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prise 版 (精华区)

发信人: locatelli (怒天明王), 信区: Emprise
标  题: 彩环曲(7)
发信站: 紫 丁 香 (Tue May 11 17:58:21 1999), 转信

第七章 幔中傀儡


    柳鹤亭心中甚感奇怪,这威猛老人子女被害,原对自己误会甚深,怎的此刻还有心情和
陶纯纯絮絮不休呢?正思忖间,只听陶纯纯突又一声幽幽长叹,手抚云鬓,缓缓说道:“我
奇怪的是你老人家身体健朗,家宅平安,可称是福寿双全,头脑应该正常得很,怎地却偏偏
会像那些深受刺激、专走偏锋的糊涂老人一样,专门冤枉好人,呀——的确奇怪得很。”

    她言语轻柔,说得不急不徐,说到一半,威猛老者鬓发皆动,面上已自露出愤怒之色,
等她话一说完,老人大喝一声,几乎当场气晕。陶纯纯轻轻一笑,缓缓又道:‘我说话一向
直爽得很,你老人家可不要怪我!”秋波四下一转:“我和他若是杀人的凶犯,方才最少也
有十个机会可以逃走,哪里有呆站这里等你们来捉的道理,你老人家可说是么?”

    虬髯大汉胸膛一挺,厉喝道:“你且逃逃看?”

    陶纯纯流波一笑,微拧纤腰,又自缓缓走到他身前,嫣然笑道:“你以为我走不掉
么?”突地皓腕一扬,两只纤纤玉指,却有如两柄利剑,笔直地戳向他的双睛,虬髯大汉见
她笑语嫣然,万万想不到她会猝然动手,等到心中一惊,她两只玉指,已堪堪刺到自己的眼
珠,直骇得心胆皆丧,缩颈低头,堪堪躲过,哪知头顶一凉,头上包中,竟已被人取去,微
一定神,抬头望去,却见这少女嫣然一笑,又自转身走去。

    威猛老者目光一横,仿佛暗骂了句“不中用的东西。”

    陶纯纯娇笑着道:“你老人家说说看,我们逃不逃得掉呢?”

    威猛老人冷“哼”一声,陶纯纯却似没有听到,接口道:“这些我们但且都不说它,我
只要问你老人家一句,你说我们杀人,到底有谁亲眼看见呢?没有看见的事,又怎能血口喷
人呢?”

    威猛老人转过头去,不再看她,冷冷说道:“老夫生平最不喜与巧口长舌的妇人女子多
言噜嗦。”

    柳鹤亭听了陶纯纯的巧辩,心中忽地想起她昨日与那西门鸥所说的言语:“亲眼目睹之
事,也未见全是真的。”不禁暗叹一声,又想到这威猛老人方才还在不嫌其烦地追问陶纯
纯:“奇怪什么,”如今却又说:“不喜与女子言语。”

    一时之间,他思来想去,只觉世人的言语,总是前后矛盾,难以自圆,突见威猛老人双
拳一拍,叱道:“刀来!”

    虬髯大汉本来垂头丧气,此刻突地精神一振,挥掌大喝:“刀来!”

    暗影中奔出一个彪形大汉,双手托着一口长刀,背厚刃薄,刀光雪亮,这彪形大汉身高
体壮,步履矫健,但双手托着此刀,犹显十分吃力。威猛老人手指微一伸缩,骨节格格松
响,手腕一反,握住刀柄,右手轻轻一抹血槽,拇指一转,长刀在掌中翻了个身,威猛老人
闪电般的目光,自左而右,自右而左,自刀柄至刀尖,又自刀尖至刀柄,仔细端详了两眼,
实地长叹一声,不胜唏吁地摇头叹道:“好刀呀好刀,好刀呀好刀!”左手一持长髯,回首
道:“三思,老夫已有多久不曾动用此刀了,你可记得么?”

    虬髯大汉浓眉一皱,松开手指,屈指数了两遍,抬头朗声道:“师傅自从九年前刀劈
‘金川五虎’,南府大会群豪后,便再未动过此刀,至今不多不少整整有九个年头了。”陶
纯纯“噗哧”一笑,轻语道:“幸好是九个年头,”

    威猛老人怒喝道:“怎地?”

    陶纯纯嫣然笑道:“双掌只有十指,若再多几个年头,只怕你这位高足就数不清了。”

    柳鹤亭不禁暗中先笑,威猛老人冷哼一声:“巧口长舌的女子。”回转头来,又自仔细
端详了掌中长刀几眼,目光闪烁,意颇自得,突地手臂一挥,刀光数闪,灯火照射下,耀眼
生花,刀刃劈风,虎虎作响,老人大步一踏,扬眉道:“此刀净重七十九斤,江湖人称万胜
神刀,你只要能在老夫刀下走过三十招去,十条命案,便都放在一边怎样,”

    柳鹤亭目光一扫,只见四周本已灭去的孔明灯光,此刻又复亮起,灯光辉煌,人影幢
幢,既不知人数多少,亦不知这般人武功深浅,知道今日之局,势成乱麻,不得快刀,纠缠
必多,目光一转,只见那威猛老人掌中的一柄快刀,刀光正自耀眼射来,微微一笑,抱拳朗
声说道:“三十招么?”突地劈面飘飘一掌击去!

    威猛老人仰天一笑,直等他这一掌劈到,刀刃一翻,闪电般向他腕脉间割去。

    这老人虽然心情浮躁,童心未失,但这劈出的一刀却是稳、准、狠、紧兼而有之,柳鹤
亭笑容未敛,缓缓伸出右掌……

    只听“磐”地一声大震,威猛老人稳如山岩般的身形,突地“蹭、蹭、蹭”连退三步,
手掌连紧数紧,长刀虽未脱手,但灯光耀射之中,却见有如一泓秋光般的刀光,竟已有了寸
许长短的一个三角裂口!

    灯光一阵摇动,人声一阵喧哗,灯光后众人的面容虽看不清楚,但从人声中亦可显然听
出他们的惊异之情,陶纯纯嫣然一笑,虬髯大汉膛目结舌,后退三步,柳鹤亭身躯站得笔
挺,抱拳道:“承让了!”

    只见威猛老人双臂垂落,面容僵木,目光瞬也不瞬地望着柳鹤亭,呆呆地愕了半晌,又
自缓缓举起手中长刀,定神凝目,左右端详,突地大喝一声,抛却长刀,和身向柳鹤亭扑了
上来!

    柳鹤亭心头微微一惊,只当他羞恼成怒,情急拼命,剑眉皱处,方待拧身闪避,目光一
动,却见这老人满面俱是惊喜之色,并无半分怨毒之意,尤其是双臂大张,空门大露,身形
浮动,全未使出真力,哪里是与人动手拼命的样子,心中不觉微微一愕,这老人身形已自扑
来,一把抓住柳鹤亭的双臂……”

    陶纯纯惊呼一声,莲足轻点,出手如风,闪电般向这老人肋下三寸处的“天他”大穴点
去,哪知这老人竟突地大喜呼道:“原来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

    陶纯纯不禁为之一愕,心中闪电般升起一个念头:“原来他们是认识的……”悬崖勒
马,竟将出手生生顿住,纤纤指尖,虽已触及这老人的衣衫,但内力未吐,却丝毫未伤及他
的穴道。

    四周众人,却一起为之大乱,只当这老人已遭她的煞手,虬髯大汉目如火赤,大喝扑
上,呼地一拳,“石破天惊”,夹背向陶纯纯击来,脚下如飞踢出一脚,踢向陶纯纯左腿膝
弯。

    陶纯纯柳腰微折,莲足轻抬,左手似分似合,有如兰花,扣向虬髯大汉右掌脉门!去势
似缓实急,部位拿捏得更是妙到毫巅,但右手的食、中二指,却仍轻轻搭在威猛老人的肋
下。

    虬髯大汉曲时收拳,“弯弓射雕”,方待再次击出一招,哪知脚底“涌泉,大穴突地微
微一麻,已被陶纯纯莲足踢中!他身形无法再稳,连摇两摇,“噗”地坐到地上!

    陶纯纯回首缓缓说道:“你们在干什么?”

    众人目定口呆,有的虽已举起掌中兵刃,却再无一人敢踏前一步;

    这一切的发生俱在刹那之间,威猛老人的手搭住柳鹤亭的肩头,双目注着柳鹤亭的面
容,对这一切的发生,却都如不闻不见。“原来是你,可真想煞老夫了!”

    他将这句没头不脑的言语,再次重复了一遍!柳鹤亭心中只觉惊疑交集,他与这老人素
昧平生,实在想不出这老人怎会想煞自己的理由,只见这老人面容兴奋,目光诚挚,两只炙
热的大手,激动地搭在自己肩上,竟有如故友重逢,良朋叙阔,哪里还有一丝一毫方才的那
种敌视仇恨之意。

    这种微妙的情况,延续了直有半盏茶光景,柳鹤亭实在忍不住问道:“老前辈请恕在下
无礼,但在下实在记不起……”

    威猛老人哈哈一阵大笑,大笑着道:“我知道你不认得老夫,但老夫却认得你。”双手
一阵摇动,摇动着柳鹤亭的肩头,生像是满脸热情,无处宣泄,大笑着又道:“十余年不
见,想不到你竟真的长成了,真的长成了……”

    语音中突地泛起一阵悲惜苍凉之意,接口又道:“十余年不见,我那恩兄,却已该老
了,唉——纵是绝顶英雄,却难逃得过岁月消磨,纵有绝顶武力,却也难斗得过自然之
力……”

    仰首向天,黯然一阵叹息,突又哈哈笑道:“但苍天毕竟待老夫不薄,让老夫竟能如此
凑巧地遇着你,我再要这般长吁短叹,岂非真的要变成个不知好歹的老糊涂了么?”

    他忽而激动,忽而感叹,忽而大笑,语声不绝,一连串说出这许多言语,却教柳鹤亭无
法插口,又教柳鹤亭莫名所以。

    “难道这老人本是恩师昔年的故友?”要知柳鹤亭自有知以来,虽曾听他师父谈起无数
次江湖的珍闻,武林的逸事,但伴柳先生对自己少年时的遭遇,却始终一字不提。

    方才这念头在柳鹤亭心中一闪而过,他心中不禁又是惊异,又是欣喜,这老人若真是自
己恩师的故友,那么恩师的平生事迹,自己便或可在这老人口中探出端倪,一念至此,脱口
喜道:“难道老前辈与家师本是

    话未说完,又被威猛老人抢口说道:“正是,正是,我那恩兄近来身体可还健朗么?”
他竟一字未问柳鹤亭的师傅究竟是谁,只是口口声声地自道:“恩兄”。

    陶纯纯嫣然一笑,轻轻垂下犹自搭在老人肋下的玉指,缓缓道:“你可知道他的师傅是
谁么?”

    威猛老人转过头来,瞪眼瞧了她两眼,像是在怪她多此一问。

    陶纯纯有如未见,接口笑道:“你的恩兄若不是他的恩师,那又该怎么办?”

    威猛老人呆了一呆,缓缓转过头,凝注柳鹤亭两眼,突地哈哈笑道:

    “问得好,问得好,但普天之下,武林之中,除了我那恩兄之外,还有谁习得力能开
天、功能劈地的‘盘古斧’绝技,除了我那恩兄的弟子,还有谁能传得这惊人绝技,小姑
娘,你这一问,问得虽好,却嫌有些大多事了。”

    柳鹤亭只觉心底一股热血上涌,再无疑惑之处,反身扑地拜倒,大喜道:“老前辈,您
是恩师故友,请恕弟子不知之罪。”

    威猛老人仰天一阵长笑,静夜碧空,风吹林木,他笑声却是越笑越响,越响越长,直似
不能自止,柳鹤亭与陶纯纯对望一眼,转目望去,忽见他笑声虽仍不绝,面颊上却有两行泪
珠滚滚落下,流入他满腮银白的长髯中。

    于是他也开始听出,这高亢激昂的笑声中,竟是充满悲哀凄凉之意。四周众人虽看不到
他面上的泪珠,但见了他此等失常之态,心中自是惊疑交集。

    虬髯大汉大喝一声:“师傅!”挺腰站起,却忘了右腿已被人家点中穴道,身形离地半
尺,“噗”地却又坐回地上,双目圆睁,牙关紧咬,双手在地上爬了几爬,爬到他师傅膝
下。

    威猛老人的笑声犹未停顿,却已微弱,终于伸手一抹面上泪痕,仰天道:“故友,故
友……,一把抓住柳鹤亭的肩头,“我边万胜岂配做他的故友……”语声未了,泪珠却又滚
滚落下。

    柳鹤亭愕然呆立,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无一字说得出口,直到此刻为止,他既不知道
这老人的身份来历,更不知道他与师傅间的关系。

    只见那虬髯大汉抱住这老人的双膝仰面不住问道:“师傅,你老人家怎地了……”

    威猛老人笑声一顿,垂首看了他一眼,忽地俯身将他一把拉起。陶纯纯玉掌微拂,轻轻
拍开了他的穴道,却听威猛老人夹胸拉着他的弟子,缓缓问道:“我若遇着十分困难之事,
教你立时为我去死,你可愿意么?”

    虬髯大汉呆了一呆,挺胸道:“师傅莫说教我去死,便是要叫我粉身碎骨,我也心甘情
愿!”

    老人长叹一声,又道:“生命乃是世上最可贵之物,你却肯为我抛弃生命,为的什
么?”

    虬髯大汉张口结舌,又自呆了半晌,终于期期艾艾他说道:

    “师傅待我,天高地厚,我为师傅去死,本是天经地义之事,我……我……我总觉师傅
什么事都不教我做……我……我……反而难受得很……”伸出筋骨强健的大手,一抹眼帘,
语意哽咽,竟再也说不下去了。

    老人又自长叹一声,缓缓松开手掌,仰天又道:“你虽然从我习武,我已待你不薄,但
这不过只是师徒应有之义,怎能算得上是天高地厚之恩,你却已肯为我去死,有一人待我之
恩情不知要比我待你深厚多少倍,但直到今日,我除了心存感激外,从未能替他做过一丝一
毫的事,你说我心里是否也要比你难受千万倍呢?”他说到后来,竟然也是语气哽咽,不能
继续。

    柳鹤亭抬手一拭脸颊,手又落下,微抚衣襟,再抬起,又落下,当真是手足失措,举止
难安,他此刻已从这老人的言语之中,听出他必对自己的师傅深怀感激之心,详情虽不甚
清,大略却已了然,但面对这般一个热情激动的老人,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言语,他想来想
去,却仍不知该如何是好。

    只见这老人突然转过身来,缓缓说道:“四十年前,我年轻气盛,终日飞扬浮躁,自以
不可一世,终于惹下杀身之祸,我那恩兄却为我……为我……唉,自此以后,我便终年追随
在他身畔,希望能让我有机会报答他那一番恩情,哪知……唉,我非但不能报恩,却又不知
为他惹出多少烦恼,他却始终待我有如手足家人,直到他临隐之际,还不断地为我关心。恩
兄呀恩兄,你此刻已有传人,心愿已了,你可知道你这不成材的边二弟,却将要对你遗憾终
生么?”

    陶纯纯嘴角含笑,眼波一转,轻轻说道:“施恩者原不望报,望报者便非恩情,你和他
数十年相交,若始终存着这份报恩之心,他若知道,说不定比你更要难受哩!”

    老人神情一呆,当自凝思了半晌,目中光芒闪动,亦不知心中是喜是恼,木立良久,亦
是举止不安。

    柳鹤亭悄悄走到虬髯大汉身侧,悄语道:“令师的高姓大名,不知兄台可否见告?”

    虬髯大汉浓眉一皱,似是十分诧异,皱眉道:“你连我师傅的名字都不知道么?”

    柳鹤亭见这大汉腰粗背阔,生像威猛,满面虬髯,目光的的,但言行举止,却有如垂髻
幼童,忍笑低语道:“令师虽与家师相交已久,但不可却是初次见面……”

    虬髯大汉接口道:‘我师傅方才还说与你十余年不见,想必是十余年前已经见过你,你
怎地却说是初次见面,难道你要骗我么?”

    虬髯大汉上下打量了柳鹤亭数眼,口中“哦”了一声,似是恍然大悟,不住颔首,道:
“是了,是了,十余年前,你不过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忽地觉得自己所说的话
甚是幽默风趣,忍不住又重复一句:“你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罢了。”终于情不自
禁,大笑起来,附在柳鹤亭耳畔,轻轻说道:“我师傅说起话来,虽然一板一眼,但我说话
却是风趣得很,有一日开封中州镖局几个镖头,不耻下问地来拜访我师傅,我师傅恰巧有俗
务去游山玩水了,我当仁不让,自告奋勇地出去与他们应酬,和他们说了半天话,直把他们
几个人都说得弯腰捧腹!几乎要笑出眼泪,还有一次……”他挺胸凸腹,侃侃而言,言下极
是得意。

    柳鹤亭听他将“不耻下问”与“拜访”连在一处,又将“俗务”与“游山玩水”交为一
谈,已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听他说到“还有一次”,生怕他还要说出一些自己的得意之事,
赶快接口道:“极是!极是!兄台的言语当真是风趣得紧。”

    虬髯大汉哈哈一阵大笑,刹那之间,便已将方才的悲哀痛苦忘去,陶纯纯嫣然含笑,站
在他身侧,这两人一拙一巧,一敏一钝,相去之远,当真不知要有若干倍。

    虬髯大汉大笑数声,突又长叹道:

    “老弟,你可知道,世人常道,绝顶聪明之人,大多不能长寿,是以我也常在担心,只
怕我会突然夭折而死!”

    柳鹤亭见他说得一本正经,心中虽然好笑,却再也不忍笑出声来,只听陶纯纯嫣然笑
道:“阁下虽然满腹珠现,才高八斗,而且说起话来,妙语如珠,满座生风,但为人处世,
却是厚道得很,你说是么?”

    虬髯大汉拊掌笑道:“极是极是,半点不错——”突地愣然瞧了陶纯纯两眼,浓眉深
皱,似乎又非常诧异,接口道:“我与姑娘素……素……?”一连说了两个“素”字,终于
想起了,接口道:“素昧平生,但姑娘说我的话,却是一句也不错,像是与我早已青梅竹马
似的,这倒真是怪了!”

    “青梅竹马”四字说出口,柳鹤亭再也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来。

    却见陶纯纯仍然十分正经他说道:“你行事这般厚道,非但不会短命,而且一定长命百
岁,只有等到九十七岁那年,要特别小心一些,最好不要与女子接近,过了这年,我担保你
能活到百岁以上!”

    柳鹤亭剑眉微剔,方待说话,却听那虬髯大汉已自哈哈笑道:“九十七岁,哈哈,不要
与女子接近,哈哈,九十六岁时我纵因女子而死,也死得心甘情愿得很,只怕……

    语声未了,柳鹤亭面寒如水,微“嘿”一声,已忍不住截口说道:“纯纯,你可知道你
方才说的是什么话?”

    陶纯纯眼波一转,面上突地满现委屈之意,垂下头去,一言不发。

    虬髯大汉浓眉一轩,还似要为陶纯纯辩驳几句,柳鹤亭又自正色接道:“纯纯,戚氏兄
弟玩世不恭,专喜捉弄他人,那是因为他们生世特殊,遭遇离奇,你若也学他们一样,便是
大大的不该了。”

    陶纯纯粉颈垂得更低,长长的秀发,有如云雾一般,从肩头垂落下来,柳鹤亭生具至
性,听了那虬髯大汉的言语,虽觉哭笑不得,但又觉此人当哭则哭,当笑则笑,心中所思,
口中言之,不知虚伪掩饰,也是性情中人,不觉又对他颇生好感,是以见到陶纯纯如此戏弄
促狭于他,心中便觉不忍!

    虬髯大汉上下瞧了柳鹤亭两眼,浓眉一扬,大声道:“与这位姑娘谈得甚是有趣,你却
在旁插的什么嘴,哼哼,那戚氏兄弟是谁?又怎能与这位姑娘相比。”

    柳鹤亭转过头,只作未闻,目光转处,却见那威猛老人,不知何时已走到自己身后,此
刻正自含笑望着自己,缓缓说道:“年轻人欢喜玩笑,本是常情,你又何苦大过认真?”

    柳鹤亭苦笑数声,似乎要说什么,回首望了陶纯纯一眼,却又倏然住口,威猛老人左顾
右盼,忽而望向柳鹤亭,忽而望向陶纯纯,面容上的笑容,也越发开朗,口中缓缓道:

    “这位姑娘是……”

    柳鹤亭干咳一声,道:“这位姑娘是……”又自干咳一声。

    威猛老人哈哈一声,连声道:“好,好……”

    柳鹤亭不禁也为之垂下头去,却有一阵难以描述的温暖之意,悄悄自心底升起。

    虬髯大汉突也哈哈大笑起来,一手指着柳鹤亭,一手指着陶纯纯,哈哈笑道:“我明白
了,我明白了,原来你们是……哈哈!”

    一步走到柳鹤亭身侧,重重一拍他的肩旁,接口笑道:“方才我与那位姑娘说话,原来
你在吃醋是不是,老弟,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也有……也有……也有……”语声渐渐哽咽,
突地双手掩面,大喊道:“蓉儿……蓉儿……”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柳鹤亭本自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此刻见了他的神态,又不禁为之黯然,只见他双手掩
面,大步奔到方才自荒祠中抬出的尸身之前,扑地跪了下去,哀哀痛哭不止。

    威猛老人长叹一声,道:“三思,你怎地还是这般冲动,难道你又忘了‘三思而行’这
句话么,要哭也不要在此地……”突地背转身去,双肩起伏不止。

    柳鹤亭、陶纯纯一起抬起头来,默然对望一眼,晚风甚寒,风声寂寂,大地之间,似乎
已全被那虬髯大汉悲哀的哭声布满……

    突地,荒祠中传出一阵大笑之声,笑声之中,微带颤抖,既似冷笑,又似于嚎,虬髯大
汉哭声渐微,威猛老人霍然转过身来,祠外人人心房跳动,双目圆睁,祠内笑声愈见高亢,
让人听来,却不知是哭是笑。

    柳鹤亭剑眉微轩,一步掠上祠前石阶,虬髯大汉大喝一声,跳将起来,飞步跟去,威猛
老人低叱一声:“且慢!”挥手一圈,数十道孔明灯光,重又一起亮起,射向荒祠,柳鹤亭
暗调真气,横掌当胸,一步一步走了进去,只见祠内低垂着的神慢前面,盘膝坐着一条黑衣
人影,断续着发出刺耳的狂笑之声。

    灯光连连闪动,祠内更见明亮,威猛老人一步掠入,只见这狂笑之人,遍体黑衣,黑中
蒙面,心头不禁为之一懔,脱口道:“乌衣神魔!”

    狂笑之声,断续不止,威猛老人双臂一张,拦住柳鹤亭的身形,却听这黑衣人干笑着
道:“糊涂呀糊涂,万胜金刀边傲天呀,你当真糊涂得紧。”语声亦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生像是口中含了个核桃似的。

    威猛老人浓眉剑轩,厉叱道:“临沂城中的命案,是否全是朋友你一手所为……”

    黑衣人却似根本未曾听见他的言语,自管干笑着大声道:“你倾巢而出,来到此间,难
道未曾想到你家中还有妇孺老小么?难道你不知‘乌衣神魔’一向的行事,难道你不怕杀得
你满门鸡犬不留,哈哈……哈哈……”

    三句“难道”,一句接着一句,三声“哈哈”,一声连着一声,威猛老人边傲天神情突
地一呆,额上汗落如雨。

    柳鹤亭轻轻推开威猛老人边傲天的臂膀,他也浑如不觉,只听这黑衣人的干笑之声,似
乎已变做他老妻弱孙的临死哀哭,一时之间,他心头悲愤之气,不觉翻涌而起,满身血脉贲
张,瞠目大喝一声,腾身扑了上去!

    那黑衣人虽仍盘坐如故,笑声却已顿住,只剩下喉间一连串格格的干响。

    边傲天一生闯荡江湖,虽在激怒之下,见到这黑衣人如此镇静,仍不禁出于本能地为之
一愕,但是念头在心中只是一闪而过,他身形微顿一下,双掌已自闪电击出,击向那黑衣人
胸前“膺窗”、“期门”两处穴道。

    他只道这黑衣人身怀绝技,是以这两掌并未出尽全力,却留下一着极厉害的后着,但见
他十指似屈似伸,掌心欲吐未吐,灭是意在招先,含蓄不攻,哪知黑衣人不等他的双掌击
到,突地抬头大呼道:“饶命!”

    这一声“饶命”,直喊得柳鹤亭、边傲天俱都为之一呆,在这刹那之间,边傲天心中念
头连转数转,终于闷哼一声,硬生生撤回掌上力道,“唰”地后掠五尺,他不愿妄杀无辜,
是以收招退式,却又怕这黑衣人行使奸诈,将这一声“饶命”作为缓兵之计,然后再施煞
手,是以后退五尺。

    只见这黑衣人双手蒙头,浑身颤抖,当真是十分畏惧的模样,他心中不禁既惊且奇,沉
声叱道:“朋友究竟是谁,在弄什么玄虚?”

    却听黑衣人颤声道:“好汉爷饶命,小的……”突地全身一软,“噗通”自神台上跌了
下来,接着“呛琅”一声,神慢后竟落下一柄雪亮钢刀。

    柳鹤亭足尖轻点,一掠而前,微一俯身,将钢刀抄在手中,只见神幔后歪倒着一具泥塑
神像,墙壁间却有两尺方圆一个破洞,冷风飕飕,自洞外吹入,洞口却交叉架着两枝枯木。

    他目光一闪,转首望去,那黑衣人犹自伏在地上,不住颤抖,背后脊椎下数第六骨节内
的“灵台穴”上,似有一点血迹,仍在不住渗出,边傲天浓眉微皱,一把将他自地上提起,
“唰”地揭下他面上黑中,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哪知这黑衣人颤抖两下,竟吓得晕
死过去。

    柳鹤亭、边傲天对望一眼,此刻两人心中俱已知道,其中必定别有蹊跷,柳鹤亭手掌动
处,连拍他身上七处穴道,这种拍穴手法,乃是内家不传秘技,尤在推宫过穴之上,霎目之
间,黑衣人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睁开眼来,突又颤声大呼道:“好汉爷饶命,小的什么都不
知道。”又挣扎着回过头去,向墙上破洞处望了几眼,目光中满布惊恐之色,生像是那破洞
后潜伏着什么鬼魅一般。边傲天手掌一松,他便又“噗”地坐在地上,连声道:“那些话是
一些黑衣爷爷叫我说的,小的是个庄稼汉,什么都不知道。”

    边傲天见他面如死灰,嘴唇发抖,已吓得语不成声,再一把抓起他的手掌,掌心满是厚
茧,知道此人的确是个庄稼汉子,所说的话,亦非虚语,当下轻咳一声,和声道:“这到底
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来听听,只要与你无关,我们不会难为你的。”

    这黑衣人见他语声极是和缓,稍稍放下些心,但目光中却仍有惊恐之色,声音中亦仍带
颤抖,断断续续他说道:“小的是个庄稼汉,收过麦子,累了一天,今天晚上吃过晚饭,洗
了脚,就和老婆……”

    那虬髯大汉在他师傅身边,似乎颇为老实,一直没有妄动,此刻忍不住大喝一声,道:
“谁要听你这些废话!”

    他说起话来声如洪钟,这一声大喝,直吓得那汉子几乎从地上跳了起来,边傲天皱眉
道:“三思,让他慢慢说出就是,这般骇他作啥。”

    虬髯大汉不敢言语,心中却大为不服,暗道:“他若把和老婆吃饭睡觉的事都说出来,
难道我们也有工夫听么?”

    那黑衣汉子偷偷瞧了他几眼,见他犹在怒目望向自己,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口中赶紧说
道:“小的和老……睡得正熟,突然觉得身上盖的被子被人掀了起来,俺大吃一惊,从炕上
跳了起来,只看见好几个穿着黑衣裳黑中蒙面的大爷站在俺炕头,俺老婆张口就想叫,哪知
人家手一动,俺老婆就呆住了,动也不能动。”

    他心中紧张,语声颤抖,说的又是山东土腔,柳鹤亭若不留意倾听,实难听出他所说的
字句。

    只见他伸手一抹鼻涕,接口又道:“这一下,俺可急了,张口就骂了出来,哪知还没有
骂上一句,嘴上就挨了一个大耳光子,当中一个人冷笑着对我说:‘你要是再说一句话,我
就先割下你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又冰又冷,简直不像人说的,他话还没
有说完,我已骇得软了,再给我五百吊钱,我也不敢开口说一个字了。”

    说到这里,喘了两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方自接着说道:“那些穿黑衣裳的大
爷……咳咳,那些穿黑衣裳的小子就一下把俺扯了起来,我先还以为他们是强盗,可是俺
想,俺又有什么东西给人家抢呢,这班贼小子难道穷疯了么,抢到俺这里来了?哪知他们反
倒给俺穿上这套黑衣裳,又教了刚才那套话,把俺送到这里来,叫我假笑,等到有人进来,
就将他们教的话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他叹了口气又道:“俺记了老半天,才把那些话记住,他们就从那个洞里把俺塞进来,
叫俺坐在那里,俺想逃,可是他们把刀抵在俺背后,说动一动,就给俺一刀,刀尖直扎进我
肉里,俺又疼又怕,哪里笑得出,可是又非笑不可,不笑扎得更疼,没办法,只好笑啦,直
娘贼,那滋味可真不好受。”

    柳鹤亭暗道:“难怪方才笑声那般难听,原来如此。”又忖道:“那班‘乌衣神魔’,
如此做法,却又为的是什么,”

    却听这汉子骂了两句,又道:“到了爷们进来,我不敢说那些话,又不敢不说,谁知道
那班贼小子也是怯货,看见你们进来,他们就跑了。”

    边傲天一直浓眉深皱,凝神倾听,此刻突地沉声问道:“那班人是何面容,你可曾看
清?”

    那汉子道:“那班贼小子头上也都蒙着黑中,像是见不得人似的。”

    他又想了半晌,道:“他们有的南腔,有的北调,也不知怎么凑合在一起的。”

    边傲天目光一转,诧声自语道:“这倒怪了!”俯首沉吟半晌,亦在暗问自己:“他们
如此做法,却又为的什么?”心头突地一惊:“难道他们是想借此调虎离山?或是想将我们
诱到这庙里,然后……”心念及此,忙转身向门外扑去!

    柳鹤亭目光转处,只见孔明灯光从门外笔直射入,那班汉子早已拥至词堂门口,探首向
内张望,然而却不见陶纯纯的行踪,心中不禁一惊:“她到哪里去了?”一撩衫脚,向祠外
掠去。

    两人同时动念,同时掠向祠外,柳鹤亭却快了半步,“唰”地腾身从门口人群头上掠
出,只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乱草荒径,依然如故,然而风吹草动,月映林舞,月下却一
无人影。

    柳鹤亭心头一阵颤动,忍不住呼道:“纯纯,你在哪里?”四下一无回应,但闻虫鸣不
已。

    他不禁心胆俱寒,拧身错步,“唰”地掠上荒词屋脊,再次呼道:“纯纯,你在哪
里?”这一次他以内力呼出,呼声虽不高亢,但一个字一个字地传送出去,直震得林梢木
叶,籁籁而动。

    呼声方落,突地一声娇笑,传自祠后,只听陶纯纯娇笑道:“你喊些什么,我不是在这
里么?”

    柳鹤亭大喜道:“纯纯,你在哪里!”“唰”地一声,笔直掠下,他这一声“你在哪
里!”字句虽和方才所呼完全相同,但语气却遇然而异。

    只见陶纯纯衣袂飘飘,一手抚发鬓,俏立在祠后一株白杨树下,杨花已落,木叶未枯,
树叶掩住月色,朦胧之中,望去直如霓裳仙子!

    柳鹤亭身形一折,飘飘落在她身侧,默然盯了她两眼,一言不发。

    只听陶纯纯轻轻笑道:“你在怪我不该乱跑,是么?”

    柳鹤亭道:“你著是替别人想想……”忍不住长叹一声:“你知道我多么担心呀!”

    陶纯纯嫣然一笑,仰面道:“你真的在担心我?”

    柳鹤亭深深盯住她,良久良久,却不答话。

    陶纯纯秋波微转,垂首道:“方才你为什么当着别人面前骂我?”

    柳鹤亭长叹一声,缓缓道:“日久天长,慢慢你就会知道我的心了。”

    陶纯纯轻轻道:“难道以为我现在不知道?”突地仰面笑道:“难道你以为我真的因为
生你的气才躲到这里来的?”缓缓伸出手掌,指向荒祠殿角,接口又道:“你看,那边殿角
堆的是些什么?”

    月光之下,她指如春葱,纤细秀美,莹白如玉,柳鹤亭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只见荒祠殿
角,四周堆着一些事物,远看看不甚清,也不知是些什么,他心中一动,掠前俯着一看,掌
心不禁渗出一掌冷汗。

    只听陶纯纯在身后说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柳鹤亭缓缓点了点头,突地转身长叹道:“纯纯,这次若不是你,只怕我们都要丧生在
这些硫磺火药之下了!”

    只见远处一人大步奔来,口中喝道:“什么硫磺火药?”银髯飘飘,步履矫健,正是那
“万胜金刀”边傲天,霎眼之间,便已掠至近前。

    柳鹤亭道:“那班‘乌衣神魔’,好毒辣的手段,将我们诱至祠中,却在祠外布满火
药。”

    要知火药一物,虽然发明甚久,但俱多用于行军对阵,江湖间甚是少见,边傲天一听火
药两字,心头不禁为之一懔,只听他微喟一声,接口又道:“若不是她,只怕……”忽觉自
己“她”之一字用的甚是不妥,倏然住口不言,却见陶纯纯连忙万福还礼,轻笑道;“这可
算得了什么,老前辈千万不要如此客气,只可惜我赶来时那班‘乌衣神魔’已逃走了,我担
心这里,是以也没有追,不然将他们捉上一个,也可以看看这些能使得武林人人闻之变色的
‘乌衣神魔’们,到底是什么样子!”

    “万胜金刀”边傲天一揖到地,长身而起,仔细瞧了她几眼,突地长叹一声,道:“老
夫一生之中,除了这位柳老弟的恩师之外,从未受人恩惠,姑娘今夜大恩大德,却令老夫没
齿难忘,区区一揖,算得了什么?”

    他一面说话,一面长吁短叹,心中似是十分忧闷,柳鹤亭道:“老前辈可是在为府上担
心,此间既已无事,晚辈们可随老前辈一起口去,或许还可助老前辈一臂之力。”

    边傲天叹道:“此事固然令我担心,却也算不得什么,那班‘乌衣神魔’,身手想必也
不会有这般迅速,你我只要早些赶回去,谅必无妨。”

    陶纯纯含笑道:“老前辈有什么心事,不妨说将出来,晚辈们或许能替老前辈分担一
二。”

    边傲天一手捋髯,双眉深皱,又自沉重地叹息一声,道:“老夫一生恩怨分明,有仇未
报,固是寝食难安,有恩未报,更令我心里难受。”突又向陶纯纯当头一揖,道:“姑娘你
若不愿我心里难受,千万请吩咐一事,让老夫能稍尽绵薄之力,不然的话……”连连不住叹
息。

    陶纯纯忙还礼道:“晚辈们能为老前辈分劳,心里已经高兴得很了,老前辈如此说法,
岂非令晚辈们汗颜无地!”

    边傲天愕了半晌,长叹几声,垂首不语,柳鹤亭见他神情黯然,两道浓眉,更已皱到一
处,心中不禁又是佩服,又是奇怪,佩的是此人恩怨分明,端的是条没奢遮的好汉,奇的是
武林中恩怨分明之人固多,但报恩岂在一时,又何须如此急躁?

    他却不知道这老人一生快意恩仇,最是将“恩怨”二字看得严重,人若与他有仇,他便
是追至天涯海骸扒,也要复仇方快,而且死打缠斗,不胜不休,武林中纵是绝顶高手,也不
愿结怨于他,人若干他有恩,他更是坐立不安,恨不能立时将恩报却,江湖中几乎人人俱知
“万胜金刀”边傲天的一句名言,那便是:“复仇易事,报恩却难,宁人与我有仇,切莫施
恩于我!”他一生也当真是极少受人恩惠。

    一时之间,但见他忽而仰首长叹,忽而顿足搔头,忽而叹道:“姑娘若真的不愿让老夫
效劳……”

    柳鹤亭忍不住接口道:“纯纯,你就求边老前辈一事罢了。”他见这老人此刻毫无去
意,想到庄稼汉子代“乌衣神魔’说出的言语,心里反而担心,是以便示意陶纯纯说出一
事,也便罢了。

    陶纯纯秋波一转,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

    陶纯纯轻轻瞟了柳鹤亭一眼,突又垂下头去道:“老前辈叫他说吧。”

    边傲天愕了一愕,来回走了几步,顿下身形,思索半晌,突地抚掌大笑道:“我知道
了,我知道了,总算老夫几十年还未白活,姑娘们的哑谜,也猜得中了!”大步走到柳鹤亭
身前,大声道:“这位姑娘,你可喜欢么?”

    柳鹤亭不禁一愕,讷讷说不出话来,却听边傲天又自笑道:“我知道你是喜欢她的,只
可惜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是以虽是两情相悦;却不能结为连理,是么?”

    柳鹤亭、陶纯纯一起垂下头去,这莽撞的老人的一番言语,却恰好误打误撞他说到他们
心里。

    边傲天自左至右,自右至左,仔细瞧了他们几眼,大笑又道:“那么就让老夫来作媒人
好了。”

    柳鹤亭心里一急,讷讷道:“但是……”

    边傲天扬眉道:“但是什么,这位姑娘慧质兰心,美如天仙,难道还配不上你,难道你
还有些不愿意么?”

    柳鹤亭心里着急,讷讷又道:“不是……”

    边傲天哈哈大笑道:“不是便好,一言为定,一切事都包在老夫身上,包管将这次喜事
做得风风光光地,你们放心好了。”不等他两人再开口,转身飞步而去,只剩下柳鹤亭、陶
纯纯你垂着头,我垂着头,突地两人一起抬起头来,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两人眼波相接,心意暗流,只觉今夜的秋风,分外温暖,今夜的秋月,分外明亮,直到
那“万胜金刀”远远喝道:“柳老弟,该走了。”他一连喝了三声,柳鹤亭方自听见。

    朝霞早升!

    临沂城外的大道上,一行数十人,跟着一辆篷车,沿路而行,这期间有的银髯银发,有
的满面沉思,有的风姿爽朗,有的貌如春花,神情亦忧亦喜,脚步似缓而急,似急而缓,装
束非侠非盗,非官非商,语声时叹时笑,时高时低,早行的路人虽都侧目而视,却无一人敢
报以轻蔑怀疑之色,因为人人俱都认得,为首的那一老人,便是城中大豪,“万胜金刀”边
做天。

    柳鹤亭、陶纯纯一左一中,将边傲天挟在中间,并肩而行,这两人谁都不敢抬起头来,
但偶尔抬起,却都会发现对方的目光也正在望着自己,边傲天脚下不停,一捋长髯笑道:
“数十年来,今日老夫当真是最最开心的日子。”忽地又不禁皱眉道:“那班‘乌衣神魔’
手脚想必不会这般迅速,你我如今赶回去,一定不会出事的。”

    柳鹤亭、陶纯纯对望一眼,又自垂下头去,心里各个知道,这老人口中虽如此说,心里
其实担心已极。

    但此刻天色既明,路上又有了行人,他们势必不能施展轻功,那虬髯大汉跟在身后,忍
不住道:“师傅,我先跑回去看看!……”

    边傲天回首道:“你先回去,又有何用!”又道:“你我如今赶回,一定不会出事
的。”又不住皱眉,不住干咳,不住叹息,却又不住大声笑道:“老夫今日,当真是开心已
极!”

    一入临沂城,向左一折,便是一条青石大街,街头是个小小的市集,但越行人迹越少,
这一行人的脚步也就越急,柳鹤亭初至此间,心中自不免有一份陌生的旅客踏上陌生的地方
那种不可避免的新奇之感,只见街右街左栉比鳞次的屋宇,青瓦红墙,都建筑得十分朴实,
来往的行入,也多是风尘仆仆的彪形大汉,与江南的绮丽风光,自是大异其趣。

    渐至街底,忽见两座青石狮子,东西对蹲在一面紧闭着的黑漆大门之前,青兽铜环,被
朝阳一照,闪闪生光,边傲天目光动处,浓眉立皱,“喇”地一步,掠上前去,口中喃喃自
语着道:“怎地还未起来!”伸出巨掌,连连拍门,只听一阵铜环相击之声震耳而起,但门
内却寂无回应。

    柳鹤亭心头一懔,道:“那班‘乌衣神魔’已先我们而至?”

    边傲天浓眉皱得更紧,面目之上,似已现出青色,忽地大喝:“开门!”

    这一声巨喝,直比方才铜环相击之声,还要猛烈多倍。

    但门内却仍是寂无应声,虬髯大汉双足一顿,喝然一声,掠入墙内,接着大门立开,边
傲天抢步而入,只见一条青石甬道,直通一扇垂花廊门,入门便是两道游廊,正中方是穿
堂,一面紫檀木架的青石屏风,当门而立。

    边傲天一步掠入厅门,目光动处,不禁又大喝一声。

    柳鹤亭随之望去,只见那青石屏风之上,竟赫然写着两行触目惊心的大字:“若非教主
传谕,此宅已成火窟!”字迹朱红,似是鲜血,又似朱砂,边傲天髯发皆张,扬手一掌,向
前劈去。

    只听哗然一声大震,青石屏风跌得片片碎落,露出里面的三间正厅。

    在这刹那之间,柳鹤亭凝目望去,只见这三间厅房之中,数十张紫檀木椅之上,竟都坐
着一人,有的是自发皓首的老妇,有的是青衣垂窘的少女,此刻俱都僵坐不动,一个个神情
木然,有如泥塑。

    日光虽盛,柳鹤亭一眼望去,仍不禁机怜伶打了个寒战,只觉一阵阴森恐怖之意,倏然
自心底升起。

    边傲天双目皆赤,大喝一声:“芸娘,你怎地了?”但满厅之人,却俱都有如未闻。

    边傲天三脚两步,向居中而坐的一个华服老妇面前扑了过去,这名满武林的高手,此刻
身形动作,竟似已变得十分呆笨,这突来的刺激,刺伤了他遍身上下的每一处肌肉,每一根
神经,柳鹤亭随后掠到,目光动处,突地长长吐出一口气,含笑说道:“幸好……”

    语声未了,突地一阵激烈的掌风,自身后击来,柳鹤亭微微一惊,拧腰错步,避了开
去,只见那虬髯大汉势如疯狂一般,刹那之间,便又向自己击出数掌,掌风虎虎,招招俱足
制命。

    柳鹤亭心中又惊又奇,身如游龙,连避五招,口中诧声叱道:“兄台是怎的了?”

    虬髯大汉目毗尽裂,厉声叱道:‘好你个小子,非打死你不可!”呼呼又是数拳,他招
式虽不甚奇,但拳势极是刚猛,掌影之中,突又飞起一脚,踢向柳鹤亭“关元”穴下。

    这“关元”穴在脐下三寸,为小腹之幕,乃是人身死穴之一,用足点重者,五日必死。

    柳鹤亭剑眉微皱,不禁动怒,却听这大汉又道:“我师傅一家满门都被人害了,你这小
子还说很好,非打死你不可!”

    柳鹤亭不禁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只见他当胸一拳,猛然打来,口中便含笑道:
“兄台又误会了!”微一侧身,向击来的拳头迎了上去,“噗”地一声轻响,虬髯大汉这一
招“黑虎偷心”,虽已着着实实击在柳鹤亭右肩之上,可是他拳上那足以毙狮伏虎的力道,
却似一分一毫也未用上。

    虬髯大汉微微一愕,看见对方犹在含笑望着自己,心中不禁一寒,大生惊服之意,发出
的拳势竟未收将回来。

    柳鹤亭微微一笑,道:“令师家人不过仅是被人点中穴道而已,绝不妨事,是以……”

    柳鹤亭笑道:“在下自无欺瞒兄台之理。”转身行至那犹自伏在椅边痛哭的边傲天身
侧,伸手轻轻一拍他肩头,和声道:“边老前辈……”话犹未说,那虬髯大汉却已大喝着代
他说了出来:“师傅,他们没有死,他们不过是被人点了穴道而已。”

    柳鹤亭心中既是好笑,又是感叹,晴中忖道:“这师徒两人,当真俱都鲁莽得紧,这虬
髯大汉犹有可说,边老前辈一生闯荡江湖,未将事态分清,却已如此痛哭起来。”

    转念又忖道:“人道莽夫每多血性,此言绝非虚语,这师徒两人,当笑则笑,当哭则
哭,端的俱是血性中人,犹自未失天真,虽然鲁莽,却鲁莽得极为可爱,武林中人若都有如
这师徒一般,尚存一点未泯的童心,岂非大是佳事?”

    抬目望去,只见边傲天泪痕未干的面上,已自绽开一丝微笑。

    垂髫幼童破啼为笑时,其状已甚是可笑,这边傲天年已古稀,满头白发,满面皱纹,生
像又极威猛,此刻竟亦如此,柳鹤亭见了,不觉哑然,微一侧首,忽见一双目光,直勾勾地
望着自己,却是他身侧一张紫檀木椅上被人点中穴道的一个垂髫幼女,满面俱是惊怖之色,
竟连眼珠都不会动弹一下。

    柳鹤亭心中不禁一动,忖道:“普天之下点穴手法,大多俱是制人血脉,使人身不能
动,口不能言,但这少女却连眼珠俱都一起被人制住,此类手法除了‘昆仑’的独门点穴之
外,似乎没有别派能够……”转念又忖道:“但‘昆仑’一派,一向门规森严,从无败类,
这般‘乌衣神魔’,怎地会投到‘昆仑’门下呢?”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禁大奇,仔细端详了半晌,他性情虽潇洒,行事却不越规矩,这女
孩子年纪虽小,他却也不便出手为她解穴,陶纯纯斜倚门边,此刻一掠而前,玉手轻抬,在
这女孩子前胸、后背七处大穴之上,连拍七掌,柳鹤亭心中既是感激,又是得意,他心中所
思之事,不必说出,陶纯纯却已替他做到。

    这垂髫少女轻叹一声,醒了过来,目光一转,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喊着跑了过去,
一头倒入那虬髯大汉的怀里。

    虬髯大汉轻轻抚着她头发,柔声道:“沉儿,莫怕,大哥在这里!”他生像虽极吓人,
但此刻神情言语,却是温柔已极,那女孩子抬起头来,抽泣着道:“大哥……我……我姐姐
回来了没有?”

    虬髯呆了一呆,突地强笑道:“蓉姐姐到你姑妈家里去了,要好几个月才会回来哩。”
他嘴角似有笑容,但目光中泪珠闪动,胸膛更是起伏不定,显见得心中哀痛己极,似他这般
性情激烈之人,此刻竟能强忍着心中的悲痛,说些假话来免得这女孩子伤心,这当真比让他
做任何事都要困难十倍。

    柳鹤亭心头一阵黯然,回转头去,不忍再看,只见陶纯纯已为第二个少女解开了穴道,
拍的却是这少女双肩上的左右“肩井”两穴,以及耳下“藏血”大穴,柳鹤亭双眉一皱,奇
道:‘纯纯,你用‘双凤手’和‘龙抬头’的手法为她解穴,难道她中的是‘峨嵋派’圣因
师大的秘技拂穴手法么?”

    陶纯纯回首一笑,道:“你倒渊博得很!”

    柳鹤亭心中大感惊异:“怎地峨嵋弟子也做了‘乌衣神魔’?”走到另一个青衣丫环身
侧,俯身微一查看,双眉皱得更紧,道:“纯纯,你来看看,这少女是否被‘崆峒’点穴手
法所制!”

    陶纯纯轻伸玉手,在青衣丫环鼻下“仁中”、脑后“玉枕”,左右“太阳穴”各各捏了
一下,等到这丫环跑了开去,方自低语道:“不错,正是崆峒手法。”柳鹤亭呆了一呆,快
步走到那边一排数个皂衣家丁之前,为他们解开了穴道,只见这些家丁有的是被普通武林常
见的手法所点,有的却是某一门户的独门点穴。

    回首望去,只见边傲天犹自在为那华眼老妇推宫过穴,那老妇口中不住呻吟,穴道却仍
未完全解开,要知道“解穴”本比“点穴”因难,要能解开别派独门手法,更是十分困难之
事,柳鹤亭的授业恩师昔年遍游天下,武林中各门各派的武功均有涉猎,是以柳鹤亭此刻才
能认出这些手法的来历,才能并不十分费事地为他们解开穴道。

    纵是如此,过了数盏热茶时分,柳鹤亭、陶纯纯才将厅中数十人穴道一一解开,方自松
了口气,却听边傲天突地又是一惊大喝:“芸娘,你怎地了?”

    柳鹤亭、陶纯纯不约而同,一起掠到他的身侧,只见那华服老妇,不但穴道未被解开,
而且此刻双目又自紧闭起来!

    柳鹤亭双眉一皱,道:“纯纯……”

    陶纯纯点头会意,将边傲天拦到一边,提起这老妇左手食、中两指瞧了半晌,又顺着她
太阴太阳经、肝胆脉上一路推拿下去,然后在她左右两肋、梢骨下一分、气血相交之处的
“血囊”上轻拍一下。

    只见这老妇眼皮翻动一下,轻轻吐了口气,眼帘竟又垂落。

    柳鹤亭面容一变,耸然道:“纯纯,可是‘天山撞穴’?”

    陶纯纯幽幽一叹,垂首道:“天山撞穴的手法,中原武林中已有十余年未见,我也不知
解法。”

    边傲天一直凝注着她的一双手掌,此刻双目一张,颤声道:“怎么办?”语声一顿,突
又大喝:“怎么办?”

    陶纯纯默然不语,柳鹤亭缓缓道:“老前辈请恕晚辈放肆……”突地疾伸双掌,提起这
老妇左右两掌的两根中指,手腕一抖,只听“格”地一阵轻响,柳鹤亭双掌又已闪电般在她
耳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穴”连拍十二掌,双手突地挽成剑诀,以掌心向下的阴手,双取她腮
上牙关紧闭结合之处“颊车”大穴,轻轻一点,立即掌心向上,一阴一阳,交互变换,连续
轻点。

    边傲天目定口张,如痴如呆地随着他双掌望去,喉间不住上下摆动,只见他手掌翻到第
二次,那老妇眼帘一张,又自吐出一口长气,边傲天心神紧张,此刻情不自禁,“呀”地唤
出声来。

    只见柳鹤亭面色凝重,额上已现汗珠,苍自的脸色,变成血红,突又伸手疾点了她肩头
“缺盆”、“俞府”,尾骨“阳关”、“命门”四处大穴,然后长叹一声,回手一抹自己额
上汗珠。

    边傲天目光一定,手指却仍在不住颤动,嘴唇动了两动,方自吐出声来,颤声问道:
“不妨事了么?”

    柳鹤亭微微一笑,缓缓道:“幸好此人撞穴手法并不甚高,又是正宗心法,否则小可亦
是无能为力,此刻让她静歇一下,然后再用丹皮、红花各一钱,加醋用文火煎,冲夺命丹三
付,每日一服,谅必就不妨事了。”语声一顿,又道:“这夺命丹乃是武林常见的丹方,老
前辈想必是知道的了。”

    边傲天呆了一呆,讷讷道:“武林常见?老夫却不知道。”

    柳鹤亭沉吟半晌,缓缓道:“精制地鳖五钱,自然铜二钱,虾之、乳香、没药一钱五
分,去油、透明血竭二钱五分,古钱一钱五分、醋炙七次,红花二钱,碎补二钱、去毛童便
炙,炒麻皮根二钱,归尾二钱,酒浸,蜜糖二两,共研细未,火酒送下。”

    陶纯纯轻轻一笑,道:“你这样说,人家记得住么?”

    柳鹤亭歉然一笑,道:“若有纸笔……”语声未了,那虬髯大汉突地朗声吟道:“精制
地鳖五钱,自然铜……”竟一字不漏地将“夺命丹方”全都背了出来,柳鹤亭不禁大奇,他
再也想不到这鲁莽粗豪的汉子,竟有如此惊人的记忆力,不禁脱口赞道:‘兄台的记忆之
力,当真惊人得很。”

    虬髯大汉扬眉一笑,道:“这算不了什么。”口中虽然此说,却掩不住心中得意之情,
要知大凡聪明绝顶之人,心中杂念必多,记忆之力,便不见会十分高明,直心之人心无旁
骛,若要专心记住一事,反而往往会超人一等,这道理虽不能一概而论,却也十之不离八
九。

    边傲天此刻心怀大放,浓眉舒展,但却又不禁轻喟叹道:柳老弟,老夫可……唉!又蒙
你一次大恩了。”

    柳鹤亭微微笑道:“这又算得了什么?”

    虬髯大汉哈哈笑道:“他口中虽这么说,心里其实是得意得很。”

    边傲天膛目叱道:“你又在胡说,你怎地知道?”

    虬髯大汉愕了一愕,讷讷道:“方才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得意得很,是以我猜这
位老弟大约也和我一样。”

    柳鹤亭不禁哑然失笑。

    陶纯纯娇笑道:“他人存意,吾忖度之,这位兄台善于忖度他人之意,当真的……”忽
地见到柳鹤亭半带责备的目光,倏然住口不语。

    虬髯大汉浓眉一扬,道:“姑娘方才替我看的相,是否真的准确?”

    陶纯纯眼波暗流,偷偷望了柳鹤亭一眼,却听虬髯大汉接口叹道:“我一直在担心,只
怕聪明人不得长寿……”话未说完,陶纯纯已忍不住“噗哧”一笑,方才这大厅中的阴森恐
怖之意,此刻俱已化做一片笑声,只有那垂髫女孩子,呆呆地望着他们,既不知他们笑的什
么,也不知自己心里为何犹豫。

    她只知道昨日她的姊姊随着大家一起走了,说是去捉拿强盗,但至今还没有回来,梅大
哥虽然说姊姊到姑妈那里去了,她却总有些不大相信,她幼小的心灵中,暗暗地问着自己:
“梅大哥对我说的话,一直都没有一句假的,为什么这一次我会不相信他呢?”她也不知道
该怎样回答自己。

    她想找她的梅三哥问问,可是梅三哥、梅四哥却都不在这里,她想了许久,终于悄悄走
到边大伯身侧,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角,轻轻问道:“大伯,我大姊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
道?”

    边傲天怔了一怔,心中突然一阵创痛,强笑着轻声道:“你大姊马上就会回来的,她
到……她到……咳咳,她说到泰安去替你买包瓜去了。”

    女孩子眼睛眨了一眨,轻轻道:“梅大哥说她到大姑姑那里去了,大伯又说她到……”
话未说完,泪珠簸籁而落,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道:“我不要吃包瓜,我要姊
姊……”转身向厅外奔了出去。

    边傲天、柳鹤亭、陶纯纯以及虬髯大汉梅三思,望着她的背影,再也笑不出来。

    边傲天怔了许久,轻咳一声,道:“三思,你去看看,沉儿她怎地了。”

    梅三思木然而立,目光痴呆,却似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

    陶纯纯柳眉轻颦,附在柳鹤亭耳畔,轻轻说道:“方才那小女孩子的姐姐,可是在那荒
祠中被害死的女子?”

    柳鹤亭沉重地点了点头,道:“大约如此。”

    陶纯纯幽幽一叹,道:“她真是可怜得很……我现在忽然发觉,活着的人,有时比死了
的人还要可怜许多哩!”

    柳鹤亭又自沉重地点了点头,心中仔细咀嚼着“活着的人,有时比死了的人还要可怜许
多”这两句话,眼中望着这虬髯大汉痴呆凄凉的情景,只觉悲从中来,不能自己。

    他知道这大汉梅三思与那死了的少女生前必是情侣,他也能体会到这大汉此刻心中的悲
痛,因为他虽未遭受过别离的痛苦,却正享受着相聚的甜蜜,甜蜜既是这般浓烈,痛苦也必
定十分深邃。

    他黯然垂首,暗问自己:“若是纯纯死了,我……”一阵热血,自心底冲激而起,倏然
回过头去,凝注着陶纯纯的秋波,再也不愿移开半分。

    边傲天倒退三步,倏地坐到椅上,沉重地长叹一声,喃喃道:“蓉儿真是命苦……唉,
红颜薄命,当真是红颜薄命!”突地瞧了陶纯纯一眼,瞬又垂下目光,只听梅三思突地大
喝:“蓉儿,蓉儿……”

    转身飞奔而出,悲哀凄凉的喊声,一声连接着一声,自厅外传来,一声比一声更远。边
傲天低眉垂目,左掌紧握着颔下银髯,似乎要将它恨根拔落,不住长叹道:“三思也可怜得
紧,蓉儿方自答应了他,却想不到……唉!我若早知如此,先给他们成婚,也不致让三思终
身遗憾,唉……天命!天命如此,我……我……”突又抬起头来,瞧了相对凝注着的柳鹤亭
与陶纯纯一眼,目中突地闪过一丝明亮的光彩。

    一阵烟尘扬起,远处奔来三匹枣红健马,这三匹马并辔而来,扬蹄举步,俱都浑如一
辙,马上的骑士纵骑扬鞭,意气甚豪,望来一如方奏凯歌归来的百战名将。

    当中一骑,白衫白中白履,一身白色劲装的少年,顾盼之间,神采飞扬,侧首朗声笑
道:“大哥,你虽然急着回家探视娇妻爱子,但临沂城边老爷子那里,却也只怕不得不先跑
上一趟吧。”

    左侧的黄衣大汉含笑答道:“这个自然,想不到你我兄弟这趟栖霞之行,为时方自不到
半月,江湖中却已生出如许多事,最奇怪的是那‘浓林密屋’中,竟然并无人迹,若不是诸
城的王三弟言之凿凿,倒真教我难以相信!”

    白衫少年朗笑道:“此事既已成过去,倒不知那位‘入云龙’金四爷怎样了,早知那密
屋中并无人踪,‘石观音’不知去向,你我就陪他去走上一遭又有何妨,那样一来,‘荆楚
三鞭’四字,只怕在武林中叫得更响了。”此人正是“银鞭”白振。

    “金鞭”屠良应声笑道:“天下事的确非人所能预测,我本以为‘栖霞三鞭’十分难
斗,哪知却是那样的角色,二弟,不是大哥当面夸你,近来你的武功,确实又精进了许多,
那一抬‘天风狂飙’眼力、腕力、时间、部位,拿捏得确是妙到毫巅,就算恩师他老人家壮
年时,施出这一招来,只怕也不过如此,大哥我更是万万不及的了。”

    “银鞭”白振鞭丝一扬,大笑不语。

    “金鞭”屠良又道:“边傲天一向眼高于顶,这次竟会为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男
女,如此劳师动众地筹办婚事,也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银鞭”白振扬眉笑道:“那两个少年男女,想必是武功还不错……三弟,你可记得他
叫做什么?”

    “荆楚三鞭”中的三侠“狂鞭”费真,面色蜡黄,不轻言笑,身形笔直地坐在马鞍上,
双眉一直似皱非皱,闻言答道:“柳鹤亭。”

    “银鞭”白振朗声笑道:“是了,柳鹤亭。”鞭丝再次一扬,“喇”地落下:“柳鹤亭
这三字今日虽然籍籍无名,来日或会声震江湖亦未可知,大哥,你说是吗?”

    “金鞭”屠良含笑道:“武林中的人事变迁,正如长江之浪,本是以新易旧,但据我看
来,江湖后起一辈的高手之中,若要找一个像二弟、三弟你们这样的人物,只怕也非常困难
吧。”双肩轩处,长笑不止。

    “狂鞭”费真突地冷冷接口道:“只怕未必吧,”

    屠良为之一愕,白振哈哈笑道:“三弟,你休得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你我兄
弟闯荡江湖以来,几曾遇过敌手?”

    费真冷冷道:“你我未遇敌手,只是因为遇着的没有高手而已。”

    屠良、白振笑声齐地一顿,无可奈何地对望一眼,似乎颇不以此话为然。

    费真又道:“不说别的,你我若是遇见王老三口中所说的那白衣人,只怕就未必能讨得
了好去。”

    “银鞭”白振剑眉微剔,道:“那日我在迎风宴上打了五次通关,喝得已有些醉了,王
老三后来说的话,我也未曾听清,那白衣铜面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且说来听听。”

    “狂鞭”费真道:“你请大哥说吧。”

    “金鞭”屠良缓缓道:“济南府‘双枪缥局’里的‘烈马金枪’董二爷和‘快枪’张
七,保了一趟红货,自济南直到镇江,这趟红货竟使得‘济南双枪’一起出马,不问可知,
自是贵重已极,哪知方到宿迁,便在阴沟里翻了船了。”

    “银鞭”白振皱眉道:“决枪张七也还罢了,‘烈马金枪’董正人一生谨慎,走镖大河
东西、长江南北已有数十年,难道还会出什么差错不成?”

    “金鞭”屠良微喟一声,道:“不但出了差错,而且差错极大,你可记得你我上次在宿
迁城投宿的那家‘广仁’客栈?”

    白振略一沉吟,道:“可是有个酒糟鼻子,说话不清的掌柜那家?”

    屠良道:“不错。”

    白振奇道:“那家客栈看来甚是本份,难道也会出错么?”

    “金鞭”屠良微微一笑,道:“张七、董二那等精明的角色,若不是看准那家客栈老实
本份,怎会投宿其中,而且‘烈马金枪’董正人律人律已,都极精严,押镖途中,自上而
下,手不能碰赌具,口不能沾滴酒,按说绝无出错之可能,哪知到了夜半……”

    他语声微顿,白振追问:“到了夜半怎样?”

    屠良道:“到了夜半,董正人醒来之时,竟发觉自己押镖的一行人众,连镖师带趟子手
共计一十七人,竟都被人以油浸粗索,缚在房中,四个蒙面大汉正在房中翻箱倒篓,搜寻那
批红货,想是因为手忙脚乱,董正人收藏得又极是严密,是以未曾搜到。”

    “银鞭”自振嘿嘿一笑,道:“烈马金枪居然会被人上了蒙汗药,这倒的确是件奇
事。”

    “狂鞭”费真冷冷道:“终日打雁的人,迟早一日,总要被雁啄了眼睛,刚者易折,溺
者善游泳,这正是天经地义之事,有何奇怪?”

    屠良只作未闻,接口道:“其中有个汉子,见到董正人醒来,便走来喝问,董正人怎肯
说出,那大汉恐吓了几句,便举起蒲扇般的手掌,劈面向董正人拍下,‘烈马金枪’称雄一
世,此番若被人打了个耳光,纵是不死,此后又将怎地做人,不禁长叹一声,方待合上眼
帘,准备事后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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