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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思成), 信区: Emprise
标 题: 拳头2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Jul 5 08:00:38 1998), 转信
三个皮匠
(—)
九月十二日。正午。晴。
天高气爽,万里无云。
两顶小轿、三匹青驴,从西门出城。就好象一家人快快乐乐的
要去郊外玩玩一样,
老皮大马金刀地走在前面,就象是大哥,三个小妹妹脸上蒙着
黑纱,骑着青驴,爸爸妈妈坐在轿子里,小马和张聋子就象是他们
的跟班。
一个小跟班,一个老跟班,穿得比轿夫还要破烂。
蓝兰问小马为什么不肯换套新衣,小马回答很干脆;“我不高兴
换。”
他不高兴做的事,你就算砍下他的脑袋,他也绝不肯做的。
这一行人走在路上当然难免引起人注意,他们也在注意别人。
每个人他们都注意,就连蓝兰都不时要把帘子撒开一线缝,留
意着过路的人,
路上的人却没有什么值得特别留意的,因为这里还未到狼山。
这里是龙门。
龙门是个小镇,也是到狼山去的必经之路。
头脑清楚、神智健全的人.绝不会想到狼山去,就连做恶梦的
时候都不会梦到狼山去。
所以经过这个小镇的人,不是疯子也是有点毛病,不是穷神,也
是恶鬼。
所以这小镇当然荒凉而破落,留在镇上的人,不是不想走,而
是走不了。
走不了的人不是因为太穷,就是因为太老。
一个已老掉了牙的老婆婆,开了家破得连锅底都快破穿洞的小
饭铺,墙上写着各式各样的菜名和酒名,糖醋排骨溜蛋子,陈年绍
兴竹叶青,什么都有。
其实你要什么都没有,除了已经快穷病了的人之外,谁也不会
来这里吃饭。
奇怪的是,今天这里却来了七八位客人。看来非但不穷,而且
都很有气派。
七八个人都好象是约了的一样。一到中午,就从四面八方赶来
了,赶路却很急,可是彼此间却又偏偏全不认得。
七八个人坐在一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里、几张东倒西歪的破凳
子上,你瞪着我.我瞪着你,身上都佩着刀剑,眼睛里都带着敌意。
七八个人每个人都要了一碗肉丝面.半斤黄酒,因为除了这两
样外,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
面早就摆在桌上,酒也早就来了,可是谁也没有举杯,更没有
动筷子。
因为面汤比洗锅水还脏,酒比醋还酸,老婆婆又早巳人影不见,
而且早就收了钱。
老婆婆并不笨。
她早就看出来这些人绝不是特地到这里来喝酒吃面的。
这些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她猜不出,她也不想管,她虽然又穷又老,可是她还想多活几
午时已过去,七八个人脸上都露出焦急之色,却还是动也不动
地坐着。
忽然间,马啼声响,响得很急,七八个人都伸长脖子往外看。
一匹快马急驰而来,马上人肩宽、腰细、手大、脚长,穿着宝
蓝色的紧身衣,腰上凸起一条,衣服下面藏着的也不知是什么软兵
器。
看见了这个人,只看了一眼,大家就全都掉过了头。他们显然
是在等人,等的却不是这个人。
这个人一拍马头,马就停下来。
马一停下,这个人已到了老婆婆的破饭铺里,谁也没有看见他
是怎样下马的。
他的腿不但长,而且长得特别。他不但腿长,脸也长,长脸上
却长着双三角眼.三角眼里精光闪闪,从这些人脸上一个个看来,忽
然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也知道你们干什么来的。”
没有人答腔,也没有人再回头看他一眼,好象生怕再看他一眼,
眼珠就会掉下来。
长腿冷笑,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是谁,是干什么来的。”
他忽然抬腿一踢。他的腿虽然长,可是再长的腿也不会有五尺
长。
这屋子虽然矮,可是最矮的屋子至少也有二三丈高。
谁知道他随随便便抬起腿一踢.屋顶就被他踢出了个大洞。
大家的脸色都变了,却还是不动。
屋顶掉下的灰土瓦砾,掉在他们头顶、面碗里,他们也毫无反
应。
长腿已坐下来,坐在一个满面胡子的彪形大汉对面,冷冷道:
“这半年来,你在河东做了几票大买卖,收入想必不错。”
大汉还是没有反应,一双青筋结现的手却已在桌下握住刀柄。
长腿道:“从今天开始,你有麻烦,我照顾你,你做的买卖,我
们三七分帐。”
大汉终于看了他眼一道:“你只要三成?”
长腿道:“你收三成,我占七成。”
大汉笑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刀已出鞘,刀光一闪,急砍
长腿的左颈。这一刀招沉力猛,出手狠毒,这柄刀也不知砍过多少
人的脑袋。
长腿没有动,至少上半身绝没有动,大汉的人却突然飞了起来.
从三个人头顶飞过去.“砰”的撞在墙上,连屋子都几乎撞倒。
他的刀虽快,长腿的腿更快,随随便便在桌子下一踢,就将一
个百把斤的大汉踢得飞出好几丈。
长腿冷冷的道;“这就是我的追风夺命无影腿,还有谁想尝尝它
的滋味?”
没有人答腔.甚至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长腿道:“那么从今天起,你们做的买卖.都归我来分帐...”
突听身后一个人冷冷道:“三成归他们自己,七成归我。”
长腿脸色变了,身子一缩,一双长腿已急风般连环踢出。
只听‘咯啦、咯啦”两声响.他的人已飞出门外,重重跌在路
心。
后面门上的棉布帘子仿佛被风吹起,还在不停地波动,谁也没
看清有什么人走过去。
可是刚才还在大门口说话的声音,现在却已到了这扇小门后面
的小屋里,道;“赵大胡子多留两成回家治伤,其余的也改成三七分
帐,先交帐的先走。”
坐在后门口的一个青年人立刻抢先走进去,道:“这半年来我做
了十三票买卖,总共有三千五百两,可是我自己吃喝嫖赌,已经花
了一半。”
那声音带着笑道:“你这小子倒还真会花钱。”
年轻人道;“剩下的我已全部带来,可以全部交给你老人家。”
那声音道:“不够的呢?”
年轻人道:“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
那声音道:“好,有理。看你还算老实,我只要你这点东西抵数。。”
年轻人走出来的时候,脸上鲜血淋淋,左脸上一块皮已被削了
下来。
(二)
轿子忽然在前面停下,老皮忽然从前面大步奔过来.他平时走
路通常是四平八稳、很有气派,很少人看见他走得这么急。
小马道:“你见了鬼?”
老皮道:“鬼虽然没有见到.人倒看见了不少。”
小马道:“什么人?”
老皮道;“章长腿。”
小马道:“这个人并不比鬼可爱多少。”
张聋子道:“他在哪里?”
老皮道:“就躺在前面的路上。”
张聋子道:“躺在路上干什么?”
老皮道:“你知不知道那个老太婆开的破酒店?”
张聋子知道,这条路他们都不只走过一次。
老皮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他正从老婆婆的店里飞出来,一
下子跌在路上,躺了下去。”
小马道:“然后呢?”
老皮道:“然后就再也不动了。”
小马道:“为什么不动?”
老皮道:“因为他现在已没有腿。”
小马又皱起了眉。
章长腿的追风夺命无影脚,他是知道的.能够让章长腿变成没
有腿的人.江湖中并不多。
小马道:“现在还有些什么人在老婆婆那破酒店里?”
老皮道:“还有七八个。”
小马道:“有没有我们认识的?”
老马道:‘有一个。”
小马道:“谁。”
老皮吞下口水,脸上的表情就好象刚吞下五斤黄连。
小马的眼睛却亮了,道:“是不是常老刀?”
老皮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好象又吞下了个发了霉的臭鸡蛋。
小马却高兴得跳起来,比刚从垃圾堆里找到个活宝贝还高兴。
老皮抢着道:“你要找他来.我就走。”
小马道;“你能往哪里走?”
者皮道:“要我留下,你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小马道:“你说。”
老皮道:“叫他离得我远远的,越远越好,只要他走近我一丈之
内.我就算逃不了.至少我总可以一头撞死。”
小马笑了。
轿子的帘子已撩起一条线,一双美丽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道:
“常老刀是什么人?”
小马道:“常老刀也是个皮匠。”
蓝兰的眼睛眨了眨,道:“是个什么样的皮匠?”
小马道:“是个剥皮的皮匠。”
店里七个人已剩下两个。
两个本来很有威风的江湖好汉,现在却好象待宰的小羊般坐在
那里.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棉布帘子里的人已经在问:“你们两位为什么不进来?”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象都想让对方先进去,好象明
知一进去就得接宰。
帘子里的声音更冷,道;“你们是不是要我亲自出去请?”
一个年纪比较小的,终于鼓起勇气站起来。
年纪大的却拉他,压低声音,道;“这次你交不了帐?”
年轻的点点头。
年纪大的道:“还差多少?”
年轻的道:“还差得很多。”
年纪大的叹了口气,道:‘我也不够,也差得多。”
他忽然咬了咬牙,从身上拿出叠银票.道:“加上我的,你一定
够了,这些你都拿去!”
年轻的又惊又喜.道:“你呢”?
年纪大的苦笑道;“快也是一刀,慢也是一刀,反正我也已是个
老头子了,我……没关系。”
年轻的看着他,显得又感动、又感激,忽然也从身上拿出叠银
票,道;“加上我的.你也一定够了,你拿去。”
年纪大的道:“可是你...”
年轻的勉强笑了笑,道:“我知道你还有老婆孩子,我反正还是
光棍一条,我没有关系!”
两个人眼睛里都已有热泪盈盈.都没有发现大门外已多了一个
人。
小马正在门口看着他们,好象也快被感动得掉下眼泪来,还没
有开口,帘子里的人已在破口大骂;‘王八蛋,妈那个巴子,操那娘,
日死你先人奶奶.操你妈,丢你老母.干你娘!”这一骂,已经包括
了九省大骂,甚至包括了还在海隅的骂人方式。
一个冷酷、冷漠、冷静的人,忽然会这么样开骂,已经很令人
吃惊。最令人吃惊的是他最后一句话。
“你们两个龟孙子快给我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滚得越快越好!”
年纪大的和年轻的两个人都怔住,不是害伯得怔住,是高兴得
怔住。
他要他们滚.简直比一个人平空送他们两栋房子还值得高兴,简
直比天上忽然掉下两个大饼来还要高兴。这种高兴的程度,简直已
经让他们不敢相信。
小马相信。小马相信这个人。
小马道:“他让你们走.你们还不走?”
两个人直到现在才看见小马,年纪大的吃吃地问;“他真的让我
们走?”
小马道;“你们能够义气,他为什么不能够义气?”
两个人还不太相信。
小马道:“你们不用怕他骂人,只有他在觉得自己很够义气的时
候,他才会骂人。”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再同时看看小马,就一起走了。
不是走,是逃。逃得比两匹被人抽了三百六十下的快马还要快
十倍。
小马笑了。门帘里没有声音。
小马笑道;“想不到你这条专剥人皮的蠢猪,还有被感动的时
候。”
门帘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开腔:“瘦猪是你,不是我。”
小马大笑。
门帘里的人又道:“你比我还瘦,比我还象猪。”
小马大笑道:“我至少还有一点比你强。”
门帘里的明知故问:“哪一点?”
小马道;“遇见了我,你就得跟我走。。
他又解释:“跟我走虽然倒霉,不愿我走你就更倒霉。”
谁也不希望自己太倒霉,所以两个皮匠就变成了三个臭皮匠:一
个补鞋,一个赖皮,一个剥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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