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uling (思成), 信区: Emprise
标 题: 离别钩6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Jun 30 08:53:35 1998), 转信
黯然消魂处
(—)
“快刀”早巳醒了。杨铮一开始敲他的门,他就醒了。
但是他没有去应门。
刀就在他的枕下,他轻轻按动刀鞘吞口上的机簧,慢慢地拔出
刀.赤着足跳下床,从后窗掠出,翻过后院的墙.绕到前门。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人.正在用力藏他的门,十几尺外的一棵大
树后,还躲着一个人。
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来干什么的,如果要对他不利,就不该这
么样用力敲门。
这一点他能想得通,可是他不愿冒险。
他决定先给这个人一刀.就算砍错了,至少总比别人砍错了的
好。
—一这就是江湖人的想法,因为他们也要生存。
——一个江湖人要生存下去并不容易。
杨铮还在敲门,他相信屋里的人绝不会睡得这么死。他也知道
“快刀”方成是万大侠最得意的弟子。但是方成这一刀砍空了。
刀光一闪起,杨铮已翻身退了出去。
刀快,杨铮的反应更快,而且用最快最直接的方法证明了自已
的身份。
他拿出了一张照会各县方便行事的海捕公文。
方成很惊讶。
“想不到你真是个捕头。”他说:“想不到六扇门里的鹰爪孙也有
你这样的身手。”
杨铮苦笑:“如果刚才你一刀砍掉了我的脑袋怎么办?”
方成回答很干脆:“那我就挖个坑把你埋了,把躲在那边树后的
那个朋友也一起埋了,谁叫你半夜三更来敲我大门的!”
他是个直爽的人,所以杨铮也很直爽地告诉他:
“我来找你,只因为我想来问你,万大侠究竟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因为酒喝得太多.”方成黯然叹息:“他老人家年纪越大,
越要逞强,连喝酒都不肯服输。”
“听说他死的时候正在方便?”杨铮问:“你们为什么没有跟去照
顾?”
“因为他老人家一喝多就要吐,吐的时候绝不让别人看见。”
“他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子的。”方成又叹息:“如果我们劝他少喝点,
他就要骂人。”
“知道他有这种习惯的人多不多?”
“大概不少。”
“那次花四爷请的客人多不多?”
“客人虽然不少,能被花四爷请到后面去的人却没有几个。”
“有哪几个人?”
“除了我们之外,好像只有‘中原’的王振飞总镖头和狄小侯。”
方成说:“别的人我都记不太清楚了。”
“万大侠去方便的时候,王总镖头和狄小侯在什么地方?”
“王老总还在,狄小侯却早就带着个大美人回房去了。”
杨铮早就发觉自己的心又开始跳得很快.一直握紧双拳控制着
自己,沉住气问:
“万大侠和狄小侯之间有没有什么过节?”
“没有。”方成毫不考虑就回答:“非但没有过节,而且还很有好
感,狄小侯还送给我师傅一匹价值万金的宝马”
“万大侠去世后,狄小侯是不是就带着那位美人走了。”
“第二天就走了。”
“在花四爷的牡丹山庄里,有没有人打过那位美人的主意?”
“狄小侯的女人谁敢动?”方成说得很坦白;“就算有人想动也动
不了的。”
杨铮本来已经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可闷了,可是方成忽然又说;
“如果你怀疑我师傅是死在别人手里的,你就错了。”方成说得
很肯定,“他老人家一生胸襟开阔,待人以诚,除了和青龙会有一 点
小小的过节外,绝没有任何仇家。”
杨铮的瞳孔立刻收缩:双掌握得更紧。
“一点小小的过节?是什么过节?”
“其实也不能算什么大不了的过节,”方成说:“我也只不过听他
老人家偶然说起,青龙会一直想要他老人家加入.他老人家一直不
肯。”
方成又补充:“可是青龙会一直都没有正面和他老人家起过冲
突。”
杨铮站在那里发了半天呆,忽然抱了抱拳:“谢谢你,对不起,
再见。”
方成却拦住了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铮的回答很绝:
“谢谢你是因为你告诉我这么多事,对不起是因为我吵醒了你,
再见了意思就是说我要走了。”
“你不能走!”方成板着脸说:“绝对不能走。”
“为什么?”
“因为你吵醒了我,我已经睡不着了。”方成说:“不管怎么样,
你都要陪我喝两杯才能走。”
杨铮叹了口气。
“这两天我天天吃肉菜硬饼.吃得嘴里都快淡出个鸟来了,我实
在想吃你一顿。”他叹着气说:“只可惜有个人绝不肯答应的。”
“谁不肯答应?”
“就是躲在大树后面的那个人。”
“你怕他?”
“有一点。”杨铮说:“也许还不止一点。”
“你为什么要怕他?”方成不服气:“他是你的什么人?”
“他也不是我的什么人,”杨铮说:“只不过是我的内人而已。”
他还特别解释:“内人的意思就是老婆。”
方成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也抱了抱拳.说:“谢谢你,
对不起,再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7”杨铮也忍不住闷。
“谢谢你是因为你肯把这种丢人的事告诉我,对不起是因为我宁
可睡不着也不要一个怕老婆的人陪我喝酒,”方成忍住笑,故意板着
脸说:“再见的意思就是你请走吧!”
杨铮大笑。
这么多天来,只有这一次他是真心笑出来的!
(二)
夜深,听月小筑的人却未静,因为一 缸女儿红已经差不多被他
们喝了下去。
计划已完成,一百八十万两银子已经在侯府的库房里,杨铮已
将死在蓝大先生的剑下。
大家都很愉快。
只有狄青麟例外,这个世界上好像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觉得愉
快和刺激的事了。
在一缸酒还没有喝完之前,他又问王振飞:
秋雨初歇,树林里阴暗而潮湿,白天看不见太阳.晚上也看不见
星辰,就算是村里的人也不敢入林太深,因为只要一迷路就难走得出
去,
杨铮不怕迷路。
他从小就喜欢在树林里乱跑,到了八九岁时,更是每天要到这片
树林里来逗留一两个时辰,有时连晚上都会偷偷地溜出去。
谁也不知道他在树林里干什么.他也不让任何人跟他一起,就连
吕素文都不例外。
这是他第一次带她来。
他带着她在密林里左拐右拐,走了半个多时辰,走到一条隐藏在
密林最深处的泉水旁,就看到了一栋破旧而简陋的小木屋。
吕素文虽然也是在这村子里生长的,却从来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木屋的小门上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木屋里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
个粗碗.一盏瓦灯和一个红泥的火炉,每样东西都积满了灰尘,屋角
蛛网密结,门前青苔厚绿,显然已经有很久没人来过。
以前有人住在这里时,他的生活也一定过得十分简朴、寂寞、艰
苦。
吕素文终于忍不住问杨铮:
“这里是什么地方?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的?”
“因为我以前天天到这里来。”杨铮说:“有时候甚至一天来两
次。”
“来干什么7”
“来看一个人!”
“什么人?”
杨铮沉默了很久,脸上又露出那种又尊敬又痛苦的表情,又过了
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是来看我父亲的。”杨铮轻捶着窗前的苔痕:“他老人家临终
前的那一年,每天都会站在这个窗口,等我来看他。”
吕素文吃了一惊。
杨铮还在襁褓中就逃入大林村,他的母亲一直孀居守寡,替人
洗衣服做针线来养她的儿子,
吕素文从来不知道杨铮也有父亲。她想问杨铮,他的父亲为什么
要一个人独后在这密林里不见外人。
但是她没有问。
经过多年风尘岁月.她已经学会为别人着想,替别人保守秘密,
绝不去刺探别人的隐私,绝不问别人不愿回答的问题。
杨铮自己却说了出来。
“我的父亲脾气偏激,仇家遍布天下.所以我出生之后,他老人
家就要我母亲带我躲到大林村。”杨铮凄然道:“我八岁的时候,他老
人家自己又受了很重的内伤,也避到这里来疗伤,直到那时候,我才
看见他。”
“他老人家的伤有没有治好?”
杨铮黯然摇头:“可是他避到这里来之后,他的仇人们找遍天下
也没有找到他,所以我带你到这里来,因为我走了以后,也绝对没有
人能找得到你。”
吕素文的嘴唇忽然变得冰冷而颤抖,但却还是勉强压制着自己。
她是个非常懂事的女人.她知道杨铮这么说一定有理由的,否则
他怎么会说他要走?
他本来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的。
天暗了,灯里的油已燃尽,吕素文在黑暗中默默地擦试屋里的积
尘。
杨铮却翻开地上的一块木板,从木板下的地洞里提出个生了锈
的铁箱子。
铁箱里居然有个火折子。
他打亮了火折,吕素文就看见了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武器。
(四)
一间极宽阔的屋子.四壁雪白无尘,用瓷砖铺成的地面,明澈
如镜。
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个蒲团。
应无物盘膝坐在一个蒲团上,膝头上横摆着那根内藏蛇剑的青
竹杖,仿佛象老僧入定,物我两忘。
狄青麟也盘膝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两人对面相坐.也不知道已
经坐了多久。
窗外天色渐暗,狄青麟忽然问应无物;“你是不是见到过杨恨?”
“十八年前见过一次。”应无物说:“那—次我亲眼见到他在一招
间就把武当七子中的明非子的头颅钩下,只不过他以为我看不见而
已,否则恐怕我也活不到现在了。”
“他的武功真的那么可怕?”
“他的武功就像他的人—样,偏激狠辣,专走极端。”应无物道:
“他的武器也是种专走偏锋的兵刃,和江湖中各门各派的路数都不一
样,江湖中也从未有人用过那种武器。”
“他用的是什么兵刃?”
“是一柄钩,却又不是钩。”应无物道:“因为那本来应该是—柄
剑,而且是应该属于蓝一尘的剑。”
“为什么?”
“蓝一尘平生最爱的就是剑,那时候他还没有得到现在这柄蓝山
古剑,却在无意中得到一块号称‘东方金铁之英’的铁胎。”
那时江湖中能将这块铁胎剖开,取铁炼钢淬剑的人并不多。
蓝一尘找了多年,才找到一位早巳退隐多年的剑师,他一 眼就
看出 了这块铁胎的不凡,而且自称绝对有把握将它淬炼成 一柄吹毛
断发的利器。
他并没有吹嘘,七天之内他就取出了钦胎中的黑铁精英。
炼剑却最少要三个月。
蓝一尘不能等,他已约好巴山剑客论剑于滇南华山之巅。
这时候他已经对这位剑师绝对信任.所以留下那块精铁就去赴
约了。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位剑师之所以要退隐,只因为他有癫痫病,
时常都会发作,尤其是紧张时更容易发作。
炼剑时—到炉火纯青,宝剑已将形成的那一瞬间,正是最重要
最紧张的一刻,一柄剑是成败利钝,就决定在那一瞬间。”
应无物说到这里,狄青麟已经知道那位剑师这次可把剑炼坏了。
“这次他竟将那块精铁炼成了一把形式怪异的四不像。”应无物
道:“既不象刀,也不象剑.前锋虽然弯曲如钩,却又不是钩。”
“后来呢?”
“蓝一尘大怒之下,就逼着那位剑师用他自己炼成的这样怪东西
自尽了!”应无物说:“蓝一尘又愤怒、又痛心,也含恨而去,这柄
怪钩就落在附近一个常来为剑师烹茶煮酒的贫苦少年手里,谁也想
不到他竟用这柄怪钩练成了一种空前未有的怪异武功,而且用它杀
了几十位名满天下的剑客。”
“这个贫苦少年就是杨恨?”
“是的,”应无物淡淡地说:“如果蓝一尘早知道有这种事,恐怕
早巳把他和那位剑师一起投入炼剑的洪炉里去了。”
夜色已临,二十六个白衣童子,手里捧着七十二架点着蜡烛的
青铜烛台,静悄悄地走进来,将烛台分别摆在四壁,又垂手退了出
去。
狄青麟忽然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向应无物伏身一拜,恭恭敬敬
地说:
“弟子狄青麟第十一次试剑,求师傅赐招。”
(五)
火折一打着,铁箱里就有件形状怪异的兵刃,闪起了一道寒光,
直逼吕素文的眉睫。
她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忍不住问:
“这是什么?”
“这是种武器,是我父亲生前用的武器。”
杨铮神情黯然:“这也是我父亲唯一留下来给我的遗物,可是他
老人家又再三告诫我.不到生死关头.非但绝不能动用它, 而且连
说都不能说出来。”
“我也见到过不少江湖人,各式各样的兵刃武器我都见过,”吕
素文说:“可是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象这样子的。”
“你当然没有见到过。”杨铮说:“它本来就是件空前未有、独一
无二的武器。”
“这是剑、还是钩?”
“本来应该是剑的,可是我父亲却替它取了个特别的名字.叫做
离别钩。”
“既然是钩,就应该钩住才对,”吕素文问:“为什么要叫做离别?”
“因为这柄钩无论钩住什么,都会造成离别,”杨铮说:“如果他
钩住你的手,你的手就要和腕离别;如果它钩住你的脚,你的脚就
和腿离别。”
“如果它钩住我的咽喉,我就要和这个世界离别了?”
“是的。”
“你为什么要用这么残忍的武器?”
“因为我不愿离别,”杨铮凝视着吕素文:‘不愿愿你离别。”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几乎已接近痛苦的柔情,“我要用这柄离
别钩,只不过为了要跟你相聚,生生世世都永远相聚在一起,永远
不再离别。”
吕素文明白他的意思,也明白他对她的感情,而且非常明白。
可是她的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幸好这时候火折子已经灭了,杨铮已经看不见她的脸,也看不
清她的泪。
那柄寒光闪闪的离别钩,仿佛也已消失在黑夜里。
———如果它真的消失了多好?
吕素文真的希望它已经消失了,永远消失了,永远不再有离别
钩,永远不再离别。
永远没有杀戮和仇恨,两个人永远这么样平和安静地在—起,就
算是在黑暗里,也是甜蜜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杨铮才轻轻地问她:
“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
“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已经知道我要带着这柄离别钩和你别
离,我这么做虽然是为了要跟你永远相聚, 可是这—别也可能永远
无相聚之日,”杨铮说:“因为你也知道我的对手都是非常可怕的人。”
他的声音仿佛非常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所以你可以说你不愿
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以要我也留下来,既然没有别人能找到这里来,
我们为什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相聚在一起?”
密林里一片沉寂,连风吹弃木的声音都没有,连风都吹不到这
里。
木屋里也一片沉寂,不知道过了多久,吕素文才轻轻叹了口气。
“如果我比现在年轻十岁,我一 定会这样说的,—定会想尽千方
百计留下你,要你抛下一切,跟我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杨钩心里也许反而会觉得好受些。
但是她很冷静,这种令人心碎的冷静,甚至会逼得自己发疯。
一个人要讨出多痛苦的代价才能保持这种冷静?
杨铮的心在绞痛!
她宁可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个鬼地方,绝望地等待着他回
来,也不愿勉强留下他。
因为她知道他要去做的事是他非做不可的,如果她一定不愿他
去做,—定会使他痛苦悔恨终生。
她宁可自己忍受这种痛苫,也不愿阻止她的男人去做他认为应
该做的事。
一一个女人要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做到这一 点?
夜凉如水。杨铮忽然觉得有一个光滑柔软温暖的身子慢慢地靠
近他,将他紧紧拥抱。
他们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他们已互相沉浸在对方的欢愉和满足中,这是他们第一 次这么
亲密,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
冷风吹入窗户,窗外有了微风。
吕素文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体里仍可感觉到昨夜激情后
的甜蜜,心里却充满酸楚和绝望。
杨铮已经悄悄地走了。
她知道他走,可是她假装睡得很沉.他也没有惊动她。
因为他们都已不能再忍受道别时的痛苦。
桌上有个蓝布包袱,他把剩下的粮食都留 下给她.已经足够让
她维持到他回来接她的时候。
期限已经只剩下七天,七天内他一定要回来。
如果七天后他还没有回来呢?
她连想都不敢想,她一定要努力集中思想,不断地告诉自己:
“既然我们已经亨受过相聚的欢愉,为什么不能忍受别离的痛
苦?未曾经历过别离的痛苦,又怎么会知道相聚的欢愉?”
钩
钩是种武器,杀人的武器,以杀止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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