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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luling (思成),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英雄无泪10-------------1577
发信站: 紫 丁 香 (Sun Jul 19 12:11:24 1998), 转信

二月洛阳春仍早 
 
                                一 
 
      二月二十二日。 
      洛阳。 
      晨。 
      一骑快马冒着风雪冲入了洛阳,马上人穿一件藏青斗篷,戴一顶范 
阳毡笠,把笠帽低低的压在眉毛上,挡住了半边脸。 
      这个人的骑求精绝,可是一入洛阳境内就下了马,好像非但不愿让 
人看见他的真面目,也不愿被人看到他矫健的身手。 
      可是这一次还是他第一次到洛阳来,洛阳城里还没有人见过他。 
      同年同月同日。 
      长安。 
      二月长安的清晨也和洛阳同样寒冷,大多数人还留恋在被窝里的 
时候,卓东来已经起来了。 
      他的精神虽然很好,脸色却很沉重。 
      司马超群已经病了好几天,病情毫无起色,他的心情自然不会好 
的。 
      这几天他一直没有见到过司马,每次他要去探病时,都被吴婉挡住 
了驾。 
      病房内外部充满了药香,吴婉的神情也显得很憔悴,可是态度却很 
坚决,除了她自己和看病的大夫外,谁也不能进去,连卓东来也不例 
外。 
 
      注是她生平第一次时卓东来如此无礼。 
      卓东来却一点都不在乎,反而告诉别人:“一个女人为自己丈夫的 
安危,不管做出什么样的事来都值得原谅。” 
      虽然这是清晨,花园里已经有两位客人在等着卓先生了。 
      两个人一位姓简,一位姓施,都是长安的世代名医,平时养尊处优。 
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被窝和火盆。 
      可是今天他们一大早就被卓东来派人去请来了,而且不把他们迎 
入暖厅,却要他们在一个四面通风的小亭里苦等。 
      如果现在是六月,亭外荷红柳绿,四面清风徐来,那种情况就十分 
令人愉快了。 
      可是现在冷风刮在身上就好像刀子一样,两位先生身上虽然穿着 
重裘,手里虽然捂着暖炉,还是被冻得脸色发青,恨不得马上就开两帖 
泻药给卓东来吃吃。 
      这种想法当然是连一点影子都不能表露出来的,得罪了卓先生的 
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长安城里每个人都知道得很清楚。 
    所以卓东来穿着紫绍裘,带着随从从石径上施施然走过来的时候, 
两个人都显得很愉快的样子,长揖到地,赔笑问好。 
    卓东来对他们也很客气。 
      “如此严寒,我没有请两位到暖阁相坐,却把两位招呼到这里来,两 
位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心里当然是奇怪的,嘴里的说法却不同了。 
      “快雪初晴,梅花也开得正好。”比较会说话的施大夫抢着道:“东翁 
一向是位雅人,莫非要我们到这里来看花赏雪?” 
    “我倒是确实要请两位到这里来看样东西,只不过看的并不是花, 
也不是雪。” 
    看的不是花是什么? 
    “施大夫城外别馆里的雪夫人肌肤如雪,简先生昨夜供养的花蕊姑 
娘也比这里的梅花好看得多。”卓东来微笑:“要看花赏雪,又何必请两 
位到这里未?” 
    两位名医手心里好像都在冒汗了,这些事连他们的妻子都不知道。 
 
卓东来却轻描淡写的说了出来。 
      在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把你的秘密隐私说出来的人面前,他们还敢 
说什么? 
      “两位请跟我来。” 
      卓东来笑得虽然有点不怀好意,施大夫和简大夫也只有乖乖的跟 
着他走。 
      走到花径旁一条用白石砌成的水沟前面,卓东来先叫人掀起上面 
盖着的石板,回过头来间他们:“两位请看,这是什么?” 
      这是条水沟,无论谁都看得出这是条水沟,卓东来一大早把他们找 
来,难道就是为了要他们来看水沟的? 
      一条水沟有什么好看? 
      施大夫和简大夫部怔住了。 
      卓东来个直站在那里,看着这条水沟,看得出了神。就好像世界 
上再也没有比这条水沟更值得他们来看的东西。 
      简大夫的脾气比较急,忍不住问道:“看起来这好像只不过是条水 
沟而已。” 
      “一点也不错,看起来这好像只不过是条水沟而已。”卓东来淡谈的 
说,“因为这本来就只不过是条水沟,看起来怎么会像别的?” 
    施大夫和简大夫又闭上了嘴。 
    卓东来悠然道:“这是条砌得非常好的水沟,光滑干整,从不淤塞。 
从司马夫妇的居处一直通到花园外,一直畅通无阻。” 
      两位大夫虽然熟读医书,这次却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候风中居然好像真的有一阵药香传来了。 
    石径上一大早就被打扫干净,连水沟里的积雪都已被消除。 
    就在他们嗅到药香的时候,水沟里已经有一股暗褐色的污水,从上 
面流了下来。 
    卓东来挥了挥手,他的随从中就有人把这道污才浅浅的按住了小 
半碗,双手捧到两位大夫面前。 
      “两位请看看,这是什么?” 
 
    两位大夫连看都不用看,就已经知道这是什么了。这当然不是污 
水,污水里绝不会有药。 
    卓东来冷冷的盯着他们。 
    “我想两位大概都不会知道这是什么吧?” 
    简大夫想说话,可是嘴唇动了两下后,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施大大的嘴更好像被人用针线缝住了。 
    “这就是两位昨天替我们老总开的药,自从昨天半夜开始,用文火 
煎了两个多时辰,一直到现在才煎好。”卓东来说:“据我所知道,这一帖 
药最少也要值五十两。” 
    两位大夫的脸色都变了。 
    卓东来道:“这碗药现在本来应该已经流入司马的肠胃里,怎么会 
流到水沟里来了,我实在不明白。” 
    他眼中忽然射出亮光:“幸好我知道有人一定明自的。” 
    “谁?”施大夫颞颥着问:“谁明自?” 
    “你。” 
    施大夫就像是忽然被人用力抽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稳了。 
    “如果你也不明白,那一定是因为这里太热了。”卓东来的口气又变 
得很温和:“一个人太热的时候,总是会有很多事想不起来的。” 
    于是他立刻吩咐他的随从:“你们还不快为施大夫宽衣?” 
    施大夫用力拉紧了身上的皮裘,结结巴巴的说:“不必客气,千万不 
必客气,这衣服是万万宽不得的。” 
    穿着皮裘已经快要冻死,如要脱下来,只有冻死为止。 
    随从中有两条大汉站在施大大左右,卓东来又用很温和的口气间 
他:“你真的不热?” 
    施大夫拼命摇头。 
    “那么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了,本来应该喝下去的药,怎么会被倒在 
水沟里?”卓东来间:“是不是因为那位病人根本没有病?” 
    “我不知道。” 
    卓东来冷笑,两条大汉的巨掌已经搭上施大夫的肩,施大大终于忍 
不住叫了起来。 
 
      “我真的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有见过他。” 
 
      卓东来的瞳孔骤然收缩。 
      “你没有见过他?你没有见过司马超群?” 
      “我没有,真的没有。” 
      “他的夫人请你来为他看病,可是你居然没有见过他?” 
      “我连他的影子部没有见到过。”施大夫已经急了:“那间屋子里跟 
本连他的人影子都没有。” 
      卓东来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对着灰暗冷漠的天空,静静的站了很 
久,才慢慢的回过头,凝视着简大夫,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你呢?你也没有看见他?” 
      “我也没有,”简大夫已经比较镇静了一点:“司马大侠根本不在那 
屋子里,司马夫人请我们来,只不过要我们替一间空屋子看病而已。” 
      然后他们就听见了吴婉的声音。 
      “如果有人肯出五百两黄金,有很多大夫都肯替空屋子看病的。”她 
淡淡的说:“下次我如果还要去找,一定会去找比较不怕冷的。” 
 
      如果说这地方有人真的生病了,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吴婉。 
      她的脸色枯黄而憔悴,本来很明朗的眼睛里现在已充满血丝。 
      她盯着这两位怕冷的大夫。 
      “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当然没有卓先生这么大的本事,我也不会要 
两位脱衣服,”她的声音冷得像冰:“可是我劝两位以后睡觉前要多小心 
门户,莫要等到半夜醒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睡在雪地上。” 
      两位大大的脸都绿了。 
      如果一个人的眼光可以杀人,现在他们恐怕就已经死在雪地上。 
      “现在两位是不是已经可以请滚了?”吴婉说:“请、滚。” 
      她一向是个很温柔的女人,温柔而优雅,说话的时候通常会先说一 
个“请”字。 
      “卓先生,”等到两位大夫走了后,她又说:“我实在很想请你做一件 
事。” 
 
    “什么事?” 
    “请你也跟他们一起滚。” 
    卓东来没有反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脸上都没有一点表 
情。 
    “可惜我也知道你是一定不会滚的。”吴婉叹了口气:“你是司马超 
群的好朋友、好兄弟,我遍天下都再也找不到你们这么好的兄弟朋友 
了!” 
    她的声音里也充满了讥消,就像是蝶舞跟卓东来说话时一样。 
    “而且司马超群全都是靠你起家的,他只不过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 
单的傀儡而已,没有你,他怎么会有今天。”吴婉冷笑:“最少你心里是这 
么想的,是不是?” 
    卓东未还是全无反应,就好像听一个戏子在台上唱戏。 
    “你当然是个了不起的人,了不起的好朋友,因为你替他牺牲了一 
切,你这一辈子活着也都是为了他,让他成名露脸,让他做大骠局的总 
瓢把子,让他成为天下人心目中的大英雄。” 
    吴婉的冷笑声忽然变得很疯狂。 
    “可是你知不知道他这位大英雄的日子怎么过的?”她的笑声中充 
满怨毒:“他有妻子儿女,有自己的家,可是他根本就好像不是这个家里 
的人,根本没有过一天他自己愿意过的日子,因为每件事你都替他安排 
好了,你要他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甚至连喝点酒都要偷偷的喝。” 
    卓东来突然打断她的话。 
    “够了。”他告诉吴婉:“你已经说够了。” 
    “对,我已经说够了。”吴婉垂下头,眼泪已流满面颊,“你是不是也 
有什么话要说?” 
    “我只有几句话问你。” 
    “我会说的,”吴婉道:“我绝不让你有机会像对别人那么样时我。” 
    她的口音虽然还是很硬,其实已经软了:“江猢中谁不知道‘紫气东 
来,卓东来最少有一百种法子能够逼人说实话?” 
    “你能够了解这一点那就再好也没有了。”卓东来冷冷的说:“司马 
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长安?” 
 
      “是。” 
      “你为什么要替他瞒住我?” 
      “因为我要他去做一些他自己想做的事。”吴婉说:“我是他的妻子。 
我相信每个做妻子的人都希望她的丈夫是条独立自主的男子汉。” 
      “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十七的晚上。”吴婉说:“算起来现在他已经应该到了洛阳。” 
      “洛阳?” 
      卓东来狼一般的灰眼中忽然迸出血丝:“你让他一个人到洛阳去? 
你是不是想耍他去送死?” 
      “我们是夫妻,我为什么要让他去送死?” 
      卓东来盯着她,过了很久,才用他那种比刀锋还尖锐、比蛇蝎还恶 
毒的独特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因为郭庄。” 
      每当卓东来用这种口气说话时,这个世界上就最少有一个人要受 
到他致命的伤害和打击。 
      “因为郭庄。”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虽然毫无意义,可是吴婉听了却好像忽然被毒 
蝎所螫利刃所伤,就好像忽然从万丈高楼上失足落下,连站都站不住 
了,枯黄礁粹的脸上,也起了种无法形容的可怕变化。 
      卓东来当然不会错过她这些变化的。 
      “这些年来司马一直都跟你分房而睡,连碰都有没碰过你。”卓东来 
的声音冷漠而残酷:“你正在狼虎之年,身边刚好有郭庄那么样一个年 
轻力壮的漂亮小伙子,而且很懂得对女人献殷勤。只可惜现在他已经 
死在红花集,死在朱猛的刀下,连头颅……” 
      吴婉忽然嘶声大喊:“够了,你已经说够了。” 
      “这些事我本来不想说的,因为我不想让司马伤心,”卓东来说:“现 
在我说出来,只不过要让你知道,你做的事没有一件能瞒得过我,所以 
你以后不管要做什么事,都要特别小心谨慎。” 
    吴婉的身子已经开始在发抖。 
 
    “现在我才明白了,”她眼中充满仇恨怨毒:“你派郭庄到红花集去, 
为的就是要他去送死,因为你早就知道了我跟他的秘密。” 
    她忽然扑过去,抓住卓东来的衣襟,嘶声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这样子的?” 
    卓东来冷冷的看着她,用两根手指轻轻一划她双手的脉门。 
    吴婉的手松开,人也倒下,却还在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这样 
子的?”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因为卓东来已经走了,再也没有 
回头,也没有看她一眼,就好像把她当作了一只刚被他从衣襟上抖落的 
虫蚁,对她再也不屑一顾。 
    一条长绳。 
    长绳在吴婉手里,吴婉在房里的横粱下,有风从窗外吹进来,好冷 
好冷的风。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想一定是个好日子。”她痴痴的自语,慢慢的 
将长绳打了结。 
    一个死结。 
 
                                二 
 
    同日。洛阳。 
    这条街本来是条很热闹的街,有菜场,有茶馆,有早集,还有花市。 
    可是现在忽然什么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个一向十分健康强壮的人忽然暴毙了一样,这杀街也死 
了,变成了一条死街。 
    茶馆的门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拿下来,菜场里屠夫的肉案上只剩 
下一些斑驳交错的乱刀痕迹,街上几乎看不见一个人。 
      谁也不愿意再到这条街上来。这条街上发生的悲惨祸事实在大多 
了。 
    只有一条夹着尾巴的野狗,伸长了舌头在抵着石板缝里还没有被 
 
洗干净的血迹。 
    野狗永远也下会知道这里的血是些什么人的血。 
    野狗不知道,牛皮知道。 
 
                                三 
 
    在另外一条小街上,一家叫“老张馒头店”的小馆里,牛皮正在吹 
牛。 
    “牛皮”是一个人的外号,因为这个好酒贪杯的小伙子不但会吹牛, 
而且脸皮真厚,比牛皮还厚。 
    他正在向一个从远地来的陌生人吹牛,因为这个陌生人已经请了 
他喝下不少酒。 
    他吹的就是那天在铜驼巷外那条街上发生的那个悲壮惨烈的故 
事。 
    “那个小子真他娘的是个好小子,俺牛皮真的打心眼儿里佩服他。” 
牛皮说:“那小子真他娘的够种,真他娘的不怕死。” 
    陌生人默默的听着,默默的为他倒酒。 
    “后来俺才听说那小子姓高,是老狮子的朋友。”牛皮说:“龙交龙, 
凤交风,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真他娘的一点也不错,也只有老 
狮子那样的好汉,才能交得到他那种朋友。” 
    陌生人眼中仿佛有精光一闪,可是很快的就低下了头。 
    “那天你也在那条街上?” 
    “俺怎么会不在,这种事俺怎么会错过?”牛皮兴高采烈:“那天俺正 
想到老胡的茶馆里去喝盅早酒,就看见那小子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去了, 
二月天他身上居然只穿着身短布褂,却把大褂子搭在于里,后来俺才知 
道,那件大褂子下面原来藏着把宝剑。” 
    牛皮忽然站起来,用筷子一比划:“就这么一下子,那把剑就刺进了 
蔡老大的心口,快得让人连瞧都瞧不清楚。”他摇着头叹气:“谁都没想 
到那小子真的那么有种,连俺牛皮都被吓傻了。” 
    “后来呢?” 
 
      “大家都认定那小子准要被人大卸八块了,想不到就在那节骨眼 
上,半空里忽然掉下个人来,就好像……就好像飞将军自天而降。” 
      这么好的一句“词儿”居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未的,牛皮实在得意 
极了,所以赶紧喝了一大碗酒,故意问那陌生人: 
      “你猜猜看,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老狮子?” 
      牛皮用力一拍大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牛皮越说越起劲。 
      “老狮于到底是老狮子,最近运气虽然不怎么好,人也瘦得多了,可 
是一站出来,还是条雄狮的模样。” 
      牛皮挺起胸,拍着胸脯,学着朱猛的口气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们 
谁敢动他,就得先杀了我。” 
      “后来呢?”陌生人冷冷淡淡的问:“蔡老大的兄弟们难道就没有人 
敢去动他?” 
      “谁敢动,老狮子的狮威一发,还有谁敢动?” 
      牛皮忽然叹了口气:“本来真的是没人敢动的,想不到居然有。一批 
从外地来的王八蛋居然不知道死活好歹,居然硬要在狮子头上动土。” 
      “从外地来的人?” 
      牛皮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群王八蛋都是蔡老大花钱请来的。” 
      “可是蔡老大已经死了,他们就算宰了老狮子,也没人付钱请他们 
了。”陌生人问:“他们为什么还要替死人拼命?” 
      “他们当然有他们的打算。”牛皮得意洋洋:“你老哥虽然想不通,俺 
心里却有数。” 
      “哦?” 
      “你老哥虽然不知道老狮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俺知道,那群王 
八蛋一定也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老狮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为什么?” 
      “那群王八蛋见钱就杀人,两只手上都是血腥,又不是雄狮堂的兄 
弟,要是老狮子重新登上堂主的宝座,还能让他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 
 
吗?” 
      “有理。”陌生人承认:“你说得有理。”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把老狮子宰了,多少总能从蔡老大的手下那里 
榨出点油本来的。”牛皮说:“所以他门就干上了。” 
      对于这么复杂的事他居然也能分析得这么这么清楚,牛皮实在不 
能不佩服自己,所以立刻又喝了一大碗:“这就叫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 
的遭殃。” 
      “遭殃的是谁?” 
      “本来俺也看不出来的。”牛皮说:“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 
号,街上的人十个里面最少有八个被吓得连尿都尿了出来。” 
      牛皮自己眼中也露出了恐惧之色,仿佛又看见了一大块一大块的 
血肉横飞而起,又听见了刀烽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俺牛皮也不是脓包,可是自从看过那一战之后,俺最少也有两三 
天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他的声音已经发哑,好像已经不起再说下去了,可是陌生人又及时 
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这碗酒立刻把他的兴致提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是老狮子和那姓高的小子占上风的,可是后 
来就不对了。” 
      “为什么?” 
      “常言说得好,双拳抵不过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老狮子虽然雄风 
不减,可是到底只有两个人,就算别人伸出脖子来让他们砍,他们的手 
迟早也会砍酸的。” 
    牛皮又说:“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已经被老狮子威风震住的那些雄 
狮堂的弟兄,好像也想动了,想乘机未打一打这头落水狮子。” 
    陌生人在点头。 
    他的想法也如此,当时的情况一定会演变成这样子的。 
      “只要那些人一动,老狮子和那姓高的恐怕就要被剁成肉酱。” 
    牛皮又叹了口气,“那时候俺已希望他们能赶快跑掉,他们也不是 
没有机会跑,要是换了俺牛皮,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狮子没有跑?” 
      “当然没有跑。”牛皮又挺起胸:“老狮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俺 
牛皮这样的无名小卒,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杀了他他也下会跑的。” 
      “所以他没有跑?” 
      “没有。” 
      “可是我知道他也没有死。” 
      “他当然没有死,老狮子怎么会死得了。”牛皮叹息:“可是钉鞋死 
了。” 
      “钉鞋?”陌生人问:“钉鞋是谁?” 
      “是条好汉,了不起的好汉,”牛皮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俺牛皮这一 
辈子都没有见过他那样的好汉,要是他不死,俺牛皮情愿每天替他洗 
脚。” 
      “不但俺佩服他,只要是个人,就不能不佩服他。”牛皮说。 
      “为什么?”陌生人又问。 
      “他本来只不过是老狮子的一个跟班而已,平常看起来就像是个孙 
子一样,老是被人欺负。”牛皮涨红了脸:“可是到现在俺才知道,平时在 
他面前充英雄的那些个人才是龟孙子,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说到这个人,牛皮全身的血好像全都热了起来,一把扯开了身上那 
件破棉袄的衣襟,大声说:“那天俺看得清清楚楚,他全身上下一共被人 
砍了十九刀,连鼻子部被砍掉一大半,只剩下一层皮搭拉着挂在脸上, 
只要他一动,挂在脸上的那大半个鼻子就跟着他直晃。” 
      “他怎么样?” 
      “他就索性把鼻子连皮带肉扯了下来,一口吞下了肚子。反手一刀。 
又拼掉一个。” 
    听到这里,一直表现得很冷淡的陌生人也不禁喝了一碗酒,大声赞 
道:“好汉,果然是好汉。” 
    牛皮用力一拍桌子:“可惜这么样一条好汉后来还是力竭战死了, 
直到两条手臂一条腿都已被砍断的时候才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嘴 
里还含着从别人身上咬下未的一块肉。” 
      “后来怎么样?” 
 
    “看到他这么英勇惨烈苦战死战,俺们这些人都看得忍不住要哭出 
来,就连那些本来还想作乱的雄狮堂兄弟,也被他感动得掉下眼泪。” 
    牛皮又说。“老狮子没有流泪,老狮子流的是血,他的眼角都迸裂 
了,鲜血像眼泪一样不停的住下掉,虽然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 
奋起最后的神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到钉鞋身边,抱起了他这个一直像狗 
一样跟着他的朋友。” 
    他用力擤了一大把鼻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泪汪汪的接着道: 
“那时候钉鞋还没有死,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血洗长街,小高仍在苦战。 
    朱猛抱起了钉鞋,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从眼角进出的鲜 
血一滴滴掉在钉鞋脸上。 
    钉鞋忽然睁开了已经被鲜血模糊了的一只眼睛,说出了临死前最 
后一句活, 
    “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侯堂主了。”钉鞋说:“小人要死了。” 
    冷风一直吹个不停,把馒头店外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吹 
下来,牛皮脸上的眼泪也一直一大滴一大滴的往下掉。 
    陌生人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可是双拳也已握紧,仿佛在尽力控 
制他自己,生怕自己有泪流下。 
    过了很久很久,牛皮才能开口。 
    “钉鞋说完了这句话就断气了,可是那来街忽然响起了一阵雷一样 
的大吼声,非但雄狮堂的兄弟们再也憋不住,连俺也憋不住了。”牛皮大 
声说:“忽然间大家全都一下子冲了上去,把那群满手血腥的王八蛋宰 
了个干净,连俺牛皮都宰了他们几刀。” 
    这时陌生人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好,宰得好。”他满满倒了一大 
碗酒:“我司马超群妥敬你一杯。” 
    “当”的一声响,牛皮手里的一碗酒淖在地上,砸得粉碎。 
    “什么?”他吃惊的看看这个陌主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敬你一杯。” 
 
      “你是谁?你刚才说是谁要敬我一杯?” 
      “是个叫司马超群的小子。” 
      “你就是司马超群?” 
      “我就是。” 
      牛皮整个人忽然变软了,好像已经快要软在地上,结结巴巴的说: 
“人不知道大爷就是天下第一条好汉司马大爷,小人不敢要大爷敬 
酒。” 
      “我要敬你,一定要敬你,因为你也是条有血性的好汉。”司马说: 
“其实我敬你一杯还不够,我要敬你一坛。” 
      他真的用双手捧起一坛,坛口对着嘴,仰起脖子喝了下去,仰天长 
长叹息:“天下江湖朋友都说我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其实我怎么比得上 
钉鞋,怎么比得上未猛?” 
      外面的风吹得更急、更冷。 
    现在虽然已经是二月,可是春天距离洛阳仿佛仍然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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