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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dantao (涛涛), 信区: Emprise
标 题: 萧十一郎3
发信站: 紫 丁 香 (Wed Apr 8 20:11:51 1998), 转信
第三章 夜半歌声
竹叶青盛在绿瓷杯里,看来就像是一大块透明的翡翠。
明月冰盘般高挂在天上,月已圆,人呢?
风四娘脸红红的,似已有了酒意,月光自窗外照进来,她
拾起头望见了明月,心里骤然一惊。
“今天莫非已是十五了?”
七月十五,是她的生日。过了今天,她可就要加一岁。
“三十四”!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数字。
她十五大岁的时候,曾经想:一个女人若是活到三十多,
再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十一月里的残菊,
只有等着凋零。
可是她自己现在也不知觉到了三十四了,她不敢相信,却
又不能不信,岁月为何如此无情?
墙角有面铜镜,她痴痴的望着镜中的人影。
镜中的人看来还是那么年轻,甚至笑起来眼角都没有皱
纹,谁也不相信这已是三十四岁的女人。
可是,她虽能骗过别人的眼睛,却骗不过自己。
她扭转身,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月光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拖
在地上,她心里忽然想起了两句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她以前从来也末感觉到这句诗意境的凄凉。
门外隐隐传来孩子的哭声。
以前她最讨厌孩子的哭声,可是现在她多么想要一个孩
子!她多么希望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
月光照着她的脸,她脸上哪里来的泪光?
最近这些年来她曾经有几次想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
可是她不能,她看到大多数男人都会觉得很恶心。
青春就这样消逝,再过几年,以前她觉得恶心的男人只怕
也不会要她了,唉,三十四岁的女人
门外又传来一阵男人的大笑声。笑声很粗豪,还带着醉意。
“这会是个怎么样的男人?”
这男人一定很粗鲁、很丑、满身都是酒臭。
但现在,这男人若是闯进来求她嫁给他,她说不定都会答
应--一个女人到了三十四,对男人的选择是不是就不会像
二十岁时那么苛刻了?风四娘在心里问着自己,嘴角不禁露出
凄凉的微笑。
夜已渐深,门外各种声音都已消寂。
远处传来零落的更鼓声,听来是那么的单调,但人的生命
却已在这种单调的更鼓声中一分分消逝。
“该睡了。”
风四娘站了起来,刚想去掩窗子,晚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歌
声,这凄凉而又悲壮的歌声听起来竟是那么熟悉。
萧十一郎!
她记得每次见到萧十一郎时,他嘴里都在低低哼着这相
同的曲调,那时,他神情就会变得说不出的萧索。
风四娘心里觉一阵热意上涌,再也顾不得别的,手一按.
人已箭一般飞出窗外,向歌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过去。
长街静寂。
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一摊摊己烧成灰的锡箔纸钱,一阵风
吹过,灰烟随风四散,黑暗中也不知有多少看不见的鬼魂正在
等着攫取。
七月十五日,正是群鬼出关的时候。现在门已开了,天地
间难道真的已充满各式各样的鬼魂?
风四娘咬着牙,喃喃道:“萧十一日郎,你也是个鬼,你
出来呀!”
但四下却连个鬼影都没有,连歌声都消失了。
风四娘恨恨道:“这人真是鬼,既不愿见我,为何又要让我
听到他的歌声?”
她心情突然变得说不出的落莫,全身再也提不起劲来,只
想回去再喝几杯,一觉睡到明天。明天也许什么事都改变了。
一个人之所以能活下去,也许就因为永远有个“明天”。
看到她屋子窗内的灯光 她心里竟莫名地泛起一种温暖
之意,就好像已回到自已的家一样。
“但这真是我的家么?这不过是家客栈的屋子而已。”
风四娘长叹了口气,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家,永
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于里有
个人在慢声长吟:“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风
四娘呀风四娘,我想你只怕早巳忘了我吧?”
风四始全身都骤然热起来,翻身跳进屋子,大叫道:“你
这鬼--你终于还是露面了!”
桌子的酒樽已空了。
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头盖着脸。
他穿着套蓝布衣裳,却己洗得发白。腰间随随便便地系着
根布带,腰带上随随便便的插着把刀。
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
制,已经非常陈旧,但却还是比他那双靴子新些。
他的脚翘得很高,鞋底上有两个大洞。
风四娘飞起一脚,踢在鞋子上,板着脸道:“懒鬼,又懒又
脏,谁叫你睡在我床上的?”
床上的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上个月才洗澡,这女人居
然说我脏--”
风四娘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但立刻又板起了脸,把
将他头上的枕头甩得远远的,道:“快起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年
究竟变多丑了?”
枕头虽巳被甩开,床上的入却已用手遮住了脸。
风四娘道:“你难道真的已不敢见人了么?”
床上的人分开两根手指,指缝间就露出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带着笑道:“好凶的女人,难怪嫁不出去,
看来除了我之外,再也没人敢娶你--”
话未说完风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来。
床上的人身一缩,整个突然贴到墙上去了,就像是个纸人
似的贴在增上,偏偏不会掉下来。
他发亮的跟晴里仍充满了笑意,他浓眉很浓,鼻于很直,
还留着很浓的胡子,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脸。
这人长得并不算英俊潇洒,但是这双眼睛、这份笑意,却
使他看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风四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摇着头道:“萧十一郎,你还是没
有变,简直连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不折不扣、活脱脱的一
个大混蛋。”
萧十一郎笑道:“我一直还以为你很想嫁给我这混蛋哩,
看来我只怕表错了情。”
风四娘涨红了脸,大声道:“嫁给你?我会嫁给你——天下
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就放心了!”
他身子从墙上滑下,“噗通”坐到床上,笑着说道:“老实
说,听到你找我,我本来真有点害怕。我才二十七,就算要成
亲,出得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你这种老太婆呀……”
风四娘跳了起来,大怒道:“我是老太婆?我是老太婆?我
有多老?你说--”
“呛”的勉已自衣袖中拔出了柄短剑。
一眨眼间她己向萧十一郎刺出了七八剑。
萧十一郎早已又滑到墙上,再一溜,已上了屋顶,就像个
大壁虎似的贴在屋顶上,摇着手道:“千万莫要动手,我只不过
是说着玩的,其实你一点也不老,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只有四十
多岁。”
风四娘拼命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又“噗哧”笑了,摇头
道:“幸好我不常见着你,否则不被你活活气死才怪。”
萧十一郎笑道:“拍你马屁的人太多了,能有个人气气你,
岂非也很新鲜有趣?”
他人已飘落下来,眼睛一直盯着风四娘手里的剑。
那是柄一尺多长的小短剑,剑锋奇薄,发着青中带蓝的
光,这种剑最适女子使用,唐代最负盛名的女剑客公孙大娘,
用的就是这种剑,连大诗人杜甫都曾有一首长歌赞美她的剑
法:“昔日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成翔,来如雷
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公孙大娘虽然身在教坊,其剑术之高妙,看了这几句诗也
可见一斑了。但她身子却很单薄,用的若非这种短剑,也难如
此轻捷。
萧十一郎在凝视着这柄剑,风四娘却在凝视着萧十一郎
的眼睛,突然反手一剑,向桌上的酒杯削了过去。
只听“呛”的一声。那只绿瓷杯竟被削成两半。
萧十一郎脱口赞道:“好剑!”
风四娘似笑非笑,淡淡道:“这柄剑虽然不能真的削铁如
泥,却也差不多了,逍遥侯一向将它珍如拱璧,连看都舍不得
给别人看一眼。”
萧十一郎眨了眨眼晴,笑问道:“但他却将这柄剑送给了
你,是么?”
风四娘昂起了头,道:“一点也不错。”
萧十一郎道:“如此说来,他是看上了你了。”
风四损冷冷地笑道:“难道他就不能看上我?我难道就真
的那么老?”
萧十一郎望了风四娘一眼,叹了口气,道:“能被逍遥侯那
样的人看上,可真不容易,却不知他要收你做他的第几房小老婆?”
风四娘怒道:“放你的屁……”
她的剑又扬起,萧十一郎又缩起了脑袋。
风四娘的剑却又缓缓落了下来,用眼角瞅着他,道:“你既
然这么能干,总该知道这柄剑的来历吧?’
萧十一郎道:“看来这好像是公孙大娘首徒申若关所用的
‘蓝玉’。”
风四娘点了点头道:“总算你还有些眼力。”
萧十一郎道:“但这‘蓝玉’却是柄雌剑,你既有了‘蓝玉’,
便该有‘赤霞’才是,除非……”
风四娘道:“除非怎样?”
萧十一郎笑了笑,悠然道:“除非逍遥侯舍不得将两柄剑
都送给你。”
风四娘瞪眼道:“莫说这两柄刻,我就算要他的脑袋,他也
会双手捧上来的。”
萧十一郎笑道:“如此说来,那柄'赤霞'现在在哪里呢?”
风四娘道:“就让你开开眼界也无妨。”
萧十一郎道:“其实我也并非真的想看,但我若不看,只怕
你又要生气了。”
他笑嘻嘻接着道:“你可记得那年十月,天气还热得很,你
却穿了件貂袭来见我;虽然热得直冒汗,还要硬说自已着了凉,
要穿暖些……”
风四娘笑骂道:“放你的屁,你以为我要在你面前献宝?”
萧十一郎笑道:“有宝可献,总是好的,像我这样无宝可
献,就只好献献现世宝了。”
风四娘笑啐道:“你真是个活宝。”
她已取出了另一柄剑,剑鞘上镶着淡红的宝玉。
萧十一郎接了过来,摇头笑道:“女人用的东西果然都摆
脱不了脂粉气。”
他嘴里说着话,手已在拔剑。
这柄“赤霞”竟是柄断剑!
风四娘却是神色不变,静静地看着他,道:“你奇怪吗?”
萧十一郎道:“如此利器,怎么会断的?”
风四娘道:“是被一把刀削断的!”
萧十一郎动容道:“是什么刀?怎会如此锋利?”
风四娘淡淡道:“我知道你一听见有好刀,心就痒了,但是
这次我就偏偏不告诉你,也免得你说我献宝。”
萧十一郎眼珠于一转,突然站起来,道:“看到你我肚子就
饿了,走,我请你吃宵夜去。”
长街的尽头,有个小小的面摊子。据说这面摊子十几年前就
在这里,而且不论刮风下雨,不论过年过节,这面摊从未休息过
一天。所以城里的夜游神都放心得很,因为就算回家老婆不开门,
至少还可在老张的面摊子上吃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老张的确已很老了,须发都已斑白,此刻正坐在那里,低
着头喝面汤,挂在摊头的纸灯笼已被油烟熏得又黑又黄,就
像是他的脸。
到这里来的老主顾都知道他脸上永远全无表情,除了要
帐外,也很少有人听到他说一句别的话。
萧十一郎笑道:“就在这里吃怎样?”
风四娘皱了皱眉,道:“好吧”
萧十一郎道:“你不必皱眉,这里的牛肉面,包你从来没有
吃到过。”
他就在面摊旁那张摇摇欲倒的破桌子上坐了下来,大声
道:“老张,今天我有贵客,来些好吃的。”
老张头也没有拾,只朝他翻了个白眼,好像在说:“你急什么,
先等我喝完了这碗汤再说。”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悄声道:“这老头子是个怪物,咱们别
惹他。”
名震天下的萧十一郎,竟不敢惹一个卖面的老头子,这话
说出来有谁相信?风四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过了很久,老张才端了两盘菜、一壶酒过来,“砰”的摆在
桌子上,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你欠他酒帐么?”
萧十一郎挺了挺胸,笑道:“我本来欠他一吊钱,但前天巳
还清了。”
风四娘望着他,良久良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道:“江湖
中人都说萧十一郎是五百年来出手最干净利落、眼光最准的大盗,
又有谁知道萧十一郎只请得起别人吃牛肉面,而且说不定还要赊
账。”
萧十一郎大笑道:“有我知道,又有你知道,这还不够吗?
……来喝一杯。”
萧十一郎就是这么样一个人,有人骂他、有人恨他、也有
人爱他,但却很少有人了解他。
他也并不希望别人了解,他从未替自已打算过。
你若是风四娘,你爱不爱他?
风四娘有样最妙的长处。别人喝多了,就会醉眼乜斜,两
眼变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
但她酒喝得越多,眼睛反而越亮,谁也看不出她是否醉了,
她酒量其实并不大,但却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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