绝对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
朱掌柜忍不住插口,道:「狮子林的地方很大……」
唐玉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立刻道:「今天早上我去过,现在刚回来。」
朱掌柜闭上了嘴。
「你想唐玉道:「狮子林一共有叁个门,我想他一定经过最热闹的几条街,
从人最多的一道门走进去,因为他本来就是要我们发现他。」
唐紫檀道:「进去之後呢.」
唐玉道:「我想他一定会在「花月轩』的茶座里找个位子坐下。」
唐紫檀道:「为什麽」.唐玉道:「因为那里背面临水,左右两面都是花圃
,所以虽然是个四面敞开的竹棚,却只有正面可以出入,我们一走进去,他就可
以看见。」
他又道:「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本事,不管我们怎麽改扮,他总是一眼就能够
看穿。」
唐紫檀道:「多年前我就听说过他这个人,据说他是花五姑的门下,暗器、
易容、和软功都是一流好手。」
唐玉道:「那时候赵无忌很可能已躲在附近,说不定已经在茶座里。」
胡跛子也忍不住要插,道:「我可以认得出他来。」
唐玉道:「如果赵无忌不是你昨天见到的那个人呢」
胡跛子也闭上了嘴。
唐玉道:「就算他是的,经过易容改扮後,你也未必认得出。」
胡跛子不敢辩驳。
唐玉道:「那地方的人很杂,经常有各式各样的小贩走动,要饭的乞丐也不
少,每个人都可能是赵无忌,所以我们一定要让他先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只要他一出手,他的真面目就要当场现形了。」
唐紫檀沉吟着,道:「从那两个人的伤口上看来,他的剑法不但极快,而且
极准,如果让他先出手,岂非太危险。」
唐玉又淡淡的笑了笑,道:「连切肉都有危险,何况是去杀人。」
唐紫檀拿出了火镰火石,准备点他的旱烟了。
唐玉道:「他知道我们有叁个人,我们就要让他看见叁个人。」
这句话,谁都听不懂,但是谁也没有问。
唐玉又道:「轩辕一光坐下,檀叔,小猴,和老朱就去把他围住,甚至可以
把身分亮出来,让他知道,是唐家的人来了。」
朱掌柜又忍不住问道:「我也去?」
唐玉道:「赵无忌见过跛哥,所以只有你去。」
朱掌柜道:「可是我,…;」
唐玉道:「我知道你是临时被拉去充数的,赵无忌却不知道,他只知道唐家
来叁个人,现在既然看见有叁个人露了面,而且随时都可能要轩辕一光的命,他
当然就会出手。」
他笑了笑,又道「那时候防当然早已到了那里,只要赵无忌一出手,他就死
定了」
这计画的确很周密,每一个纽节,每一个步骤,他都算得极准,而且说得很
详细。
只有一件事,一个细节,他没有说出来。
唐紫檀,唐猴,朱掌柜这叁个中,很可能有一个人要死在赵无忌剑下。
以赵无忌的剑法和速度,这种可能性很大。
对他来说,这只是个不足轻重的细节而已,只要他能手刃赵无忌,别的事都
无关紧要,别人的死活他更不会放在心上。
他知道唐紫檀他们很可能也想到了这一点。只可惜他们根本别无选择的馀地
。
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出更好的计画来。
因为他比他们都聪明。
知道自己比别人聪明,无疑是件很令人愉快的事。
唐玉愉快的舒了口气,道:「吃过饭之後,你们就可以开始准备行动了。」
唐紫伍道:「你呢」
唐玉道:「现在,我要去睡一觉,可是,你们到花月轩的时候,我一定已经
在那里。」
他又笑了笑,道:「可是你们如果看不见我,也不担心。」
唐紫檀道:「为什麽?」
唐玉道:「因为我一定会尽量扮得让你们认不出来」
唐紫檀又问:「为什麽!」
唐玉道:「你们如果认得出我,看到我的时候,神总难免会有点不同,说不
定就会被赵无忌看出破绽来。」
他微笑着又道:「赵无忌是个聪明人,很可能此我都聪明。」
他嘴里虽然这麽样说,心里当然不是这麽样想的。
他当然此赵无忌聪明,此任何人都聪明。
他对自己绝对有信心。
看到乔稳的体时,赵无忌既没有流泪,也没有呕吐。
悲伤使人流泪,恐惧使人呕吐。
他心里只有愤怒。
他并不是不知道愤怒最容易使人造成错误,可是每个人都有无法控制自己的
时候。
轩辕一光轻轻抚着乔稳破碎的喉结,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内力中有种
阴劲?」
无忌知道。
阴劲是内力中最难练的一种,也是最可怕的一种。
轩辕一光道:「杀乔稳的这个人,用的就是阴劲。」
无忌道:「我看得出来。」
轩辕一光道:「这种功夫虽然厉害,可是谁都不愿意练它。」
无忌道:「为什麽?」
轩辕一光道:「因为,练阴劲的人,通常会把自己练得阴阳怪气,不男不女
的。」
无忌道:「你是不是想到了这麽样一个人?」
轩辕一光道:「我听说过。」
无忌道:「谁?」
轩辕一光道:「唐玉。」
无忌的双掌握紧,道:「我倒希望他也来了。」
轩辕一光道:「你是不是还想要我把他钓出来。」
无忌道:「是的。」
轩辕一光道:「什麽时候?」
无忌道:「今天。」
轩辕一光道:「什麽地方?」
无忌道:「狮子林。」
轩辕一光道:「还是狮子林?」
无忌道:「我想不出更好的地方。」
他笑着,慢慢的接着道:「我记得那里有座茶座,叫花月轩。」
轩辕一光道:「那是个好地方。」
无忌道:「今天下午,你先在大街上兜两个圈子,然後就到那里去等鱼上钩
,我不露面,他们绝不会出手的。」
轩辕一光道:「你呢?」
无忌道:「我先到那里去等。」
乔稳的房里挂着一柄剑,虽然是装饰避邪用的,剑锋还是很利。
无忌解下来,轻抚着冷涩的剑锋。
鲜花须要水露的滋润,剑也一样,要饮过血之後,才会变得更有光泽,更为
锋利亡无忌缓缓道:「今日我借你一用,一定让你痛饮仇人的鲜皿,你也不要辜
负了我。」
他以指弹剑,剑作龙吟心只可惜纵然剑能通灵,也不能怍人语,否则就一定
会告诉他?
「我虽然不会辜负你,怎奈你的计画每一步都落人了别人计算中,你已死定
了!,」
日落之前,正是阳光最灿烂的时候。
阳光把唐紫檀,朱掌柜,和唐猴叁个人的影子长长的拖至地上,长而弯曲,
就像叁条鬼魂。
胡跛子看着他们叁个人走出去,那眼色也像是看着叁个死人一样。
他相信赵无忌这次死定了,可是这叁个人也末必能活着回来。
幸好他不必为自凸担心,他的任务很轻松,唐玉只不过要他在附近照顾一下
而已,而且距离花月轩越远越好。
这种任务是绝不会有危险的。
於是他微笑着,一跛一跛的走出了这条辣椒巷。
第六韦步步松杖第六韦步步松杖狎子林四月初叁,黄昏。
黄昏的天气,还是和晨午同样晴朗,太阳刚刚开始西沉,一碧如洗的晴空,
多采多姿的夕阳总是令人心情愉快的。
轩辕一光的心情却不太愉快。
他在那两条据说是「附近叁百里内最繁华」的街道上,像呆子一样逛了半个
多时辰,看着一些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大姑娘小媳妇,为了买点便宜货,和花粉
店里年轻的伙计们抱着媚眼,吃吃的傻笑。
因为,除此之外,别的事便引不起他的兴趣。
然後他又在一家古玩字画店里逗留了很久,尽力装出很有赏力的样子。
他甚至远去买了一包粽子糖,然後又偷偷的丢进阴沟里。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会做这种事。
赵无忌和唐家之间的恩怨,本来跟他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可是他喜欢赵无忌。
每个人都常常会为一些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一些自己并不喜欢做的事。
现在他总算已坐下来,叫了壶他喜欢喝的香片。
小河里的流水很清,花圃里的鲜花芬芳而美丽,他背後靠着根很大的柱子,
用不着搪心唐家的毒药暗器,会从後面打过来。
他的手距离桌子很近,隋时都可把桌子掀起来当盾牌。
他总算觉得舒服了一点。
唐家的那叁个人是不是已看见了他亍会不会跟到这里来?
各式各样的小贩,在茶座里走来走去,手里提着的篮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
新鲜瓜果,甜咸茶食,蜜饯精饼。
八九个瘦弱衰老的乞丐,默默的坐在栏杆旁,等着别人施舍。
他们并没有装出那种令人憎恶的卑贱谄媚的表情,却显得说不出的疲倦,一
种已深入骨髓,对自己完全绝望的疲倦。
在这些人里面,会不会有唐家的人?
叁十多个茶座,只有十多个客人。
一个腰驼背的老太婆,正在用一块山渣饼哄着她一个哭闹不停的小孙子。
叁个肥肥胖胖的生意人,正在为了价目争得面红耳赤。
两个老头子在下棋。
一对年轻的夫妻,远远的坐在一个角落里,喁喁细语。
另外一对中年夫妻,却好像陌生人一样坐在那里,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丈夫
正在专心对付一个肉包子,妻子却在看着那对年轻的夫妻痴痴的出神。
她想到他们曾经有过恩爱的时候,可是春去秋来,花开花谢,那种时候早已
过去,她的丈夫还可以到外面寻花问柳,她却只有在脏衣服和油腻的锅碗中度过
枯燥的下半生。
还有个身材高大,衣着华丽的男人,背负着双手,站在後面的栏杆外,面对
着那弯小河,彷佛正在欣赏着这暮春黄昏。
这些人里面,不会有唐家的人,也没有赵无忌。
他一直没有看见无忌,他也不想认真的去找,反正无忌一定会在附近的。
一壶茶已经快喝完了,走了那麽多路,总难免会口渴的。
他正想叫人来加水。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叁个人从外面那条碎石小径上走了过来。
叁个人都穿着青衣衫,白布裤,一个肥胖臃肿,一个猴头猴脑。
另外一个高瘦老人,手怪托着管烟,腰身很长,腰干挺得笔直,走起路来上
半身纹风不动,冷唆严肃的脸上,全无表情。
看见这叁个人,轩辕一光的瞳孔立刻收缩。
他已看出这叁人中,至少有两个是从川中一路钉着他下来的。
尤其那猴头猴恼的年轻人,就算扮成个大肚子孕妇,他也能一眼认得出来。
现在他们果然来了。
这年轻人和那胖子都不足虑,最难对付的无疑是那抽旱烟的老头子。
轩辕一光甚至有点担心。
因为他怀疑这个老头子很可能就是名震江湖的唐二先生。
这老头子当然不是唐二先生而是唐紫檀。
他心里正在冷笑。
因为唐玉虽然决心不让他们认出来,他还是眼认出来了。
他一眼就看出了两点破绽。
那个一直在哭的小孩,穿了袜子,没穿鞋。
这小孩哭得太厉害。
一个跟着老祖母出来的小孩本来绝不应该得这麽凶。
一个慈祥细心的老祖母,带小孙子出来玩也不该忘了替他穿鞋。
唐紫檀立刻断定,这老祖母就是唐玉。
这个小孩是在熟睡中,被唐玉「借」来用的。
唐紫檀很想走过去,给这年轻人一点教训,教给他一点礼貌,让他知道老年
人还是应该受到尊敬的。
这种事当然不会真的做出来,他们毕竟都是唐家的人。
唐家内部虽然也像其他的家庭一样,难免会有些争执。
但是他们在对付外入时,却绝对联合一致。
现在他们要对付的是赵无忌。
不管怎麽样,能够想到「借用」别人家的一个小孩,来掩护自己,总是件很
聪明的事。
唐紫檀相信赵无忌和轩辕一光都绝对不会想到这一点。
所以他对这次行动更有信心。
但是他看不出谁是赵无忌。
谈生意的叁个人太肥胖,下棋的两个老头子太衰老。
这些都不是可以伪装的。
那两对夫妻也不像。
两个妻子的确都是女人,两个丈夫,年轻的一个眼神虚弱,显然是因新婚房
事过度,年长的一个目光迟顿呆板,都绝不是有武功的人。
剩下的就是两个卖零食的小贩,和一个提着水壶的堂倌。
这叁个人一个缺了半边耳朵,一个满脸麻子正准备替轩辕一光去加水冲茶的
那个堂倌,粗手大脚,显然是劳苦出身。
赵无忌并不是劳苦出身,也没有缺半边耳朵更不是麻子。
究竟谁是赵无忌?
唐紫檀很想把这些人,再仔细观察一遍,可,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轩辕一光
面前。
如果他知道事实的真相,一定会大吃一。
这时侯赵无忌根本不在花月轩。
轩辕一光一直在注意唐紫檀。
这老人脚步轻偻,两边太阳穴微微凸起,走路时双肩纹风不动。
这些都是武功高手的特徵。
一个有经验的武林高手,准备要对付一个人时,当然会把全部精神郡集中在
这个人身上。
现在他的目标是轩辕一光,但是他没有太注意轩辕一光,反而对那个一直在
逗着孙子的老太婆显得很有兴趣。
不管多老的老头子,都不会对一个老太婆感兴趣的。
能够让老头子感兴趣的,通常也是年轻的小女孩。
难道这老太婆有什麽特别的地方?
轩辕一光也来不及仔耙观察了,因为这时侯唐紫檀他们已经到了他面前。
正在往茶壶冲水的堂倌,彷佛也感觉到叁个人的来意不善,吃惊的向後退了
出去。
轩辕一光却很泛得住气,居然对他们笑了笑,道:「请坐。」
他们当然不会坐下去。
唐紫檀冷冷道:「你知道我们是来干什麽的」
轩辕一光道:「不知道!,」
他笑了笑,又道:「如果你是个小姑娘,我一定会以为你看上了我,所以才
一直盯着我,只可惜你此我还老还丑。」
唐紫檀棺材板一样的脸上,还是丝毫无表情,他不是容易被激怒的人,也不
想斗嘴。
唐猴却忍不住道:「我们的确看上了你一样东西,准备把它带回去。」
轩辕一光道:「你们是不是看上了我的脑袋?」
唐猴道:「对了。」
轩辕一光大笑:「这颗脑袋我早就不想要了,你们赶快拿去,越快越好?」
可是他们并没有动手。
叁个人忽然解开了外面的青布衫,露出了腰畔的一个革囊。
革裹旁边还挂着一只鹿皮手套,唐紫檀的一只已磨得发光。
.这正是唐门子弟的漂志,江湖中大多数只要一看见,就已魂飞魄散。
轩辕一光却笑了。
无忌的判断一点都没有错,他们的目漂并不是他,而是赵无忌。
现在他们跟他一样,也在故意拖延,等着赵无忌露面。
无忌为什麽还不出手,他还在等什麽?
轩辕一光笑道:「你们这个袋里装的是啥子亍是不是..,…」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心却沉了下来。
他终於看到了赵无忌。
赵无忌居然不在这花月轩里,居然还远远的站在一座假山上,好像准备隔岸
观火。
他想不通无忌这是什麽意思?他只知道叁个人迟早总是会出手的。
只要他们一出手,他就死定了?.四夕阳满天。
小河里水波闪动,花园里有个女孩子偷偷的摘下了一朵红牡丹。
这时胡跛子也在附近,在一个很奇怪,很特别,绝对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
他相信绝对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但是他却可以看到别人。
每个人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他看见唐紫檀他们叁个人走进花月轩,看到唐紫檀对老太婆的那种奇怪眼神
。
他心里觉得很好笑。
唯一让他想不通的是,赵无忌为什麽直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现在唐紫忸他们都已把鹿皮手套戴上,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不管赵无忌是不是出手,他们都要出手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又有件奇怪的事发生了,一件胡跛子做梦都想不到的事。
他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麽样吃惊过。
他几乎忍不住想逃走。
但是他绝对不能动,绝不能露出一点吃惊的样子来。
否则他也死定了。
五唐紫檀慢慢的戴上了他的鹿皮手套。陈旧的皮革,温暖而柔软。
这是只小鹿的皮。
他十七岁的时候,捕杀了这只小鹿,一个辫子上总喜欢扎着个红蝴蝶的小姑
娘,亲手为他缝成了这只手套。
他和他二哥都很喜欢她。
後来他虽然得到了她,他的二哥却得到了江湖的声名和荣耀。
现在那个辫子上扎红蝴蝶的小姑娘已在地下,唐二先生的声名和荣耀却仍如
日中天。
当时那个小姑娘如果嫁给了他的二哥,情形会变得怎麽样?
人生就是这样子的,你得到某些东西时,往往就会失去另外一些。
所以他从不後悔。
每当他戴起这只手套时,他心里就会泛起种异样的感觉,总会想起那些难忘
的事,想起那辫子上扎红蝴蝶的小姑娘,在灯下为他缝手套的样子,在这种情况
之下,他本没有杀人的心情。
可是每当他戴起这只手套时,总是非杀人不可?
就在这个时候,惊人的变化,忽然发生了卜.那个粗手大脚的堂倌,忽然将
手里提着的一大壶滚水,往朱掌柜的上淋了下去。
页瓜菜的麻子,忽然从篮子抽出把尖刀,一刀刺入了朱掌柜的腰。
缺耳朵的人把一篮子芝麻糖往唐猴脸上过去,芝麻糖下面竟藏着灰。
唐猴大吼,冲天拔起,手里已抓了把毒砂。
他的毒砂还末发出,那叁个肥肥胖胖的生意人已扑过来。
叁个人身手居然都极矫健,行动配合得更好,一个人以桌子作盾牌,一个人
撒出个绳圈,套住了唐猴的腿,另外一个人吐气开声,「砰」的一拳打在唐猴背
脊上,量猛烈惊人。
唐猴的背脊立刻被拍斯,落在地上时,整个人都已软扛如泥。
就在这个同一刹那间,下棋的两个老头子也已出手,竟以江湖少见的打穴手
法,用叁十二枚棋子打唐紫檀的穴道,手法又快、又重、又准、又狠,竟是一流
的暗器高手?
唐紫檀一个肘拳打倒麻子,骨头碎裂声响起。
他的身子已箭一般地窜出,一片黑蒙蒙的毒砂,夹带着四汶毒蒺藜,也同时
了出去。
这一击是否能得手,他已顾不得了,他的目的并不是伤人,而是自救。
老人的筋骨,虽然已经硬化,可是历久不懈的锻,使得他的身手仍然保持敏
捷。
他的眼在空中鱼尾般一掠,身子已飞鸟般掠出栏杆外。
他早已算准,只有後面的这条小河,是他唯一的退路。
他相信他在水里的功夫,也仍然和他的轻功提纵术一样,绝不比任何年轻人
差,只要他能跃入水里,就绝对安全了。
想不到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声轻叱?.「回去?.」
那一直背负着双手,临河远眺的华衣人,忽然转身,挥手,宽大的袍袖卷起
一股劲风。
他的气力本已将竭,整个人都被这股劲风带动,身不由主,退了回去,落下
地时连脚步都已拿不稳。
被他打断肋骨的麻子还倒在那里,痛得满脸都是黄豆般大的冷汗,这时忽然
咬了咬牙,就地一滚,手里的尖刀毒蛇般刺出,刺入了他的腰。
冰冷的刀锋,就像是情人的舌尖般轻轻滑入了他的肌肉。
他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痛苦。
可是他的心已冷了。
以他多年的经验,当然知道什麽地方是致命的要害,这一刀实在比毒蛇还毒
。
这麻子的出手好狠。
麻子一击命中,刀已撒手,原地滚了出去。
他知道这老人绝不会放过他的,却没有想到暗器来得这麽快,光芒一闪间,
两枚毒蒺藜已打在他的左颈後。
他也没有感觉到痛苦,可是他的心也已冷了。
中了这种毒药暗器的人,会有多麽悲惨的结果,他也听说过。
他的身子突然扑起,夺过那缺耳人手里的刀,一刀就割刺了自己的咽喉。
他不但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唐紫忙还是标枪般站在那里,只要不拔出这把
刀,他就不会倒。
他只要还能够站着,他就绝不肯倒下去。
没有人再出手。
骨头硬的人,无论成败死活,都同样会受到别人的尊敬。
那高大的华衣人忽然叹息,道:「你是条硬汉,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的人都
绝不会再动你。」
唐紫檀盯着他,道:「你是谁?」
这人道:「我姓张,张有雄。」
唐紫檀哑声道:「南海七兄弟的张有雄?」
张有雄道:「是的。」
唐紫檀道:「我们有仇?」
张有雄道:「没有。」
唐紫檀道:「你是为了赵无忌?」
张有雄道:「是的。」
唐紫檀道:「你为什麽要替他做这种事?你不怕唐家报仇?」
张有雄道:「因为炮拿我当朋友,为了朋友,我什麽事都做。」
对江湖男儿来说,这理由已足够。
唐紫檀忽然长长叹息:「只可惜我没有交到你这种朋友。」
他已将死在这个人手里,奇怪的是,他对这个人并没有怨恨。
他恨的是另外一个人,一个临阵退缩,出卖了他的人。
那小孙子早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老祖母」彷佛也吓得缩成了一团。
唐紫檀本来连看都不想看他的,刚才他如果出手,他们并不是绝对没有机会
。
唐紫檀本来还对他抱着希望,想不到他竟是这种懦夫。
现在唐紫檀已完全绝望了,却还是不想出卖他。
他们毕竟都是唐家的人,既然他这麽怕死,为什麽不索性成全他。
但是,他看见他们因他而惨死,心里有什麽感觉亍以後他活着是否能问心无
愧?
唐紫檀终於还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包含了气愤和怨恨,也包含着
惋惜和怜悯。
这时候他已感觉到内部在大量出血,血并没有从他刀口里流出来,却从他嘴
里流了出来。
他忽然笑了。
因为有个他一直无法回答自己的问题,现在终於找到了答案「他绝不会有一
日用紫檀木做的棺材。
於是他拔出腰上的刀?
刀锋拔起,刀口里射出来的鲜血,几乎溅到无忌衣服上。
轩辕一光看见他进来的,虽然他并没有解释为什麽直到现在才来的理由,可
是轩辕一光知道他一定有很好的理由。
现在唐家的叁个人都已倒下去,这件可怕的事终於已结东。
年轻的妻子缩在她丈夫怀里,苍白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她又怕、又羞、又急,简直不知道应该怎麽办才好。
她绝不能让别人知道,她的裤裆已湿透。
年纪比较大的那个丈夫情况更糟,几乎每个人都能嗅到他屁股下发出的恶臭
。
他的妻子反而此他镇静得多,正在想法子,应该用什麽法子,让她的丈夫站
起来。
那个老祖母已抱起了她的孙子,一拐一拐的往外走。
无忌忽然道:「请等一等。」
老祖母好像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麽,无忌却已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吃的抬起头,看着无忌。
无忌却笑了笑,道:「老太太,你贵姓?」
老祖母的嘴,一直在动,却发不出声音。
无忌又问:「这核子是你的孙子?」
老祖母点点头,把核子抱得更紧。
无忌道:「晚上天气已渐渐凉了,你为什麽不替他穿上鞋子?」
老祖母好像吃了一惊,好像直到现在才发现她的孙子没有穿鞋。
核子又在她怀里哭起来,无忌脸上虽然在笑,眼睛却冷如刀锋。
老祖母弯下腰,忽然把这核子拎起,用力往无忌脸上砸过去。
无忌只有伸手接住,这个弯腰驼背的老祖母,却已箭一般窜出了栏杆。
核子在无忌的手里又哭又叫,又踢又打。
老祖母身形展动,竟施展出「蜻蜓叁抄水」的轻功身怯,在花圃间接连叁个
起落,已掠出六七丈外。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轻叱?
「漏网之鱼,你想往那里逃?」
吃声中,一条人影从花圃间升起,迎上这个老祖母,一拳击出。
看见了这但人,老祖乜竟似已吓得完全没有招架闪避之力,一声呼还没有发
出,咽喉下的软骨和喉结已经被打碎了。
无论他知道什麽秘密,都已永远没法子说出来。
他倒下去时,眼泪也已涌出。
因为也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竟会对他下这种毒手十诰也想不到这个人的出手
这麽狠!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心狠手辣的人。
他不但年轻,斯文,秀气,而且脸上总是带着温柔动人的微笑。
那个刚才偷偷摘了朵玫瑰的小姑娘,一直在偷偷的看着他,彷佛已看得痴了
。
他也看着她,笑了笑,才向无忌这边招呼,叫道:「你们谁过来,把这位老
祖母抬走?」
私密现在老祖母已经被抬进来了,斯文秀气的年轻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一走进来,他就介绍自己:「我姓李,叫李玉堂。」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他也是个陌生人,可是每个人郡对他很友善。
因为他替他们抓到了一条漏网之鱼.李王堂道:「这位老祖母其实并不太老
,当然也不是真的祖母。」
他看着无忌微笑:「各位一定也早就看出来了,老祖母绝不会忘记替自己孙
子穿鞋的,可是这凭这一点,当然还不够,所以各位还不能出手。」
无忌一旁忍不住问道:「你还看出了什麽?」
李玉堂道:「其实我什麽都没有看出来,我只不过碰巧知道这孩子真正的祖
母是谁。」
无忌道:「你认得她」
李玉堂点头道:「不但认得,而且很熟。」
他笑得更愉快:「这孩子的祖母刚好是我的阿姨。」
无忌立刻松了口气:「这真是巧极了,而且好极了。」
孩子虽然已经哭累了,暂时要静下来,他抱在手里,却远是好像抱着一大包
随时都可能爆炸的药火一样。
他平生最受不了的两件事,就是男人多嘴,女人好哭。
现在他才发现,一但好哭的孩子,远比十个好哭的女人还要难对付。
女人哭起来,他还有怯子让她们闭上嘴,孩子一哭,他的头立刻就变得其大
如斗。
所以,李玉堂从他手里把孩子抱过去时,他好像已感激得连话都不知道怎麽
说了话,我说出来,你千万不能生气。」
李玉堂笑道:「我看起来像不像是个很会生气的人?」
他的确不像。
无忌道:「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麽样谢你,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应该用什麽法
子?」
李玉堂道:「如果你们一定要谢我,只有一值法子。」
无忌道:「你说。」
李玉堂道:「把我当做个朋友。」
他的笑容温暖而诚恳:「我喜欢交朋友,也很需要朋友。」
无忌立刻伸出了手。
李玉堂这麽样一个人,有谁会拒绝跟他交朋友?
「有句李玉堂终於带着孩子走了,他急着要把这核子送回他的阿姨那里去,
因为「阿姨现在一定担
心得要命。」
不等他走出那条碎石小径,轩辕一光就忍不住问无忌:「你真的相信这孩子
是他的外甥?你真的相信,天下有这麽巧的事?」
无忌道:「我相信。」
轩辕一光道:「你真的愿意交他这个朋友」
无忌道:「我愿意。」
他的回答虽然明确肯定,轩辕一光却好像还是觉得有点怀疑。
可是就连他自己也想不田李王堂有什麽理由要欺骗他们。
就算他真昀骗了他们,骗走的也只不过是个好哭的核子而已。
老祖母居然还没有死,破碎的咽喉间,不时会发出一阵阵「丝丝」作响的声
音,就像是条垂
死的吕尾蛇。
把他抬回来的人,从他的贴身衣服里,搜出了个革囊,里面装的,果然都是
唐家的独门暗器,数量虽不多,品质都不差。
想到唐紫檀临死时看着他的那种眼神,这个人无疑就是唐玉。
轩辕一光又问无忌;「你是不是算准唐玉一定已来了。」
无忌道:「是的。」
轩辕一光道:「你也算准他一定想法子先把你诱出来,才会出手,因为他的
目标并不是我,是你。」
无忌道:「是的。」
轩辕一光道:「你也想等到他先霹面才出手,因你的目漂也是他。」
无忌点头道:「所以,我只有去找张二哥。」
张有雄一直都很沈默。
一个从十几岁就开始掌握犬权的人,当然不会是个多嘴的人。
他从来不用言语来表现他对别人的友谊,「少说多做」,才是他做人的原则
。
直到现在他才开口:「一个人有困难的时侯找朋友,绝不是件丢人的事。」
他走过来,紧握无忌的手:「你能够想到来找我,.我很高舆。」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带着他的属下一起走了。
那叁个肥胖的生意人又恢复了本来的臃肿和迟钝,粗手大脚的堂倌,和缺耳
朵的小贩也变得和以前一样平凡质仆。
他们默默的耙他们同伴的体抬了出去。
在刚才那生.一发,惊心勋魄的一瞬间,他们所表现出的那种凌厉的锋芒,
现在都已看不见对他们来说,这种事既不值得夸耀骄傲,也用不着悲伤惋惜。
他们随时随地都愿意为他们的主人做任何专,哦正如他们的主人也随时都愿
意为朋友做任何蛀意也没有席说什麽.既然他们是朋友,无论再说什麽都是多馀
的。
轩辕一光却忍不住叹息,道:「能够交到这样的朋友,真是你的运气。」
无忌凝视着他,道:「能够交到你这样的朋友,也是我的运气。」
轩辕一光道:「可是那李玉堂……」
无忌道:「他是不是好朋友,我很快就会知道的丫」
轩辕一光道:「你很快就能够再见到他」
无忌道:「一定能见到。」
轩辕一光道:「你有把握」
无忌道:「有。」
轩辕一光盯着他看了很久,又叹了口气,道:「你知不知道你是个怪人?」
无忌道:「不知道。」
轩辕一光道:「你最怪的一点,就是你好像总会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
连我都看不出你怎麽会有这种本事。」
无忌笑了,道:「如果连你都看得出来,那麽,一定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这
种本事。」
轩辕一光大笑,道:「不管你怎麽说,我至少总算看出了一点。」
无忌道:「那一点?」
轩辕一光道:「以後如果还有人想要你上当,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笑着站趄来,忽然又坐下:「还有件事我也想不通。」
无忌道:「什麽事?」
轩辕一光说道:「你一直对唐玉很有兴趣,现在,他就在这里,你为什麽不
理他,」
无忌道:「因为他根本不是唐玉。」
轩辕一光又吃了一:「他不是?你怎麽知道他不是!」
无忌道:「因为我碰巧知道他是谁。」
轩辕一光道:「他是谁?」
无忌道:「他是个跛子,别人都叫他胡跛子。」
花月轩里发生的每件事,胡跛子都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一直都在这里。
唐紫檀他们还没有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来了,带着一个从别人家里「借」来
的核子来了。
一个慈祥的老祖母,带着自己的小孙子来游春,走得累了,就进来喝杯茶,
吃点零食点心,本来是绝不会引人注意的。
他能够想到用这种法子来作掩护,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得意。
他相信别人绝不会看见他的,他却可以看得见别人。
唯一的遗憾是,这孩子太喜欢哭,哭得他心慌意乱。
唐紫檀看见他时那种眼色,也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幸好轩辕一光并没有注意到这些,所以,一直到那时候,他还是认为自己很
安全。
想不到事情竟有了他完全无法预料的变化,更想不到赵无忌居然看出了他的
破绽。
幸好他遇事临危不乱,随机应变,用这个好哭的核子挡住了赵无忌。
眼看着他已经可以安全而退,远走高飞了,想不到,半路上又杀出了一个李
玉堂来。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李玉堂会对他下毒手。
看到赵无忌伸出手,表示愿意和李玉堂交朋友的时候,他几乎忍不住要大笑
,又几乎忍不住
要大哭。
因为只有他知道跟这个人交朋友是件多麽可怕的事一因为他们本来不但是朋
友,而且远比朋友更亲密得多。
只有他才知道,这个李玉堂,就是唐玉!
可惜现在他就算想把这个秘密告诉赵无忌,也已经说不出来了。
他相信赵无忌迟早总会知道这秘密的等到快死的时候就会知道。
胡跛子下了最後一口气的时侯,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一块石头掉进泥淖里。
轩辕一光忽然站起来,走出去。
他受不了这种事,但是他偏偏又忍不住要回过头来问:「你算准唐玉一定已
来了?」
蛀爸承初。
轩辕一光道:「现在唐玉的人呢?」
无忌道:「不知道?」
轩辕一光道:「你好像根本就不想去找他。」
无忌也承认:「因为我根本就找不到他。」
轩辕一光道:「你准备怎麽办?」
无忌道:「我想找一个人却找不到的时候,通常只有一个办法。」
轩辕一光道:「什麽办法?」
无忌道:「等着他来找我。」
鬼影四月初六,阴。
赵无忌悄悄的回到了和风山庄。
他本来并不准备回来的,可是考虑了很久之後,他的想法敢变了。
他想念凤娘,想念千千,想念那些对他们永远忠心耿耿的老家人。
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就像是一盆温水,虽然能使人暂时忘记现买的痛苦,也
能使人松弛软弱所以他一直在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想他们。
可是在夜深梦回,疲倦失意时,这种思念却往往会像蛛丝一样突然把他红住
,红得好紧。
只不过这并不是让他决定回来的要原因。
他并没有听到凤娘和千千的消息但是他已约感觉到她们都已不在这里。
那天「地藏」带着凤娘到那密室去的时候他没有看她。
他不敢回头去看。
因为他已隐约感觉到「地藏」带的这个人一定是他亲人。
他生怕当时会变得无法控制自己他不能让地藏」对有一点戒心。
现在他终於回来了,悄悄的回来没有惊动何人。
这时正是黄昏。
和风山庄本身就是个值得怀念的地方,尤其是在黄昏,更美如图画。
和风山庄和上官堡完全不同,也和云飞扬驻节的「飞云庄大风堂」不一样。
大风堂的建鹰扬飞发,庄严雄健,鲜活的反映出云飞扬那种不可一世的雄心
伟抱。
上官堡险峻孤拔,在简中隐藏着一种森冷的杀气。
和风山庄却是个幽雅而宁静的地方,看不到一丝雄刚的霸气,只适於在云淡
风轻的午後,夕阳初斜的傍晚,静静欣赏。
所以一直独身的司空晓风,除了留守在大风堂的时候之外,总喜欢抽瑕到这
里来作几天客,一旱受几天从容宁静的幽趣。
可是自从赵二爷去世,无忌出走,千千和凤娘也离开了之後,这地方也变了
。
就像是一个人一样,一座庄院也会有变得衰老憔悴寂寞疲倦的时候。
尤其是在这种阴天的黄昏。
每当阴雨的天气,老姜关节里的风湿就会变得像是个恶毒和善妒的妻子一样
,开始用各种别人无法想像的痛苦折磨他。
他虽然受不了,却又偏偏甩不脱。
今天他痛得更厉害,两条腿的膝盖里就像是有几千根尖针在刺,痛得几乎连
一步路都不能走他想早点睡,偏偏又睡不着。
就在这时候,无忌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走进了他的小屋。
老姜立刻跳起来,用力握紧他的手:「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
看到老姜满眶热泪,无忌的眼泪几乎也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以前他总觉得老姜太迟钝,太顽固,太噜苏,甚至有点讨厌。
可是现在他看见这个讨厌的入时,心里却只有偷快和感动。
「你走了之後,凤姑娘和大小姐也走了,直到现在,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自
从那天司空大爷找了一个叫曲平的人来,她们..,.:」
听着老姜正喃喃的诉说,无忌心里也觉得一阵刺痛。
她们到那里去了,为什麽至今消息全无?
那天「地藏」带入秘室的人,难道真的是凤娘?
老姜彷佛也已感觉到他的悲痛,立刻展颜而笑,道:「不管怎麽样,你总算
回来了,我本来还不信,想不到你真的回来了。」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两遍。
无忌忍不住问:「有人告诉你,我会回来?」
老姜道:「你那位师妹和那位朋友都是这麽说的,说你最迟今天晚上一定会
到家。」
无忌没有师妹,也想不出这个朋友是谁。
可是他不想让老姜担心,只淡淡的问:「他们是几时来的」
老姜道:「一位昨天下午就到了,你那位师妹来得迟些。」
无忌道:「他们是不是还在这里?」
老姜道:「你那位师妹好像身子不大舒服,一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睡
了一天,还不许我们打扰。」
他又补充着道:「我把司空大爷常住的那间客房让给她睡了。」
无忌道:「我那位朋友呢?」
老姜道:「那位公子好像片刻都静不下来,不停的到处走来走去,现在..
.,;」
这句话他没有说完,脸上忽然现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有人用一块乾泥
塞住了他的嘴。
无忌双眼盯住他,再问:「现在他到那里去了」
老姜还在犹豫,彷佛很不想把这句话说出来,却又不能不说:「我本来不让
他去的,可是也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无忌道:「去干什麽」
老姜道:「去打鬼。」
无忌尽量不能让自己露出一点会让老姜羞愧难受的样子。
他看得出老姜昀表情不但很认真,而且真的很害怕。
可是这种事实在太荒谬,他不能不问清楚:「你是说,他去打鬼?」
老姜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我也知道,你绝不会相信的,可是这地方真
的有鬼。」
无忌道:「这个鬼在那里?」
老姜道:「不是一个鬼,是好多个,就在凤姑娘以前住的那个院子里。」
无忌问道:「这些鬼,是什麽时候来的?」
老姜道:「凤姑娘走了没多久,就有人听见那地方夜里时常发出一些奇怪的
声音,有时甚至看得见灯火和人影。」
无忌道:「有没有人去看过。」
老姜道:「很多人都进去看过,不管是谁,只要一走进那院子,就会无缘无
故的晕过去,醒来时候不是被吊在树上,就是躺在几里外的阴沟里,不是衣服被
剥得精光,就是被塞了一嘴烂泥。」
他说的是真话,是真的在害怕,因为他也有过这种可怕的经验。
无忌已经可以想像得到,刚才他睑上为什麽会有那种奇怪的表情。
老姜道:「他们对我总算客气些,既没有把我吊在树上,也没有剥光我的衣
服。」
可是,他嘴里一定也被塞了一嘴泥。
他跳过一段可怕的经历,接着道:「我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张纸条。」
纸条是一种少见的黄裱纸,上面写的字歪斜扭曲而古怪,意思很明显「人不
犯我,我不犯人,互不侵犯,家宅安宁。」
每个人都希望家宅安宁,就算与鬼为邻,也可以忍受的。
这些鬼倒的确很解人类的心理。
无忌道:「鬼也有很多种,这些鬼看来不是恶鬼。」
老姜道:「不管是那类鬼,都有种好处。」
无忌道:「什麽好处?」
老姜道:「鬼不会骗人,只有人才会骗鬼。」
无忌苦笑。
这也是真的,任何人都不能否认。
老姜道:「只要我们不到那院子里去,他也绝不出来,从来都没有动过别地
力的一草一木。」.所以他们也从来没有再到那院子里去过。
无忌了解这一点,他绝不怪他们,如果他是老姜,他也绝不会再去的。
他不是老姜,所以他一定要去看看,不但去看看那些鬼,也去看看他那个朋
友。
阴雨的天气,黄昏总是特别短,忽然间天就黑了,冷飕飕的风吹在身上,令
人觉得春天彷佛还很遥远。
无忌避开了有灯光的地方,绕过一条幽静的回廊,从偏门走入後园。
他不想惊动别人,而且坚持不让老姜陪他来。
有很多事都不能让别人陪你去做,有很多问题都必须你一个人单独去解决。
他不信世上真的有鬼,可是他相信世上绝对有此鬼更可怕的人。
有时候一个朋友远比一群鬼更危险。
他一向不愿别人陪他冒险。
庭园深深,冷清而黑暗,昔日的安详和宁静,现在已变成了阴森寂寞。
自从他父亲死了之後,连这地方都似乎已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
但这里毕竟是他生长的地方,有太多令他永难忘怀的往事。
夏日的蟋蟀,秋日的蝉,春天的花香,冬天的雪,所有欢乐的回忆,现在想
起来都只有使人悲伤。
他尽二不去想这些事就算一定要想,也不妨等到明天再想。
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看见他的软弱和悲伤,也不愿让任何一个儿
看见。
凤娘住的那院子,在一个很偏僻的角落里,几乎是完全独立的,无论从那里
走过去都很远。
她父母的丧期一过,赵二爷就把她接到这里来了,在他们还没有成婚之前,
她当然要和无忌住的地方保持一段距椎。
可是无忌当然不会没有来过。
以前他来的时候,只要一走过桃花林旁的那座小桥,就可以看见她窗口里的
灯光,灯光下的人影。
那窗口在小楼上,小楼在几百竿修竹,几十株悔花问。
那人影总是在等着他。
现在他又走过了小桥,桃花已开了,桃花林中,忽然传出一声冷笑。
在一个黑暗凄凉的阴天晚上,在一个阴森宽阔的庭院里,在一个人人都说有
鬼的地方,忽然听见这麽样一声冷笑,谁都会吃一惊的。
无忌却好像没有听见。
冷笑声是从桃花林里发出的,要到那有鬼的院子里去,就得穿过这片桃花林
。
无忌就走入了这片桃花林。
冷笑的声音若断若绩,忽然在东,忽然在西,忽然在左,忽然在一株桃花树
上的枝叶间,忽然又到了右边一棵桃花树下草丛里。
无忌还是听不见。
忽然间,一个黑黝黝的影子从树枝上吊下来,在他脖子後面吹了一口气。
无忌好像是一点感觉都没有,非但没有被吓得晕过去,也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
这个黑影子反而泛不住气了,身子在树上一,从无忌头上飞了过去。凌空一
个绌腰巧翻云,轻瓢飘的落在无忌面前,手叉着腰,用一双大眼睛狠狠的皑着无
忌,虽然是在生气的时候,还是可以看得见脸上那两个深深的酒涡。
无忌根本连看都不必看,就已经猜出她是谁了。他本来以为这个朋友是李玉
堂,想不到,连一莲居然阴魂不散,还不肯放过他。
他实在不想再跟这个非但蛮不讲理,而且花样奇多的大姑娘噜苏。
可惜这位大姑娘却偏要跟他噜苏,忽然问道:「你真的一点都不怕?」
无忌道:「怕什麽?」
连一莲道:「怕鬼。」
无忌道:「你又不是鬼,我为什麽要怕你,你应该怕我才对。」
连一莲道:「我为什麽要怕你,难道你是个鬼」
无忌道:「难道,你还看不出我是个鬼?」
连一莲想笑,又忍住板着脸,道:「你是个什麽鬼亍色鬼亍赌鬼亍酒鬼?」
无忌道:「我是个倒楣鬼。」
连一莲终於笑了,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人的,怎会变成了个倒楣鬼?
」
无忌道:「因为我碰到了你。」
他往她背後看了看,又说道:「你既然带了一位朋友来,为什麽不替我介绍
介绍?」
连一莲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道:「你是不是喝醉了?」
无忌道:「我连一滴酒都没有喝。」
连一莲道:「我明明是一个人来的,那里来的朋友?」
无忌道:「你後面那个人,不是你的朋友?」
连一莲已经开始笑不出来了,道:「我後面那有什麽人?」
无忌道:「明明有个人,你为什麽说没有?」
他忽然一伸手往她後面一指:「难道那不是人?」
连一莲脸色变了,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吓唬我?你以为我会害怕?」
无忌看着她,显得很吃惊,道:「难道你不相信你後面有个人?」
连一莲还在冷笑,笑的声音已经开始有点发抖。
无忌道:「你为什麽不回头看看?」
连一莲其实早就想回头去看看的,也不如为了什麽,脖子却好像有点发硬,
忽然冲过来,指着无忌的鼻子道:「你…,:你说老实话,我後面是不是真的有
人?」
她的指尖好冷。
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了,你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连一莲咬了咬牙,忽然跳起来,凌空翻身,身法已远不及刚才那麽优美灵活
。
黑黝黝的桃花林里,那里看得见半个人影子。
她狠狠的皑着无忌,又想笑,又想发脾气。
无忌道:「现在你总看见了吧。」
连一莲道:「看见了什麽?」
无忌显得更吃惊,道:「难道你还是没有看见亍你的眼睛是不是有毛病!」
连一莲的眼睛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惜她的胆子实在不能算很大。
如果她现在还要说「不怕」,就连她自己都知道别人绝不肯相信的。
无忌摇着头,叹着气,好像已准备走了。
连一莲忽然又冲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你不能走。」
无忌道:「我为什麽不能走」
连一达道:「因为……因为……」
无忌道:「是不是因为你知道这地方有鬼,所以有点害怕」
连一莲居然承认了。
无忌道:「可是现在明明已经有个人陪你,你还怕什麽?」
连一莲的脸色发白,好像又要量过去的样子。
无忌怕她这一着。
现在他才知道,一个随时都会晕过去的女人,实在此一百个好哭的女人还难
对付。
连一莲道:「你一定要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吓我?」
无忌道:「是的。」
连一莲道:「我後面有没有人?」
无忌道:「没有。」
连一莲松了口气,好像整个人都软了,整个人都要倒在无忌身上。
幸好,无忌早已猜到她下一步要干什麽。
他果然没有猜错。
连一莲的身子并没有倒在他身上,却有个大耳光往他脸上掴了过来。
这一次她当然没打着。
无忌一下就抓住她的手,笑道:「这法子已不灵了,你为什麽不换个花样!
」
连一莲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抓住我的手干什麽?」
无忌道:「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君子,你也不是。」
他并没有忘记她另外还有一只手,索性把那只手也抓住。
可是他忘了她还有张嘴。
她忽然张开嘴,狠狠的往他鼻子上咬了过来。
这一着倒买的大出他意料之外,他实在想不到一个大姑娘居然会张开嘴来咬
男人的鼻子。
他只有赶快放开她的手往後退,若不是退得快,那鼻子说不定真会被她咬掉
半个。
连一莲英了,吃吃的笑道:「你不是君子,我是君子,你既然动手,我只有
动。」
她笑得开心极了。
她的眼睛本来很大,一笑起来,就眯成了一条线,两个酒涡却更圆更深。
像这麽样一个女孩子,你对她能有什麽办法千.无忌只有一个办法。
连一莲也知道他这个办法;「现在你是不是想溜了」
无忌道:「是的。」
连一莲道:「可是你溜不掉的。」
她也有个法子对付无忌:「你走到那里,我就跟到那里。」
无忌道:「你知不知道,我要到那里去」
连一莲道:「我用不着知道」
无忌道:「可是我一定要告诉你,我要到那个有鬼的屋子去。」
连一莲道:「我也去,我本来就准备去的。」
无忌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去。」
连一莲道:「为什麽亍我就不信那里真的会有鬼。」
无忌道:「信不信由你,可是」
他忽然闭上嘴,吃的看着她的背後,好像她後面忽然又出现了一个人。
连一莲摇头。「这一次你吓不倒我了,你这法子也不灵,也请换个花样才对
。」
她吃吃的笑着,转过了头。
虽然她明知後面绝不会有人的,可是,为了表示她绝不会再害怕,她故意要
回过头去看看。
她的头刚转过去,就已经笑不出来。
连一莲非但笑不出,连头都已转不回来,因为她的脖子又硬了,两条腿却开
始发软。
这次她真的看见了一个人。
穿红裙的姑来这个人宜在并不太像一个人。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究竟是不是人?她只不过看见了一条灰白色
的影子。
好长好长的一条影子,谁都分不清那究竟是人亍还是鬼?
影子忽然又不见了。
连一莲的脖子终於又慢慢的开始软了,渐渐的开始可以移动。
为了表示她刚才其实并不害怕,这位胆子奇小,花样却奇多的大姑娘,又准
备要想法子来修理修理赵无忌。
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知道她为什麽会对赵无忌特别有兴趣。
只可惜她苒回头来的时侯,赵无忌也不见了。
阴森森的晚上,黑黝黝的园林,倏忽来去的鬼影她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
可是她就算真的能把赵无忌叮回来,也未免太没面子。
她用力咬紧嘴唇。
你以为我不敢跟你到那鬼地方去?我偏偏就去给你看。
反正到处都有鬼,到那里去还不都是一样?
远远的看过去,那个鬼地方不知道在什麽时候已亮起了灯光。
她在心里安慰自己?
鬼不会点灯的。
有灯光的地方,绝不会有鬼。
可惜这些理论很快又被她自己推翻。
她本来是往前面走的,推翻了第一点,她的脚步就停了下来,推翻了第二点
,她就开始往後退,退了几步,忽然撞到一样软软的东西。
这里是个桃树林,只有一棵棵桃花树,桃花树绝不是软的。
她又几乎要叫出来。
这次她没有叮,只因为她撞到的这样软软的东西先叮了起来。
这样软软的东西原来也是个人,而且也是个女人。
一个穿着条红裙子,梳着条大辫子,长得很漂致的大姑娘。
看到对方也是个大姑娘,连一莲已经松了口气,看到大姑娘比她怕得还厉害
,她的心更定。
穿红裙的姑娘却吓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吃惊的看着她,道:「你……你
是人是鬼?」
连一莲说道:「你看我像人还是像鬼」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不像鬼。」
连一莲轻笑道:「你是从那点看出来的?」
穿红裙的姑娘垂下头,轻轻道:「鬼不会像你这麽好看。」
连一莲英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可是我听说这地方有鬼。」
连一莲道:「有我在这里,你怕什麽,就算真的有鬼来了,我也把他打走!
,」
现在她又变得神气了起来,因为她总算发现了,还有人的胆子此她更小。
穿红裙的姑娘好像也真的觉得她很神气,垂着头笑了笑,又问道:「你是不
是我师哥的朋友。」
连一莲道:「你师哥是谁?」
穿红裙的姑娘道:「他叫赵无忌。」
连一莲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赵无忌居然有你这麽
样一个漂亮的小
师妹。」
穿红裙的姑娘脸红了。
看来她不但胆子很小,而且很怕羞。
连一莲心里暗暗好笑,这个大姑娘好像对她很有点意思,简直好像看上她了
。
穿红裙的姑娘垂着头道:「公子你……你贵姓?」
连一莲道:「我姓连。」,穿红裙的姑娘低声说道:「连公子,你……」
连一莲道:「不许叫我连公子,要叮我连大哥。」
看见这个大姑娘的脸更红,头垂得更低,她心里也就更得意,故意拉起了她
的手,道:「你是他的师,当然也练过功夫。」
穿红裙的姑娘道:「嗯。」
连一莲轻抚着她的手心,道:「看你这双手,真不像练过功夫的样子,你的
手好嫩。」
穿红裙的姑娘好像很想甩掉她的手,又好像有点舍不得。
连一莲几乎已经忍不住要笑出来了,心里在想:如果这小丫头发现我也是个
女人,不知道会怎麽样?
如果她知道赵无忌根本没有师妹,她远会不会拉住这「小丫头」的手?
穿红裙的姑娘终於又开口,道:「你有没有看见我师哥?我听说他一回来就
到这里来了。」
连一莲道:「你是来找他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嗯。」
连一莲道:「他刚才是来过的,可是一听说这里有鬼,就吓跑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难道一点都不怕!」
连一莲道:「怕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怕鬼」
连一莲道:「鬼有什麽好怕的,我刚才遇见了一个。」
穿红裙的姑娘道:「後来怎麽样」
连一莲笑道:「我本来想把他抓住,叫他做几个鬼脸给我看看的,想不到我
不怕他,他反倒
有点怕我……」
她吹牛次得正得意,脸色忽然变了,笑容也已僵硬亡.她又看见了那个鬼影
子。
好长好长的一个鬼影子,摇摇晃晃的吊在一根树枝上,阴森森的冷笑。
穿红裙的姑娘也看见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太害怕,还是因为太兴奋,全身都
在发抖,大声道:「快过去把他抓住,呷他做几个鬼脸给我们看。」
连一莲道:「好……好……」
她嘴里虽然说「好」,可是你就算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也绝不敢过去的
。
鬼影子忽然阴森森的笑道:「我不会做鬼脸,我没有脸。」
他真的没有脸士鼻子,嘴巴,耳朵,眉毛什麽都没有。
除了一个平平板板,死灰色的脑袋之外,只有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也头上戴着顶叁尺多高,用白麻布做成的尖帽子,在风中不停的摇来摇去。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道:「鬼也应该有脸的,你的脸呢?」
鬼影子道:「我的脸还给别人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连脸都不要,还有什麽好神气的,快滚,愎远一点。
」
这两句话居然很有效,这个鬼影子居然好像还有点羞耻之心,用两只又宽又
大的衣袖蒙住了那张没有脸的脸,忽然就闪入了黑暗中,看不见了。
连一莲总算松了气,道:「你的胆子怎麽忽然变得大了起来?」
穿红裙的姑娘嫣然一笑,道:「你说过,只要有你在旁边,我什麽都用不着
害怕的。」
她对她还是这麽佩服,这麽信任,还是把她当作一个了不起的人。
连一莲却实在没办法再像刚才那麽神气了,连一个没有脸的鬼影子都知道难
为情,何况她?
她的脸已经有点红。
穿红裙的姑娘笑道:「原来这些鬼并没有我以前想像中那麽可怕。」
连一莲道:「可是,.…,可是有些鬼也很凶恶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有你在旁边,再凶的鬼我也不怕。」
她又拉住连一莲的手,道:「走,我们走。」
连一莲道:「你想到那里去?」
穿红裙的姑娘道:「抓鬼去」
连一莲吓了一跳,道:「你……你说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们去抓个有脸的鬼,叫他做鬼脸给我们看。」
连一莲简直吓呆了,两只脚就好像已经钉在地上,八匹马都拉不动。
穿红裙的姑娘道:「难道现在你害怕了?」
连一莲说道:「我害怕我怎麽会害怕」
她想笑,又笑不出,轻咳了两声,道:「只不过,有脸的鬼并不多,很难找
得到。」
黑暗中,忽然又刁起了阴森森的笑声:「你用不着去找,我已经替你带了一
个来了。」
那个没有脸的鬼影子居然阴魂不散,不但自己又回来了,而且,真的带了一
个来。
他带来的这个鬼影头发又黑又长,几乎快拖到地上了,把大半边脸都遮住。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真的有脸?」
长头发的鬼影子说道:「你想不想看看?」
穿红裙的姑娘道:「相」
连一莲想掩住她的嘴都来不及了,长头发的鬼影子已经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把盖在脸上的长头发挑了起来。
这个鬼是个女鬼,非但真是有脸,而且还很漂亮,唯一可惜的是,她的脸只
有半边。
她左面的半边脸就像是一片被烧焦了的肉,又像是一团被砸烂了的泥,衬着
右面那半边娟秀好看的脸,显得更加诡可怖。
连一莲只觉得心肝五脏都翻来怀去,差一点就要吐出来。
长头发的女鬼格格的笑着道:「我虽然只有半边脸,总比没有脸的好。」
那鬼影子道:「你们若嫌她的脸太少,我再去找个脸多的来。」
黑暗中立刻又传出一声怪异的诡笑,道:「我已经来了。」
这次来的这个鬼不但有脸,而且眼睛,鼻子,耳朵,嘴巴,都长得很全。
这个鬼实在比另外两个好看多了。
长头发的女鬼怪笑道:「你看他怎麽样」
穿红裙的姑娘道:「还不错!,」
长头发的女鬼桀桀笑道:「其实,他这张脸还不算怎麽样,他另外还有一张
更好看的脸。」
这个鬼咧开嘴对她一笑,慢慢的转了个身,後面居然眼前面一样。
他後面居然还有一张脸。
只见他身子不停的打转,究竟那一面是前,那一面是後,谁也分不清了。
这个有脸的鬼,实在比没有脸的鬼更可怕。
穿红稻的姑娘忽然转过身,拉住连一莲,道:「我们快跑。」
连一莲虽然已吓呆了,这个「跑」字,却是她最想听的。
她早就想跑了。
穿红裙的姑娘非但轻功很不弱,力气居然也不小,拉着连一莲奔跑如风,好
像总算把後面叁个鬼甩脱了。
那一阵阵阴森诡异的笑声,现在总算已距离她们很远。
两个人却还是不敢停下来。
这地方她们根本不熟,黑暗中也辨不出方向,跑着跑着,她们忽然发觉,迷
了路。
到处都是黑黝黝的花草树木,看起来好像完全都是一样的。
再这样跑下去,说不定又会跑回原来的地方去,那才冤枉。
两个人都想到了这一点,这两位大姑娘胆子也许小一点,却一点都不笨。
连一莲停下来,喘着气,道:「现在我们怎麽办?」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说怎麽办?」
连一莲道:「我不是真的怕鬼,只不过……只不过……」
现在鬼已看不见了,她又想找点面子回来,却又偏偏想不出应该说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知道你不怕鬼,连我都不怕。」
连一莲又想笑了,原来这位大姑娘也跟她一样,喜欢次大气。
她忍不住道:「你既然不怕,刚才为什麽要拉住我跑?」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已看出他们不是鬼,是人。」
连一莲怔了怔,道:「刚才叁个都是人?」
穿红裙的姑娘道:「叁个都是。」
连一莲道:「既然都是人,你还怕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那叁个人无论那一个都比鬼可怕得多,叁个凑在一起,
更不得了,若不是我们刚才跑得快,现在我们恐怕已变成鬼了。」
她叹了口气,又道:「鬼最多只会吓吓我们,那叁个人却会要我们的命。」
连一莲道:「你知道他们是谁?」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果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来,你一定也知道。」
连一莲道:「你说。」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南边有个姓公孙的武林世家?」
连一莲道:「我听说过,那家人以八卦剑成名,武功都很不弱。」
她想了想,又道:「听说那家人现在已经全部死光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是怎麽死的?」
连一莲道:「不太清楚。」
穿红裙的姑娘道:「就是死在那个只有半边脸的女人手里的,她先把他们一
家大小几十日人全都捉住,削掉他们的半没脸,再把他们送到一个没有人的深山
里去等死。」
连一薄道:「难道她杀人之前,都要先侧掉别人的半边脸?」
穿红裙的姑娘道:「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连一莲叹了口气,道:「这个女人好狠。」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果她不狠,怎麽会被人称半面罗刹?」
连一薄道:「她就是半面罗刹有两张脸的那个人难道就是双面人魔?」
穿红裙的姑娘轻声道:「我想一定是的。」
这一个罗刹,一个人魔,的确都此鬼可怕。
连一莲也知道他们的可怕,却想不通他们怎麽会在这里出现。
穿红裙的姑娘显然也想不通:「赵家跟他们好像并没有仇恨,他们虽然凶恶
,也绝不敢无故来找大风堂的麻烦。」
她叹了口气,又道:「除非是我那师哥又在外面惹了祸,得罪了这几个杀人
不眨眼的怪物。」
她显得很担心。
所以连一薄就故意装作一点都不关心的样子,冷笑道:「现在他的半边脸说
不定已被削掉了,不知道那个女罗刹准备把他送到什麽地方去等死。」
她本来是想妨偌这个大姑娘的,她自已反而先被吓住了。
因为她忽然想到这些事的确有可能会发生的。
现在赵无忌说不定真的已经被人削掉了半边脸,躺在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
方等死。
穿红裙的姑娘看着她,忽然说道:「我看得出,你一定是我师哥很好很好的
朋友。」
连一莲在发愣。
穿红裙的姑娘又道:「因为我看得出,你嘴里虽然说得凶,其实心里却对他
很关心。」
连一莲道:「你真的看得出我对他很关心?」
穿红裙的姑娘道:「真的。」
连一莲嫣然笑了。
她笑的时侯,跟睛又眯成一条线,又露出了那两个又圆又深的酒涡。
可是谁也不知道为了什麽,这次她笑的样子,却不太好看,简直就有点像是
在哭。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果我师哥知道你这麽关心他,一定会把你当作最好的
朋友。」
连一莲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穿红裙的姑娘道:「什麽事」
连一莲道:「他从来也没有把我当作朋友,以後也不会跟我交朋友。」
穿红裙的姑娘的确奇怪,道:「为什麽?」
连一莲不说话了。.看起来她本来应该是个很开朗的人,却又偏偏好像有很
多密。
很多绝不能对任何人说出来的秘密。
刚才本来已经听不见的笑声,现在又隐隐约约的传了过来。
那叁个此鬼还可怕的人好像还不肯放过她们。
连一莲道:「你看我们两个人能不能对付他们叁个?」
穿红裙的姑娘道:「不能。」
连一莲道:「你的功夫并不坏,为什麽要怕他们!」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从来不敢跟别人打架,只要一看见血,我就会晕
过去。」
原来她也是个随时都会晕过去的人。
唯一比一个随时都会晕过去的女人更坏昀,就是两个随时都会晕过去的女人
。
幸好她们现在还没有晕过去,所以她们都嗅到了一阵香气。
火爆腰花的香气。
唯一能发出火爆腰花这种香气来的,只有火爆腰花。
要火爆腰花,不但要有腰花,还得要有油,有盐,有火炉,有锅子。
这些情形通常都只有在厨房里。
厨房通常都是个让人觉得很安全温暖的地方。
一个正要炒火爆腰花的人,通常都不会想到要去杀人的。
一个想要杀人的人,通常都不会到厨房去。
所以她们决定到厨房去。
壕油牛肉厨房在一道周红砖砌成的矮墙後,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厨房并不小,门窗却很少。
厨房里僮火明亮,院子里却很黑暗,只有一点点从那两扇小小的门窗中漏出
来的灯光,刚好照在一坐在门外一张竹椅的人身上。
厨房里的人好像不少,院子里却只有坐在竹椅上的这个人。
连一莲和穿红裙的姑娘从矮墙外溜到院子里来时,火爆腰花的香气已经嗅不
到了。
因为一盘刚炒好的火爆腰花,已经被人倒进了阴沟里。
刚炒好的火爆腰花,本来是应该倒进入肚子里去的,为什麽要倒进?
因为有个人把这盘腰花端了出来,送到坐在竹椅上的这个人面前一个人嗅了
嗅,叹了口气,就把它倒进了阴沟。
这盘腰花本来炒得并不坏,连一莲和穿红裙的姑娘都认为很香。
可是这个人在嗅着它的时侯,脸上的表情却好像在嗅一大盘狗屎。
这个长得瘦小枯乾,看起来总是愁眉苦脸,好像天下每个人都欠了千两银子
没有还,又好像被厨房里的油烟气熏得随时都会吐出来。
他皱着眉,叹着气,道:「这盘子装着的是什麽东西?」
炒菜的大师傅道:「是火爆腰花。」
这个人又叹了口气,道:「这不是火爆腰花,只不过是盘腰花着了,」
所以一盘刚炒好的火爆腰花就被倒进了阴沟。
这个人叹着气,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走进了厨房,过了半晌厨房里又传出
火爆腰花的香气,这次的香气,果然有点不同。
连一莲也说不出究竟是什麽地方不同,只不过刚才她嗅到那盘腰花香气的时
候,虽觉得很香,并没有想吃的意思。
因为她肚子根本不饿。
可是这次她嗅到火爆腰花香气的时候,虽然不饿,还是流出了水。
这个瘦小枯乾,愁眉苦脸,嗅到厨房里油烟气就会想吐的人,原来是位手玺
奇高的名厨。
兄听他在厨房里叹着气说;「现在你开始数,从一数到一百二十的时候,就
开始炼油,数到一百八十五的时候,就把这碗已经调好味的牛肉片下锅,用铲子
炒七下,不多不少,只能炒七下,锅就要离火,你就要赶快把牛肉装到那个已经
烤得有点温热的盘子里,叫个快腿的人送上去,这时候那盘火爆腰花已经不够鲜
,不够嫩,也不够热了,刚好吃这盘油牛肉。」
他说话的时候,每个人都在静静的听,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停了停,才接着说:「油牛肉并不是样名贵的菜,可是只有在这种普通家
常菜里,才能显得出炒菜的人的真功夫,所以你功夫,火候,时间,都一定要拿
捏得特别准,半点都差错不得。」
他在厨房里面说话,躲在厨房外面的两位女人都听呆了。
她们都吃过牛肉,可是她们从来没想到炒一盘牛肉还有这麽大的学问。
这时候愁眉苦脸的人已经走出了厨房,後面立刻有两个人跟了出来。
他刚走出门,一个人就赶紧送上了一条雪白的热手巾。
等他用这条热手巾擦了把脸,另外一个人就马上送上了一杯热茶。
这个厨子的气派实在不小。
能够用这麽样一个厨子来替他做菜的人,那是什麽样的气派。
连一莲几乎已忘记刚才那叁个比鬼还可怕的人。
她已经完全被这个气派奇大的厨子所吸引,更想看看这个厨子的主人是个什
麽样的人物。
她不怕厨子。
厨子的手里就算有刀,也只不过是把切菜刀,不是杀人的刀。
穿红裙的姑娘悄悄道:「怎麽样?」
连一莲道:「我先过去,问问那厨子这里什麽地方?你跟着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次应先该让我过去。」
连一莲道:「为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他是个男人,男人对女人总比较客气些。」
连一莲笑道:「像你这麽好看的女孩子去找他说话,你问他两句,他绝不会
只说一句。」
她当然不会说出自己也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能够骗过这个大姑娘,而且能
让这个大姑娘对她这麽倾倒,她简直得意极了。
两个人一先一後从墙角後面走出来,穿红裙的姑娘远远就向那厨子嫣然一笑
,道:「你好?」
看见这麽样一个漂亮的姑娘自动过来跟他搭讪,这厨子居然还是一副愁眉苦
脸的样子摇头道:「不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为什麽不好?」
厨子叹口气道:「别人请客,又吃又喝,我却像龟孙子一样,在这里替他们
做菜,自己连一口都吃不到,这种日子,怎麽会好!」
穿红裙的姑娘立刻作出很同情的样子,道:「其实你可以先留一点下来,自
己先享受。」
厨子道:「不行。」
穿红裙的姑娘道:「为什麽不行?」
厨子愁眉苦脸的叹了口气,道:「我吃不下,一嗅到油烟我就想吐。」
一嗅到油烟就想吐的人,却偏偏要来做厨子,倒也是件怪事。
穿红裙的姑娘又问道:「今天是谁在请客?」
厨子道:「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请我来这里做菜?」
连一莲忍不住问道:「他是谁?」
厨子瞪了她一眼,冷冷道:「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在这里是干什麽的?
」
连一莲不敢开腔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今天他请的一定是位贵客,所以你才特地炒些家常菜给
他吃。」
这句话显然搔着了这厨子的处:「一点都不错,整鸭整鸡谁都会做,到处都
可以吃得到,要做这种家常菜就得要有点学问了,绝不是时常能够吃得到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有道理。」
厨子叹了气,道:「这麽简单的道理,有些人却偏偏不懂卜,」
穿红裙的姑娘道:「却不知今天你们请的那位贵客懂不懂?」
厨子道:「他应该懂的,他好歹也算是个世家子弟,总不会一心只想要吃大
鱼大肉。」
穿红裙的姑娘道:「他是那一家的少爷?」
厨子道:「就是这一家的。」
连一莲又沉不住气了,抢着问道:「是不是赵无忌?」
厨子皑了她一眼,冷冷道:「不是他!是谁?」
连一莲总算放心了。
赵无忌并没有躺在那里等死,却坐在那里等着吃肉。
厨子道:「你们还有什麽事想要问我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没有了。」
厨子道:「我倒有件事想要问问你们。」
穿红裙的姑娘道:「什麽事?」
厨子道:「今天晚上你们谁留下来陪我睡觉?」
这个愁眉苦脸的厨子,居然会问出这麽样一句话来,实在让人大吃一鹰连一
莲不但吃惊,而且气得脸都红了,怒道:「你在放什麽屁?」
厨子道:「难道你们连睡觉是什麽郡不懂」
穿红裙的姑娘掂住了连一莲,抢着道:「我懂,可是我不忸你为什麽不要我
们两个人一起陪你睡觉?」
厨子道:「因为我年纪大了,一天晚上最多只咙用一。」
穿红裙的姑娘问道:「随便那一个都行?」
厨子道:「不错,好看的小男孩,我也一样喜欢?」
穿红裙的姑娘道:「另外一个妮?」
厨子道:「另外一个我只好用来下酒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要用一个人下酒?」
厨子道:「当然不能用整个一个人,最多只能挑几块比较嫩的肉。」
他一双眼睛不停的在她们身上几个最嫩的部份打转,脸上那种表情,就好像
在看着两条已经被剥光了的小绵羊。连一莲简直快气疯了不但气,而且想吐。
穿红裙的姑娘居然还在问:「你准备怎麽吃法?」
厨子道:「当然是小炒,人肉一定要用快火小炒,否则肉就老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想不到你对吃人肉这麽有研究。」
厨子道:「我拿手的一样菜就是小炒人肉,正好你们两个都有一身细皮白肉
,正好都可以用来小炒。」
他又叹了口气,道:「看来我今天真有点口福。」
穿红裙的姑娘居然笑了笑,道:「你今天不但有口福,艳福也不浅。」
厨子道:「看样子你非但一点都不怕我,而且好像还开心得很。」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当然开心,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妙手人厨的眼光,一
向很高,我能够被妙手人厨看上,怎麽会不开心。」
厨子冷笑,道:「想不到你还有点眼力,居然认出了我。」
穿红裙的姑娘笑得更甜,道:「我不但认出了你,而且还知道用什麽法子才
能要你的命?」
厨子的脸色忽然变了,瞳孔突然收缩,厉声道:「你....:」
只说出这一个字,他的瞳孔忽又扩散,咽喉上忽然冒出一蓬血丝,呼吸已停
顿。
连一莲也吃了一惊。
她自己没有动手,这个穿红裙的姑娘好像也没有动手。
她实在想不通这个人怎麽会忽然死了的。
穿红裙的姑娘已扭转头,用手掩着脸,道:「你去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连一莲道:「你为什麽自己不上去看看」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不能看见血,一看见血,我就会晕过去!,」
连一莲盯着她看了半天,你杀人的时侯为什麽不会晕过去?」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血流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苒过头来了。」
她说得很自然,一点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好像根本就没有把杀人当作件很重
要的事。
连一莲却吃了一店,道:「真是你杀了他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果不是你,就一定是我了。」
连一莲看着她,还是看不出这个文文静静的大姑娘会杀人,杀的还是个江湖
中有名的凶人。
妙手人厨不但凶恶狠毒,而且又贼又滑,南七省的武林豪杰几次围捕他都没
有伤到他的毫发,这位大姑娘却不动声色,随随便便就要了他的命。
连一莲忍不住叹了气,苦笑道:「你真行,我佩服你!,」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笑,道:「若不是因为他的眼睛老是盯着上该看的地方看
,想杀忙还是不太容易。」
她接着又问道:「你看他是不是真的死了?」
连一莲道:「当然真的死了,从头到脚都死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那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麽!」
连一莲道:「你想到那里去?」
穿红裙的姑娘道:「去做我师哥的陪客去。」
她接着又笑道:「如果我们的动作快一点,说不定,还可以赶得上去吃那盘
油牛肉。」
连一莲道:「你还能吃得下?」
穿红裙的姑娘道:「吃不下也要吃一点,妙手人厨做的菜,以前就不是时常
能够吃得到的,以後更吃不到了。」
客厅里的窗子开着的,她们沿着墙角绕过来,刚好可以从一棵梧桐树下的窗
户里看到赵无忌,也可以看到那盘油牛肉。
她们很想看看主人是谁,能够让妙手人厨替他做菜的人,总是值得看看的。
主人却不在客厅里。
因为客厅里只有叁个人,除了赵无忌外,另外两个人都是站着的。
主人当然不会站着来陪客人吃饭,站在客人旁边的,当然只不过是主人家的
奴仆。
一人背对着她们,很高,很瘦,穿着件雪白的长袍,头发已花白。
一个把满头黑发梳成个高髻的妇人,正在为无忌斟酒。
她的身材很苗条,风姿也很美,应该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只可惜她脸上偏偏蒙着块乌纱,让人看不见她的真面穿红裙的姑娘忽然悄悄
的问道:「你看这个女人是谁」
连一莲道:「我看不到她的脸。」
穿杠裙的姑娘道:「你看看她的头发,再看看她的手。」
这妇人的头发又长又黑又多,一芟手加秀柔美,却自得可怕。
连一莲忽然想起来:「难道她就是那个半面罗刹?」
穿红裙的姑娘道:「就是她。」
连一莲苦笑道:「我们到处躲她,想不到现在反而送上她的门来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里的主人,宜在很了不起,居然能够叮妙手人厨替他
做菜,还能叮半面罗刹替他为客人倒酒。」
连一莲道:「这里说不定就是那个有鬼的院子。」
穿红裙的姑娘道:「一定是的。」
连一莲道:「听说这里本来是你未来的师嫂卫凤娘住的地方。」
穿红裙的姑娘说:「我也听人这麽说过。」
连一莲冷笑道:「这位卫小姐的气派真不小。」
这客厅的气派的确不小。
只要是一个客厅里应该有的东西,这里都有,而且每样东西都是精挑细选过
的,每样东西的价值说出来都一定会让人吓一跳。
客厅里不该有的东西,这里也有,珍奇的古董,精巧的摆设,名贵的字画…
…这些东西的价值简直连说都没法子说出来。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如果这些东西都是我师哥给她的,我师哥一
定发过笔横财。」
连一莲道:「如果这些东西不是你师哥送给她的,你师哥不气死才怪。」
其实这地方已经变得和凤娘住在这里的时候完全不同了。
这些东西凤娘连看都没有看过。
唯一没有变的是凤娘的那间卧房,里面每样东西都没有被人动过。
凤娘临走的时候,掉了根发簪在地上,现在这根发簪还在原来的地方。
凤娘临走的时候,曾经在床上躺了一下,现在枕头上那个印子还在,其实,
连她落在枕头上的那恨头发也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连一莲道:「你是不是真的想吃那盘油牛肉!」
穿红裙的姑娘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就算想不吃都不行了。」
连一莲道:「为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回头看看卜,」
连一莲用不着回头去看,只看她脸上的表情,就知道那个没有脸的鬼影子,
和那个有两张面的鬼影子已经在她们後面。
她忽然大喊:「赵无忌,你筷下留情,留一点牛肉让我咱咱。」.如意大帝
无忌根本没有师妹,一直都猜不出谁会冒充他的师妹。
现在他知道了。
连一莲和他这个穿红裙的师妹出院子时,他笑了,笑得很愉快,好像自己能
够有这麽样一个师妹,是非常愉快的事。.她们就是从梧桐树下那个窗口掠过来
的,连一莲在前,穿红裙的姑娘在後,两人的身子还没有落地,就有股劲风迎面
卷来。
一个人用嘶哑乾裂的声音,轻叱道:「廿去....:」
她们都没有出去。
连一莲凌空翻身,整个人已像壁虎般贴在墙上。
穿红裙的姑娘本来好像已被震出窗外,脚尖忽然在窗框上一勾,又轻飘飘的
飞了进来。
风声犹劲,一直背对着窗口的白衣人,宽大的衣袖仍在猎猎飞舞。
穿红裙的姑娘娇笑道:「好厉害的气功。」
连一莲道:「只可惜他练的不是大气功,是小气功。」
穿红裙的姑娘道:「气功也有分大小的?」
连一莲道:「如果他练的不是小气功,怎麽会这麽小器,多两个人吃饭,多
摆两双筷子,也没有什麽了不起,如果他不是小器,为什麽一定要把我们赶出去
?」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可是等到这个人回过头,她们就再也笑不出来。
这个人脸上竟长着比头远大的肉瘤,几乎将百目全都挡住。
他的人一动,这肉瘸便跟着动,看来又像堤怛很大的气泡。,连一莲全身的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就算用刀逼着她,她也绝不敢跟这个人动手的,如果一拳打在这个肉瘤上
,她自己一定会先晕过去。
她已经在叫;「你千万不能跟我们打架,我是你们这位贵客的好朋友。」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是他的师妹,你更不能找上我。」
无忌仿笑道:「两个核子胡闹,丁先生就饶他们这一次吧。」
这位丁先生用一只从肉瘤旁边露出来的眼睛盯着她们,忽然道:「请坐。」
连一莲坐下很久之後,心还在跳。
她实在不敢去看这个吓人的瘤子,却偏偏忍不住要偷偷的去看。
这麽大的肉瘤,的确不是时常能够看得到的。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说道:「我知道青城门下有位丁先生,他的混元一羔功天
下无双……」
这位丁先生冷冷的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就是丁瘤子,我的混元一杰功练
得不好,所以,才会练出这麽样的一个肉瘤来。」
据说他这肉瘤真是练气功练出来的。
这瘤子本来只是小小的一点,他气功越来越高,这瘤子就越来越大。
现在他的气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这瘤子却绝对是天下第一了。
丁瘤子又道:「我也不是青城门下,我是如意教的弟子,跟青城派已完全没
有半点关系。」
穿红裙的姑娘道:「如意教?我怎麽从来没有听见过。」
无忌道:「因为你根本就孤陋寡闻,你没有听见过的事太多。」
穿红裙的姑娘其实绝不孤陋,也不寡闻,她知道的事远此别人多得多。
可是师哥要教训师姝的时候,师妹就算不服气,也只有听着。
连一莲不是他的师妹,所以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你的教主是谁?」
丁瘤子道:「镇叁山,辖五岳,上天入地鬼见愁,如意大帝。」
连一莲几乎听呆了:「你说的就是你们教主的名字?」
丁瘤子道:「是的。」
连一莲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这名字听来虽然威风,实在也有点滑稽。
但是丁瘤子的口气却很严肃,而且充满了畏惧和尊敬。
能够让丁瘤子,半面罗刹,妙手人厨这些人对他这麽畏惧尊敬,这位如意大
帝当然绝不会是个很滑稽的人。
连一莲总算没有笑出来,只轻轻的说了句:「这名字好长。」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想他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丁瘤子道:「他是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能不能够看到他?」
丁瘤子道:「能。」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他不要讨厌我,把我赶出去。」
那个脸上蒙着黑纱,一直都没有开口的半面罗刹忽然道:「他不会讨厌你,
他很喜欢你。」
穿红裙的姑娘道:「真的?」
半面罗刹道:「他说你很像一个人,尤其睡着了的时候更像。」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道:「他怎麽会知道我睡着了的时候是什麽样子?」
半面罗刹道:「昨天晚上你是不是连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
穿红裙的姑娘点点头。
半面罗刹道:「昨天晚上你一定是很累,可是又不想睡得太沉,所以你特地
找了一根木柴做枕头,还用茶壶顶住了窗户,用凳子顶住了门。」
穿红裙的姑娘道:「他……他怎麽会知道的.」
半面罗刹笑了笑,道:「他亲眼看见的,怎麽会不知道?」
穿红裙的姑娘笑不出了。
半面罗刹道:「你们虽然没有看见他,他却早就看见过你们。」
连一莲笑道:「他也看见过我?」
半面罗刹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一直都没有睡着?」
连一莲点点头。
半面罗刹道:「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哭?哭得很伤心?」
连一莲身上的鸡皮疙瘩又冒了出来。
如果你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你却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你也
会害怕的。
半面罗刹道:「他也听见你们说赵无忌公子今天一定会回来,所以今天一早
就准备好要请赵公子来吃顿饭。」
穿红裙的姑娘道:「现在客人是不是已经来齐了?」
半面罗刹笑道:「该来的都已经来了,连不该来的都来了。」
穿红裙的姑娘道:「主人呢?」
半面罗刹道:「主人刚巧不在家。」
穿红裙的姑娘道:「主人怎麽会不在家?」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刚巧有事要出去。」
穿红裙的姑娘又笑了,道:「这倒买是巧得很,他明明知道有客人来,却刚
巧要出去。」
半面罗刹道:「因为有个人刚巧到了附近,他刚巧要去看看这个人。」
她叹了口气,又道:「天下就有这麽巧的事,你有什麽法子?」
穿杠裙的姑娘道:「我一黜怯子都没有。」
半面罗刹道:「所以你们只好坐在这里等。」、连一莲又忍不住道:「想不
到如意大帝要看一个人的时候,也要劳动自己的大驾。」
半面罗刹道:「他知道那个人绝对不古来的,只好自己去了。」
连一莲道:「那个人为什麽自己不会来?」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个人并不想看见他。」
连一莲道:「他为什麽不要你们去把那个人请到这里来?」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知道我们一定请不动那个人的。」
连一莲道:「连你们都请不动?」
半面罗刹又叹了口气道:「能请得动他的人,南七北六十叁省加起来只怕也
没有几个。」
连一莲咋舌道:「原来他的派头也不小。」
半面罗刹道:「他的派头本来就大极了。」
连一莲道:「像他派头那麽大,南七北六十叁省加起来没有几个。」
半面罗刹道:「一点都不错。」
连一莲道:「这位派头奇大的人究竟是谁,」
半面罗刹道:「其实这人也没什麽了不起,也只有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
张嘴,只不过此别人多练几天剑法而已。」
连一莲道:「听你的口气,这人的剑法好像还不错。」
半面罗刹道:「勉强还说得过去。」
连一莲道:「他也算是个剑客?」
半面罗刹笑了笑,道:「如果他还不能算是个剑客,能够算是剑客的人只怕
就很少了。」
连一莲道:「他是什麽剑客?」
半面罗刹道:「是个潇湘剑客。」
连一莲道:「衡山的潇湘剑客」
半面罗刹道:「是的。」
连一莲不说话了。
她实在没法子再说什麽,一个人如果为了要去看蒲湘剑客而让别人久等,无
论等多久别人都没有话说的。
蒲湘剑客这名字并不特别。
江湖中每一代好像都有个学剑的人叫做「潇湘剑客」
这本来就是个很平凡的名字。
可是有资格叫做「茁湘剑客」的人,却一定不是个很平凡的人。
每一代的疝湘剑客剑法极高,而且通常都很茄仁,很高雅,很风流,很脱,
甚至还亡有点骄傲。
因为他们的确都有值得骄傲之处。
尤其是这一代的潇湘剑客,人如玉树,剑如游龙,不但是衡山剑派数一数二
的高手,还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
穿红裙的姑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甚至我也早就想见他了。」
忽然间,窗外有样东西飞了进来,一个人道:「你看吧!」
一样东西「噗哧」落在地上,却是个用小牛皮做成的袋子。
丁瘤子和半面罗刹都已恭恭敬敬的退到一边,躬身肃立。
「教主回来了。」
蒲湖剑客虽然没有来,能够看到如意大帝,也一样是件非常令人兴奋的事。
每个人都张大了眼睛在看这位镇叁山,辖五岳,上天入地鬼见愁,如意大帝
究竟是个什麽样的人?
她们只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身上穿着件雪白的袍子,看来显得有点瘦弱的
小孩。
连一莲忍不住问:「你们教主呢?」
这小孩年纪虽小,派头却奇大,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来,根本不理她。
无忌已霍然站起,吃惊的看着他,失声道:「是你?」
这小孩道:「是我。」
无忌叹了气,道:「当然是你,我早就该想到的。」
连一莲又忍不住问:「他是谁?难道他就是如意大帝?」
无忌道:「是的。」
这个十二叁岁的小孩子,居然就是如意教的教主如意大帝。
连一莲又惊讶,又好笑。
她没有笑出来,只因为除了她之外,谁都没有一点觉得好笑的意思。
丁瘤子和半面罗刹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无忌的表情也很歧肃。
因为他知道这小孩子非但一点都不可笑,甚至还真的有点可怕。
半面红刹,丁瘤子这些闻名江湖的凶人,会对一个小孩子这麽服贴,并不是
没有原因的。
无忌很了解这一点,也很了解这个小孩。也只有一个像他这样的孩子,才会
替自己起这麽一个名字好长的名字。
他本来的名字只有一个字:雷。
他这个人的确也像是雷一样,谁也没法子捉摸,谁也没法子控制。
那个用小牛皮做的袋子还在地上。
小雷忽然问连一莲道:「你是不是很想看看潇湘剑客?」
连一莲道:「是。」
小雷;「现在你为什麽不看了?」
连一莲道:「他在那里?」
小雷道:「就在这里。」
顺着他用手指着的地方看过去,只能看得见那皮袋子,看不见潇湘剑客。
连一莲忽然想到了一件可怕的事,失声惊叫道:「难道潇湘剑客他.:他就
在这皮袋子里?」
小雷道:「你为什麽不自己打开来看?」
连一莲伸出手,又缩回去。
她不敢看。她已经想到那皮袋子里装的是什麽,她全身都在发冷。
小雷道:「你是不是以为这袋子里装着的是个人头?」
连一莲道:「难道不是……」
小雷忽然笑了,大笑道:「看来你的胆子虽然不大,疑心病却不小。」
连一莲道:「这袋子里究竟装的是什麽?」
小雷忽然转过头,去问那个穿红裙的姑娘:「她不敢看,你敢不敢?」
穿红裙的姑娘没有开口,却走过去把那皮袋子从地上捡了起来。
她的手好像也有点抖。
小雷道:「看来,你最好还是不要看的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要看。」
小雷道:「这里面说不定真有个人头,潇湘剑客的人头。」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不怕。」
她茹然说不怕,手却抖得更厉害了,拉了几次,才把綮着袋口的那一根皮绳
拉开。袋子里就有几样东西掉了出来!士半柄斯剑,几件衣裳,和一只耳朵。
人的耳朵,上面还带着血。
连一莲总算松了气,这袋子里总算没有人头。
这双人耳朵看起来虽然也很可怕,至少总比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好看得多。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真是潇湘剑客的耳朵.」
小雷道:「衣服也是他的。」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把他的衣服拿来干什麽?」
小雷道:「因为我高兴。」
穿红裙的姑娘道:「你高兴干什麽就干什麽?」
小雷道:「你难道不知『如意」两个字是什麽意思.」
穿红裙的姑娘叹了口气,拿起那半柄断剑,道:「这也是他的剑!」
小雷道:「这上面有几行字,你念出来给大家听听。」
穿红裙的姑娘就念了出来。
「衡山宝器,.戒之在杀,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小雷说道:「你们大家是不是都听见了?」
是的,每个人都听得很清楚。
小雷说道:「你们大家有没有嗅到臭气」
没有。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说话又不是放屁,怎麽会臭」
小雷道:「这些话却都是放屁,怎麽会不臭?」
穿红裙的姑娘道:「这些话都很有道理,怎麽会是在放屁」
小雷道:「他杀的人绝不比别人少,我折断了他的剑,剥光了他的衣服,割
下了他的耳朵,他还不肯死。」
他冷笑,又道:「这些话不是放屁是什麽」
穿杠裙的姑娘叹了目气,道:「好像的确是放屁。」
.小舌道:「不但是在放屁,而且放的都是臭屁,他自己却偏偏嗅不到,所
以我一气之下,就把他的耳朵割了下来。」
穿杠拈的姑娘道:「他的乒子不扛,所以才嗅不到臭气,你应该割下他的鼻
子才对。」
小舌道:「他的卜子既然不止,我近割下来干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笑了:「有道理。」
小雷道:「我说的话当然有理,每一句都有道理。」
他仰起头,傲然道:「因为我就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如意大帝。」
仙子与罗刹现在连一莲终於也明白,丁瘤子他们这些人为什麽会对这小孩这
麽害怕了。
能够折断潇湘剑客的佩剑,剥光他的衣服,割下他的耳朵,已经是件很骇人
的事,可是真正可怕的还不是这些地方。
小雷忽然问她:「你是不是怕我?」
连一莲没有回答,因为她不能否认,又不想承认。
小雷道:「你为什麽怕我?」
连一莲也没有回答,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她忽然发现这也许就是他真正可怕
的地方,别人虽然怕他,却不知道为什麽要怕。
小雷又去问那个穿红裙的姑娘:「你呢?你怕不怕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不怕。」
小雷道:「别人都怕我,你为什麽不怕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为什麽要怕你。」
小雷笑了。
他看着她笑了半天,忽然问道:「你嫁给我好不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好。」
小雷忽然问出了这麽样一句话,大家已经吃了一惊。
穿红裙的姑娘居然答应得这麽痛快,大家更意外。
连小雷自己都觉得有黜意外:「你真愿意嫁给我!」
穿杠裙的姑娘道:「我当然愿意。」
她忽然又叹了口气:「只可惜我知道你并不反的莒舐我。」
小吉说道:「那我为什麽还要你嫁结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怛为我很像另外的一个人,你真正喜欢的是她,所以,
如果我真的嫁给了你,以後你也一定会後悔的。」
小雷道:「为什麽?」
穿红裙的姑娘道:「因为我毕竟不是她,以後你一定会发现我们有很多地方
不一样,那时候你就会开始後悔了,如果你万一再碰到她,说不定就会一脚把我
出去。」
小雷想了想,道:「.你说的好像也有道理。」
穿红裙的姑娘嫣然道:「我虽然不是如意大帝,可是我说的话,多少也有点
道理。」
小雷道:「所以你还是不要嫁给我的好。」
穿红裙的姑娘道:「不是我不想嫁给你,只不过你最好还是不要娶我,因为
我不想害你。」
小雷又想了想,忽然转过脸去问无忌;「你看不看得出她像谁?」
无忌道:「我看不出。」
小雷道:「你应该看得出的,她像凤娘,你的那个卫凤娘。」
无忌道:「你喜欢凤娘?」
小雷道:「你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麽要到这里来?为什麽要住在这里?」
他当然是为了凤娘。
因为这地方是凤娘以前住过的,这地方每样东西上面都有凤娘的影子。
现在无忌终於明白了。
他只能苦笑。
小雷那本来应该很孩子气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成人的悲伤,黯然道:「
可惜,现在她已经不是你的了,也不是我的了。」
他的悲伤忽然又转变为愤恨;「因为,那个活死人已经把她从我们这捏抢了
过去。」
他说的这个活死人当然就是地藏,那天给地藏带去的人果然就是凤娘。
无忌无疑也已被刺痛,一种深入心脏,深入骨髓的刺痛。
也许就因为这种痛苦太深,所以表面上反而一点都看不出。
小雷瞪着他,忽然大声道:「你看起来为什麽一点都不难受」
无忌没有开口,那穿红裙的姑娘却叹了口气,道:「龙够看得出的难受,也
许就不是真的难受了。」
小雷道:「有道理,你说的话好像真的都有点道理。」
穿红裙的姑娘嫣然一笑,刚想找双筷子来吃口油牛肉,小雷忽然叫起来,道
:「不像了,你一矢起来就不像了,幸好我没有娶你,你也没有嫁给我。」
这时候宏处亡起了更玟桀,「笃,笃」两亡,敲的是两更。
算起来现在正好,差不多是二更。
二更天的时侯,呜到放二更的玷子本来走理所无当的事。
小雷的脸色却娈了,道:「想不到这死瞎子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只有赵无忌知道他说的这个死瞎子是谁。
敲更的声音来自远处,可是听到耳朵里,敲更的人却彷佛就在耳边。
除了夺命更夫柳叁更之外,世上还有那个更夫手上有这麽深的功力。
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加意大帝,虽然不怕柳叁更,对那活死人还是有点害
怕的。
静夜中,只听贝一声声竹杖点地的声音,自远而近,越来越窖。
穿着青色的裤,担着竹更小锣的柳叁更,终於慢慢的从黑暗中出现。
小雷没有动,大家也都没有动,小雷闭着嘴,大家也都闭着嘴。
无忌明白小雷的意思。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不信这个夺命更夫真的瞎了,有时他能看见的确实此不瞎
的人都多。
小雷却知道他的瞎一点都不假。
一个瞎子的感觉和耳力无论多麽敏锐,只要大家都不出声,他就绝不会知道
有些什麽人在这里大家静静的看着他穿过院子走进来,蜡黄的脸上茫然全无表情
,就好像走入了一间连一个人都没有的空屋子。
屋子里有这麽多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他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用白色的竹
杖点着地,慢慢的走到桌子前面,深深吸了一气,喃喃道:「想不到这里居然有
酒有菜,别人既然不吃,正好让我享受。」
他摸索着,找了张椅子坐下,把手里的竹杖倚在桌边,居然又在桌上摸到了
一双筷子,夹了挽油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又喃喃道:「这牛肉炒得真不错
,只可惜已经凉了。」
他自斟自饮,喃喃自语,就好像一个人在唱独脚戏,却不知道自己每吃一菜
,都有一屋子的人在旁边眼睁睁的看着。
连一莲看得几乎连眠泪都要掉了下来。
这种情况在别人看来也许会觉得很滑稽,可是,在她看来,却是世上最悲惨
的事。
一她几乎忍不住要告诉这个可怜的瞎子,这屋子里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柳叁更忽然放下筷子,长长叹了气,道:「只可惜小雷不在这里,这样的火
爆腰花,和这样的油牛肉正好都是他最爱吃的家常菜,他若在这里,我一定全都
留给他吃。」
这几句话也说得正和这两样家常菜一样,虽然平淡无奇,却有一种说不出的
滋味。
连一莲几乎又忍不住要告诉他,小雷就坐在他身旁,他只要伸长手就可以摸
到。
想不到小雷居然也被感动了,忽然道:「你用不着留给我,你自己吃吧,我
知道这两样菜你也喜驮吃的。」
柳叁更以贞的脸上立刻发出了光,道:「原来你也在这里」
小雷道:「我早就在这里了,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可是你对我这麽仔,我
怎能忍心再瞒住
你。」
柳叁更道:「自从你走了之後,不但我天天想你,你师父也在想你。」
小雷道:「他也会想我?」
柳叁更道:「他外表看来虽然冷冷冰冰,可是也想你此我想得更厉害。」
小雷叹了口气,道:「我本来还以为他只不过想利用我,替他去打败萧东楼
教出来的那个徒弟,替他争口气。」
柳叁更道:「你错了,只要你肯回去,他就已经比什麽都高兴。」
小雷道:「可是我还不想回去。」
柳叁更道:「为什麽?」
小雷道:「我还是个小孩子,总不能像他那样天天躺在棺材里,外面又这麽
好玩。」
柳叁更道:「等你的剑法学好了,再出来玩也不迟。」
小雷道:「难道,你不能留下来陪我多玩几天,我天天都可以叫人炒牛肉给
你吃。」
柳叁更道:「好,我陪你。」
小雷实在想不到他答应得这麽痛快,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柳叁更也很高兴,道:「你先过来,让我摸摸你的脸,这几个月来,你是胖
了亍还是瘦了?」
小雷立刻走过来,笑着道:「我胖了好多,我找到个好厨子。」
在这瞎子面前,他已不再是那个了不起的如意大帝了。
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两个人真情流露,连一莲几乎又被感动得要掉下眼泪来。
就在她的热泪已开始在眼眶里打愎,柳叁更的手忽然一翻,已扣住了小雷的
脉门。
连一莲吃了一惊,小雷当然更吃惊,失声道:「你干什麽?」
柳叁更冷冷道:「你在外面已经玩够了,还不如现在就跟我回去吧。」
小雷道:「你刚才全是骗我的?」
柳叁更道:「就算我骗你,也是为你好。」
小雷道:「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故意说那些话给我听,让我感动,你
才好把我抓回去。」
柳叁更不想否认,也不必再否认,忽然道:「赵无忌,你也跟我回去吧,凤
娘一直还在等着你。」
连一莲又吃了一惊。
原麦瞎子不但早就知道小雷荏逼里,也知道无忌荏逅里她在莱也是个花样奇
多的人。
可是现在她忽然发现自己玩的那些花样,跟这瞎子一比,简直就像小孩子玩
的把戏。
无忌居然还沉得住气,道:「你为什麽要我也跟你回去?」
柳叁更道:「你的剑法还没有学好,在外面是会吃亏的。」
无忌道:「你要我回去,也是为了我好?」
柳叁更道:「当然是的。」
小雷本来已吓呆了,忽然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他就算想跟你回去,也不
能了。」
柳叁更道:「为什麽?」
小雷道:「因为你们两个人都已经没法子活着走出这和风山庄。」
他又笑了笑,道:「你死得可能此他还快,因为你的酒比他喝得还多。」
柳叁更冷笑道:「难道这壶酒里有什麽花样?」
小雷道:「你知道这壶酒早已摆在桌上,当然想不到酒壶会有什麽花样,却
不知我这壶不是自己喝的,是早就准备好给赵无忌喝的。」
柳叁更道:「你为什麽要害他?」
小雷道:「不管怎麽样,他总是凤娘的老公,我不害他,害谁?」
柳叁更脸色已经有点变了,用另外一只手抓起酒壶嗅了嗅,忽又冷笑,道:
「这壶酒里若是有毒,我柳叁更不但瞎了眼,连鼻子都应该割下来。」
小雷道:「夺命更夫纵横江湖数十年,要骗过你当然不大容易。」
柳叁更冷笑道:「的确不太容易。」
小雷道:「你知道的事情当然也不会少。」
柳叁更道:「的确不少。」
小雷道:「那麽你一定知道,江湖中有七位女侠,号称七仙女,都是江湖中
有名的美人」
他忽然改变话题,提起跟这件事完全没有关系的七仙女来,别人虽然觉得奇
怪,柳叁更却不在乎。如果你已经扣住了一个人的命脉,知道他已经无法逃脱你
的掌握,那麽不管他说什麽,你也会不在乎的。
柳叁更道:「我不但知道她们,而且还认得几个。」
小雷道:「那七位仙女之中,是不是有一位也姓柳?」
柳叁更道:「不错。」
小雷道:「你也认得她?」
仞叁更居然叹了口气,道:「落露仙子人如其名,真的光四射,而且温柔娴
静,那样的女人,现在已不多了」
小:「现在它的人呢」..冬柳叁更道:「夕阳虽好,只可惜已近黄昏。」
小雷道:「难道她已经死了?」
柳叁更叹道:「她实在死得太早。」
小雷道:「现在你虽看不见她的人,一定还可以听得出她的声音。」
柳叁更道:「馀音绕梁,岂止叁日,她的音容美貌,无论是谁都很难忘怀得
了的。」
小雷也叹了气,道:「只可惜她死得太早。」
柳叁更道:「实在可惜。」
小雷忽然笑了笑,道:「柳落露,你究竟死了没有?」
半面罗刹道:「没有。」
他忽然去问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死了没有?」已经让人觉得很奇怪。
想不到居然真的有人回他「没有」,更想不到这个人竟然是半面罗刹。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柳叁更听见她的声音,脸色立刻大变。
难道这个凶狠毒辣的半面罗刹,就是那个温柔娴静的落露仙子?
小雷又问道:「你就是落露仙子?」
半面罗刹道:「我就是。」
小雷道:「你还没有死?」
半面罗刹道:「我知道人人都以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还没有死。」
她的声音中充满悲伤,竟好像真的认为自己还没有死是件很可惜的事。
小雷道:「你本来明明是个仙子,为什麽会变成了罗刹!」
罗刹是一个极凶,极恶,极丑的鬼。
半面罗刹道:「寸从我的脸被毁了之後,我就变成了罗刹。」
连一莲看过她的脸,现在她的脸确穴已不再像是个仙子。
小雷道:「你的脸是被谁毁了的?」
半面罗刹道:「公孙茁。」
小雷道:「公孙兰是什麽人」
半面罗刹道:「就是扬州大侠公孙刚正的独生女儿。」
小雷道:「他们是不是江南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公孙世家中的人?」
半面罗刹道:「正是。」
小雷道:「公孙茁为什麽要毁了你的脸?」
半面罗刹道:「因为她也爱上了林朝英。」
小雷道:「那个林朝英?」
半面罗刹道:「就是那个说话像放屁一样的潇湘剑客林朝英。」
小雷道:「他是你的什麽人?」
半面罗刹道:「是我的丈夫。」
小雷道:「那个公孙兰怎麽会认识他的?」
半面罗刹道:「那时候她经常到我家里去。」
小雷道:「你们本来没有仇恨?」
半面罗刹道:「绝没有。」
小雷道:「她本来是你的什麽人?」
半面罗刹道:「是我结拜的姊。」
她的声音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说到这里,才有点改变。
可惜她脸上蒙着的乌纱不但颜色深暗,而且很厚,让人根本看不出她脸上的
表情。
小雷道:「你跟她的交情怎麽样?」
半面罗刹道:「我本来一直拿她当作我的妹妹,什麽事我都让着她。」
小雷道:「可是你不能把丈夫也让给她了?」
半面罗刹道:「我本来一点都不知道,有一年的中秋节,她请我们到她家里
去过节,我们去了,她拚命劝我喝酒,我就喝。」
她的声音忽然嘶哑,过了很久,才能接着说下去:「想不到她居然乘我喝醉
了的时候,跟我的丈夫上了床。」
小雷道:「你既然喝醉了,怎麽会知道的?」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些,就在我隔壁的屋子里做那种事
,想不到我半夜
忽然驽醒。」
小雷道:「你听见了他们的声音?」
半面罗刹道:「我没有,可是我却好像被鬼迷住了一样,忽然想到那间屋子
里去看看。」
小雷道:「女人遇到这种事的时候,都会变得有点怪的。」
半面罗刹道:「我看见他们时,真是气疯了,公孙仞吓得跑了出去,我就在
後面追,那时候我真是想把她活活扼死。」
小雷道:「後来呢?」
半面罹刹道:「後来我爱成了这样子。」
小害道:「为什麽?」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是她的家,她的父母兄弟看见我要杀她,就一起把我
制住,关进她家的烧砖窑里,想把我活活烧死。」
小雷道:「林朝英难道也没有挺身救你?」
半面罗刹道:「那时候他早已跑了,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对一个女人来说,这实在是种很悲惨的遭遇,这件事本身也很曲折实在以算
是个凄厉哀伤,动人心弦的大悲剧。
可是大家却仍然想不通小雷为什麽要引半面罗刹说起这件事。
这件事和刚才发生的事好像连一点关系都没有,只不过使大家的想有了一点
改变而已那位潇湘剑客,实在有描该死。
小雷道:「自从那次事发生之後,江湖中人就认为你已经死了。」
半面罗刹道:「因为他们想不到我居然没有死,公孙世家还替我面,了个很
风光的丧事。」
小雷道:「为什麽还没有死?」
半面罗刹道:「那是天无绝人之路,也是我命不该绝,他们做梦也不到那天
晚上恰巧有人想去偷他们的砖头。」
小雷道:「是那些偷砖贼把你救出来的?」
半面罗刹道:「可是我不但半边脸被烧毁了,整个人都已被烧得不成样子?
」
小雷道:「所以你宁愿让别人认为你已经死了,因为你不愿让人看见你已经
变成这个样子。」
羊面罗刹道:「我不但样子变了,连心里的想法都变了?」
小雷道:「所以一年之後,江湖中就忽然出现了一个半面罗刹。」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时候我才知道,做人一定要心狠手辣,才不会吃亏
上当。」
小雷道:「听说你後来把公孙茁一家四十几口都绑了起来,先削掉他们半边
脸,再把他们送到一但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去活活等死。」
半面罗刹道:「我在那砖窑里,已经过了等死的滋味,我一定要让他们也,
他们那一家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小雷道:「公孙刚正虽然并不刚正,却是八卦门第一把好手,他们一家人的
武功都不弱,你怎麽把他们!家人都绑起来的?」
这件事连一莲已经听那穿红裙的姑娘说过,那时她也在奇怪,半面罗刹一个
人,怎麽能把公孙世家的梵十日人全都梆起来,听她宰割。
半面罗刹道:「他们家喝的是井水,後院里的一口井是那附近有名的甜水井
,用来泡茶特别好喝。」
她阴森森的一笑,又道:「他们是世家,连仆人都很讲究喝茶。」
小雷道:「你在那口井下了药?」
半面罗刹道:「只下了一点点。」
小雷道:「你下的是什麽药?」
半面罗刹道:「那种药叮君子散。」
小雷道:「那是种什麽药?」
半面罗刹道:「是种毒药,少则可以令人昏迷无力,多则令人送命?.」
小雷道:「那种毒药为什麽叮做君子散。」
半面罗刹道:「因为那种药就像是君子一样,温页平和,害了人之後,人家
还一点都不知道。」
小雷大笑,道:「好名字?」
他傲笑接道:「看来各位以後对君子还是小心提防一点的好。」
半面罗刹身世孤苦,遭遇悲惨,难免愤世嫉俗,他小小年纪,居然也这麽偏
激,所以做出来的事总是会让人吓一跳。
小雷又问道:「刚才你是不是也在那壶酒里下了一点药」
半面罗刹道:「下了一点。」
小雷道:「你下的是什麽药?」
半面罗刹道:「君子散。」
最後这句话,才是「昼龙点睛」,最後的神来之笔。现在大家才明白,小雷
为什麽会忽然问起这件事了。
公孙刚正一家人武功都不弱,如果不是因为中了这种君子散的毒,绝不会一
个个全都被半面罗刹绑了起来,全无反抗之力。,这种君子散当然是种无色无味
,厉害之极的毒药。否则公孙刚正一家人中也有不少老江湖,怎会连一个人都没
有发佗。
无忌脸色苍白,忽然用两只手捧住腹道:「不对。」
柳叁更脸色也变了,失声道:「什麽不对?」
无忌道:「那壶酒……」
柳叁更道:「难道…,:」
他一旬话还没有说完,小雷已挥脱了他的掌握十顺手玷了他五六处穴道。
穿杠裙的姑娘叹了口气,道:「好厉害的人,好厉害的君子散。」
小雷大笑,道:「你也佩服我?」
穿红裙的姑娘道:「我实在是佩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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